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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靜水流深,潛龍在淵 ——一場關于詩歌的對談
來源:《大河詩歌》2024年第3期 | 夏海濤 許曉宇  2024年07月08日11:05

受訪者:

夏海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詩刊》《散文》《新華文摘》《詩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等,部分詩作被譯為英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出版詩集《超現(xiàn)實的雪》《水時光》《恍然隔世》《眷戀》,散文集《琉璃的鋒芒》《秋之約》。

采訪者:

許曉宇,山東泰安人,作品見于《人民日報》《詩選刊》《詩林》《詩歌月刊》《山東文學》《西北軍事文學》《民族文學》等,多次獲獎并入選多種重要詩歌選本。曾任《華語詩刊》編輯,現(xiàn)居濟南。

許曉宇:夏老師好。你的詩與人給我的總體印象,用八個字就可以概括:靜水流深,潛龍在淵。你是沉靜的人,詩寫得也沉靜深邃,沒有半點兒當下詩壇的浮躁之氣,人詩共融,這是大境界。

夏海濤:我的名字中有海,恰巧我的生日是大龍,這樣的巧合引起了你的聯(lián)想,這絕對是中國式的聯(lián)想。

許曉宇:因為職業(yè)和愛好的關系,我有三十年漫長的新詩閱讀史。在新詩乏有標準的今天,我想,比較閱讀也許是值得信賴的“標準”,我至少讀過500位以上詩人的詩作,當突然遇到你的作品時,我感到了很大的震撼。給我的閱讀帶來水跳山崖、瀑布飛流直下的大轉(zhuǎn)折——這是我多年一直在尋找的“感覺”。

夏海濤:在這樣一個浮躁的年代,閱讀已經(jīng)是奢侈的事情,更別說對于同行詩人的仔細閱讀了,這非常難得。要永遠要相信自己的感覺。

許曉宇:我有幸通讀了你的大量詩歌,時間的字眼俯拾皆是。時間構(gòu)造了萬物,時間構(gòu)造了宇宙,一個血肉之軀的人,他的壽命就是時間段,他的思想、情感、生老病死也都在有限的時間里完成。除了時間,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身外之物,而文字卻是例外,因為它具有時間的概念,是一個人生命的延續(xù),在這個意義上,無論為時間寫多少首詩歌都是值得的,迷戀時光并且留下迷戀的文字則更是不枉此行。你最初有這種強烈的“時間觀念”發(fā)生在何時?

夏海濤:我不是一個記性很好的人。我記憶中關于時間的思考大約是在小學五年級之前。當時我父親所在的兵工廠坐落在沂蒙山區(qū)一個叫作“朱家坡”的地方。放學后我經(jīng)常獨自站在小河旁邊的山坡上,看飛機在天空中來回“拉線”,一看就是半天。遼闊的蒼穹之下,敏感、孱弱、渺小的我,心中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巨大的孤獨感?,F(xiàn)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是6歲半上的小學,算起來那個時候還不到11歲。

許曉宇:詩人情感的萌芽常常因緣際會過早地萌發(fā),當孤獨與無助有效地嫁接于文字上,詩就幾乎是水到渠成的事。你的短詩《虛構(gòu)的馬》《黑陶》《黑的光》《立冬》等短詩,語言孤絕、節(jié)奏鏗鏘、思辨警策,充滿深深的終極關懷情結(jié)以及慷慨之氣,“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可謂壯美。一句話概括就是:生生死死,有關時間的高度深沉的思辨演說。

夏海濤:你提到的《虛構(gòu)的馬》,其實就是我的時間觀:

馬騰空而起四蹄踏上白云

那些風馳電掣的感覺

不真實的倒退

讓人懷疑存在的真?zhèn)?/span>

我認為,詩人帶進詩中的必定是經(jīng)過選擇過的生活,必定是濾除了生活泡沫之外的核心。生活是詩意的,但是并不是說生活都是詩。我試圖構(gòu)建一個純粹的世界,這里有我體會到的生命的本真,有我感覺到的一切生活。

如果你恰巧讀到了終極關懷、人文情節(jié)以及慷慨之氣,那說明你的內(nèi)心也有這樣的期待和夢想。

許曉宇:您的組詩《千山之上》,主要是對名山大川的題詠,這打通了古代士人“詩以為國”的氣脈,是一次精神高蹈。

夏海濤:千山萬水,是自然的賜予。唯有高出自然的地方,才有精神的自由和自足。所以千山之“上”,正是詩歌的開始。即便是山水詩歌,也一定是心靈感悟的投射。

許曉宇:你在詩中反復寫到泰山,泰安是你的故鄉(xiāng),泰山顯然承載了你的精神世界,你的詩中品格都有泰山風骨的印證。

夏海濤:是的。我出生在湖南省湘潭市的一家兵工廠,并在那里長到了4歲,然后隨父親回到山東,在沂蒙山的兵工廠里長大成人,漂泊在外的我直到23歲畢業(yè)才回到故鄉(xiāng)泰安。

說實話,對泰山的情感,也是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而不斷地加強,在埋下我的父母和親人之后,泰山才真正走入我的血脈,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

許曉宇:你的作品是純正的意象詩,又帶有抒情品質(zhì),在當下強調(diào)敘事“談情色變”的詩歌時代,你出于何種考慮?

夏海濤:也許我不是活在當下吧?。ㄐΓ?。中國新詩的源頭不是中國的古典文學,而是西方的詩歌傳統(tǒng)。1987年,我們的“泰山詩社”成立的時候,幾位背景迥異的年輕詩人都被對方吸引了:我如饑似渴地撲上了西方哲學,他們幾個則關注并愛上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精美與大氣。

抒情不是泛抒情。我很喜歡你前面用的這個詞:抒情的品質(zhì)。詩歌評論家房偉教授在評論我的詩中說過:“抒情性,是這本詩集的一大特色。在當代漢詩中堅持抒情性,是有一定風險的。自從90年代以來,漢詩在口語化和玄學化兩個方面的努力,實際上都是在再現(xiàn)心靈真實,尋找現(xiàn)實指涉,和新詩的內(nèi)在思想性上下功夫。但是,漢語詩歌本身的抒情性,卻被作為一種過時的詩歌傾向,遭到了無情的質(zhì)疑,或者說,作為詩歌的通俗性而被詩評家看為一種低層次的語言操練。其實,新詩的抒情性,既涉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鏈接,也涉及對新詩品質(zhì)的思索。早在幾十年前臺灣詩壇,余光中和洛夫有關新詩是橫向的引進還是縱向的繼承的問題的爭論,其實就是這類問題的一個預演。而輕視抒情性,則是很多新詩作者所必要面臨的問題。在我看來,一方面,是因為抒情性筆法,常常被誤解為虛假做作的,軟性的,簡單的、大眾化的和消費性的。如今的詩壇,如果誰還在堅持典雅傳統(tǒng)的抒情性,則很可能會被歸結(jié)為席慕容、汪國真之類詩人的信徒;另一方面,詩歌中的抒情性,則被認為是古典主義去魅化的敵人,是偽古典主義和偽現(xiàn)實主義,是對現(xiàn)實的粉飾太平。整個90年代,只有海子的抒情詩,被認為是‘抒情詩最后的絕響’。進入21世紀之后,這種情況有所改變,例如,有的詩人專注于十四行詩的中國化,有的詩人則在重寫《詩經(jīng)》中找到靈感,有的詩人則用抒情性重新組織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想象。但是,對所謂‘深度思想意義’,依然成為抒情性巨大的概念攔路虎。其實,就中國古典詩歌而言,我們對漢語音響結(jié)構(gòu)的詩意化的接受,首先就來自抒情性?!装l(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又有多深刻的‘思想性’呢?現(xiàn)代性邏輯對詩歌的破壞和重組,首先就是在去抒情化和散文化兩個一體兩面的邏輯上進行的。鄭敏先生在其長文《中國詩歌的古典和現(xiàn)代》中,就曾對當代漢語詩歌傳統(tǒng)抒情性的喪失,表示過強烈質(zhì)疑。由此,海濤的這些詩歌,對抒情性的堅守和延拓,就令我們肅然起敬。”

我想房偉先生的這段話,或許是對你的問題的一個解答。

許曉宇:房偉教授這篇文章中的“抒情性”與我說的“抒情品質(zhì)”近似,也許我們的意思可能共同指明了你作品的特質(zhì):基調(diào)是抒情的,骨子里的,但不是一般意義上輕淺的浮華與浪漫。

夏海濤:我前面說過了,對生命對世界充滿敬畏和感恩,是我的生命觀,一旦提筆,這種情感就會自然流出。

許曉宇:思辨是許多上乘詩人的追求,你的詩充滿這種況味,所不同的是,你在使用語言上卻更多的是感性的,帶有唯心主義的美學觀,但不偏離,拿捏到位,火候尺度都很好。有寸勁,但也有延展性,談談語言的具體操作好嗎?

夏海濤:詩歌首先是詩的,其次才是哲學的、心理學的、社會學的。甚至,詩歌壓根就是詩的,不容許有別的侵害?;诖耍彩沁M入詩歌視野的思考或者生活,一定是經(jīng)過了理性的思考之后的感性表達。

佛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

許曉宇:你在處理一些詩中敘事完全是象征的濃縮筆意,既精練又傳神,很好地解決了敘事詩龐雜繁蕪的弊端。

夏海濤:就我個人而言,我喜歡的是水中折射的詩意。一碗透明純凈的水,一根簡單筆直的筷子。插進水中的筷子由于水的折射,使得水有了想象。

當代詩歌的敘事性,是其一個鮮明的標記。我在用自己的方式,實踐著自己的敘事與表達。

許曉宇:我發(fā)現(xiàn)除了一些分內(nèi)的活動而外,似乎在許多熱鬧的詩歌“現(xiàn)場”難覓你的身影。

夏海濤:其實我也很羨慕那些行走在詩歌現(xiàn)場的詩人們。只是性格的原因,我更多的是行走在自己的現(xiàn)場,那是一個人面對的內(nèi)心世界。

許曉宇:有許多地域性詩人,這也是成就一個詩人的標志。你的書寫是時間,時間和空間構(gòu)成宇宙,所以你的詩歌地域就大過一般,具有無限穿越性,像一種追求相對“永恒”的書寫。

夏海濤:我在一次對話中談過“地域性的大與小”這個問題??梢詮膬牲c來看:一是地域性很強的東西,仍然可以具有永恒性,關鍵是要有一種超越地域的、共通的情感體驗和展示一種共有的時間;二是說,地域這個概念也是可以無限放大的,比如說,作為一個鄉(xiāng)土詩人,你的故鄉(xiāng)可以是一個村莊,也可以是一個西部,更可以是一個地球……關鍵是你要有大的境界大的格局。

許曉宇:格局這個詞語很好,你的作品視野開闊,氣象宏大,時有雷霆萬鈞的激越,也有博大精微的二重奏。

夏海濤:用海洋般博大的胸懷,擁抱一朵花香,或許就可以同時擁有了大與小。

許曉宇:這注定你的書寫充滿了哲理的深度,是真正意義的形而上寫作,與當下草根有很大差別。

夏海濤:這里再次提到了草根。我寧愿相信,即使是草根寫作,也要關注草根扎下去的大地,那里是一切存在的根基;同時要關注草根在扎下去的過程中所帶來的痛感,那是生存帶來的無法回避的宿命。現(xiàn)在草根這個詞,被妖魔化了,失去了應有的含義。

許曉宇:持有“草根情懷”追求“高精尖”書寫,這就是唐詩的奧妙。詩人應該增強詩歌的文體意識,應該首先明白詩歌是一門藝術,而非遍地“草根”,一地雞毛。

夏海濤:有一種分類認為:小說、散文、詩歌,最后是宗教,認為詩歌是高于文學的。我個人也認為,詩歌其實是小眾的,它是人類精神的一種顯現(xiàn),和宗教具有同等的意義。但是這個說法會遭到很多詩人的口水。

許曉宇:您的一篇詩論對我觸動很大,簡直是一次時間的狂想與巨大演說,充滿了獨特的哲學思辨,令人折服,在此想引用一段其中有概括性的文字作結(jié),為我們這次詩意的心靈之旅畫上圓滿句號。

“詩人表達了他在時間流程中的感悟,因此他筆下的文字就有了強烈的感染力。他小心翼翼地將選擇過的生活帶入詩歌,那些以大自然為主題,那些充滿著愛的文字,關注著人類心靈的成長和成熟,關注著生命的終極。從而葆有了最大的可能,使這樣的文字具有了超越自我的神性?!?/p>

夏海濤:除了同意之外,真沒什么好說的了。

許曉宇:好的,謝謝你接受我的專訪,愿您的詩歌能得到更多詩人的重視,以及更多讀者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