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天》2024年第5期 | 劉偘:漠河極光
來源:《飛天》2024年第5期 | 劉偘  2024年07月03日08:02

她最后一次見我也是深秋。

我推開門的時候,她正躺床上看著窗外。她頭上戴著的是用那種粗棉線織成的帽子,我在去年她發(fā)的朋友圈里見到過,她說那是她媽媽給她織的,很暖和。窗戶是敞開的,窗外的烏云清晰可見,風把窗簾吹得一晃一晃的,寒氣不斷涌入屋內,我在門口那里都感覺得到。

你來了啊。她的聲音是提前傳過來的,我想她一定是聽到了我跟她母親的對話。那是一種帶著一點虛弱卻依舊清晰的聲音,那會讓人聯(lián)想到重感冒。

我說,你不冷嗎?

她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說,還好,躺在這兒也就不覺得那么冷了,你要是覺得冷就關上。

經過床前時,一股碘酒夾雜著一些藥味撲面而來,我熟悉那個味道,那并不美好。我看到了她從被子底下漏出的腳掌心,說這也不覺得冷嗎?

她說,身上已經裹了這么多了,總要有個地方吹點風吧。

我走向窗戶,把它關到只剩一條縫,腳心穴位很多,禁不起如此寒冷的風。然后我就在她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她說她今天想給我講故事。

我不太敢直視她的眼睛,那會把一些隱藏的情緒傳遞出去。她說,你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一時間,我是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是要說對病人的同情和那些沒用的關心的話,還是問問今天故事的內容。好在,我在此時看到了一個緩解氣氛的東西——牛奶。我從暖氣片上拿了一袋已經溫熱的牛奶,用床柜上放著的濕毛巾擦了擦,插上吸管給她遞了過去。我說,能見到你真好。她沒有說話,雙手捧著牛奶,眼睛看著牛奶。我又說,真心的。其實,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會說那句話,那真的很喪氣。

她把牛奶回遞給我,說,我不想喝,你喝吧。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是說你也不問問我的病情什么的。

接過牛奶的時候我再次看到了她的手,我還是不敢相信那是她的手,記憶里根本不是那個樣子的。那是一雙褶皺如樹皮般的手,是一雙全靠著骨頭才被撐起來的手。想到這里,我鼻子發(fā)酸了,這是基于我們的友情,也是基于一些友情之外的東西。我說,現在,感覺還好嗎?

她笑了笑,似乎是在埋怨我的死腦筋。她說,還行。但這已經這樣了,我也沒辦法改變。這可能就是我們之間最大的悲哀了,我不確定我還能活多久。說完,她擺弄了一下帽子。然后繼續(xù)說,好了,今天真的是想給你講故事,不是搞生死離別的。你幫我把床再往高搖一搖。

我機械地握著床邊那個像拐一樣的東西,轉了差不多三圈,她的背就可以完全挺起來了。

她講了起來,我則做起了唯一的聽眾,就跟多年前一樣,我只聽著她滔滔不絕地講述。

去年冬天我身體狀態(tài)挺好的,當時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極光,總覺得不看一次那個東西心里就會缺點什么。那時候已經十二月底了,我沒有一絲猶豫地買了去漠河的票。還挺瘋狂的,是吧?我將這件事告訴我媽之后,她就開始指責我了,幾句話之后卻又開始叮囑我了,我知道她是在擔心我。其實,我的行程也沒幾天,來回總共一個星期,你也知道,坐火車去那地方就要兩天多時間,所以在那兒也只能逗留三天而已。

我那趟車要倒三站,一次蘭州,一次石家莊,還有一次是哈爾濱。

候第一班車的時候,我就被告知火車晚點了。晚了半個小時,但它提前到站了,這是我沒想到的。我旁邊坐著的是個女孩,估計是在蘭州上學的學生吧,看著年紀不大,化著淡淡的妝,穿了一件大棉衣,長長的衣尾攤在座位上,一路上我都不敢怎么挪屁股,生怕壓著她的衣服。對面是個大叔,他的行李很多,兩個行李箱加一個大書包,估計是外出打工回家的。大叔旁邊也是個女孩,這個女孩挺有意思的,路上一直在打瞌睡。就跟我們上高中的時候一樣,腦袋不停往桌面上點。煩人的是過道那邊的那個男人,他頭發(fā)很長,能遮住眼睛的那種,穿著緊身衣和掉漆的皮鞋,最扎眼的是他的紅襪子。這其實沒什么,但他一路上都在打電話,聲音大到我都懷疑他是在給隔壁車廂的人說話。三個半小時的路程他打了三個小時電話,我下車的時候他居然還在打。好在,我不用再和他同車了。

轉了車之后就是臥鋪了,我的腰早就開始疼了,我知道這是病的緣故,所以我很急切地想躺一躺。在拖著行李箱找到床位之后,我發(fā)現那上面居然有一件衣服,而且被子也是亂的,一時間,我感覺我就像個犯了錯之后不知所措的小屁孩,杵在那兒等著某個人能給我一個解釋。于是我就坐在了小凳子上,手腳并用地扶著行李箱,等著那個人出現。

不一會兒,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她看著年紀比我大多了,眼角的皺紋已經很明顯了。她將手搭在那張鋪上問我,你是這個床的嗎?估計她是看到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在放行李。

我說,13中嘛,我就是啊。

她的聲音很溫柔,雖然她占了我的床,但我還是認為她的聲音很好聽。她說,不好意思啊,我昨晚上上車的時候太遲了,就上錯床了,然后我問了一下乘務員,她說你也是在石家莊下車的,所以我就想要不你就睡我那個鋪吧,你覺得行嗎?不行的話,我們就換回來。

她的態(tài)度很好,讓我也沒有理由再多說什么了。其實也是因為心里有點抵觸的緣故,畢竟那是一個我知曉的陌生人睡過的床。我說,沒事沒事,就這樣吧,換來換去的也麻煩。

她說,行。真不好意思了啊。說完,她就坐在了另一張凳子上,掏出手機開始看電影了。我把行李箱放在了床下面,然后取下圍巾,摘掉帽子,順便把外套也脫了。我拿出手機照了照我的臉,發(fā)現我的頭發(fā)亂得像雞窩,但我又想,誰會在意我的頭發(fā)呢?所以我就這樣一直在凳子上坐著,我也忘記了我原本是想躺一躺的。

那會兒,窗外應該很冷吧,反正看著是白雪皚皚的。寒氣透過玻璃窗后刺穿了我的衣服,直逼我的身體,這讓我不得不經常調換方向,讓受凍的地方不局限在我的右胳膊那兒。一路上,手機信號不好,看不了視頻之類的,我?guī)缀跻恢倍级⒅巴?,看看有什么跟家這邊不一樣的??伤坪醵家粯?,眼里的一切都是光禿禿的。

那個女人開始打電話了,電話那頭是她老公,因為她聲音很溫柔,這顯得那一聲“老公”被叫得很甜。她管她婆婆叫媽媽,叫得也很甜。我想,這女人的婚姻還不錯,讓我從心底,產生了一絲羨慕。打完電話,她從包里拿出了充電寶,插上電又開始看視頻了,這時候,我發(fā)現她拿的東西還真不少,一個行李箱和兩個大包。

感覺坐了好久,一看手機卻發(fā)現也沒過多長時間。我拿出盒飯,接了點熱水溫了溫,吃完我就上床了。身體還是沒辦法支持久坐。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她也上床了,我用余光瞥見她把手機放下了。那時候我感覺我就像賊一樣,假裝對周圍的事物莫不在乎,其實又在悄無聲息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我挺想和她說說話的,但不知道怎么開口,結果她先開口了。那會兒,我正閉著眼睛,眼球在眼眶里轉來轉去,我聽到了她抖動被子的聲音。她說,你是去石家莊玩嗎?

聽到她說話,我立馬睜開了眼睛,在確定了她是在和我說話之后,我說,不是,我是去黑龍江的,石家莊只是中轉而已。我以為她是想要為占了我的床再說些什么的,可發(fā)現并不是。

她哦了一聲,說,我還以為你是去石家莊玩呢。

我禮貌地笑了笑,說,我那會兒聽到你打電話了,你是去拉薩旅游了?

她說,啊,對,單位給的福利,所以就去了。你看,倒是買了不少東西。她指了指放在腳那頭的那只大袋子。

我說,原來是單位的福利啊,真好。

她說,你是去黑龍江玩嗎?現在那邊可是很冷的,衣服帶夠了嗎,住的地方找好了嗎?

我說,肯定,早就做好攻略了。說完我就笑了,這是我今天第一次發(fā)自內心的笑,我為我提前做了充足的準備而得意。

她抖了一下被子,露出了一副思索的樣子,然后說,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坎缓靡馑及?,說的有點直白了,我是聞到了藥味,所以才……

她的這句話讓我開始懷疑自己了,難道我身上真的有那么大的藥味嗎?還是說我的身體真的已經開始腐爛了?我愣住了,但也很快就緩了過來。我說,啊,沒什么,就是有點不舒服。

她點了點頭說,你還挺勇敢的,要是擱著別人估計難以啟齒,誰會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生病了呢。

我說,生都已經生了,那也沒辦法啊,又不是不說就沒病了,是吧?我擦了擦眼淚。這眼淚不是因為難過或者類似的什么,而是側著躺的時間久了就會這樣。

她看到我擦了一下眼淚,說,不舒服了嗎?

我笑著說,沒有,就是這樣躺的時間久了,它自己就跑出來了。

她說,那就好,我還以為是你不舒服了呢。

我搖了搖頭,想和她聊一聊婚姻了,于是我說,聽你打電話,感覺你和婆家人關系很好。

她說,是啊。然后她講起她的婚姻故事了。從她是如何與她先生相遇的開始,沒錯,她這會兒稱呼她老公為先生,所以我猜她老公應該是老師,也有可能是大學教授。然后講到第一次去他家,她說她緊張到不行,但見面之后他爸媽對她很關心,沒有讓她產生太多的不適感,時間久了就感覺是在跟自己爸媽聊天一樣,很放松很溫暖。她越講越投入,嘴角在不經意間就會上翹。她還翻出她老公的照片給我看,那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長得不算帥,但給了我一種很安靜的感覺。最后她問我結婚了嗎,我搖搖頭,她沒有再問什么,估計她也想到了,像我這樣一個病殃殃的人是不會有人來愛我的。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就要到石家莊站了,那時候天還是黑的。她起得很早,起來就開始收拾東西了。那時候我也醒了,但我還不想下去,我就躺在床上看著她。她推著行李箱往門口走之前拍了拍我說,快到站了。我說,好的。

下了車之后,都還沒有出站,我跟她就徹底走散了。出站的路上我看到了那些買了坐票的人,有老人也有小孩,他們在黃色的燈光下顯現出了現實的模樣,那是在一般的視頻里不會出現的現實的樣子。我很快就清醒過來了,我并沒有什么資格去憐憫些什么。

出了站之后我還是有點不明白,明明就一個出站口,我還是跟著她下的車,就是看不到人了。人與人的相遇和分散就是這么隨意吧,說起“分分合合”來才會顯得那么輕飄飄。

車站的廣場上站滿了出租車和網約車的司機,他們將車停在馬路邊上,自己則站在最接近出口的地方拉客。他們會爭先上來問你去哪兒,打不打車,我沒有搭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第一次來石家莊,我想看看這里的早上是什么樣子。

順著一條不寬的馬路走了一段時間,我看到了樹干上幾片枯死的樹葉,那是秋天最后的一點倔強。早點鋪子里已經亮起的燈光,那多半會是一個家庭的支撐。小區(qū)里零零星星亮起來了幾盞燈,那些家庭里一定有高三的學生,不然起這么早干什么?走了一段我就走不動了,雖然沒有看夠,但也足夠了,打車就去石家莊北站了。

高鐵上就沒人和我說話了,相鄰著的座位反而讓我產生了一些不適感,我總怕自己身上隱藏的藥味會引來別人異樣的目光。我旁邊先是一個大叔,后來是一個學生,我們都沒有說話。車廂里很吵,學生們在嘰嘰喳喳地聊天,上班族打電話的聲音貫穿了整節(jié)車廂,所以我只愿意看著外面,總覺得那里似乎更適合我一些。農田、枯樹都是那個樣子,和西北的沒有不同。直到進了黑龍江我才看到了點我想要的東西——雪。

下車時還沒走到車門跟前,一股寒氣就順著走道潛伏了過來,腿上就好像只穿了一條秋褲一樣,叫我一陣哆嗦。哈爾濱站里的雪還沒有被清理干凈,穿著大襖的工作人員正拿著鐵鍬和掃帚在清理它們。最后一趟車在一個小時后就要發(fā)車了,終于要去往漠河了,天快要黑了。

再次上了火車,我還是沒怎么感覺到餓,這是我多年的毛病了,一到火車上就什么也不想吃。這次我的鋪沒有被別人占去,而且還是個下鋪,躺在上面的感覺明顯要比在中鋪舒服得多。天黑了,外面的一切都看不到了,但我知道這班車要經過大興安嶺。

我對面是一位年輕的媽媽,她看著歲數要比我小一點,懷里抱著不滿一歲的孩子。從上了車之后她就沒有下過床,喂奶、換尿布、吃飯都是在床上進行的,其實她也沒吃什么東西,就吃了兩根香蕉和一份自熱米飯,還是清湯的那種。吃完飯后,她把飯盒蓋好放在了桌子上,看著我似乎有什么想說的,但始終沒有開口。我沒有回看她,但我猜她應該是想說一些孩子可能會在半夜哭鬧,會打擾我休息之類的,又或者是想讓我在扔垃圾的時候幫她把那些垃圾也順手丟掉。但她什么都沒說。

我睡覺之前有去衛(wèi)生間的習慣,于是我就順手幫她把那些東西裝在了我的垃圾袋里了,我覺得她就是想讓我做這件事。她看到后連忙撤出正在輕輕拍打著孩子的手,說,沒事沒事,我自己來,不用麻煩您了。我說,沒事,好好哄孩子吧,順手的事。她的普通話很標準,比我說得要好。

我回來之后看到小桌子上擺了一瓶奶,但我也沒多看,我知道是她放的,但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知道。孩子已經睡了,很安靜,一點也沒有夜里會吵鬧的樣子。她撩起垂在眼前的頭發(fā)說,謝謝你。我就禮貌性地回了一句沒關系。她沒有提及那瓶奶的事,我也沒有問,它就那樣一直被放在那里。

那孩子就跟我認為的一樣,一晚上都很安靜,倒是她折騰的聲音把我吵醒了兩次,一次是奶瓶掉落,一次是塑料袋的聲音。期間我掀開窗簾的一角看了看外面,星星和白雪把大興安嶺的輪廓照出來,我想如果生活在這里會是怎樣,是每天都被沁人心脾的空氣喚醒,還是每晚都因為那些猛禽的叫聲而感到不安。寒氣不斷吹著我的臉,我的眼睛被它刺得生疼,我不斷用手揉眼睛,揉一次眼淚就出來一次,但這也極大地緩解了我眼睛的疼痛,讓我有了更多機會去看一看那些我沒有見過的風景。第二天天亮了之后,我竟感到了一絲餓意,我起床去接熱水的時候那位媽媽也起來了,還問我昨晚有沒有吵到我。她拿著昨晚換下的一次性紙尿褲和奶瓶去了那邊,我去了另一邊。

十點左右的時候,火車車廂里的廣播開始播報漠河的一些事了,其中我最在意的肯定就是極光了,不過那些文件性的廣播詞實在沒辦法滿足我對極光的想象。窗外白雪皚皚,常青的松樹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富有活力。村莊上也是層層白雪,車轍留下的印子清晰可見,幾個男人站在門口,他們的嘴里吐出白色的水汽,一切都顯得格外安靜。

到站之后,我向預定的房屋方向出發(fā),據說在那里有很大幾率看到極光。大巴車停在了村口,下車之后我發(fā)現那里的雪要比其他地方厚,雪幾乎淹沒了半個拖拉機的轱轆。路上的雪很明顯是被大鏟車推開的,作為景點,這里需要這條路把像我這樣的游客拉進來。

那個屋子是個二層小樓,我站在門前按響了門鈴,里面?zhèn)鱽砹艘痪湔l啊,我說我是之前預定了民居的,隨后門就打開了。那是一個滿頭銀發(fā)的外國老太太,穿著一件深紫色的毛衣,站在門檻里面的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樣高。她說,你就是沈妍吧?那聲音無比親切,普通話也異常標準。我說,是的。她干枯了的手一把就接過了我的行李箱,說,我叫塔利亞,是這房子的主人,進來吧。我真沒想到她竟然有這么大的力氣。

她告訴我,我的房間在二樓,而且這里只把那一間屋子當作客間,不用擔心有人打擾。我說好的。那是一間向陽的屋子,有一扇很大的窗戶,這讓屋子里充滿了陽光的味道。把東西收拾好之后,她叫我下樓吃飯,我很好奇她是怎么知道我沒吃飯的,而且這會兒早已過了飯點。她說,不為什么,因為你是客。這讓我受到了一絲觸動,心想,也許她真的是在借這個機會和別人交朋友吧,一種小說里的人出現在現實中的感覺涌了上來。她告訴我,她是俄羅斯人,家就在黑龍江的另一邊,是在一次游玩的時候認識的她丈夫,然后嫁到了這邊,之后就一直留在了這兒,前些年她丈夫得了病走了,所以她就把那間屋子掛在了網上當民居,把它交給自己喜歡的客人,還說很感謝我能選擇她這里。這些都是她主動告訴我的。她準備的是面條,說是因為看到了我電話號碼的屬地,我的心瞬間又緊張了起來。她發(fā)現我的表情發(fā)生了變化,隨即補充說,你別怕,這是為了迎接你做的一點功課而已,別的我也做不到,就只能試著做一頓合你胃口的飯了。

一樓的裝修帶一點西式風格,墻面上掛著幾幅油畫,是那種模糊的印象派的作品,我看不出所以然來。就在我端詳桌上的瓶瓶罐罐時,塔利亞的貓出現了,那是一只緬因貓,叫卡莎,長著很好看的眼睛和毛發(fā)。它不怕我,我們目光相撞之后它徑直向我走了過來,用它的腦袋蹭我的小腿。塔利亞說這貓見慣了生人,所以會對我這樣。這是我想得到的。和貓玩耍了一陣之后我的身體出現了倦意,當時我的心里出現了一絲恐懼,我怕是病的緣故,所以給塔利亞說了一聲之后我就上樓去了?;氐椒块g不久塔利亞就端著水杯敲開了我的房門,是啊,我竟然忘了接杯水了。她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說,我也不是很清楚,應該不是吧,可能就是坐了兩天車,累了。她把水杯遞給我說,那好,你去休息吧,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叫你。走到樓梯口那兒的時候她又叮囑我說,有什么事就叫我,不要客氣。我說,好的?;疾啄?,我甚至連病的癥狀是怎么樣的都不是很清楚。我從包里翻出藥,按照之前醫(yī)生叮囑的那樣喝了藥就上床了。入睡很快,但我的腦海里停留著塔利亞的那頭白發(fā),潛意識在拿它在跟我爸媽做對比。我感覺一滴眼淚從眼眶里溜了出去,但我卻怎么也拿不起胳膊將它擦掉,那種感覺就像是身體被云朵圍起來了一樣,輕盈又虛無。我感覺我已經死了,直到塔利亞再次敲響了房門,才把我從那種感覺里拉了出來。

吃飯時我問她極光的事,她說極光不過就是一點顏色不一樣的光而已,就跟燈光一樣,只不過一個在天上,一個連著電線。我又問,你見過極光嗎?當這個問題從嘴里蹦出來之后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她都給予極光那樣的描述和評價了,怎么可能沒有見過。她說,我肯定見過,我的家要比這里還靠近北極,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了。以前我也覺得那很漂亮,但后來也就不那么覺得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可能是見的次數太多了吧,誰知道呢?就像突然不喜歡一個東西了那樣,這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不是?說完,她問我身體的情況。我說,好得差不多了。

那天晚上,我趴在窗前直到凌晨,看著外面人家屋里的燈一個一個滅掉,星星用自己微弱的光照亮雪地,遠處的樹林顯現出墨色,我想知道在這樣的深夜里踩在雪上是什么感覺,但我似乎沒有那個勇氣出去。我其實很怕我會死在那兒的,很多想見的人還沒見,很多想說的話還沒說。我在等最后的那個散發(fā)著黃光的燈熄滅,但我等到了一點多它還沒滅,第二天出去轉的時候才發(fā)現那盞燈不能滅,因為它屬于一圈小雞崽子,它們的晚上不能沒有光。

極光的出現無法預測,而我又受不了凌晨時候的冷,沒辦法像其他游客那樣在夜空下等待它記錄它。我頓時感覺這趟旅行實屬是高看了自己的結果,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對它不抱什么期待了。

我發(fā)現塔利亞家的書柜里塞滿了各種書籍,尤其是上面的那幾層。那里的書基本都已經發(fā)黃了,有些書上面還有已經變淡了的筆跡,她說那是她丈夫寫的,說她丈夫愛看書也愛寫點東西,寫了一輩子,雖然沒賺來多少錢,但退稿卻是把書柜給填滿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皺紋里都是愛意,這讓我想起了在石家莊下車的那個女人,她們的愛情都很美好。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會想她們之間的故事,尤其是想象她們拌嘴的場景,我想塔利亞肯定會用俄語罵她丈夫,但她丈夫肯定也能聽懂一些俄語,于是她就用一些他聽不懂的繼續(xù)罵他,直到他向她做出妥協(xié)。

在得知我?guī)缀醴艞壛藢O光的執(zhí)著后,塔利亞會在黑夜來臨之前帶著我去附近轉悠,她說不能讓我白來一趟。于是我們就像是母女一樣,走在這個遍地陌生的地方。這時候我才想到去了解一下她的孩子,但又不知道從哪兒開口。

村子不是很大,一會兒工夫就能走出去??諘绲难┑乩镉性S多動物的腳印,我對比著它們的樣子想象著那會是什么動物。我覺得老虎或者熊應該不會出現在這里,畢竟這里住著人,那種動物多半不會習慣身邊有人存在,但狐貍不一樣,它們狡猾而且聰明,知道這附近會有食物。我慶幸我的靴子夠長也夠保暖,就算整只腳都踩進雪里也感覺不到冷,期間塔利亞好幾次問我冷不冷,我都告訴她說不冷,其實我的鼻子和嘴唇早已經被凍得不靈活了??粗z毫不見疲憊的身影,我問起了她的年齡。她說,你覺得我多少歲合適?她的反問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吸了一下鼻涕搖搖頭說,不知道。她笑了笑說,我五十九,看不出來吧?真看不出來她居然這么年輕,如果你見過她的雙手,一定會覺得那是一雙七十歲以上的人才配擁有的手,那完全就是一雙被時間剝奪了活力的手。還有她的皺紋,還有她的白發(fā),只有她的聲音和動作會讓人覺得她還沒到想象中的那個歲數。

我們回來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已經亮起了燈。此時頭頂的星星正排列在干凈的天空中,它們在給彼此做伴,也給我們做伴。遠處時不時會傳來幾聲鷹的叫聲,那是要撕破黑夜和心臟的聲音。家這邊的鷹似乎沒有那么嚇人的叫聲,我聽到那聲音的時候心底就會不自覺地發(fā)怵,總感覺那鷹會從林子那邊飛來,然后像捕獵時那樣從我的頭頂掠過,也許還會在我腦袋上來一爪子。

回去之后,塔利亞就開始準備晚餐了,我想搭把手,可她不讓,說怎么能讓客人動手呢?于是我就抱著卡莎在書柜前轉悠了起來,目光總會掃過那些塔利亞的丈夫寫下的廢稿,于是我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也胡亂寫過一段時間,秉持著別人可以發(fā)表我為什么不可以的態(tài)度把自己不堪入目的稿子投了出去,現在想想還是覺得有點不自量力。我沒有試圖去動那些稿子,因為我總覺得那里封存的不僅是一些沒有被發(fā)表出來的文字,還有只屬于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記憶。

塔利亞專門在餐桌上給卡莎留了一把椅子,那椅子是特殊加工過的,椅面只比桌子矮一點點。吃飯的時候卡莎會很安靜地趴在那里吃,吃完之后去喝水,喝完水后就會找一個沙發(fā)的角落舔舐自己的毛。跟卡莎相處的幾天里,我似乎重新喜歡上了貓,這種有點黏人的小動物總能給人帶來一些溫暖,尤其是抱著它的時候。塔利亞說這是她養(yǎng)過的第五只貓了,每一只她都記得很清楚。第一只貓長著橘黃色的毛,叫陀芙;第二只是只英短藍貓,叫吉塔;第三只也是英短藍貓叫娜塔;第四只是只貍貓,長著虎皮一樣色彩的毛,叫卡利亞。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正在梳理毛發(fā)的卡莎,我知道她是把卡莎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如今的卡莎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牽掛,也許還會是分量最重的那個。我雖然不懂俄羅斯的名字是怎樣的,但我知道那些貓都是母貓,或許塔利亞也有女兒,說不定其中一只貓的名字就是她女兒的名字。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她從未提及她的孩子。

三天時間過得真快。走的那天,她為我準備了一頓餃子,我始終都沒明白她為什么會在那天想起來包餃子的,但我現在似乎明白了,那是團圓的意思啊。除此之外,她還用報紙包了一份禮物給我,我看得出來那是書,但令我沒想到的是她把她丈夫的手稿送給了我,還有一封信。

她知道我得病了,她在信里寫道我此時的狀態(tài)就跟她丈夫那時候一樣,都是在憑借著精神支撐破碎的身體,但我比較幸運的一點是還可以動彈。她還囑咐我要好好活下去,說她很喜歡我,喜歡我喜歡她的貓和那些文字。我就想,她是那么細心的一個人,怎么會沒有發(fā)現我是個病人呢?我想她肯定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了吧,我真是被病沖昏了頭。

回來的時候我坐的是飛機,那云層真厚啊,把下面的世界完完全全擋住了,但也把上面的世界完完整整地展現了出來,我喜歡那種一轉頭就是白云的感覺。盯著窗外的時候我就會想天堂會不會就是這個樣子,但也總會被這種想法逗笑,哪兒有天堂啊,你說是吧?

她的目光回到了我的臉上,而我基本是盯著她的嘴唇,那是兩片很薄的嘴唇,那嘴唇上有過世界上最美的微笑。有一段時間她送了我?guī)讖埶⑿Φ恼掌?,可不知道被我弄到哪里去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天堂什么的先不管,好好休息才是主要的。我知道自己不善于說安慰的話,只適合做一個傾聽者,我會聽得很認真。她也知道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說,你沒留塔利亞的聯(lián)系方式嗎?她長吐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卸下關于這件事的遺憾一樣,她說,沒有。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但我始終都拿不定主意,留下了又能怎么樣呢?我們誰都知道這輩子是不可能再見了。不留下也不會有什么,反正我只是她許多顧客中的一個。我說,也是。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風也止住了,窗外的寒氣卻更刺骨了。她的故事講完了,我起身去關窗戶的時候她叫我去書架上找那沓稿子。我找到了,那的確是被精心編排過的,有目錄,有頁碼,還有一些作品的簡介。我在那里面發(fā)現了一張照片,那上面有一個人,說得更具體點那就是一個人形的輪廓而已,他面對著森林,背后是空曠的雪地,頭頂是絢爛的極光,他張開懷抱似乎是在迎接森林帶來的命運,又像是在享受大地帶來的安詳,抑或是在感受極光的色彩。她肯定也發(fā)現了它,但是她卻沒有把這個當作故事的一部分講出來。就在回過頭去看她的時候,我似乎從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那清澈無比的疲憊的眼神里有星星劃過。

她媽媽來敲門了,說飯已經做好了,要我一起吃。我推辭了,今天我只是個傾聽者,并沒有留下的理由。出門前,她向我擠出來微笑,我說,過幾天再來看你。她點點頭。透過門縫,我看到她閉著眼把頭靠在了枕頭上,似乎是完成了使命一樣。我希望她可以活得長久一些。

走到街上,我又開始后悔了,我問自己為什么這么著急,為什么不能陪她吃一頓飯,哪怕再和她坐一坐也好啊。但我沒有選擇這么做,到了現在我給自己的理由都是我不想看著那么憔悴的她在我面前苦苦支撐。我抬頭向她家的方向望去,黃色的燈光透過窗戶向四周發(fā)散著,那實在是與其他人家無異。

不久之后她就去世了,她沒有給我再見她的機會,我到底還是說謊了。葬禮結束,她媽媽把塔利亞送給她的稿子交給了我,說那是她留給我的東西。

坐在窗前,就好像她還在一樣,長時間的分離讓我習慣了她這樣的存在方式。翻開稿子,我一頁一頁地讀,一邊讀一邊想象她讀的時候是怎樣的。在塔利亞家她是個保持敬畏的客人,那時她的心中一定充滿了好奇,回到家里之后她才可以細細讀這些。她是個善良的人,她一定替這些稿子打抱不平過,一定。

翻到最后一頁,我發(fā)現那并不是一頁文字,而是一張照片。我認得出她的衣服,那是一件她喜歡穿的駝色的衣服,所以我知道那就是她。此時,我的心痛極了,站在極光下的是她,她心里的那一點空缺終于被滿足了。我流淚了,我任憑眼淚自己流淌,直到它滑過下巴,落到桌面或其他什么地方。

這也是我最后的愛意了。

劉偘,出生于2001年2月,甘肅武威人,現就讀于天津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