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博物學家的樹
莫非，1960年12月31生于北京。詩人、攝影家、博物學者。曾參加詩刊社“青春詩會”。出版詩集《詞與物》《莫非詩選》《我想你在》《而且沒有征兆》《小工具箱》以及博物作品《風吹草木動》《芄蘭的時候》《逸生的胡同》《一葉一洞天》等。其中《風吹草木動》獲“2018年度中國出版協(xié)會好書”和2020年生態(tài)環(huán)境部主辦和推選的“第一屆公眾最喜愛的十本生態(tài)好書”榮譽。自1988年開始，詩歌作品被翻譯成十余種語言，在國外發(fā)表、出版。在國內(nèi)外多次舉辦個人植物與自然攝影藝術展。居北京。
▌ 烏 桕
經(jīng)過一棵烏桕三個村子，冬日寂寥如斯
鳥鳴最近。從東面來的風是個小號手
吹起一大片落葉。有時候你看見有時候
種子發(fā)芽回到草尖，溪水回到雨雪中
有時候詞語爆裂一陣眩暈。木頭的縫隙
長滿遺忘的細節(jié)。太陽照樣畫個太陽
池塘里的殘荷猶如花開?；氖璧墓嗄?/p>
你看見同一只斑鳩，在同一個地方奔跑
仿佛不是鳥而是記憶重現(xiàn)。屋檐滴水
濺起的水聲被石頭收起。只剩下一口井
在井底繼續(xù)挖。萬物沉入不測的暗夜
而流星一遍遍滴淌，恰如此生一般安生
▌ 葡萄樹
葡萄樹幾乎不是樹。葡萄樹提著馬的奶
酸的甜的一直醞釀著。藤趴在架子上
是編織出來的梯子。陽光和葡萄樹葉
從最高處垂下來。饑渴的葡萄樹灌輸了
更饑渴的孩童，指望葡萄樹鉆到洞里
暢飲生命最初的蜜。人與螞蟻就在葉上
查看時間的脈絡。酒神忘了酒后的世界
只剩冰霜剔透的瓶子，蓋不住的瓶子
被欲望徹底蓋住。葡萄樹是粗壯的根
在一粒葡萄上盤踞。沒一棵樹像葡萄樹
成為身外之物，也要牢牢抓住不放手
填滿酒窖填滿杯盞，爬起來還是葡萄樹
▌ 蘋果樹
蘋果樹花開遲了。蘋果樹想著結果的事
想著蘋果又香又甜?；仡^看蘋果開花
覺得異樣而且不純粹。好像所有蘋果
都糾結于好看抑或好吃。相對于人之初
蘋果樹碰巧是蘋果。智者碰巧在樹下
若蘋果換了海棠，牛頓不會打這兒經(jīng)過
蘋果砸到蘋果不稀見，從來沒有誰注意
壞蘋果跟蘋果有什么關系。蘋果花開
放出萬有引力。自然給來客送上驚喜
樹要結果果然就有，樹要開花就花開了
從來無須解釋。蘋果落花看新枝展葉
蘋果也不問青紅，有在樹上有在籃子里
▌ 梧桐樹
答案只有一個。梧桐樹找不到落腳之地
種子飛到不是梧桐的地方，無數(shù)小鳥
在大象耳朵里叫。聽也聽不清是什么
梧桐管不了下雨的事。秋天和其他季節(jié)
不用梧桐張羅什么。荷塘最好還有殘荷
蓮子是好的，蓮花無影無蹤也是好的
別問世界究竟怎樣。梧桐樹尚不知道
除非去打探旁邊的樹。海棠開海棠的花
女人對著不紅不瘦的鏡子，一陣狂怒
噼里啪啦打亂了房間。梧桐樹的大葉子
原原本本出風聲。傳說神奇由來已久
梧桐沒有找見，于是鳳給凰栽種了一棵
▌ 芭蕉樹
芭蕉樹其實不是樹。好像一大片玉米林
一棵叫芭蕉的樹叫你看，雨打過之后
跟一棵樹一樣。樹有多高芭蕉有多高
芭蕉就這樣長成了樹的樣子。結果怎樣
雨打了芭蕉，撕破的芭蕉葉子像一塊布
芭蕉卻沒有衣裳。像芭蕉老老實實的
結果怎樣，香蕉什么樣芭蕉也什么樣
一棵芭蕉在窗外，看過去就是一棵青草
沒有四季照樣四季輪回。結果在花里
芭蕉是盛開的一朵花。芭蕉葉層層向上
芭蕉樹看周圍的花花世界，仗著一棵
芭蕉看進去，這里只有芭蕉沒有芭蕉樹
▌ 海棠樹
不分海棠和蘋果，蘋果海棠開一樣的花
一朵花不看海棠和蘋果。海棠在樹上
沒想過海棠花的事。海棠就在海棠那邊
從小到大十八變。等到了海棠的時候
等結果隨海棠。正如一個人做事隨人
不知道因為所以，海棠做不到假裝知道
海棠臨街，荒郊野外的蘋果不耽誤什么
海棠不操心孰先孰后，花開還是不開
多少結果才算多。海棠并非總是海棠
當初扎根在蘋果園，也是造物主的安排
海棠不分大大小小，如萬物不管早晚
風不管吹到哪里，海棠花不管落在哪里
▌ 茶 樹
好茶藏不住。不論什么地方的什么氣候
總遇見嗜茶如命的人。芽在手中輾轉
仿佛靈魂沐浴在靈魂里，肉身漸漸遠去
整個下午沉溺于一片樹葉。泉涌爐上
茶在山中。不是水流而是樹葉一片蕩漾
數(shù)著無數(shù)的冬日過去，數(shù)到了亮瞎的
一千零一葉剔透的茶盞。最初的草木
鋪陳宛如欲滴之朝露，歡愉者無上歡愉
嫩葉的甘苦瞬間，打動了一個個早春
翻滾的清香駛入千峰萬壑。山茶花開了
一棵樹釀造的情形，像藤椅伸展開來
一葉不會障目，只是擋住了一生的悲涼
▌ 榆 樹
從榆樹的方向飄過來。還不是一棵榆樹
還不是的意思是，小小的榆樹像青草
長出來的時間，讓一棵樹足夠一生醞釀
落葉與萬物血脈相連。榆樹找來榆樹
有風有水好地方。蟲子吃掉一堆樹葉
無數(shù)名號無法落到實處。鳥還在遷徙中
仿佛一棵榆樹到了榆樹的年紀，才懂得
榆樹沒有錯。人山人海在榆樹的上空
活脫脫一棵樹。新枝紛紛生養(yǎng)榆錢兒
世上最不值的樹就是榆樹。榆樹的疙瘩
把榆木桌子擺出來。春日明媚的街頭
榆樹隔開榆樹，別的樹在路邊一陣晃動
▌ 橘子樹
橘子樹開花開在橘子里，花瓣如此飽滿
汁液沁人心脾溢出了春天。一年到頭
一棵樹蜜一樣流淌。一棵樹全神貫注
甘露里也有甘苦。仿佛饑渴之時忍受著
橘子一次開花，還遠遠不夠在樹上結果
遠遠不夠一棵樹活下去。橙子和柚子
順便帶上檸檬，開佛手的花菩薩的花
滿樹新葉那么亮，滿樹的花落在橘子里
無數(shù)橘子扎起口袋。一棵樹的大口袋
橘子取之不盡，取之不盡還是取之不盡
樹葉在一棵樹上的吸吮，簡直太貪婪
樹總被橘子反復擠壓，像最后一滴甘露
▌ 梅 樹
梅花落在樹間雨落入梅花。稀疏的枝丫
一樣是雨的枝丫。從江北很快到江南
很快一大片青草生在草中，花落樹下
花落在雨中。風在琵琶上仿佛雨在弦上
在雨停的時刻，輕微的風聲言猶在耳
雨在一陣風之后，落在花上更是一陣雨
萬物的根本藏在細微處，不為眾人所知
梅花看一棵不是梅花的樹，開雨中花
花落雨中。一樹不開花一樹花隔夜開
一處開花到花深處，再等明日花開一處
花看見人看花，曾經(jīng)的梅花落在此刻
花時間看橫豎的枝丫秒變滴答，是梅花
▌ 龍眼樹
龍眼在樹上看見結果。清澈見底的龍眼
無患子家族的首領，在俯仰天地之際
總少不了大智慧。龍眼在樹上看見龍眼
一棵樹帶走四季的雨聲，閃電的枝杈
挑選碩大的星辰。一個人是盲目的行者
大路比山中小道更多麻煩，更多掛念
看不見龍眼。當一個人從龍眼望出去
萬物的細節(jié)均勻，猶如一片油綠的樹葉
沐浴在風中?？匆婟堁鄣臉洳辉贀u晃
一棵樹喂養(yǎng)了全家，喂養(yǎng)了木匠和家具
細微的雨，從樹葉落到樹葉悄無聲息
一場大雨從天落，樹葉從龍眼樹上落下
▌ 桃 樹
桃花一開不止三千年。房前屋后的桃花
挑亮窗戶。江南與河北桃花沒有兩樣
桃花源里的桃花，不在山上不在樹上
也不會被認錯。去年和今年的桃花一樣
總是第一次。山重復水重復而桃花不會
從桃之夭夭到逃之夭夭，桃花有了梗
仿佛命里桃花犯了什么大錯。這世界
云里到了雨里。那些摘桃子的人匆忙中
不知來處。摘桃子的人被桃子丟下山
走投無路者終于有了歸宿。有歸宿的人
念念不忘。流水那么清那么遠那么深
用不著洗刷。盲目的人看不見一片桃花
▌ 槐
廟宇大門的兩邊，一棵槐樹和一棵槐樹
鎮(zhèn)住了進進出出的人，但不能鎮(zhèn)住風
斑鳩翅膀的又一陣拍打?；睒湓陲L口
讓出了粗大的枝干，也讓出七月的槐米
十月的槐豆和十一月的樹洞。槐樹老了
槐樹成了精別不信。在廟宇大門的兩邊
好多胡同不見了。只剩一個個胡同名字
釘在附近的墻頭上。被槐樹看住的樹
越來越像槐樹的模樣。人是看不住的
大門兩邊是窄門。只有自行車走走停停
一棵槐樹跟一棵槐樹走。不像兩個人
走著走著丟了，不像兩棵樹像一面鏡子
▌ 望春樹
望春樹四季環(huán)繞在枝頭。木蘭高處開花
開花在高處看見木蘭。小獸洞里出來
對天氣比人更敏銳。風吹著大風起來了
大風吹著云杉。望春樹所見皆為春天
落花時節(jié)長出新葉。落葉時節(jié)長出冬芽
木蘭花天不怕地也不怕。春風第一枝
鳥鳴枝條一樣密匝。木蘭花開花木蘭
池塘的雨水池塘的青草，跑到了墻根上
一棵樹又長了一歲。一棵樹還不清楚
地黃開紫紅的花，泡桐樹開了地黃的花
望春樹先開花再看春天。甚至望春樹
望著無盡的花，慢慢開拐個彎兒繼續(xù)開
▌ 櫻桃樹
櫻桃花開不為什么。結果不是為了曾經(jīng)
開了滿樹的花。櫻桃的每一天是春天
櫻桃也沒有先后。像回憶的人在呢喃
時間交織的一張網(wǎng)，罩著紅了的櫻桃樹
一棵櫻桃樹罩著雪一樣的花。雪一樣落
在花開的荒草地上，櫻桃樹不問將來
春天盡管開花。滿樹的櫻桃沒少一顆
所有多出來的櫻桃，讓人咀嚼了再種下
櫻桃總是要回到樹上。仿佛春天依舊
一棵櫻桃樹上蕩漾，往日蜂擁的枝梢上
綠了一片樹葉紅了一樹櫻桃，就這樣
不為什么開花，不為結果才有了好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