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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6期|苻莎:北轍記
來源:《朔方》2024年第6期 | 苻莎  2024年07月03日08:16

世界上最長的火車,也是長不過鐵軌的。

加掛車廂一共兩節(jié)。身側疾走的人群漸漸稀疏,揀選不出一個曾見過的。像我們這樣的闌尾,接在遠離站臺的位置。

時值我十八歲的第六個月,人生中第一次要搭乘火車。提早整整三小時進入候車室,穿過繁復程序,我和媽媽一起虛耗著。擁擠潮水中,背包和手提旅行包沉甸甸壓榨身心。另有一只行李箱郵寄到學校,二十八寸,客運和貨運開啟賽跑。收件人填的是我。

我們非常緊張,要將票正正遞到小鉗子鋒利的刃下,一秒都不耽誤。自然,媽媽不過是旁觀者,先從近處,再隔著欄桿和玻璃??土髁刻?,不售站臺票。

本就狹窄、只有半邊可以行走的車廂,因人們的爭先恐后顯得格外擁擠。有什么好著急的?我暗暗發(fā)問。站在入口耐心等候。窗外的窗外,知道有人也在望著這邊。

硬臥上方設有隱蔽安全的行李架,但個子矮的人向來從下方開始解決問題。既然要坐到終點站,一只用心良苦的輕型旅行包恰好塞到床底靠墻的縫隙,柔柔軟軟,不占用他人的空間。在放入之前,記得掏出裝滿零食的塑料袋。我的位置是上鋪,非常不幸。害得人化為泥鰍的可憐高度,躺下時冷氣對準了額頭,廣播聲無阻礙沖擊神經,看不見窗外,爬上爬下牽一發(fā)動全身。

直到列車啟動,好像仍有很多人沒找到鋪位放妥行李,笨拙的身影也跟隨車廂搖搖欲墜。列車是在旭日下慢吞吞啟動的。夏末的九點鐘不算早,但茂盛的云朵剛剛散開,我因終于盼來眼前旅途而精神振作。

我把裝著電腦的背包扔上床后,坐在了過道窗邊的折疊座位。天空中飄浮著有關未來愿景的海市蜃樓。沒有同伴的上鋪旅客多數(shù)時候只能坐這里,這里有光滑的白色小桌板,讓人想要飲茶。

隔間六個鋪位里,有三名壯年男子是一起來的。呈“〈”形分布在不同側的上中下三張床,彼此可以探頭招呼。他們的衣服和人都高大粗獷,相互講口音濃重的外省方言。若說是返鄉(xiāng)的勞工,季節(jié)不太對?;蛟S是不羈的單身旅者結伴而行。我并未多思考,只覺這樣無從參與和理解的小圈子稍顯聒噪。不,客觀地說,整節(jié)車廂都很聒噪。

事到臨頭的倉促,往往將導致無可救藥的動蕩。在這種來自過時經驗的恐慌浸染下,我才會天不亮就起床趕車,以至于我對家中和附近景色的最后印象是一片半明半暗的混沌,憂郁氛圍因此在小半年中陰魂不散。

出城前幾分鐘,我們會穿過北門一座鐵路橋的下層。我多次騎單車路過那里,停在批發(fā)市場熱鬧的路口,等待火車從眼前途經,輕重緩急的節(jié)奏敲擊著鐵軌。由于橋柱結構的遮擋,我只看得見一小段?,F(xiàn)在從這一小段的光亮里回望,我見到了坐在單車上、一只腳踏在地面的自己——前方車筐里備著傘,挎包的帶子警惕地纏在把手上,稚嫩的年紀,惶惑的神色,穿著寬松的黑短袖。“娃娃衣服要往大了買”,“深色經臟些”,從外婆到媽媽,過去的女人們常這么念叨,還有“晴帶雨傘,飽帶路糧”。

路上是田地和菜地。這么小的空間,不一直盯著窗外,恐怕人會窒息。我打開昨天從熟食店買的鴨架,辣度超出預期。

不遠處一團玉石章子狀的孤山,草木蔥蘢間隱約點綴亭臺飛檐,是到了江油。有母親抱著尚不懂事的小孩,朝窗外指指點點,笑容洋溢。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就在這時坐下了。

我忽然意識到,中鋪是最有趣的。它不是制造麻煩最多的一個,也不必與人分享本就窄小的自己的床。上下左右,聲聲入耳,一應通曉。位置正好能方便地觀察來往行人,卻微妙得不引起他人注目。

所以我先前也沒留意,早早蜷縮進斜下方格子里的是這樣的人:眼睛細細,鼻子尖尖,發(fā)福不似一般中年人那樣厲害。

“‘馬上時時聞杜鵑’啊……”他自言自語般開口,是很標準的普通話。

斑駁的影子掠過車窗,原來是杜鵑鳥。我這才恍然。我很小的時候跟媽媽去鄉(xiāng)下玩,在雨后濕軟的土路上聽過它的鳴叫,遂過早學會了失眠。

蜀道聽上去是個寬泛概念,但蜀人彼此談起,多半是指過廣元到漢中一路,學名稱為金牛道。古蜀究竟有多古?尚無人說得清。秦王送金牛,五丁開山,生活在世界中心的人們才得以窺見它的真面目。自此,這一昔日神秘客體逐漸被載入史冊,成為漢文化的一部分。追根溯源,“漢”也正是“漢中”、“漢水”的“漢”。

“你知道勉縣嗎?這車不過勉縣,但速度更快,所以我在漢中下車,轉大巴?!甭猛局腥藗兓柕牡谝粋€問題必然是來處,要么是故鄉(xiāng),要么是出發(fā)地。

怎么會不知道。當然,火車穿山繞嶺,一心抄最近的路離開南方,不可能照著古道行進。在我們整個閑聊中途,我也多次忍不住低頭看手機,每當進入隧道,信號驟然消失成一個突兀的叉,好像犯了什么錯。告別成都平原,川北群巒連綿無盡,剛開始山色還新鮮,不久便讓人陷入輕微厭倦,反倒期盼起村野炊煙來??呻S山而來的唯有隧道,一條接一條,也許比看得見天空的路段還要多。沒有信號,我就真的失去了過往所有,只能孤注一擲地見識新世界。

他得知我算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更穩(wěn)坐了客居身份:“我二十多年前到成都教書,回家少。今年暑假過掉大半,突然想回去看看,雖然家里已經沒人了?!?/p>

這歲月比我活過的還要長,但跟我即將前往的地方相比,可謂近在咫尺。無論有什么難言之隱,想必都抵不消經年追悔。舊時的人往往身處一隅便可度過一生,可今日天上地面,四通八達,總該有些不同了吧。

我從干糧袋里掏出牛肉絲和豆腐干分享。臨近午餐時分,食品小車伴隨著吆喝往返,別人泡的面挺香。他看見包裝上的字,感嘆道:“聽說四川人沒有不讀三國的。”

就算不讀,也不聽戲、不看影視劇、春游時不被帶去參觀某某遺址,冷不防班里就有一個同學專長于說書,在課間聚攏小圈子,有模有樣,隨處拋出事典、評語、切口。每周的班會,更是他們發(fā)揮的極佳場合,因為老師們也愛聽。

我點點頭:“我小時候家在成都的武侯祠背后?!蹦莻€家早已更名改姓。他既然客居二十余載,不會還沒去看這座香火更旺盛的武侯祠吧?雖然我自己全無相關記憶。

快到廣元,估計恰在劍閣附近。作為旅游景點的劍門關并不屬于被大力宣傳的熱門景點,但我的一位語文老師曾經提起。于是高考剛結束時,我和疏遠多年的發(fā)小初次相約遠游,便選擇了這處見證無數(shù)興亡的古道遺跡。我分明對未來一無所知,卻如同預覽今日前程。直達線路未開通,我們輾轉抵達,在關山月下享用豆腐宴,又花一個白天走完峽谷里云??M紆。那日帶上火車的豆干正是彼時沒派發(fā)完的當?shù)靥禺a。在長石梯上遇見挑擔子的本地村民,還吃到鮮活熱鬧的豆腐包子??逃嘘P隘名稱的石碑位于關樓以北,三個鋒利字體也朝向北方,成為又一證據(jù):被闖入,被攻略,被探索,被傳聞,被褒貶。天命如此。季漢北伐,不論其實際目的如何,大概是蜀地的主體性第一次得到宣示,聲勢浩大,撰就澎湃史詩。

崇山峻嶺,天時地利,短兵相接的仗打得該有多酣暢淋漓。平襄侯祠里有座衣冠冢,我在那里停留良久,等在大門底下的發(fā)小百無聊賴,用腳撥弄著落葉。無論什么季節(jié)都有落葉的。行程全由我制定,她毫無負擔地看風景,因此充滿耐心。她未察覺,我們正共享著最后的甜蜜光陰,在更徹底的告別前,理應多看看對方。第二夜,我們吹燈講史,從拜謁過的陵墓說起,躺在同一張大床上,聽見客棧門外亡者的腳步聲,遺恨如影隨形。

山里天黑得通常稍早。重重阻隔的大巴山區(qū)更在窗外化作貪婪暗影,似欲連鐵軌沿線僅剩的零星燈火也吞沒。

我問他為什么買臥鋪,一個白日的距離,除了剛開始躺著休息一會兒,人基本沒再爬上去。另外三個同行的男人談笑喧嘩著吃完飯便各自陷入漫長午休。我中途也小睡過,他卻愛極了風景般,多數(shù)時間坐在窗邊,偶爾站起來整理一下物品,或來回散步,或去洗手間。眼看離漢中不遠。廣元以后,經停許多小站,無知無覺中,我已初次辭別了自小歸屬、未曾離開半步的省份。莫可名狀的心悸逐漸襲來,若隱若現(xiàn),似要印證心理學家所謂的出胎創(chuàng)傷。

他悄悄告訴我,他本來是要住下鋪的,現(xiàn)在下鋪的老太太帶著免票兒童,買到最后一張中鋪,上車后向他請求調換。早上我啃食鴨架,咝咝喘氣,那老人倚在床邊見了,淡淡道:“等你到了我們北方,自然就不想吃辣了?!彼菑某啥純合碧幗訉O子回家的,仿佛在那里食難下咽,受盡閑氣,此刻仍面色緊繃,對于一大塊自己的地盤言之鑿鑿,讓我略感不適。好在小孩遇到車廂另一頭的小孩,跟著跑去那邊鬧騰。

到站。他取下輕便行李,向我揮手示意,轉身朝門口走去時,手臂還未完全放下。旅人不必知道彼此姓甚名誰。于是我對著那萍水相逢的背影低聲說:“再見,老師?!?/p>

到底也沒能得知,他在崗位上教的是什么科目。我高中最喜歡和擅長的是歷史,但這是在默認語文為基本生存能力的前提下。中國人對歷史的興趣,或稱“好古”“懷古”,多源于史傳文學甚至演義小說,是抒情傳統(tǒng)的一種。

漢中平原北面即秦嶺,越過舊課本上的秦嶺—淮河線,才真是到了北方。姑且忽略橘生淮北的警訓。某一日,我可能會有底氣對同樣屬于愛屋及烏的地理老師說,再無需一輪一輪死記硬背。你教過的,沒教過的,我都抵達過。

雖然在壯闊的秦嶺龍脈深處,我們因夜色致盲,徒然對著漆黑的易碎品嘆息。

三個男人先前在下鋪打牌,這陣收了攤說是去餐車吃飯。周圍的旅客躁動了一整天,此時也消停不少。也許是嫌靜得古怪,帶孫兒的老太太忽然朝這邊探出頭來:“你是心挺大的,跟匹老墳里住的狐貍能聊大半天,也不怕給攝了魂兒。”

我不太明白,投以問詢的目光,但她似乎未解其意。

那小孩又不知去哪里了?;疖嚿系南词峙_簡陋而新鮮,只是刷牙需排隊,如在牢獄。而上鋪唯一的好處大概是:一旦徹底躺好,便可對下界之事不管不顧。名副其實的高枕無憂。

再睜眼時,昨日所見最后一幕落霞蒼巒,倏忽變作一望無際的紫灰色原野。數(shù)以億計的陌生灌木齊整排列,沐浴在華北這個季節(jié)稀松平常的細雨薄霧中,放眼難以望盡。稍大滴的雨水打在玻璃上,斜斜流淌,縱橫錯畫,說不清是洗滌還是污染??墒牵孟襁€有哪里不一樣了?

我是隔間里第一個醒來的人。三名同行人已在深夜不知哪個小站下了車。對面中鋪換成了年輕女子,戴著眼罩仍在沉睡。她是從西安上來的。凌晨一點,抵達西安站。借著車身節(jié)奏舒緩的搖晃,我本來早早入眠,卻在列車完全停下時驀地蘇醒。燈早就關了,夜間廣播也是關閉的,乘務員按照事先收攏的票面,一個個喚起該下車的旅客。西安是大站,停一刻鐘左右。我輕手輕腳爬下床,與摸黑找見床號的女子擦身而過,彼此短促微笑,不顧對方是否看得見。內外的光和暗此時已調換了。重重隧道過盡,我來到洞穴出口,看見站臺上的昏黃燈影、文字和人,真切完美。是西安啊,城墻里蟄伏著衰落都城的舊夢,由漢至唐,一個連著一個,一個激起下一個,串串漣漪般,漾入長長過路車內一角。僅僅一刻鐘,回憶起來也如神游。

后來到底是睡昏了頭。我揉揉眼,定睛看去,好似被施以巫術,窗外平林浽溦,分明朝著與昨日相反的方向飛逝。要開回去了——念頭閃現(xiàn)在腦海,只有一瞬,卻余音繞梁,誠實而甜蜜。

你想回去嗎?那是一種至暗的渴望,宿在左上第三顆越來越敏感的牙齒內,任其絲絲縷縷地攪擾,絕不可開口吐露。一旦應答,便會被拉入時間深處荒蕪的空洞。許多人和事就是這樣因一時大意慘遭遺棄的。

直到舒緩的廣播音樂響起。列車現(xiàn)在是正點運行,前方即將到達太原車站。中鋪的女子幾乎是應聲起床。

似箭光陰怎可能折返?我們只是在鐵道交折處連人帶車調個頭而已。還以為有誰聽到了秘而不宣的祈禱,施以同情,缺乏常識的你像個沖動笑話,所幸沒被人看破。

洗漱完畢,女子從包里掏出半根隔夜玉米,坐在臨時空置的下鋪。

她咬下半口,玉米粒還未完全脫落,便抱怨:“真難吃。”站起來打開高處小窗,將手里的玉米拋向窗外。旁邊鋪位的老人翻了個身,孩子擠在角落玩手機。

她望著床那側的窗外,輕輕擊兩下掌。倏忽仿佛一聲清響,夾在呼嘯長風和列車行駛的雜音里,通透入耳,旋即歸于寂然。真實也終究徹底回歸真實。我微微一愣。像是法會上用的鈴鐺,又似乎比那更遼遠,直通幽古。是道旁什么東西被碰碎、卷進車輪了吧?

豐饒旖旎的南方注定是權宜之計。人們永遠忘不了經年戰(zhàn)爭帶來的恥辱,決心拋棄大陸深處日益貧瘠的土地,失去了價值的家園。向東復向東,依然徘徊于北方的河岸。

“這車比我想象的還要快?!崩咸@時忽然插嘴,“我原以為是從開封繞一段?!?/p>

“不是,要過我們太原的。”此刻在晨曦底下細看,女子眉眼深濃,笑起來誠懇,是個漂亮的人。古詩說燕趙多佳人,三晉也不差。太原,聽上去就是一馬平川,今日景色的極佳注解??傻故且馔飧‖F(xiàn)的“開封”兩個字,令我不禁一腳踩空,陷落進不正確的拼貼里。

我們表面看是行駛于大地上,其實也在歷史的流淌中悄然潛行,橫著斜著,道道新舊疤痕,無數(shù)次重溫??扇绻緛淼穆忿D向了計劃外的岔口——

古老的開封城曾經被粉飾一新,黃河由北面徐徐流經,淹沒了它時隔千年即將再次被選中的驚喜與羞怯。一輛馬車停在不遠的道旁,夕陽從南方照來,將人影投到河邊堆積的枯骨上。前朝已逝,殘損成片。女子一手提著舞姬式的拼色裙擺,一手高高揚起,將什么東西遙遙擲入黃河中。喑啞舊水是否發(fā)出了意料之外的回音?像鈴鐺一樣輕盈,吞納了全部沉重?她丟棄的是什么植物的種子?

女子靜靜佇立著,忘了有人在等。開封城也靜靜佇立,在等新的故事。就在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幅俗氣畫作時,女子回過頭,準確望向我的所在。本該隔著一段古寺頹垣,彩繪已剝落。超出常理的對視中我屏住呼吸,忽然感到寒意,卻見她了然一笑,唇角帶著譏誚,眉眼深濃。

車到石家莊時,我想到一個老笑話,沒忍住笑出了聲。從中得出教訓:我們如今覺得雅的事和名,在誕生之初很可能都是俗的;如今眼中的俗物,也許只欠數(shù)千年美學沉淀或知覺變化。

又記起兒時有段日子,常聽電視臺的天氣預報。由一個絕對的中心朝外輻射般,北京過后是石家莊、太原,要很久才到成都。

后來的旅程幾乎無人說話,因為講述得太累,修為耗盡。

我屬于電視的一代。那么小的家,那么多的“家人”,即使不看也會聽到,艱難對抗,奮力把自己葬入紙頁間,卻難以扭轉。然而從未認真考慮過逃離。我會登上這趟車,是因為書本墊高地面,使人見識了更亮的星星,孑然純粹。

硬臥鋪位中間,窗戶上方也掛有一個小屏幕,反復輪放著從晚會里節(jié)選出的喜慶節(jié)目,但被廣播聲壓住,幾如默片,所以根本沒人在意里面?zhèn)鬟_了什么。人們百無聊賴時,才會抬頭盯著它發(fā)發(fā)呆。

折疊座位畢竟連個靠背也無,倚上車壁又嫌僵硬,逐漸坐立不安。思及前事,媽媽在車站送別時千言萬語,聞所未聞,像早知我要一去不返。她每日花了太多時間在影視劇里,學來種種矯情言行。但我拒絕入戲。至少在清醒時是堅定拒絕的,被罵作冷酷無義也沒關系。又或者我們所鐘愛的,注定是不同戲種。

什么故宮、天壇、明長城,熱淚盈眶,虛張聲勢如小學課本上模糊的照片。我打著哈欠,興趣缺乏??墒且呀浀竭@個地步了。華北平原似乎真有良田百頃,而我的世界中心逐漸煙消云散。在不斷的退而求次中,重新違心描繪,最終一無所得。

北京西站,戛然而止。連接落后西部的車只能經由這里往來。喜慶或悲傷,都僅存一條通道。

哪有什么天上宮闕,唯獨撲面塵土拂拭不去。這里并非終點。是我們買票太遲,想轉非聯(lián)程車也已經不可能。我被高溫溶解了應變能力,極度茫然地在站前樓梯上坐了好久,抬眼望見一輛塞得如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才忽然靈光一閃:坐大巴可以嗎?我毫無遠行經驗。額外隔著兩個省,會有隨到隨上的直達大巴嗎?需要縮在局促座位上顛簸多久?

還沒走進汽車站就被叫住了,原來必然不會坐著抵達。“這車真的到長春?”“到的到的。今天最后一班,六點發(fā)車。一百塊一個人?!泵鎸χ貜偷馁|疑,售票的半老阿姨語速很快,視線閃躲,摻雜著隱現(xiàn)的不耐煩。前方風擋玻璃內放置的牌子寫著“北京—四平”。完全沒有聽過的漢字組合,根本不像地名。既然對每個人清楚地宣稱要到,鐵板釘釘,那也許是過路站。

第一次見到全是臥鋪的汽車。此路遠行,“第一次”幾近泛濫,我不得不謙遜地一筆帶過。烏壓壓望去,還未起程,詭異氣味便已彌漫整個車廂。留給我的又只剩上鋪了,而且是在車內兩條過道中間,左右無依無靠,我只能緊緊抓住低矮欄桿,好可憐。然而日將西斜,別無選擇,想到靈魂將被整夜的奔波抽空精力,我不禁泫然欲泣。

“阿姨!”放完行李出來透氣,聽見稚嫩的叫喊,我回頭一看竟是火車上那個小男孩和他依然黑著臉的奶奶。分別幾小時,忽又重逢,挺巧。

“誰是你阿姨?我才十八歲半?!笔燮眴T說。

老太太不著痕跡地跟我點頭示意,轉而朝售票員說:“我們就到公主嶺。”

“滿員了。”真正的阿姨瞟了她們一眼,“您帶著這么個玩意兒,就是沒滿也不讓上?!?/p>

話說得過于不客氣,全無置身高雅首都的自覺。我雖極度討厭小孩,臉上仍掛著笑意,手心漸漸出了汗,準備見證一場北方式的爭吵罵街。誰知對方并未生氣,只是微微失望般:“那拉倒唄,我另想辦法?!?/p>

孩子被牽著小手離開,不忘回頭擠眉弄眼。我總覺得那表情里藏有異常的成熟氣質,呼出的聲也近似大人的玩笑。目送她們消失在街角,身旁的售票員長長松了口氣,仿佛剛避開了某個大麻煩。似乎受到傳染,我也莫名其妙地吐出嘆息。

火車宣布抵達終點站時,干糧剛好耗盡。在汽車發(fā)車前到旁邊的小雜貨鋪進行補給,把沒見過的零食喂進嘴里后,忽然體會到那個山西人丟棄玉米時的心情。

悶頭朝盡量遠的地方走。這還不是世界上最長的鐵軌呀。

有兩只鳥在窗前啼叫,你唱我和。不是杜鵑,它們非常陌生而且龐大。

“到四平了,終點站。”

“不是說到長春的嗎?”

聽清對話后,才明白原來尚未到達。一個新手成年人,一時大意,便淪落到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哪里的境地。

我一夜未眠,車也一夜未停。眼見遮不住的晨光從條狀窗簾縫隙透入,又是新的一天。然后車便停下了?!熬椭坏竭@兒?!笔燮卑⒁虧M臉跑長途特有的疲憊,此刻扭過臉去,回避厲聲質問。幾十個乘客,滿天飛的東北腔,罵罵咧咧,卻也毫無辦法地陸續(xù)下車?!巴对V你們!”口舌之快,奈何口說無憑。

麻煩還不夠大啊。我最后一個下車,故意磨磨蹭蹭。我不喜競爭,更厭惡爭執(zhí),露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實際上心里怎可能不怨。抬眼看看這蒙上迷途濾鏡后干癟又偏僻的小城,更莫名憤憤于它竟能因著距離優(yōu)勢,與京城有大巴往返。

也許是記得這唯一一個無助而困惑的外地人,又感念我沒有墻倒眾人推,阿姨壓低聲音開口:“左面兒大門進去就是汽車站,往長春的車滾動發(fā)。這會兒能趕上頭班,一個小時就到?!?/p>

我向站前廣場一角舉著旗子的志愿者出示了大紅大綠的錄取通知書。比預計晚了一日,但還來得及。

“后來呢?”十年后,青色眼眸的老板坐在午休的茶座前,手指敲擊著白瓷咖啡杯柄。

我很清楚,她并非真的對我的過去感興趣,而是出于禮貌和偽裝的熱情——為了證實自己是個開明、開放、開朗之人。我也早知道無人不是在偽裝著,急切的追問下,往往掩蓋著迫切的敷衍。

“后來我變成了一棵樹,根系不斷朝下生長,吸取著甘甜得令人上癮的營養(yǎng),卻結出滿地名為枳的苦澀果實?!?/p>

懷著反客為主的妄想,長達四年甚至更久。當你走進一個漩渦,無法自控地被朝著中心卷去,以為終結便在此際。結果一圈又一圈,那軌跡漫長無期,直到什么東西在滾滾車輪下破碎,你又一次聽見哀鳴,恍悟所有狂言都落了空。“于是我連根拔起自己,親手書寫過無數(shù)回的名字也拋掉,連同附加的明信片上的風景。”

那之后千帆過盡,假象在流離中盡數(shù)沉沒,才終于肯回過神來:你會被誰的命運吸引,在性格深處,都是有跡可循的。大多數(shù)的我們都是容易厭倦平凡的普通人,才能、邏輯旗鼓相當,早晚走上同樣的故徑。是另一番異世通夢,腳踏實路,非如此,不足以為人。

一字一句,我講述得很慢。如我輩者,是永遠做不到把外語說得像母語一樣流暢自然的。如果笨拙只在語言,終將得到寬恕。

“不,我想問的是,到學校后是什么樣的情形?”

十一

我一時有些吃驚,但轉眼冷靜下來。

面朝四方的四座大門,有一座上十分正式地寫著校名。從左往右橫在眼前,瓷磚上金燦燦四個大字,也不可謂不艷俗。好在字跡貼近地面,落于低調。

這所實際上無比高傲的學校,即將變成“我的”學校。確切地說,是我變成幾萬泥沙中的一粒,被蕩出又甩進人世的深潭。反正已經心碎過了,度日如年,也并非奇事??稍噲D概括個中意義,又像午休時一杯茶,欲飲總不忌燙口。嗅來嗅去,十年二十年,不敢掀起那塊壓著什么的石板。

緯度更高的北方并不絕對地冷于亞熱帶,夏季遮陽傘必不可少。但愿這是最后一個教訓。那天正午未至,日已高懸。大門后是絕不落下多余蔭蔽的瘦長白樺,行列帶著道路一分為二。中間廣場上數(shù)條石碑聳立,圍成半圈,仰首相望,無字無句地醞釀某種儀式。

來迎接的師兄鬢角有汗珠,不知是太熱,還是某種冷汗:“這個門到你宿舍有一小時路程,咱們真的要走過去嗎?”好大的學校,怕是一旦踏入,今生再走不出。就在幾分鐘前,他聽聞我被丟在鄰市,像聽相聲似的開懷大笑。

我死而后生,滿心幸福滋味,才不在乎,只毫不猶豫點了兩下頭。然后衣兜里傳來收到短信的振動,那個二十八寸行李箱也送達了。

“結束一段長途旅行,我的旅途才剛剛開始?!边@種話還是留給青春小說作者去說吧。因為當時將一切拋在身后,固執(zhí)地踏上錯誤道途的我,無疑就是不自知的青春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