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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多版本與跨語種:90歲的《雷雨》正青春
來源:文藝報 | 谷 晗 海 慧  2024年07月08日08:02

上海市寶山滬劇團上海方言話劇《雷雨》劇照

上海市寶山滬劇團上海方言話劇《雷雨》劇照

山東省話劇院版《雷雨》劇照

山東省話劇院版《雷雨》劇照

1934年7月,曹禺先生的話劇處女作《雷雨》橫空出世。今年5月,在《雷雨》劇本發(fā)表90周年、北京人藝首次上演《雷雨》70周年之際,北京人藝以《雷雨》為主題舉辦“人藝之友日”活動,致敬這部標志著中國話劇藝術走向成熟的經(jīng)典作品?;顒影皯騽』印薄罢寡菡共ァ薄罢褂[分享”“文創(chuàng)市集”四大板塊。其中,來自不同單位的《雷雨》系列展演無疑是重頭戲。上海市寶山滬劇團的上海方言版話劇《雷雨》、山東省話劇院全本版話劇《雷雨》和南開大學外文戲劇版《雷雨》演出片段,以不同藝術形式嘗試著對經(jīng)典的演繹與創(chuàng)新,展現(xiàn)出《雷雨》源源不絕的生命力。這幾臺演出讓我們看到:作為常演常新的經(jīng)典,90歲的《雷雨》正青春。

不斷重演的經(jīng)典

“經(jīng)典作品是那些你經(jīng)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闭缈柧S諾為經(jīng)典所下的定義,《雷雨》誕生90年來,在每一個時代都以“正在重演”的時態(tài)確證著自己的經(jīng)典性。無論作為中國旅行劇團最具市場號召力的“救命戲”,還是作為北京人藝的“看家戲”,抑或作為不同編創(chuàng)者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和改編的作品,《雷雨》一直為不同時代的觀眾提供著無盡闡釋和想象的可能。

戲劇評論界和研究界中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說不盡的曹禺,演不完的《雷雨》?!薄独子辍分浴把莶煌辍?,首先是因為它在復雜的人物關系上構建出了多義主題。這些“泥鰍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的人物,構成了幾組推動敘事的三角關系。劇中,以周樸園為中心,他和侍萍的過往構成了“始亂終棄”主題,他和蘩漪的現(xiàn)狀生發(fā)出“專制與反抗”主題;以周萍為中心,他和蘩漪的關系是人倫主題,他和四鳳的關系是愛情主題;如果以蘩漪為中心,能闡釋出“人的覺醒與解放”主題;以侍萍為中心,又能看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主義主題;以四鳳或周沖為中心,則是“美的毀滅”的主題……當然,這些都是由一個人物出發(fā)獲得的主題舉要,事實上每個人物身上都能繼續(xù)闡發(fā)出多重主題??梢哉f,這部作品的解讀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偏重,階級的、情欲的、殘酷的、掙扎的、“有情皆孽,無人不冤”的,等等。正是這種“多重”,讓《雷雨》的意義經(jīng)90年而未被窮盡。

其次,8個人物和未出場的“第九條好漢”的設計,既提供了一系列獨特的“這一個”形象,又為編導、讀者和觀眾留下了“第九條好漢”之謎。尤其蘩漪這個最具雷雨性格的女性,她的果敢陰鷙、決絕熱烈,那種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破壞性,將生活在周家的窒息感和絕望感推向了極致。這個美狄亞式形象在東方女性形象圖譜中極為鮮見,既有性格意義又有文學史價值。

再次,精巧的戲劇結構產(chǎn)生了巨大的藝術張力??础独子辍?,哪怕你極為熟悉劇情和臺詞,依然會被它牢牢抓緊。因為劇情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巨大的懸念、巧妙的鋪墊,仿佛翻滾的巖漿在沖向最終的出口,精心的蓄勢讓大悲劇的爆發(fā)不可避免。曹禺曾經(jīng)自我批評,說《雷雨》的結構太像戲了,但正是懸念和巧合形成了《雷雨》緊湊、緊張的戲劇節(jié)奏,那“第九條好漢”——神秘的命運的力量也正是依靠這充滿戲劇性的結構得以彰顯。也恰恰因為此,《雷雨》才有格外吸引人的劇場效果,從而長演不衰。

意想不到的創(chuàng)新

說起《雷雨》,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北京人藝版話劇。因為北京人藝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演出《雷雨》的院團,曹禺本人又是北京人藝的首任院長。經(jīng)過70年的傳承,北京人藝版《雷雨》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五代演員,并且已經(jīng)成為時代經(jīng)典和教科書級范本。近年來,雖然北京人藝也在《雷雨》的表演風格上有所創(chuàng)新,尤其第五代版本,“90后”演員在緊張的劇情中營造了一種輕松感,但整體上,無論導演的舞臺調度還是演員的一招一式和歸音吐字,都還傳承著北京人藝的藝術傳統(tǒng)。

此次展演中,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上海方言版話劇《雷雨》。在北京人藝的劇院為觀眾以上海方言加配字幕的形式演出《雷雨》,無論對于編創(chuàng)者、表演者還是接受者,都有相當?shù)奶魬?zhàn)性。不過,事實證明這些擔憂多余了。該版《雷雨》憑借自己的創(chuàng)新獲得了成功。

戲一開場,8個人物在舞臺上前后排開,一束束頂光將他們依次照亮。這個別開生面的開場仿佛電影鏡頭下的演員特寫,又是一種變通的戲曲式亮相。結尾時,8位演員又重復了這一設計,既突顯了8個人物缺一不可,又形成首尾呼應的圓形敘事結構。沒有從周公館客廳入戲的第一組視覺形象,顯然給觀眾帶來了別樣的新鮮感。而后,隨著劇情展開,上海方言的優(yōu)勢逐漸彰顯。因為電視劇《繁花》的熱播,觀眾們對“鈔票”“細鈿”等方言語匯和略“嗲”的上海腔已不陌生,而且顯然也很喜歡以語言為載體的介于“隔”與“不隔”之間的地域文化。尤其上海方言發(fā)音吐字的多韻多調,讓劇中所有人物都有一種有控制的分寸感,舞臺上的劍拔弩張便適度收斂了鋒芒。且不說本就隱忍的侍萍和溫柔的四鳳,就是冷峻的周樸園和硬氣的魯大海,也都讓人感到一種內在的溫和。尤其蘩漪,輕言軟語的婉轉中包裹了“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方言詞匯、方音語調所別具的韻味軟化了她的凌厲,讓她憂郁中透出優(yōu)雅、哀怨中隱含嫵媚,增加了觀眾理解她同情她的可能。上海話的聲韻特色讓《雷雨》激烈的矛盾和地火似的情感全部隱著、含著、收著、等著,蓄勢待發(fā)中產(chǎn)生了以柔克剛、事半功倍的藝術效果。想想,這個起源于無錫的故事,或許本來就應該是這個腔調。

也許每個編創(chuàng)者面對經(jīng)典時都渴望留下自己解讀的痕跡。山東省話劇院的全本版《雷雨》也嘗試創(chuàng)新。為了貼近曹禺先生“拉開欣賞的距離”的本意,創(chuàng)作者不但將以往限于演出時長、很難獲得舞臺表現(xiàn)的序幕和尾聲搬上了舞臺,而且增加了隨進隨出、解說劇情的當代導演這個角色。這一方面壓縮了《雷雨》的演出時間——演出非但沒有因為增加序幕和尾聲變得更長,反而比四幕版更短,在兩小時內完成了;另一方面進一步實現(xiàn)了間離,不斷破除觀眾沉浸于劇情中的幻覺真實。所謂“全本版”,就是因為沒有斬頭去尾刪去序幕和尾聲。但是,作品刪去了第三幕發(fā)生在花巷10號魯貴家里的故事,也省略了開場時魯貴點明四鳳跟大少爺、大少爺跟太太關系的諸多伏筆。很多重要劇情都是通過當代導演的“前情”回顧完成的。于是,那些本該在舞臺上展開的劇情是被“說出來”,而不是“演出來”的。導演的這種處理,一定是想實現(xiàn)曹禺把觀眾“請到上帝的座”的意圖,希望“拉開欣賞的距離”后,觀眾能產(chǎn)生對劇中人乃至人類本身的悲憫。不過,這樣的處理也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原劇結構的緊湊和攝人心魄的內在緊張。

“世界的曹禺,世界的《雷雨》”

方言版、全本版的創(chuàng)新探索為《雷雨》帶來了新面貌。多語種演出則是這次展演的另一個新意。5月18日,人藝小劇場開始了別開生面的《雷雨》演出。南開大學外語學院的師生用英語、葡萄牙語、意大利語、日語、西班牙語、俄語等6種語言連演6場《雷雨》片段。有意義的是,曹禺就是從南開走出來的。是南開中學學生劇團的演劇經(jīng)歷讓他走上了戲劇之路。南開大學也是曹禺的母校,雖然他后來轉學到清華大學,但南開與曹禺的密切關系、校園戲劇對曹禺藝術成長的價值歷來是曹禺研究不可忽視的領域。因此,當南開版六語種《雷雨》片段集錦走上舞臺,就具有了跨語種傳播和校園戲劇薪火相傳的雙重意義。較之于多年來中文版《雷雨》走出國界的傳播路徑,南開大學的六語種演出無疑提供了《雷雨》海外傳播的另一種思路和未來發(fā)展可能。成立于1974年的南開大學外文劇社,曾于1986年、1988年分赴美國、日本等國家進行匯報演出和文化交流。曹禺本人曾觀看外文劇社英文版《雷雨》演出并給予高度贊揚??上攵?,對于學生演劇和文本翻譯,曹禺是懷著熱切的鼓勵與期待的。

作為藝術教育和文化交流的種子,南開大學在《雷雨》發(fā)表90周年之際奉獻的六語種演出,是《雷雨》創(chuàng)演的新的生長點。它讓我們想到曹禺曾給北京師范大學北國劇社的題詞——“大道本無我,青春長與君”。青春的創(chuàng)造可能賦予《雷雨》新的青春。自1935年《雷雨》在日本首演,近90年的時間里,除了上文提到的英文版《雷雨》,以及蘇聯(lián)、羅馬尼亞、匈牙利、韓國等國家以自己母語排演過《雷雨》,《雷雨》的海外傳播更多以華人華語演出為主,觀眾也以華人為主體。南開大學的多語種演出,邁開了富于啟示性的一步,對于中國文化藝術的海外傳播具有特殊意義,擴大了“世界的曹禺,世界的《雷雨》”的影響。

2024年初夏,在北京人藝提供的藝術平臺上,充滿創(chuàng)新元素的《雷雨》展演實現(xiàn)了藝術傳承與文化傳播的雙重價值。不過,整體看,這次展演的規(guī)模還比較有限,無論從參與的團體數(shù)量、劇種類型還是場次安排來看,對觀眾來說還不夠解渴。我們知道,除了影視劇的改編,作為舞臺藝術的《雷雨》已被改編成京劇、滬劇、粵劇、黃梅戲、歌劇、舞劇、贛劇、甬劇等多種藝術形式,如果這些《雷雨》都能集中登臺展演,而不僅僅依賴影像放映,觀眾將能欣賞到更為多姿多態(tài)的《雷雨》。另外,此次展演中的某些創(chuàng)新實驗還有待于時間的檢驗,也需要進一步的藝術打磨。同時,預告中的天津人藝版《雷雨》沒有同期演出,包括北京人藝版《雷雨》沒有同臺演出,也是一個小小的遺憾。如果能夠在北京人藝這個“《雷雨》之家”邀請更多院團、更多劇種、更多版本的《雷雨》演出,《雷雨》的藝術魅力必將獲得更為全面的展現(xiàn)。

(作者谷晗系燕京理工學院人文學院教師,?;巯翟瓏来髮W軍事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