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xué)》2024年第6期 | 張銳強:苦蜂蜜的四季(節(jié)選)
只有從冬天開始,才能展現(xiàn)鼎湖山的特質(zhì)。這里的隆冬,其實都比北方的初春和煦。就本地而言,哪怕在聽起來必定寒冷單調(diào)的小寒大寒,美也從未淪為書面用語過,一直有著可能是最豐富的內(nèi)容:楓楊、銀杏、山毛櫸和五葉松掩護(hù)著君遷子、接骨木和虎耳草——對,就是《邊城》里伴隨著翠翠反復(fù)出現(xiàn)的虎耳草——共度短暫的低溫期。這一派蓊郁蔥蘢更兼有星星點點的彩色掩映,不止絕不蕭瑟,甚至還有生命的激情涌動,帶著滾燙的溫度。
當(dāng)然,這種溫度只有陳老伯能夠看見,畢竟彼此已經(jīng)相伴經(jīng)年。
陳老伯早已是太爺爺?shù)哪昙o(jì),在客家的族譜中有一行粗大的名字,后面帶著幾道分叉。但他不喜歡被呼為爺爺太爺爺,還是老伯聽起來更舒坦。村里已經(jīng)見不到兒童,他們都跟隨父母,到鎮(zhèn)上或者更遠(yuǎn)的區(qū)里乃至外省外市就學(xué)生活,包括他自己的兩個重孫一個重外孫女。曾經(jīng)老伯有四個孩子,兒女對半,是典型的美滿家庭。
老伯拄著手杖穿行于山林間。手杖本來用于對付蛇,萬一碰上,可以順手挑開;但是這兩年來,他越發(fā)感覺肉身沉重,需要支撐。兒女反復(fù)勸過,讓他多休養(yǎng)少跑路,盡量別爬山,但他如何閑得住。而且后山的確不高,僅僅兩年前,他還感覺幾步就能抵達(dá)。
頭頂著南方鐵杉、水青岡、鐵錐栲和錐栗,它們是仰頭也看不到頂?shù)?;身邊是光葉柯、包石櫟、厚殼桂、云南銀柴和紅枝蒲桃,它們有老伯兩三個的身高;胸前是柏拉木、羅傘樹和九節(jié);至于腳下,那就更是不勝枚舉:大戟、一年蓬、沙皮蕨、丁公藤、井欄邊草……樹干蒼老,買麻藤攀緣而上正面沖鋒,瓜子金倒垂懸掛以退為進(jìn)。莖花植物、絞殺植物和板根植物從來不肯各就各位,它們相互撕扯,只為爭奪第一縷陽光,通俗而言,就是為了一口吃的。
老伯其實并不懂得這么多名目。就像他不可能認(rèn)識那十四籠蜂箱里的每一只蜜蜂。說到蜜蜂,它們正從眼前飛過,一只兩只三只上山,四只五只六只回家。這些忙碌的工蜂好像知道自己只有六七周的壽命,所以一刻不停,利用自己頭頂?shù)娜粏窝?、兩邊各由六七千只小眼組成的兩只復(fù)眼,從這無邊的綠色中搜尋花朵。光波一刻不停,全方位無死角。
此刻蜜蜂們找到的其實算不得花朵。鴨腳木身形低矮,花也格外謙遜,像米粒一樣無法展開,花序、花萼與葉子上都有星星般的短絨毛。它還有個名字,叫鵝掌柴,可以入藥,洗爛腳、敷跌打、消腫止痛、駁骨止血。從柃木開始,柃屬植物其實種類繁多,都屬于山茶科,但在老伯口中只有一個名字:野桂花。比起鴨腳木,它們的花朵要大一些,至少蜜蜂可以從容地落在上面,文雅地采集花粉吸食花蜜。對于鴨腳木米粒般的小花,蜜蜂只有一遍遍地觸碰,那樣子就像一架反復(fù)嘗試卻始終無法在航母上順利降落的戰(zhàn)機,堅韌而又執(zhí)著。
老伯并不為自家的蜜蜂著急,花朵大小都是植物或曰造化刻意的安排,那是傳播生命的巧妙陷阱。花蜜對于植物本身并無用處,除了作為誘餌吸引昆蟲。蜜蜂一次次地觸碰,會將更多的花粉帶走,從雄蕊帶到雌蕊,完成授粉,傳播生命。這份看似無望但又堅貞無比的無聲愛情,便是老伯看得見也摸得著的冬天的滾燙。孕育生命,撫養(yǎng)后代,這職責(zé)即便那根沒有感覺的手杖——其前身就是一段鴨腳木,也能理解的吧。
大片的鴨腳木和野桂花都在前面,從半山腰延續(xù)到頂。但要抵達(dá)那里,得先穿過自己的祖塋。向陽亦即向生。祖塋坐北朝南,靠山面水,最外面那座墳中,十七年前埋了他的老伴。想起老伴,老伯總有絲絲遺憾。如果那時沒有操弄荔枝龍眼,而在養(yǎng)蜜蜂,那他一定要在這里單獨放一籠蜂,讓它們釀出有藥用的鴨腳木蜜,專門供應(yīng)她,這樣她就不會那么早就把他撇下了吧??图业呐丝烧媸悄芨?,甚至比男人都能干,也特別會持家,因而格外可惜。純鴨腳木蜜顏色比較淡,起初還帶著淡淡的苦味兒,要放置一段時間顏色才會飽滿,苦味兒也慢慢淡去,細(xì)品起來有點像涼茶。他相信,老伴兒會喜歡的。
老伯在墳前停留片刻,那上面生有幾朵雞蛋花。墳地經(jīng)過整修,比較平坦,可以向外眺望,也順便歇息歇息。南方的山清郁蔥蘢,即便在圖片上都能掐出水滴,但遠(yuǎn)觀的視覺效果一般,因完全被蒼翠涂抹,沒有色差,缺乏對比,不像北方,總會有裸露的山體、連片的巖石。巖石或紅或白或黑,跟綠色相互襯托,有波折,起變化,看起來有跳躍感,自然更加勾魂。遠(yuǎn)看成嶺,身在此山呢?其實啥都看不出來,因為目光無法穿透五色。眼前只有一棵又一棵的樹、一叢又一叢的花、一片又一片的草,當(dāng)然還有荊棘,浸泡在或清新或芳郁或辛辣的氣息里,無聲然而熱烈。
這也是老伯要在此地停留片刻的原因。周圍的樹木經(jīng)過修整,已經(jīng)打開一扇小小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鼎湖山,全國第一個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他們一家就是從那里遷出來的。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老伯還是個小青年,他清晰地記得當(dāng)時的情形。遷過來的不僅僅有一家老小,還有墳里的祖先。
老伯越過祖塋,緩緩爬到山頂。大片大片的鴨腳木與野桂花正在等待日常的檢閱。他緩緩經(jīng)過被蜜蜂點綴的花叢,像解甲歸田的將軍重回得勝的古戰(zhàn)場。
春
農(nóng)人都熟悉一個字眼,春荒,但老伯對此感覺淡然。因為春天降臨時,他的冬蜜已經(jīng)收獲。蜜源除了鴨腳木與野桂花,還有枇杷,亦即蘆橘,薔薇科植物,葉形像樂器琵琶。單純的枇杷蜜帶著杏仁香,滋味甜潤,而今自然要被鴨腳木和野桂花中和。
就鼎湖山而言,春天最直觀的感受并非空氣的溫度,而是風(fēng)的滋味。是的,能吹開羅裳的多情春風(fēng)是有滋味的。有一點點甜,也有不易察覺的辣。這不是它多情的主要成分,多情主要在于黏稠,簡直可以掛壁,有點兒像荔枝龍眼的汁水;吹過老遠(yuǎn),你臉頰上似乎還留了點什么,戀戀不舍的樣子。
千里追花的職業(yè)養(yǎng)蜂人已在荔枝和龍眼園地周圍駐扎。他們以大卡車為依托,蜂箱摞成高山。都是五大三粗的西方蜜蜂,又稱意蜂,胃口極好,適于釀造單花蜜,比方槐花蜜棗花蜜,或者最有人緣的油菜花蜜——誰讓油菜花早已成為旅行愛好者心目中春天的代名詞了呢。油菜花蜜充滿青草的香味,甜中略帶辛辣。
老伯養(yǎng)的是東方蜜蜂,俗稱中蜂或者土蜂。它們個頭小,也戀家,不喜歡千里奔襲長途旅行。這也是老伯看不上那些養(yǎng)蜂人的原因。他總是說,他們養(yǎng)蜂純粹為了錢,不像自己,更多的是喜歡、是習(xí)慣、是興趣、是愛好。個頭小點兒,產(chǎn)蜜低點兒,有什么要緊?它們不忘本呀。就像自己,南下幾百上千年后,不還牢記著潁川的堂號?
老伯沒去果園察看花事,他能從空氣中嗅到一切。他斜靠在躺椅上,看著蜜蜂拜訪他養(yǎng)的蘭花,從中吸取花蜜。這幾株蘭花早已成為房子的一部分,增添著他留下來的重量。他在區(qū)里置有商品房,還不止一套,是為兩個兒子準(zhǔn)備的,但他們都沒有用上。開窗就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間無盡的雞蛋花和白玉蘭,美不勝收,可是已出租多年。兒女們都勸他進(jìn)城,說城里條件好,萬一有個頭痛腦熱,就醫(yī)更方便,但他只是不愿。
行動自由的老伯不愿離開老宅,行動不自由的花卻處心積慮地將自己的子孫朝外送、朝外推,甚至朝外扔。哪怕稍微挪挪地方,只有幾步的距離。幫助它們實現(xiàn)這個愿望的,就有他的十四箱蜜蜂,包括正趴在蘭花上的那一只。
蘭花像什么?年畫里龍張開的嘴巴。此刻,蜜蜂正落在它長長的下唇上。這是只年老的工蜂,身體越發(fā)光亮透薄。它一站上去,蘭花便一陣搖晃;它用腳緊緊抓住花瓣,竭力站穩(wěn)身子,以便探入底部,去夠裝著花蜜的圓錐形容器。然而這條通道格外狹窄,它探頭進(jìn)入時,首先會碰到蘭花口腔喉部的花粉器?;ǚ燮飨駛€小口袋,或者淺口的盆子,植物學(xué)家稱之為蕊喙。蕊喙里充滿黏液,兩只圓球狀的花粉包浸泡于其中,外面長著兩根短莖。它一觸碰,蕊喙便裂開縫,黏糊糊的花粉包露出來,順勢黏結(jié)在它的腦袋上。等它刮光這里的花蜜,再去搜羅下一朵,花粉也會同時帶過去,以成就雌蕊雄蕊短暫一生中最漫長的等待與守望。
幾千萬甚至幾億年前便已誕生的蘭花,其實有著比超級計算機更加強大的算力。它居然還能算出蜜蜂飛到下一朵花需要大致三十秒的時間,以及花粉相遇所需要的角度:花粉包短莖下面那個細(xì)小的膜性圓盤三十秒后收縮折疊,拉出九十度彎曲,可以確保蜜蜂探入第二朵花時,正好碰到蕊喙外面的柱頭。
相形之下,近代才傳入的荊豆花似乎對自己的計算能力不夠自信。青春期抵達(dá)之前,它的下花瓣連接在一起,雄蕊雌蕊緊緊閉合。一旦成熟,蜜蜂一腳踏上,金色的花朵隨之裂開,朝蜜蜂和附近的花卉噴灑金色的粉末。
沒有自由是植物此生面臨的最大殘酷。無法選擇出生地,更無法選擇生活地。讓子女遠(yuǎn)離自己,便成了父輩最大的夢想最強的動力。這是植物特有的鄉(xiāng)愁。這種獨特的鄉(xiāng)愁,將眾多植物在幾億甚至幾十億年之前就逼成了數(shù)學(xué)家、化學(xué)家與物理學(xué)家。蜜蜂光顧的植物中,丹參、洋蘇草和一串紅會制作旋轉(zhuǎn)軸和天平的平衡錘,槭樹和椴樹則發(fā)明了螺旋槳。更加神奇的還是野苜蓿。無論花色淺紅還是花色金黃如同豌豆的,都遠(yuǎn)比阿基米德聰明,很早很早就會熟練運用螺旋。它們在種子上鑲嵌三四道回旋的螺線,最大限度地增加成熟迸落時的滯空時間和飛行距離。開著黃花的野苜蓿尤其處心積慮,螺線旁邊加裝兩排小穗,可以勾住行人或者動物的皮毛。
當(dāng)年為了讓子女離開自己,確切地說是離開農(nóng)村,老伯也操過不少心。哪怕而今孤身一人,想念孫子重孫而不可即,都未曾后悔。只是春節(jié)的團聚過后,每當(dāng)分別,他總會暗自落淚。這是他的秘密。就像花葉之間這些隱秘的愛情殘酷的鄉(xiāng)愁,無法示人也不想示人。
老伯躺在靠椅上昏昏睡去,不只是春困。今年以來,他越發(fā)衰弱,身體薄得簡直如同一張紙。子女想把他送進(jìn)附近的養(yǎng)老院,條件都不錯的,但都被他斷然拒絕。他健步如飛,能吃能睡,甚至還能喝兩杯,為什么要去養(yǎng)老院?決不!
昏睡中的老伯還能聽到那只透薄發(fā)亮的老工蜂,正在耳邊嗡嗡嚶嚶。如果蜜蜂不再定期采蜜,至少會有一百多種植物銷聲匿跡,鼎湖山區(qū)會是何等的孤寂。
夏
這里的夏天委實有點難過,雖然土生土長,老伯依舊會有苦夏的感覺。這時候,人人都要煲湯,都要喝涼茶,錦荔枝便成了??汀e\荔枝?如果這名稱你感覺陌生,那我們就換個稱謂,叫它苦瓜。
錦荔枝的花朵不大,邊緣略呈尖銳,散發(fā)著黏腥的氣息,淡黃的花色在烈日之下很容易被忽視,但這并非蜜蜂不肯光顧的原因。蜜蜂繁復(fù)的眼睛足以分辨出日色與花色,它們對氣味也不敏感。事實上吸引它們的只是花粉與花蜜,并不包括芳香:香氣濃郁的玫瑰與石竹周圍很少見到蜜蜂,而花朵沒有香味兒的槭樹與榛樹卻廣受歡迎。更有甚者,很多一派馥郁的花卉,干脆直接拒絕交叉授粉。
孕育生命的事業(yè)四季都未停歇,夏天尤其熱烈,至少在這里是這樣的。表征便是花卉特別多,蜂蜜收得快。龍眼、烏桕、山烏桕……當(dāng)然,少不了大名鼎鼎的荊條,馬鞭草科的落葉灌木;荊條別名荊子、荊棵,但老伯還是習(xí)慣叫它黃荊條。小時候家里還窮,他早早地便跟著父母,把它們砍回來,一根接一根編得密密實實,像門板那樣規(guī)整,叫安全板,賣給工地礦山。美食家都說荊條蜜是最好的蜂蜜,但老伯想起來總有絲絲苦澀。他還是更喜歡烏桕蜜:香氣濃郁,甜味略淡,正適合老年人的體質(zhì)與口感。
老伯慢慢打開蜂箱,動作不能太大,免得驚擾蜜蜂。蜂巢整齊地掛在箱壁上,由無數(shù)個六邊形小巢組成。邊上是花粉區(qū)和育兒區(qū),中間則是蜜區(qū)?;ǚ蹍^(qū)色彩斑斕,因為來源不同,花朵顏色各異。蜜區(qū)的出口則略微朝上傾斜,以免蜂蜜外溢。割下幾塊,放進(jìn)攪蜜機,搖動手柄,黃澄澄的蜜便分離出來。剛收的蜂蜜表面滿是泡沫,還有雜質(zhì)雜色,包括蜜蜂的尸體,需要過濾??蛇^濾得再仔細(xì),終究是手工操作,不像機器那么精準(zhǔn),泡沫難免,外人看起來甚至?xí)信K的感覺,但卻是再正宗不過的土蜂雜花蜜,泡沫也完全是蜂蜜的醇正味道,放置一段時間后都會還原為蜜,黃澄澄黏稠的蜜。
幾只蜜蜂落在手上臉上,翅膀還在扇動,老伯有點癢,但絲毫不怕。一般而言,工蜂是不會攻擊人的。那根筆直的尾針是它此生唯一的武器,無法再生,浪戰(zhàn)不得。即便略有風(fēng)險,老伯也要盡快收蜜,免得蜜蜂偷懶。是的,包括人在內(nèi),生物都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在地球上最炎熱的地方,小麥冬天依舊跟細(xì)草一樣郁郁蔥蔥,它們靠根系繁殖,既不結(jié)穗也不育種。傳播到寒冷地帶后,不得不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我們這才有了豐富而又可口的面食。豐富與可口雖有褒義,卻又屬于人類中心主義,充滿人類的自私與傲慢。小麥如果有靈,必定痛不欲生。它們?yōu)檫@種舒適付出的代價,幾乎就是斷子絕孫:不止小麥,絕大多數(shù)作為人類主要食物的植物,都已失去自然繁殖的能力。它們代代相傳,都是人類干預(yù)的結(jié)果。這世界上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純天然食品。
如果周圍四季有花,蜜蜂也會降低采蜜的頻度,不會庫存食物;假設(shè)周圍有糖廠,它們則干脆拋棄哪怕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直接吸取甜食,這在拉丁美洲的巴巴多斯島上已司空見慣。蜜蜂全面掌握這樣的規(guī)律并不需要很長時間,一兩年便足以將時刻不停的勞模轉(zhuǎn)變成順手牽羊的懶漢。這可能會打破你對蜜蜂的認(rèn)知,但也完全不必為此而苛責(zé)。追求舒適是生物的本能,也是生命傳播成本最低的方式。甚至還可以更進(jìn)一步說,懶惰是生物進(jìn)步的動力。如果人類不懶惰,怎么會出現(xiàn)代步的汽車,以及代替我們打理一切的電腦?
可養(yǎng)蜂人不愿意這樣,老伯的定期割蜜幾乎就是強迫癥。他一個人割蜜的頻度自然不會影響蜜蜂釀蜜的努力程度,但目前所有的蜜蜂都已形成過度采集花粉的習(xí)慣。過多的花粉來不及食用,釀造車間又不夠?qū)挸?,只能看著它變質(zhì),硬化在蜂房表面。
秋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這話并不適合鼎湖山區(qū)的養(yǎng)蜂人陳老伯。秋季蜜源少,花不多,中藥五倍子幾乎可以唱主角兒,故而蜜產(chǎn)量也低。老伯要趁這個機會,整理整理蜂箱。
每只蜂箱中都有一只蜂王、幾百只工蜂和十幾只雄峰。工蜂與雄峰有共同的母親,蜂王亦即蜂后。蜂后最直觀的特征就是個頭大,有工蜂兩倍的體長,金色的光澤鮮明透亮,尾針彎曲因而更加致命。它不必外出尋找蜜源采集花粉,復(fù)眼中的小眼大致是工蜂的半數(shù),既無花粉梳,也沒有收集花粉的小筐以及生產(chǎn)蜂蠟的膠囊。這種區(qū)別的基礎(chǔ)除了基因,應(yīng)當(dāng)也有后天的營養(yǎng)因素:它日常吃的那種乳狀物質(zhì),就是蜂王漿。
蜂王的壽命長達(dá)四五年,是工蜂的幾十倍?;蛘哒f,幾十代數(shù)十萬倍工蜂供養(yǎng)著一只蜂后,像用沙粒堆成金字塔。工蜂存在的唯一意義或曰功能,就是勞碌。不止采蜜,它們同時還是建筑師,要建蜂巢;是化學(xué)家,要制造蜂蠟;是釀造師,用獨特的蟻酸釀造蜂蜜;是保育員,要喂養(yǎng)幼蜂;是清潔工,要打掃衛(wèi)生……這些短命的小個子,明明兩三朵花的花粉就能吃飽,卻偏要以每小時采集兩三百朵的頻率來回奔波,而最終釀出來的蜜,它們成年之后根本沒機會吃上一口,除非生命周期正好跨越冬天,四周沒有花朵因而也沒有花粉。只有剛出生的那一周,它們能以蜜為食。雖則如此,它們對蜜的關(guān)心依舊超過同類。如果你取出一片蜂巢,弄死或者弄傷其中的蜜蜂,別的蜜蜂會馬上過來,用彎曲的舌頭舔舐蜂蜜,收集起來送回蜂箱,而撇下死傷的同類不聞不問。我想,在它們進(jìn)化的過程中一定經(jīng)歷過我們難以想象的殘酷,逼迫它們只能用這種決絕的方式確保延續(xù)后代吧。
工蜂甚至也不能交配,交配的特權(quán)只屬于蜂后與雄峰。雄峰比工蜂個頭大,舉止懶散而且貪吃,天生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樣,衣著格外華麗:頭頂上的黑色頭盔閃著珍珠的光澤,身披淡黃色絲絨般的衣服,兩根羽翼折疊其上,還有一件四層褶皺的披風(fēng)。這些游手好閑的家伙最終會被工蜂用尾針刺死,在食物全面緊缺之前。
打開蜂巢,找到蜂后并不困難。它周圍環(huán)繞著星形帽徽那樣的東西,像女性佩戴的橢圓形胸針,這是它王宮的標(biāo)志。老伯之所以特別留意,因為近期會有小公主孵育出來,蜂群面臨著大位之爭。本來這無須他操心,蜜蜂能自己解決,但老伯擔(dān)心此時雙雄并立,會導(dǎo)致分峰。這意味著有半數(shù)蜜蜂要離開這只蜂巢另覓家園,影響他的收獲。
果然找到了剛剛孵育出來的小公主。很顯然,它是最先長大的。后面的幾個妹妹已被它扼死在襁褓之中。它雖已成熟,但還沒有接管權(quán)力,尚不能搬進(jìn)王宮,只能住在自己的巢里。孵育王室的巢像一枚枚松子,而孕育雄峰跟工蜂的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六邊形,只是大小有別,雄峰的略微大些。
相對身體,蜂后的頭有點小,大概是它不需要思考的緣故。是的,在這個天然的王朝中,它的地位格外穩(wěn)固,工蜂會把最后一滴蜜奉獻(xiàn)給它,會拼盡性命保護(hù)它。它們甚至從不背對蜂后。每當(dāng)蜂后靠近,它們便立即調(diào)整體位,正面朝向它,如果需要,自己就倒著走。
此刻,急于登基的小公主正被一群工蜂包圍,是包圍,更是保衛(wèi)。它們能感覺到母女間的敵意。自然是女兒對母親的。它們希望保全老蜂后或曰母親。至于小公主,她完全可以獨自帶領(lǐng)一哨人馬,重新開辟江山。小公主似乎能聽到這樣的呼聲。也或許是親情在最后關(guān)頭將權(quán)欲戰(zhàn)勝。有時她會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蜂箱的出口飛去。飛出去的瞬間,她便完成了登基儀式,絕不會再回頭:它們一生只有這一次飛行機會。它注定要生活在無盡的黑暗之中,一輩子只能見這一回陽光,燦爛與否,全憑運氣。
老伯觀察已久,今天來得正巧。因為小公主正朝蜂后逼來。如果它繼續(xù)前進(jìn),態(tài)度足夠決絕,那么工蜂就會閃開,靜等決斗結(jié)果??墒抢喜幌氲却K敫深A(yù)比賽。如果掐死老蜂后或者小公主,蜜蜂就不會分群。可他剛伸出手,小公主卻振翅起飛,隨即無數(shù)工蜂起身追隨,幾乎就是傾巢而出的架勢。
彈跳的聲音沙沙作響,起飛的動靜嗡嗡嚶嚶。老伯很是著急,俯身抓起一把沙土,朝飛行的蜂群拋去。以往遭到這樣的干擾,它們會就近停下,他還有機會回收,但今天不同。第一把沙土并未奏效,再要抓第二把,眼前忽然一黑,隨即又疊加出五顏六色,是雜花生樹的場景:金雀花、銀蓮花、紫羅蘭、療肺草、鼠尾草、百里香、白三葉……都是蜜蜂經(jīng)常光顧的花朵。他立即明白自己大限已到,掙扎著摁下了手機。其中的某一只鍵,可以向子女報警。
秋天還是收獲的季節(jié),只不過是大地收獲了人類的軀體。
子女雖然可以借助飛機與高鐵,但還是沒能見上最后一面。氣溫高,本家鄰居幫忙,已對尸體做了初步處理。原本寥落的山村突然復(fù)活,幾年甚至十幾年都沒有見過面的兄弟姐妹子侄再度相見,有些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來。大家雖然都裹著孝巾,但臉上毫無悲戚。這本來便是再典型不過的喜喪,更何況老伯完全沒有痛苦。人們都說,是老伯積了陰德,才有這樣的福報。
將老伯葬入祖塋,然后處理遺產(chǎn)。存款不多不少,利息維持老伯的生活綽綽有余,但他記掛著孫子的貸款。這些名目清楚,分配不難,十四箱蜂卻不知道怎么辦。大兒子嘗嘗蜂蜜,眉頭一皺:“怎么有點苦?還有辣味!”
一個也養(yǎng)蜜蜂的本家侄子說:“百花蜜就是這樣,采集了不知道哪幾種中藥的花粉花蜜,放置一段就好了。阿公不是每年都給你們寄嗎?你先前就沒有吃過?”
“我血糖高,你嬸子要減肥;你老弟呢,又是喝可樂長大的;你侄子還小,怕過敏,都送了朋友。我看你對養(yǎng)蜂也很內(nèi)行,這些蜂都讓給你,怎么樣?”
“那不能按箱計算。阿公的每一箱蜂,蜂子都不多。不經(jīng)養(yǎng)?!敝蹲幽昙o(jì)比叔叔大,答案脫口而出。
“為什么?你怎么知道?”
“誰不知道阿公割蜜太狠?有一點蜜就割,有一點蜜就割!你看看我的,蜜都這么厚,還留著!”
大兒子跟著自己的侄子去開箱查驗。蜂箱沿著山體依次排開,籠罩在樹蔭之下,周圍繁花點點,蜜蜂進(jìn)進(jìn)出出。燒五七也得回來。大兒子忽然想到,那時節(jié)令正好入冬,不熱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