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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6期|黃大鵬: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水中
來源:《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6期 | 黃大鵬  2024年07月08日08:13

黃大鵬,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南京。小說見于《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清明》《安徽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文學(xué)港》等雜志,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獲第五屆海峽兩岸新媒體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賽優(yōu)秀獎、第五屆全國打工文學(xué)大賽銀獎,入圍第八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

在周楚眼里,夏季的海邊更像一個戶外澡堂。遮陽傘下放著勁爆的音樂,男人們喝啤酒,女人們戴著草帽,披著紗巾,走起路像海浪一樣律動,踢沙灘足球的男孩們大喊大叫,一起挺著肚子朝海里小便。深水區(qū)亦不寧靜,摩托艇和汽艇殺氣騰騰,呼嘯著撕開水面。

待到夜里,潮水洗凈海灘上的熱烈氣息,海中復(fù)歸浪濤的獨奏,周楚便武裝整齊,縱身躍進(jìn)水中,世界唯余水流、濤聲、喘息、心跳。這是他的秘境,他的歡樂時光,他在秘境自立為王,屏蔽塵世的枝枝蔓蔓。他之前是游泳教練,游泳館出了安全事故,一個十歲女孩溺亡,他便轉(zhuǎn)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去了一家小有名氣的廣告公司,策劃的廣告上過央視。公司老板四十來歲,軍人出身,和周楚情投意合,一直保持冬泳的習(xí)慣。老板先前轉(zhuǎn)業(yè)去了縣城老家的招商局,無法忍受昏天黑地的飯局,把酒潑在追著他喝酒的船廠領(lǐng)導(dǎo)臉上。自己做了老板,免不了和官場打交道,免不了在飯局上卑躬屈膝,先干為敬,喝完酒第二天常常萎靡,晚上無論如何推掉飯局,約上周楚去海里游泳。周楚不好不去,老板對他不薄,入職半年就漲了一級工資,大小節(jié)日還有紅包,他是游泳教練,護(hù)駕一職非他莫屬。老板到了水里,整個人沸騰很多,從國際形勢到地方政策,必要發(fā)一通牢騷。

出事那晚,又陪老板游泳,浪頭矗立,如同一排盤踞的眼鏡蛇。周楚心亂,頂著風(fēng)浪,側(cè)耳聽岸上的手機(jī)鈴聲,若有若無。老板游了一圈,話頭正興。老板說,靠近公海的水域翻了一艘客輪。他說,什么時候的事?老板說,就最近,省里封鎖了消息,死難者中有一個十來人的法國劇組,撫恤金是中國人的兩倍。老板拱起眉頭,他不由去凝望攀升、蓄勢的浪頭。賤骨頭!老板怒吼,洋鬼子燒了,不比中國人多一盒灰。

五六百米外有一塊駝峰狀的礁石,他和老板常常以它為終點,比誰游得快,往往五次中互有勝負(fù),最后一次老板險勝。他欣喜,又羞愧。出事之后,他和老板分道揚鑣,老板多次表達(dá)慰問和歉意,發(fā)來豐厚的紅包,以前他來者不拒,笑納后奉上諂媚的感謝表情包,現(xiàn)在他一次都沒點開。他看著紅包退回,就像轟轟烈烈的潮水消退,露出峭楞楞的巖石。他并不怨恨老板,老板說隨他時間,不要勉強,是他腆著臉硬要作陪。他才是罪魁禍?zhǔn)住?/p>

他云游了小半年,企圖把傷痛埋葬在黃沙和水泥中,注定徒勞,即便在沙漠中,那一眼泉水也讓他條件反射般顫抖,想起他游弋二十多年的大海。第一次下海是六歲,腰上一圈白肉的父親裸著胸膛,叉著他腋下,在冰涼海水里涮來涮去,他感到褲襠里溢出細(xì)細(xì)的暖流。父親游黑了肉,游白了頭,患上了冠心病,坐在椅子上蹙著眉頭,喘著粗氣,周楚這才意識到父親再也不能在海水中翻騰。父親的病兇惡,一月里會發(fā)作三四次,翻著白眼,抓著胸口,偶爾遇到硝酸甘油不起作用,還得求助120。保姆要會急救,應(yīng)征者寥寥無幾。家政公司說,可以請一個保姆,再請一個醫(yī)生。他原本想攢兩份錢,一份用來結(jié)婚,一份用來治療父親,到頭來兩份歸作一份,全用來給父親治病了。父親剛患病時,還催婚,三十歲的人了,等到什么時候結(jié)婚,錢的事不用愁,爸卡上有。等到父親頻繁出入醫(yī)院,周楚握著一沓繳費單和銀行卡,一臉苦相,他不怎么催了,偶爾試探,卡上還剩多少?周楚照例擠出一個笑容,說,飽著呢,好好養(yǎng)病。

有一陣子,父親拒絕去醫(yī)院,說在家還好,一去醫(yī)院就想到會死。醫(yī)院打來幾次電話,催促父親復(fù)查,他硬把父親架出門,到了醫(yī)院,父親不肯下車,他聞到座位上濃烈的尿騷味。出院半個月,他下班回來,看到父親坐在廚房地上,靠著柜門,手里舉著水果刀,臉上掛著眼淚和鼻涕,說,我坐這一個小時了,下不去手。他奪過刀,大聲說,爸!父親低聲說,我不想浪費錢了,你快結(jié)婚吧。

至此,周楚在家里裝了攝像頭,每次離家,過上十分鐘就瞄一眼手機(jī)上的監(jiān)控畫面。后來父親不再提結(jié)婚的事,去醫(yī)院體檢查出中度阿爾茲海默癥,這對周楚來說,這不失為利好,他不用再為父親輕生擔(dān)驚受怕。硬幣的另一面,父親時常忘記服藥。周楚想過一門心思照顧父親,他算了一筆經(jīng)濟(jì)賬,刪掉了手機(jī)里編好的辭職信。父親的脖子掛在繩套里,鈔票是墊腳石。

經(jīng)過兩個月討價還價的拉鋸戰(zhàn),一個頭發(fā)油膩的保姆來到家里,保姆離過婚,帶一個十歲的兒子,語文老師開設(shè)“小飯桌”,兒子放學(xué)便在老師家吃飯寫作業(yè),保姆八點去接兒子。老板約周楚去海邊游泳的那晚,下著細(xì)雨,老板問他有沒有空。保姆收拾好垃圾,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披上。他想著下個月人事調(diào)整,老板暗示過他能跳一級。他摸出一張百元大鈔,輕輕拍在桌上,說,麻煩你。付一百元請保姆加班,有過兩次先例。保姆搖搖頭,取下鞋架上的皮鞋,說,答應(yīng)接兒子的,他性子急,有一次我講好給他買玩具槍,結(jié)果忘了,他一生氣,拿起文具盒,給電視屏幕砸出一個坑。保姆說,和兒子說好的,一下課,就帶他去看電影。她開始系鞋帶,周楚又拍上一張,說,我今晚有要緊的事,我爸這樣了,再幫次忙吧,求你。她抬起系鞋帶的手,抓起鈔票,塞進(jìn)褲兜,打了通電話。

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焦點訪談》,周楚挨過去,握住父親浮腫的手,輕聲說,爸。父親汪著黃眼珠,說,兒子。他點點頭,父親說,結(jié)婚,我有卡。他笑笑,說,在約會呢。他背上運動包,開門,鮮活的空氣撲來,保姆坐在椅子上,低聲發(fā)語音,發(fā)完貼在耳朵上聽。

周楚浮在海中,浪頭一直攀升,拱著黑壓壓的云團(tuán),老板的男中音在風(fēng)浪里飛濺,好好干……有對象沒……錢的事不用愁。爸,周楚幻聽,以為父親貓在水里,不由叫出聲,聲音隨即被風(fēng)浪吞沒。他上岸撿起手機(jī),未接電話和未讀信息刷屏。保姆打了六次電話,又發(fā)信息給他,說老師通知她,兒子見她下課沒來,等了五分鐘,自己跑了,她必須回去。他立即打電話給父親,無人接通,他幻想父親在酣眠。他調(diào)出監(jiān)控畫面,八點十分,保姆出門,兩百元放在桌上,八點四十五分,父親發(fā)病,蜷在沙發(fā)上,滾到地上,幾分鐘后,沒了動靜,像一只僵硬的甲蟲。他一邊撥打120,一邊往回趕,老板載著他闖了兩個紅燈,120和他同時趕到,醫(yī)生忙活了半小時,最終搖了搖頭。整個過程一清二楚,唯一的疑竇是父親發(fā)病時沒有奪過茶幾上的救心丸。

父親年輕時在供銷社煊赫一時,母親主動追求的父親,父親每每談及這段往事,無不得意,說他抽屜里有七八張女孩的照片,女孩們都想嫁給他。母親便說,要不是他供銷社身份,就那張馬臉,誰稀罕。周楚五年級時,父親一次酒后說起他如何進(jìn)入供銷社的事,他紅著臉,往手上倒上一把牙簽,說,我爸,你爺爺,供銷社干部,沒等到退休,肝癌死了。我還有一個小兩歲的弟弟,兄弟兩人抓鬮,決定誰去頂爸爸的職,我勝出了。父親拿牙簽扎一枚剝開的板栗,說,弟弟喝了幾頓酒,逢人便表示不服,說我在鬮上做了記號,經(jīng)人一起哄,提了一把水果刀,要求我重新抓鬮。板栗扎了十幾根牙簽,像一只小刺猬,父親拍碎板栗,說,我當(dāng)然不同意,那王八蛋來真的,一刀捅過來,我一躲,刀不見了。周楚問,刀不見了?父親說,當(dāng)時麻了,刀插進(jìn)了我肋骨。父親掀起左邊衣角,肋骨處一道指關(guān)節(jié)長的傷疤。周楚問叔叔呢,父親說叔叔捅了他后,酒也醒了,那會正值嚴(yán)打,他連夜逃走了,再沒回來過。父親只說過一次,后來再提起供銷社的輝煌歲月,母親就揶揄他是通過不光彩手段進(jìn)供銷社的,父親對著佛龕上的觀音發(fā)誓,鬮要造假,他來世變豬狗。又說是叔叔先抓的鬮,母親說,叔叔又不在,誰作證呢?父親拍著胸口說,良心作證。

周楚讀到初二,父親的供銷社倒閉了。倒閉那天,父親摔碎了觀音像,連續(xù)抽了一整包煙,嘆氣說,不值啊。父親下崗后,投資熟人的保健品生意,被騙得血本無歸,落魄后蹬過三輪,收過廢品,扛過沙袋,四十多歲東山再起,開飯店賺到市里一套房,患上冠心病被迫退休。周楚捧著骨灰盒,眼淚滴滴答答,父親賣命賺錢,他賺錢為父親續(xù)命,人生像一場徒勞的苦旅。老板一再認(rèn)為那晚討論死亡的話題像是不經(jīng)意施了詛咒,要送周楚父親山腰上一塊天價墓地、周楚謝絕了老板的好意,也沒有將父親安葬在鄉(xiāng)下的墓地,母親身旁,他把骨灰倒進(jìn)一只陶罐,用黑布包著,隨身攜帶。父親退休后想做一個背包客,游覽祖國山河,如果身體尚濟(jì),爭取去國外見見世面。周楚背著書包,每到一處,必對著書包講解。他把父親生前的照片帶著,他攜“父”旅游的照片,配上文字,發(fā)在微博上。點贊和留言漸增,他一一答謝和回復(fù)。有一天,收到一封私信,發(fā)件人說他的微博文章很感人,有件奇事,想加他微信細(xì)說。他回私信,問什么奇事?;貜?fù)說有個人長得很像他父親。他感到密密匝匝的芒刺從皮膚中拔節(jié)而出,加了那人微信,那人微信名叫“清風(fēng)”,頭像是一座山,清風(fēng)給他發(fā)來三張照片:某個車站廣場上,一個流浪漢坐在墻角,身材中等,穿一身破洞的天藍(lán)色校服和膠鞋,腦袋上像頂著一團(tuán)墩布。第一張頭發(fā)遮住了臉,第二張第三張,流浪漢攏起了長發(fā),長著一張酷似父親的國字臉。他把手機(jī)捂在胸口,眼淚打轉(zhuǎn),問清風(fēng)流浪漢在哪,清風(fēng)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他問清風(fēng)午餐多少錢,清風(fēng)說他是孝子,象征性收一千塊,先付八百,見到人再付兩百尾款。他說,我憑什么相信你?清風(fēng)發(fā)起視頻聊天,他接通,彼此都沒露臉,都沒說話。清風(fēng)的攝像頭晃來晃去,一會對著天空,一會對著地磚,最后定在一個流浪漢身上,流浪漢坐在地上,左胳膊摟著雪碧瓶打盹,右手按在扁擔(dān)上,邊上是一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一床被褥。清風(fēng)朝流浪漢面前的瓷缸里丟了一枚硬幣,流浪漢抬起頭,周楚又看到了那張刀削斧砍的國字臉,眼淚砸在手機(jī)屏幕上。清風(fēng)掛了視頻聊天,說,信了吧?

流浪漢在Y城火車站西廣場,離他的城市不過三百多公里。清風(fēng)收到周楚尾款,就把他刪除了。周楚觀察了流浪漢兩天,流浪漢白天啃幾塊饅頭,晚上吃了一碗泡面,夜里睡在廣場上,縮成一團(tuán),像一堆破敗的棉絮。他走出暗處,請流浪漢吃飯,流浪漢并不拒絕,還問他是不是慈善家。流浪漢告訴周楚,他遇到過兩個慈善家,一個穿道袍,給他和周圍的流浪漢每人一千塊錢,一個光頭戴墨鏡和大金鏈子,請他吃海鮮,洗桑拿。流浪漢舔著嘴唇笑,我應(yīng)該再要個小姐。

周楚請他吃肯德基,他要了兩只漢堡、兩只雞肉卷、五對雞翅、兩份雞米花、一大份薯條、一大杯可樂,又往懷里塞了一把番茄醬。他接連打飽嗝,用黑黑的指甲剔牙,你是哪種慈善家?周楚啃著雞翅,餐巾紙粘在油膩膩的手指上,我不是慈善家,慈善家還分種類?他摸摸肚皮,把剩下的雞米花和薯條放進(jìn)編織袋,講解慈善家的種類,和尚道士是修功業(yè),老板是結(jié)善緣保財運,殺人放火的花錢消災(zāi),厭世的只想錢財散盡。周楚微笑,這流浪漢有意思,他剛才動用了太多的惻隱之心,反顯矯情,你覺得我是哪種?流浪漢端詳一番,說,你不太高興,排除修道的和老板,殺人放火的不敢正眼看人,你也不是,像最后一種。周楚笑笑,起身離席,再請他理個發(fā),洗個澡。

理完發(fā),進(jìn)了澡堂,流浪漢先在淋浴下沖掉一層黑皮,再泡在浴池里,閉著眼睛,嘴里咝咝叫喚。泡了半小時,流浪漢站起身,周楚趕緊扭過頭。流浪漢穿好浴袍,躺在沙發(fā)椅上,吃著哈密瓜,越發(fā)像未患冠心病前的父親,父親曾自嘲,上得海洋,下得廚房,五十歲前,他游泳不輸兒子,刀工更是了得,蓑衣黃瓜、文絲豆腐,手到擒來。流浪漢晃動雙腳,兩只拇指像兩根木雕,他說,想開點,我明天還得睡大街,今天先做回大爺。周楚說,如果讓你天天做大爺呢?

流浪漢自稱姚樹根,周楚問他年齡,他說六十幾,和周楚父親年齡相仿,問他籍貫,他說四海為家。周楚想帶姚樹根回家,坦言相告,他像他亡父。姚樹根不信,挑起扁擔(dān)要走,你是個二百五,騙人都不會。他苦笑,滑動手機(jī),展示父親的照片和死亡證明。姚樹根放下扁擔(dān),你還是個大孝子,你要讓我冒充你爸?冒充?他忍俊不禁,他要姚樹根陪他演一場自欺欺人的親情大戲?是如清風(fēng)建議,把姚樹根當(dāng)父親供著,延續(xù)未盡的孝心,還是重燃他奔波于世的欲望?再者,把他當(dāng)作生死未卜的叔叔,替父親償還擠掉弟弟進(jìn)供銷社的舊債?他咽下條分縷析的理由,只說,你說你沒有子女,我沒了父母,我們搭伴過,日子好熬些。

回程路上,姚樹根吃著從澡堂順出來的小番茄哈密瓜,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田野和山林,眼睛濕漉漉的,感慨說在這待了十五年了。他響亮地擤了把鼻涕,周楚從車內(nèi)后視鏡看到他想抹到座位上,反手遞來餐巾紙,他接過來,捻成一團(tuán),扔出窗外。姚樹根借周楚手機(jī)給什么人打電話,聲音很大,說他跟一個叫周楚的年輕男人走了,今后有事就打這個號碼。周楚接過手機(jī),瞥了一眼通話記錄,并沒有撥出號碼,姚樹根像是心領(lǐng)神會,說,號碼不能讓你知道。周楚笑笑,點頭,姚樹根說,我肝上有囊腫,肺上有結(jié)節(jié),腎上有結(jié)石。周楚不語,愈覺得好笑。姚樹根又說,我當(dāng)過兵,練過擒拿,在戰(zhàn)場上殺過人。周楚踩下剎車,說,下車,還是送你回Y城火車站?姚樹根說,我說的是事實。

姚樹根來到周楚家里,望見頭頂上的攝像頭,說,你要監(jiān)視我?周楚拔掉攝像頭,扔進(jìn)抽屜。姚樹根說,你還是裝上吧。周楚沒有再裝。

家里有三室,周楚睡主臥,父親睡次臥,余一間客房。把姚樹根安置在次臥還是客房,他猶豫不決,既想把姚樹根安置在次臥,盡可能復(fù)原父親,又擔(dān)心姚樹根喧賓奪主,篡改、覆蓋父親,忘記自己的替身身份。他征求姚樹根的意見,姚樹根看到客房堆滿雜物,摩挲鼻孔,說,睡次臥,在越南,我連死人堆都睡過。

姚樹根的眼中波詭云譎,即便在車上望著窗外感慨落淚,也是一團(tuán)霧氣。而父親的眼睛是亮堂的,亮堂得不真實。那個飄雪的黃昏,父母站在門前,像兩尊殘破的雕像,父親穿著軍大衣,鼻子和嘴角有淤青,母親穿著灰棉襖,頭發(fā)蓋住眼睛,瑟瑟發(fā)抖。父親去撣母親頭上和身上的雪花,母親立即打掉了父親的手。父親解釋說車翻了,母親受了驚嚇。周楚開始想象那輛收廢品的四輪小貨車側(cè)翻在雪地里,四個輪子空轉(zhuǎn),如同抽搐的老狗。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身上蕩漾著寒氣和血腥味,母親在浴室待了一個小時,凄厲的水流聲斷斷續(xù)續(xù),父親望了一眼浴室,面無表情,說,水管又凍壞了。第二天出太陽,晾衣繩上獨不見母親的內(nèi)衣。周楚無暇窺探父母的秘密,第二天,他要回到市里高中。他是住校生,每月回來一次,父親置備好一桌菜,母親給他洗帶回來的衣服被褥,有一天,他問母親為什么不唱歌了,她在縣城歌舞團(tuán)唱過三年歌,她眼中突然愁云慘淡,父親給他夾了塊紅燒肉,笑笑說,唱呢,你不在家的時候有唱。高中三年,他沉迷于足球和網(wǎng)吧,光滑的心臟生滿苔蘚,直到收到三流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才醒悟,他棲身的樂園原來風(fēng)雨飄搖。母親縮了一圈,面色枯黃,兩年后臨近彌留,才告訴他她患了乳腺癌。

母親下葬后,他用力踩踏公墓路邊的灌木,質(zhì)問父親為什么不早早帶母親去治療。父親的眼睛腫成一對核桃,他用孝布擦拭眼睛,說,到醫(yī)院都簽好字了,臨進(jìn)手術(shù)室,你媽跑了,說寧愿死,也不切掉乳房。

姚樹根多年沒碰過鍋灶,周楚提前把飯菜做好,塞進(jìn)冰箱,他回歸老本行,找了份游泳教練的活。姚樹根的編織袋還是鼓鼓囊囊,塞滿塑料瓶易拉罐,他說甕在家難受,習(xí)慣在外面溜達(dá)。碰到休息日,姚樹根外出,周楚整理家務(wù),抽屜里的錢見少,維持在可以接受的數(shù)量,他忘記跟姚樹根說明這錢的用途,它本作父親的開銷,父親患病后,極少出門花錢,有時似乎為了成就兒子的孝心,打開抽屜,抓上一把錢上街,買回一捆小蔥,一把雞毛菜。周楚從不問賬目。他給過姚樹根零花錢,給抽屜上了鎖,第二天又把鎖撤了。姚樹根有一次向他討要兩千塊錢,說老家某某親戚生病,他給了,一個月后,又張口,要兩千,說老家某某親戚家兒子結(jié)婚,他沒給。他不相信親戚會惦記一個浪跡天涯的人。

次臥的床墊下面發(fā)現(xiàn)一本泛黃的《男人裝》雜志,封面上穿著性感的女明星胸部被剪下,若是父親的遺物,在世時則隱藏了一部分生命力,而他不免自慚,他早已把父親歸為六根清凈的老人。高二有一次回家,父親出門買菜,母親去鄰居家談事,他去父母臥室找自己的團(tuán)員證,竟在他們床底找到一個紙團(tuán),腥氣撲鼻。他當(dāng)時已知床笫之事,母親回來,他指著物證索要更多的零花錢。他以為她臉上會泛起潮紅,從褲兜里抓出一把毛票塞在他手里,但是她臉色鐵青,哼了一聲,抽走床單。他更懷疑雜志是姚樹根買來或撿來的,他在姚樹根的編織袋里發(fā)現(xiàn)過胸罩。

姚樹根在復(fù)原健康的父親。酒柜里的白酒少了四瓶,父親患病前一頓能喝半斤,患病后滴酒不沾。有一個休息日中午,周楚本來說好和一個朋友聚餐,朋友爽約,他在小餐館吃了碗牛肉面,回家路上,看到商場櫥窗里的中老年裝,想起姚樹根來了兩個多月,還沒給他買過衣服,他身上的棉服是父親的,穿著松垮垮,沒有精氣神。他買了一件一千多塊的薄款修身羽絨服,準(zhǔn)備給姚樹根一個驚喜。門口一雙女式高筒靴,次臥門關(guān)著,推不動,里面窸窸窣窣,不久門開,姚樹根發(fā)梢上滴汗,視線定不住,背后藏著一個胖女人,拉到旁邊,五十來歲,細(xì)眉,魚泡眼,涂著厚重的眼影,穿一件高領(lǐng)紅毛衣,領(lǐng)子屈著,一截下擺夾在褲腰里。給你買了件羽絨服,周楚側(cè)身,把手提袋遞給姚樹根。女人送出一個輕飄飄的微笑,夾起外套,趿著靴子,鉆出門外。

兩人無語,俄頃,姚樹根說魚泡眼女人是在公園認(rèn)識的,他像是為這一出追本溯源,講起他的情史。周楚并不想知道,它注定和父親各居殊途,知道得越多,姚樹根替身的身份就越不穩(wěn)固。但他還是耐心傾聽,這也是盡孝的一項義務(wù)。姚樹根說他年輕時是賭鬼,還有一個有家室的相好,三十多歲,妻子帶著兒子離家出走,再無音信。他要斷指明志,被相好攔住,兩人搭伙,擺了個衣攤,過了一年,生意正有起色,相好把他借來進(jìn)貨的錢卷走跑路。周楚說,你又怎么淪落成流浪漢的?他咧嘴笑,說,流浪漢不好聽,過去叫跑江湖的,人枯了,就得到處跑,找找活氣。跟一個寡婦做過兩年露水夫妻,后來散伙了。周楚說,又是女人卷錢跑路?他說不是。周楚說,你賭癮復(fù)發(fā),女人蹬了你?他說,我自己走的,老做夢。周楚說什么夢,他說,殺人放火的夢。

時值臘月,周楚再次來到海邊。粉黛亂子草霧蒙蒙的,穿插過去,山坡上顏色淡薄,粉白的小花山桃草搖晃莖須,銀葉菊如簇著雪花的雕塑,鬼針草牛膝菊探出細(xì)小的黃白花朵。成群的海鷗從海上涌來,沙灘是枯的,幾頂帳篷在風(fēng)中抖索,三三兩兩的游人裹在棉服里,朝水里扔面包片。

周楚除去衣服,只剩一件泳褲,徑自走向海里,幾個女人發(fā)出驚叫,海水像冰刀切割他的皮膚。他需要這種徹骨的痛覺,去思考如何安置他似是而非的父親。他游向駝峰狀的礁石,深藍(lán)的海浪像毯子一樣次第卷起。

礁石如寒露打濕的黑鐵,石頭上的裂紋像是撕開的夜幕。周楚如今擔(dān)心的不是姚樹根扭曲、覆蓋父親的形象,而是他們二者呈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相似性,他的父親在疊加,疊加的部分更像是一種強調(diào),逼迫周楚正視他有意回避的諸多不堪。父親在供銷社上班時染上賭癮,下崗后雖然有所收斂,但本性難移,正是一次豪賭使得他鋌而走險,夫妻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此后父親在他的飯店后廚把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服務(wù)員壓在地上,被母親撞個正著,夫妻關(guān)系徹底崩塌。但他始終在美化父親,他中考分?jǐn)?shù)不夠,交了一大筆錢才上到心儀的高中,混跡三年,高考慘敗,他不敢問罪父親,不是忌憚父親的權(quán)威,父親早在飄雪之日就已走下神壇,他懼怕問罪本身,他將不可避免地審判自己:對待愛情,他并不比父親高尚,他為另結(jié)新歡,不惜拋棄懷孕的女友。所以他選擇和父親沆瀣一氣,相互赦罪。姚樹根談?wù)撟镄屑炔患芍M,也不懺悔,像一個旁觀者,對周楚含沙射影。他想驅(qū)逐姚樹根,理由信手拈來,比如,他不能容忍姚樹根帶魚泡眼女人在父親的床上廝混。

周楚從水中積攢勇氣,回到岸上,勇氣又流失了,他不僅沒能驅(qū)逐姚樹根,連魚泡眼女人,都不敢遷怒。她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小秋,她侄女,孤兒,二十六歲,在美甲店上班。初次見面就由魚泡眼女人安排在周楚家,姚樹根和女人挑著眉頭,坐在桌旁,蹺著二郎腿,噼噼啪啪嗑瓜子,小秋和周楚坐在沙發(fā)上。小秋低著頭,紅著臉,雙手搭在大腿上,摩挲指甲上的水鉆,周楚總覺得小秋的眉眼和他有幾分相似,都是憂郁系的。他們交談不多,倒是姚樹根和女人對未來做了一番展望,姚樹根先謀一份清潔工的差事,女人留在老家的丈夫只有幾個月活頭,丈夫一死,她就和姚樹根結(jié)婚,搬進(jìn)她的住處,做點小生意,周楚和小秋年齡都不小了,兩人有夫妻相,早點定下親事,皆大歡喜。

周楚對小秋感覺上佳,不像以前遇到的女孩,無論談?wù)撐镔|(zhì)還是精神,都要和他角力,奪取話語權(quán)。小秋木訥,問她計劃,都是“聽你的”。小秋業(yè)余愛好是運營公眾號,想借此發(fā)家致富,那點可憐的流量沒給她帶來一分錢收入,她不惱,每天搬運一條文章,不時關(guān)注留言點贊轉(zhuǎn)載。他不想打擊她的積極性,每天第一件事就是給她的公眾號點贊留言轉(zhuǎn)載。

家里的物件接二連三失蹤,今日一只盤子,明朝兩個蘋果,周楚犯不著說,只盼著魚泡眼女人丈夫去世,姚樹根搬進(jìn)新巢。

四月初,魚泡眼女人丈夫去世,回老家奔喪,周楚開車,把魚泡眼女人和小秋送到火車站,姚樹根作陪。回城的路上,霧氣不見散,行至偏僻處,被一輛紅色廣本追尾,女司機(jī)穿著黑色包臀裙,一身酒氣,雙手合十,一個勁說“對不起”,周楚要報警,女司機(jī)拉著他手,嗲嗲說,帥哥千萬別報警,報警我工作就沒了,都怪我昨晚喝多了。她又從手包里數(shù)出一沓錢,請他高抬貴手。姚樹根露出黃牙,說誰要你的錢。女司機(jī)以為要放過她,哈著腰,說,謝謝叔。姚樹根說你是酒駕,我們得好好談?wù)?。姚樹根對周楚使了個曖昧的眼色,問他來不來,他說什么來不來。姚樹根不搭理他,拉著女人的胳膊走進(jìn)霧氣里。霧氣里沒了聲音,周楚不放心,輕輕走過去,女人躺在草地上,包臀裙推到腰上,姚樹根正在解他的褲子。

女人的臉被霧氣稀釋,變成了母親的臉,姚樹根變成了保衛(wèi)科科長。父親被診斷出冠心病那天,跪地痛哭,說自己快完蛋了,不能把秘密帶到地下。父親堅稱豪賭是為了孤注一擲,湊夠他的擇校費,賭輸后,他和母親去了城東的鋼鐵二廠,他對母親說和保衛(wèi)科科長已串通好,能低價收購廢銅。當(dāng)他和母親抬起一捆銅芯,走到鋼鐵廠門口時,兩個保安抓住了他們,保衛(wèi)科科長趕來,滿臉通紅,斷然否認(rèn)認(rèn)識父親。父母選擇私了,掏出身上僅有的五百塊,保衛(wèi)科科長摸著桌上一包香煙,說,都不夠買一條煙。他認(rèn)出了母親,說聽過她唱歌,有段時間是她的歌迷,母親在保衛(wèi)科連唱了三首歌,他眉頭緊鎖,指著里面一張行軍床說,我們到里面談?wù)劙?。父親拽住保衛(wèi)科科長的衣領(lǐng),保衛(wèi)科科長抓住父親的手腕用力一擰,父親立刻嗷嗷喊叫,保衛(wèi)科科長推開父親,說,這一捆銅夠判你幾年了,想想你老婆孩子吧。母親回家之后,拒絕再和父親同房,周楚偵察到蛛絲馬跡,詢問母親,她閃爍其詞,最后說有婦科病,要休養(yǎng)。母親的臨終遺言是個問句,她問父親,你將來葬哪?

周楚一腳踹翻姚樹根,姚樹根雙腿被褪下的褲子纏住,在草地上滾了幾圈,女人放下裙子,爬起來,停頓片刻,試探周楚的態(tài)度。滾!女人拎起高跟鞋狂奔,廣本頂著下垂的保險杠和瞎了一只的大燈,呼嘯而去。姚樹根咬著牙,揉著腰,說,就這么對你爸?他決然不會這么對待父親,即便父親出軌女服務(wù)員,母親在家啜泣,周楚都未說出幾句雄壯的公道話,“想開點吧”,“孰能無過”。母親去世后,他一度搬出荒謬的邏輯安慰他們父子,母親拒絕和父親同房,父親才會出軌。沒想到父親批評他,你這是受害者有罪論。他不理解父親的批評,一度困惑究竟想要什么樣的父親,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我爸不會這么無恥,他瞪著姚樹根,說出的話像霧氣一樣輕薄。

姚樹根搬走跟魚泡眼女人住,周楚落得清靜,不用煩心家里失竊,姚樹根和魚泡眼女人污染小秋。魚泡眼女人說小秋命苦,彩禮不能克扣,要十二萬八千八。小秋牽著周楚的手,揉在他身上,問他有沒有困難,她從小跟著姨媽生活,和親媽沒什么區(qū)別,不行再跟她談判。周楚親吻她的臉,吻她臉上的淚水,不忍他的幼獸有任何遲疑的神色,于是高舉銀行卡說,錢的事不用愁。周楚跟魚泡眼女人要銀行卡號,她說不要轉(zhuǎn)賬,按老禮,要現(xiàn)金,有派頭。小秋陪他取完錢,突然說,要不,咱們先不訂婚吧。他訝然,問及原因,她支支吾吾,說,還想再處一處。他摟著她,箍著她,說,訂婚吧,我怕夜長夢多。

姚樹根搬走一星期后,姚樹根、魚泡眼女人和小秋三人一起失蹤。周楚下班回來,不見小秋,發(fā)微信才知被刪,他大駭,打小秋電話,顯示關(guān)機(jī),找到美甲店,店員說小秋三天前就離職了。姚樹根沒有手機(jī)。找到魚泡眼女人的住處,人去樓空,鄰居告訴周楚,魚泡眼女人,房東也在找她。周楚渾身僵住,像被束住手腳,沉進(jìn)海里,光亮遠(yuǎn)離,水流壓迫,他等待窒息,在昏迷中了結(jié)一切。然而他仍然清醒,始終清醒,眼睜睜看著自己緩緩下墜,暗處光亮點點,水花游動,海底是巨大的鼎鑊,他等著落鼎沸騰的一刻。他站在派出所門口,想起第一次剝?nèi)バ∏锏囊律眩褚活^受驚的小鹿,窩在他懷里顫抖。他轉(zhuǎn)身離開,去酒吧買醉,啤酒,一扎,又一扎,直到看見酒吧蕩漾起藍(lán)色的波浪。

他終于懷疑起來,是清風(fēng)伙同姚樹根、魚泡眼女人、小秋給他布局,騙他錢,騙他感情。他給清風(fēng)發(fā)私信求證,發(fā)了幾十條,無一回復(fù)。他又駕車來到Y(jié)城火車站西廣場,姚樹根原來坐的地方被一個腰上系著麻繩的女人占據(jù)了。

他又百無聊賴,下班約一兩個點頭之交的同事喝酒,重新?lián)炱鹁W(wǎng)絡(luò)游戲,在美女直播間點贊打賞,偶爾也去街邊的洗頭房放松一下。酒醒,欲后,總有愧疚感,偶爾點開小秋創(chuàng)建的公眾號,看她轉(zhuǎn)載的舊文,多是“雞湯”。在他打算奔赴一場約會前,小秋的公眾號更新了一篇文章,原創(chuàng),標(biāo)題叫《畸戀》,語句不太通順,有多處錯別字。

文章說有一個單身男人,叫張三,有一個已婚女人,叫李麗。李麗住在村子河邊,丈夫在鎮(zhèn)上水泥廠上班,每天都是醉著回到家,打老婆,摔東西。夏天的時候,外鄉(xiāng)船夫張三開著一艘賣雜貨的輪船,停在岸邊,村人一起來淘貨。大概是張三酒量大,見多識廣,李麗丈夫和張三交上朋友,兩人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喝酒,不是在李麗家,就是在張三的輪船上。過了一個月,這晚又在輪船上喝酒,輪船的貨差不多清空了,李麗丈夫喝了一斤白酒,李麗攔他,他就扇她耳光。李麗丈夫要撒尿,李麗要攙他回家上廁所,他不依,說就在甲板上尿,尿完繼續(xù)喝。

他想,接下去李麗丈夫要掉進(jìn)河里了。李麗丈夫確實是掉河里淹死的,但不是在撒尿時,是回家后淹死的,懷疑是夜里出去撒尿失足掉進(jìn)河里。別人問李麗難道沒發(fā)現(xiàn)丈夫起床,李麗說她睡死了,但有人說她夜里根本不在家,有一種猜測,說她登上了張三的輪船。張三第二天中午走了,半個月后,李麗也失蹤了。

和他預(yù)想的一樣,李麗和張三同居了,一個俗套的故事。但文章后半部分出現(xiàn)了新的人物,李麗的妹妹李瓊,李瓊未婚,是飯店服務(wù)員,有一對大胸,一雙長腿。李瓊費了一番周折找到李麗,說懷了飯店老板的孩子,老板讓她先避一避,保胎,等孩子生下來,就把她扶正。李麗罵老板不是人,要聯(lián)合張三找他算賬,被李瓊死命攔住,說老板有三長兩短,肚里的孩子怎么辦。李麗沒轍。女兒出生,李瓊帶著女兒去找老板,沒見到老板,被老板娘拎著菜刀攆了回去。女兒剛滿月,李瓊就跳樓自殺了。李瓊自殺后,李麗和張三把她撫養(yǎng)成人。

文章還附錄了李瓊的兩則日記片段:

日記一

姐姐打開門,穿一件肥大的男式襯衫,臉上紅通通的,問我來怎么不提前通知她,她好接我。我說這地方離車站不遠(yuǎn),就當(dāng)鍛煉身體。一個方臉男人從姐姐身后走出來,我心怦怦跳,男人跟老板簡直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我差點叫出老板的名字。姐姐見我愣神,介紹說,這是張三。

這一天,我心神不寧,一會理理裙子的褶子,一會移動桌上的花瓶,趁姐姐不注意,偷偷看張三,張三看到我的目光,朝我笑笑。

日記二

他就是我的男人,我毫無保留地獻(xiàn)給他,我還能有什么,我什么都沒有了,我是個無情無義的賤貨。外面的月亮很圓,讓我再看最后一眼吧。

周楚推掉了約會,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灰缸里的煙蒂像燃燒殆盡的信號彈。小秋的文章抑或是信號彈,是可以對號入座的訴狀?他盯著手機(jī),文字逐漸漫漶,他想起高中有一次回家,正好撞見父母吵架,墻紙糊著蛋液,地上是碗碟碎片,母親披頭散發(fā),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指著父親鼻子,吼道,種豬。

他抱著父親的骨灰,坐在礁石上,聽浪濤的怒吼。注定救不了父親,他拔出陶罐的蓋子,把父親釋放到海中。他卸下氧氣瓶,潛入海中,水中的光柱漸漸熄滅,稠密的水流頂住鼻孔,等待他閘門洞開。水底升起光亮,他看到父親在水底仰泳,白肉蕩漾,向他招手,母親咿咿呀呀的歌聲忽遠(yuǎn)忽近。

他剛想游向她們,忽聽得小秋在岸上呼喚他,他記得她怕水。無形的手拽住他的腿腳,水流沖擊他的閘門,父親叫他的名字,母親一直在唱歌。他心無旁騖,決定再相信一次奇跡,去追尋風(fēng)浪中鹿鳴般的呼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