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驃:場上案頭一小子
鈕驃,1933 年出生,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京劇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戲曲學院原副院長。
中華讀書報:您最近在忙什么?
鈕驃:我這半生參加了很多工具書的編撰,《京劇選編》《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中國昆曲藝術》《中國戲曲志·北京卷》等,其中擔任全書編委和下卷主編的三卷本《中國京劇史》的出版,獲了一些獎。我是研究中國戲曲史的,原來是《中國京劇百科全書》編委會副主任,《中國京劇百科全書》之后又參加《中國昆曲百科全書》編撰,現在已經殺青了。應北京出版社的邀請,我主編了《中國京劇版畫》(1959年版畫收藏家王樹村先生編選結集,戲曲史家陶君起先生撰寫劇目導讀),這本書出版六十多年,早已絕版,現在我在收藏的原版基礎上影印,重新作注釋、校證,含傳統(tǒng)劇目100出,應該是研究京劇發(fā)展歷史很有價值的參考資料。另外北京出版社還即將出版《場上案頭一小子——當代伶工鈕驃采訪記》。我的個人專著《筆耕錄》也有了點眉目。
中華讀書報:早年您曾對戲曲表演理論提出過“形神論、虛實論、情理論”這“三論”,并聯系實踐加以詳細論述,主張戲曲表演要重視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在理論方面您是很有建樹的。
鈕驃:我認為京劇史應該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京劇界沒有文化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行頭中常用的披,多年來都被寫成帔(念pèi),其實披和帔在形制和適用場合上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服飾。演劇體系的會我參加過多次。我有一個看法,說“三大體系”不恰當,主要是東方演劇體系和西方演劇體系,兩個體系下面有若干分支,東方的演劇體系包括了中國戲曲。我認為《牡丹亭》超過《羅密歐與朱麗葉》。杜麗娘不甘心死,起死回生,終于與柳夢梅永結同心,這在生活中不可能,但是觀眾接受了,這是湯顯祖的偉大。陳寅恪先生是大學者,也認為《牡丹亭》是“千古絕唱”。
中華讀書報:您在舞臺上塑造許多生動有趣的人物形象,同時也積累了大量的戲曲學術研究成果,能談談對您影響比較多的人有哪些?
鈕驃:周貽白先生是我的開蒙老師,歐陽予倩先生把他從香港請回來,組建戲曲史研究隊伍,落腳在中央戲劇學院,我們中國戲曲學校的戲曲史課也是請周先生上的,我到現在還保存著當時的戲曲史筆記。
1957年,任中國戲曲學校副校長的史若虛先生把我派到蕭長華先生身邊當專職助教,讓我“有聞必錄”,我記錄整理了蕭長華先生的藝術經驗,還有和徐蘭沅、姜妙香、載濤、尚小云等前輩之間的談戲說藝等內容。蕭老管我叫“書童”,白天工作在一起,晚上經常在一個炕上睡。用北京話說,就是“長”在他家里。后來整理出版了《蕭長華演出劇本選集》和《蕭長華戲曲談叢》——這里頭也有故事?!拔母铩逼陂g破“四舊”,我當年的記錄本被當作“封資修”歸到垃圾里處理。正好曹慕髡先生和我大哥鈕雋被派去處理“垃圾”,發(fā)現了我的一大摞記錄本,一翻,有蕭老的、周揚的講話內容,就冒風險拿出來了。
中華讀書報:您和吳小如先生也過從甚密,是否在讀書方面也經常切磋?
鈕驃:我大哥和歐陽中石都在北京大學讀書,都上吳小如先生的課。吳組湘先生說,吳小如先生的課上座率高,戲曲知識和文學知識都融匯在一起。從上世紀50年代末起,我就在紅旗夜大學從吳小如先生學習古典文學,后來又去他家里上課,吳先生單獨給我吃“小灶”。這種師生關系保持了半個多世紀。我八十多歲的時候,學術上一有問題還會讓學生陪著到吳先生家里請教。
中華讀書報:能談談您的讀書嗎?2000年您就獲得“北京市第二屆家庭讀書藏書狀元戶”,您的人生不同階段的閱讀各有什么特點?
鈕驃:我在文化生活上有三個愛好:讀書、京劇、曲藝。小的時候我就愛逛書店,經常星期天去逛書店,琉璃廠、隆福寺的書店,到一個地方看見書店我就想去。買書,也買工藝品做書簽。我從小到老都是書癡,是書迷,工資不高,有點稿費就買書,現在有四萬多冊書,有自己買的,也有朋友送的,吳小如先生、周貽白先生、翁偶虹先生都有贈書。
早年書也便宜,1956年我去浙江昆劇團“留學”,受到周傳瑛、王傳淞、朱國梁等前輩的親自教導,回北京就到書店買書,戲曲的、文學的、歷史的,大書小書……當時出的幾乎所有戲曲劇本的單行本我這兒都有,大概有幾百本?!拔母铩睍r破“四舊”,我和媽媽說,趕緊把這些劇本先送到廢品收購站,讓他們打個收條,事后再買回來。廢品站不干,沒賣成,只好又拿回來墊了箱子底兒。沒想到后來編戲曲教材就用上了,我當教研室負責人,學校出的《京劇選編》和其他劇目教材,素材都是從我買的書里來的,那時候幾分錢一本的,現在掛到孔子舊書網上標價就高多了。
后來經濟上富裕了,一買就一整套,中華書局出的全套國家圖書館藏《清宮昇平署檔案集成》108卷,定價39800元,吳小如先生和中華書局打招呼,說自己要買這套書,能不能打個折,他自己沒法取,讓學生鈕驃來取——實際上是幫我買書。
中華讀書報:那您是不是也有不少和書的故事?
鈕驃:前些年到慧忠里第五大道的新華書店買了一摞書,走到門口時看樣子要下雨,想打車,根本打不到車,我就坐公交車回來了。下車時雨下大了,瓢潑大雨,電閃雷鳴,我抱著書穿過廣場回家,走到半截摔一跟頭,傘也丟了,我從地上爬起來抱著書跑回家,淋成了落湯雞,回家才發(fā)現眼鏡也沒了。但意外的是,書居然一點兒沒濕。
中華讀書報:這么多書,您有什么讀書習慣?
鈕驃:我要求我的學生“五多”:多讀書、多看戲、多動筆、多問學、多思考。看書一定拿筆,要寫筆記,不然白看。我到現在九十多了,看書還做剪報、做筆記,天天如此。吳玉如先生(吳小如先生父親)教書要求背,他的學生全得背下來。
中華讀書報:那您對自己、對學生有什么要求?
鈕驃:我是當編輯出身,愛“擇(音摘)毛”,不是我愛挑錯,我編的書里不允許有“臭蟲”,不放松一個錯字。京劇是國粹,不能這么留給后人。我做不成、也不想做板著臉說教的大理論家,只習慣做點實際的工作;我要求自己的研究生能夠做到場上與案頭融為一體,場上人(戲曲演員出身)要能演能教能寫能論,案頭人(文科專業(yè)出身)要有舞臺藝術知識,這樣才能避免說外行話。有些我們的理論紙上談兵,說不到痛處,說不到該說的地方,甚至有的人研究戲曲,連后臺都不去。我在后臺演了幾十年戲,寫東西也寫了一輩子,作為一個合格的戲曲教師,應該是導演和教戲融為一體,既是教師又是導演,王瑤卿、蕭長華、王連平等前輩都是如此,要做到使學生學完戲以后懂得自己應當怎樣創(chuàng)造角色,就不用再找導演了。
2000年,中央戲劇學院紀念戲劇史家周貽白先生100周年誕辰,黃宗江先生在紀念座談會上說周先生是“場上案頭一大家”,我的老師周貽白先生是“場上案頭一大家”,我這輩子不求別的,希望將來有人說我是“場上案頭一小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中華讀書報:您有枕邊書嗎?有沒有一讀再讀的書?
鈕驃:我睡前不臥床看書,我看書都是坐著看,因為要記筆記。文學史的書都放在案頭的,戲劇史之類的書,我會一讀再讀?,F在我除了看書就是看報。看見《北京晚報》刊登的書市活動,真想去,現在走路吃力了。以前北京書市我?guī)缀趺看味既ヌ詴?/p>
中華讀書報:如果您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鈕驃:《俞平伯談昆曲》、周貽白先生的《中國戲劇史講座》和《京劇知識詞典》。
中華讀書報:假設您正在策劃一場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藝術家或學者出席,您會邀請誰?
鈕驃:想請的出不來了。遲金聲現在一百多歲了,他是馬連良的得意弟子。季羨林、錢穆、俞平伯、徐凌霄、周貽白、王瑤卿、蕭長華、王傳淞、吳小如、翁偶虹、景孤血、王榮增、蕭潤德。
(感謝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張一帆先生協(xié)助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