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新中國成立75周年紀實作品特輯 《朔方》2024年第7期|李春雷:抗戰(zhàn)二題
來源:《朔方》2024年第7期 | 李春雷  2024年07月25日08:38

編者按:

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5周年,本刊特委托寧夏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組織了一期慶祝性質(zhì)的紀實文學(xué)特輯。讓人驚喜的是,他們不但組到了國內(nèi)名家賈平凹、李春雷、鐘兆云等人的力作,也組到了部分寧夏報告文學(xué)作家的紀實新作。作家們的紀實作品內(nèi)容涉及生態(tài)保護、抗戰(zhàn)人物、隱秘戰(zhàn)線、國企創(chuàng)新、鄉(xiāng)村振興、非遺事跡等,內(nèi)容廣泛而豐富。他們站在時代前沿,從不同視角展現(xiàn)了中國精神、中國氣象、中國之新面貌、中國之發(fā)展,同時也為讀者帶來了一種新的閱讀體驗。本刊的宗旨是,無論紀實文學(xué)的外延怎樣拓展、延伸,可讀性與內(nèi)涵意義仍然是其生命之所在。

俊娥

王俊娥今年十七歲,是村里的婦救會員。

上個月,百團大戰(zhàn)打起來的時候,前線傷員增多,王俊娥和幾個女孩子被征用到八路軍戰(zhàn)地醫(yī)院第二醫(yī)務(wù)所,充當臨時護士。

俊娥是平山縣溫塘鎮(zhèn)人,父親是當?shù)赜忻呢斨鳌K龔男【捅凰偷娇h城讀書了。中學(xué)沒畢業(yè),日本人就打來了,她只得回家。去年,日本人來村里掃蕩,有人勸父親當維持會長,幫日本人籌措糧秣和女人。父親不肯,夜里竟然被暗殺了。

俊娥是一個在縣城長大的文化姑娘,長得漂亮,會唱歌,又會跳舞。她原本的志愿是考上北平的燕京大學(xué),當一位阮玲玉那樣的電影明星。但現(xiàn)在,她的夢想全被日本人的鐵蹄踏碎了。太行山的石頭生硬生硬,現(xiàn)實更是生硬生硬,她必須在硬如石頭的現(xiàn)實里重新走自己的路。但她畢竟是一個嬌弱的小姑娘啊,哪里見過血淋淋的戰(zhàn)場呢?在家里的時候,她就暈血;有時母親在院里宰雞,她還嚇得直哆嗦呢。

但現(xiàn)在不行了,她必須面對腥血,面對各種各樣的姹紫嫣紅的傷口。她知道,只會唱歌是不長久的,女孩子總是要長大,總是要嫁人,她要當一名會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只有醫(yī)生才是永遠。

而當醫(yī)生,就要從護士開始。

前線戰(zhàn)事正緊,每天都運來幾百個傷員。輕的,包扎一下,就回去了;重的就留下治療,做手術(shù)。前線的擔架隊火急火燎地把傷員往門口一放,就急匆匆地走了。醫(yī)生們顧不上,只有讓俊娥和女孩子們?nèi)ヌА?/p>

傷員們有斷了胳膊的,有缺腿的,還有的被日本人炸破了肚皮,花花綠綠的腸子全流了出來;更嚇人的是一個傷員的眼珠被刺刀捅出來了,就掛在臉上……俊娥不敢看,扭著臉,沾了渾身血,使勁地往病床上抬。

天黑后,她把血衣脫下來,關(guān)上門,多放些皂角粉,使勁洗。剛開始,一盆水黏稠黏稠的,濃烈的血腥味直沖鼻子,她害怕得心戰(zhàn)。洗兩遍后,水就稀了、清了,她的心情也就好了起來。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誡自己: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已經(jīng)沒有父親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氣了,要能吃苦了。想到這里,她的渾身就又脹滿了力氣。

這幾天,俊娥已經(jīng)會測量血壓、獨自打針了。

醫(yī)務(wù)所的條件很簡陋,繃帶、紗布是根據(jù)地婦女紡織的。沒有脫脂棉,消毒員就教她們將棉花用水泡在盒里,用拳頭捶濕,再放到鍋里用堿水煮,用清水洗凈、曬干后,做成雪白的小棉球,包好消毒,供換藥時使用。用過的紗布、棉球、繃帶也不能扔掉,用堿水煮沸一至兩小時,清洗后,將布塊和紗條分類包裝好,再放到蒸籠里消毒。

所里只配備了一件聽診器、一支體溫計、三個注射器和幾把換藥用的鑷子和剪刀。內(nèi)外科用藥十分緊張,傷病員中的胃腸病、傳染病很多,基本靠民間偏方。例如用針灸、杏核殼和大蒜治療瘧疾,用姜湯、鹽水加蓋棉被發(fā)汗治傷風感冒,用馬蘭草消腫,用干牛糞、草鞋灰治療濕疹,用蒜泥治療腸炎。外科換藥時,只是對重傷員少量地用些碘酒、紅汞,大部分傷員用自制的食鹽水、蒸餾水。

俊娥在心里默默地熟悉著這一切。

編制是一個所長、四個醫(yī)生、一個醫(yī)助、一個看護長、一個司藥、二十個看護、一個擔架班長、九個擔架員。床位為二百五十至三百張,可實際收容傷員已達四百五十人以上。一個醫(yī)生要負責一百多個傷員,醫(yī)療和護理任務(wù)相當繁重啊。

需要清洗的東西太多了,俊娥和大家一起去河邊挑水。路太遠了,山太高了,大桶挑不動的,她就借老鄉(xiāng)的水葫蘆。所長見了,凝著眉,責怪說:“為什么不找兩個雞蛋殼挑水呢?”

俊娥聽了,心里很難過,連連罵自己,趕緊換成大水桶。

肩膀磨破了,火辣辣地痛,俊娥踉踉蹌蹌地在山脊上走著。幾天后,腳掌和肩膀也都像石頭般粗糲了。

少油少鹽,只有小米加野菜,營養(yǎng)談不上,但傷員的傷口好得奇快。粗粗糙糙的人們,生命力恁強哩。

冰糖是最好的奢侈品了。衛(wèi)生所里放著一盆冰糖,是專為傷員準備的。凡傷員來,每人先喝一碗糖水。重傷員,喝完糖水,還可以吃一塊。含在嘴里,閉上眼,慢慢地融化著,好像生命都是甜的呢。

俊娥獨自護理的第一個傷員是一個連長,被子彈打穿了大腿,彈洞像牡丹花瓣一樣翻開著,里面全化膿潰爛了。醫(yī)生讓她把紗布放進鹽水里,在彈孔里來回擦,把污血死肉清理出來。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醫(yī)生瞪了她一眼,喝道:“使勁!”她不敢看,一塊塊黑泥一樣的東西掉下來,傷口里面終于露出了紅嫩嫩的肉。連長疼得哭爹喊娘,俊娥也顫成了一籮米糠……

有一天,抗大干部團三營指導(dǎo)員王晉被送來了。他被日軍打傷后,又用石頭砸,把胳膊也砸爛了,在野外扔了兩天,王晉被老鄉(xiāng)送來后,仍是昏死,渾身螞蟻、蛆蟲亂爬??《鹩没ń匪?,用苦艾葉熏,用小鑷子一個個往外夾,最后竟取出八十六條白白胖胖的蠅蛆。

幾天后,王晉終于醒來了,看著她,微微地笑了。

又是幾天,王晉的左臂由紫色變成了黑色。醫(yī)生檢查后,咬咬牙說:“鋸掉!”

王晉一聽就哭了。他還是一個小伙子啊,他還沒有娶媳婦??!

俊娥也傷心地哭了。

沒有麻藥,沒有手術(shù)刀,連手術(shù)臺也是臨時搭成的——用老鄉(xiāng)的門板,放到大石頭上。一把普通的鋸子,那是木匠的器具。為了減輕痛苦,便于手術(shù),醫(yī)生命令把病人綁到手術(shù)臺上。

俊娥拿來一根兩米多長的粗麻繩,狠狠地綁緊,輕輕地勸慰:“別動,一會兒就好了?!闭f著,讓他張開嘴,撒進去半勺白粉,止痛用。

手術(shù)開始了,“咯吱咯吱”直響,他硬挺著,大叫著,昏死了過去。

醫(yī)生們也都扭曲著臉,不敢看。雖然,胳膊用麻繩捆死了,但仍是流血。血順著門板,流到地上,把石頭也染紅了。可是鋸子偏不聽使喚,醫(yī)生萬分緊張,既不敢用力,又必須用力,渾身大汗,鞋子里灌滿了,索性甩掉。幾雙赤腳,在石頭上踩出一朵朵濕漉漉的肥大的梅花。

俊娥走上前,勇敢地接過鋸子。

醫(yī)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鋸子在俊娥手里急促地穩(wěn)妥地劃動著。她感到了鋸齒與骨頭之間細微的卻又是劇烈的震動。

一會兒后,骨頭斷開了。

俊娥沒想到,自己還有這么大的力氣和膽量。

這之后,俊娥再也不害怕了,什么樣的傷口也敢正視了。

戰(zhàn)爭越來越慘烈,斷肢傷員越來越多。

師衛(wèi)生部又調(diào)來兩個醫(yī)生,還有一名俘虜轉(zhuǎn)化的日本軍醫(yī),專門做截肢手術(shù)的。這以后,別的醫(yī)療所的此類手術(shù)也都集中到這里了,鋸胳膊的、鋸?fù)鹊拿刻於加?。最多的一天做了十三個,斷腿、斷臂就扔在后山溝里,每天晚上都招來一群肥肥的狼。

半年后,俊娥成了護士長。

一天早上,一個小護士紅著臉哭著喊她。

她趕緊跑過去。原來一個剛做了截腿手術(shù)的重傷員憋尿了,仰面朝天,不能翻身,憋得小腹腫脹,生殖器挺直,就是不排尿。

俊娥拿起一個帶長嘴的夜壺跑了過去,抓住傷員的生殖器,歪向一側(cè),伸進夜壺嘴里。這有什么害臊的呢?俊娥已經(jīng)習慣了。

可是,傷員還是排不出尿來,渾身顫抖。

不行,這樣下去,剛做的手術(shù)傷口就會崩裂。

這時,只見她俯下身去,用嘴含住,使勁地往外吸、吸……

一股又紅又黃的尿液噴射而出,充塞了她的喉嚨。

俊娥劇烈地嘔吐著,心底倏地涌上了一陣莫名的委屈,淚珠簌簌地流了滿臉。

同時,卻又甜甜地笑了。

粉戲

若不是走投無路,誰肯讓兒子唱戲呢?在那個年代里,戲子是地地道道的下三爛角色。如果是女孩子學(xué)戲,更會讓人恥笑祖宗,那幾乎是在向世人宣布自己就是娼妓了。

武安縣西部山區(qū)里,有一個王家莊。王家莊有一個小伙子叫王順達,是典型的戲癡。他父親曾是戲班老板,在山里唱野戲,前年被土匪打劫,不僅積攢多年的半口袋大洋全被搶走,連命也丟了,只留下幾箱行頭和唱本,還有幾糞筐鑼鼓鈸釵梆子絲弦,扔滿了山溝。從此之后,王家家道就敗落了。葬埋了父親之后,王順達種地嫌出汗,經(jīng)商無本錢,年過二十仍娶不上媳婦,只得重操祖業(yè)。

民國二十五年臘月,他又拉起一個戲班子,取名“祥云”。

“祥云”是一家平調(diào)落子班。

準確地說,平調(diào)和落子是兩個不同的劇種,前者的母體是懷調(diào),豪放,激昂,直抒胸臆,適宜上演朝代戲。而落子源于花唱,常常是表演男女愛情的小戲,輕快婉約,最受村夫民婦喜愛。多年來,兩個劇種常常同班同臺演出,且曲調(diào)相似,互相補臺,統(tǒng)稱平調(diào)落子。農(nóng)閑時節(jié),社日廟會和農(nóng)家婚慶喪吊之時,偏僻的山寨中,黑黑的鄉(xiāng)夜里,一紙燈籠微明,處處都能聽到那稀疏相間、忽隱忽噪的鑼鼓聲……

班里的幾個演員還是王順達的父親在世時的老班底,都算是本家徒弟。大家湊在一起,輕車熟路,堂會、廟會、白事、紅事,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雨雪冰霜,累死累活。一年后,終于買了一匹老馬和一架柴車,在山里巡回演出。

后山張家峪有一個漂亮姑娘,名叫玉琴,剛剛十六歲。

這姑娘也是戲癡,在家對著鏡子唱,出門沖著大山唱,一心要學(xué)戲?!跋樵啤卑嘣诖謇镅莩鰰r,她跑前跑后,日日夜夜黏在一起。家里人以為她中了魔障,暴打一頓,鎖進小屋。但這姑娘竟然砸斷窗欞,跑了出來,跪在王順達面前,苦苦哀求。王順達狠狠心,收下她,并認了干妹妹。此時已是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了,城市里女人唱戲的風氣已經(jīng)興盛了,王順達心里清楚。

但在小山溝里,這就是驚天奇聞了。

玉琴的老爹跪在村廟前,痛心疾首地大罵一頓自己管教無方后,宣布與玉琴斷絕一切關(guān)系,野女子至死不能回家。

這一下,把玉琴逼上了絕路,只能以戲班為家了。好在她扮相漂亮,音域?qū)拸V,天生是吃這碗飯的材料。在王順達和幾位師傅的指點下,僅僅半年時間,玉琴就能登臺演出了。

山里人活計重,整天累死累活的,誰有心思聽正劇呢。而且在那個年代,老百姓大都是文盲,倭瓜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所以呢,戲本內(nèi)容不能太文、太雅,必須要插科打諢,有黃有粉,尤其是這些野臺子小戲班,沒有幾折讓人津津樂道、捧腹大笑的粉戲,根本籠不住觀眾。

比如《戰(zhàn)宛城》,在表演曹操與張繡嬸娘鄒氏通奸時,雖然人物隱匿帳后,舞臺設(shè)計卻讓帳布抖動,緊鼓密鑼,經(jīng)久不息,讓人肉麻;《賣油郎獨占花魁》里,花魁醉酒后,賣油郎喂飯喂水,演員需要嘴對嘴。每當男女演員雙唇相接時,臺下觀眾浪笑一片。更露骨的是《獅子樓》里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床戲,女演員要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男演員則雙手拿一根棍子,在女演員兩腿之間比畫,極其淫穢。

這些,都是每個戲班子的老傳統(tǒng)了。

玉琴還是一個姑娘啊,可她知道,要吃這碗飯,必須要面對這些。“哎喲喲,這些東西太臊人了,哥哥,俺不學(xué)了。”玉琴說。王順達沉著臉,不吭聲。他真是不忍心讓這些粉黃污染純潔的妹妹啊,但咱們是戲子,學(xué)不會這些東西,就吃不飽肚皮啊。

王順達告誡玉琴,演戲的人要懂得,戲里戲外兩重天,戲里可以打情罵俏,夫妻圓房,戲外一定要嚴守婦道,穿正鞋子,系緊褲子。

她點點頭,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有懂。

玉琴是主演,長得又漂亮,所有的粉戲必須掌握。于是,她不得不厚著臉皮去學(xué),去唱,去演,表演時還要投入,惟妙惟肖,要不然觀眾下一次誰還點“祥云”班的戲?那樣順達哥不就敗攤了嗎?沒有順達哥,自己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呢?

有一出粉戲《借髢髢》,唱的是一個新媳婦與鄰居大嫂的對話,戲詞里充滿了色情與挑逗。還有一段小戲《叫大娘》,是一個小媳婦向大娘講述被一個當兵人糟蹋的過程。為了加強現(xiàn)場效果,還設(shè)計了不少臺上臺下互動的臺詞:

七月七,八月八。

提著個竹籃回娘家。

我的那個大娘喲……

(大娘演員和觀眾一起發(fā)問:回娘家路上遇見哪個啦?)

在路邊遇到個當兵的,

一伸手把俺拉進高粱地。

我的那個大娘喲……

(大娘演員和觀眾一起發(fā)問:拉進高粱地干什么啦?)

高粱高,小豆低,

當兵的兩手把俺摁在地。

我的那個大娘喲……

(臺下觀眾的聲音已經(jīng)蓋過飾演大娘的演員,大叫:摁到地上怎么啦?)

一沒鋪,二沒蓋,

當兵的把大氅脫下來。

我的那個大娘喲……

(下面觀眾紛紛大喊:脫下大氅又怎么啦?)

頭朝外,腳朝里,

當兵的從褲襠掏出一坨灰東西。

我的那個大娘喲……

臺下的男觀眾們大喊狂叫,前仰后合,張牙舞爪,個個志滿意得,痛快淋漓。媳婦和姑娘們則臉色羞紅,低頭閉眼。

玉琴一天天地長大了,渾身發(fā)育得山是山、水是水的,惹得不少饞男人打主意。王順達也快要三十歲了,還是單身一人。兩個人兄妹相稱,相依為命?;镉媯冏焐喜徽f,心里卻都是明鏡似的。大家盤算著,什么時候把事情挑明,為他們倆正式訂婚,免得閑言碎語,枝枝葉葉。

平時,玉琴和伙計們?yōu)榱巳傆^眾,在臺上一會兒是夫妻,一會兒是父女,一會兒又是奸夫淫婦,唱一些濫詞浪調(diào),做一些下流動作,但在私下里卻是規(guī)規(guī)矩矩,清清白白。雖然在別人眼里,他們是一窩下三爛的戲子,但在自己的心里,一個個都自視高潔,儼然是戲里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呢。

十個戲班九個亂,“祥云”班卻是獨樹一幟。

事故發(fā)生在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陰歷春節(jié)。

附近駐守的日軍與當?shù)鼐S持會搞聯(lián)歡,點名讓“祥云”戲班演出,戲價是平時的三倍。

王順達和玉琴商量,不去,但維持會會長程老殿出面作保,說皇軍是文明之師,讓他們盡管放心。

誰知閉幕后,就出事了。酒后的山田一郎隊長對玉琴垂涎三尺,強行塞給王順達五十元錢,把她留下了。

可憐的玉琴身陷虎口,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羔羊啊。

第三天,玉琴被送回來了。

這樣的事情,在同行里時有發(fā)生,但發(fā)生在玉琴身上就不一樣了。塌天大禍把大家原來的美好設(shè)想,一下子砸碎了。

沉默了兩天。王順達說,往西走吧,那里是八路軍的地盤,咱們換個地方討飯吃。

于是,他們趕著馬車,摸黑走到了涉縣境內(nèi)。與當?shù)貐^(qū)政府聯(lián)系后,八路軍方面?zhèn)鱽硪庖?,既然是戲班,那就編入太行劇社,一起搞抗日宣傳吧,不過演出內(nèi)容要凈化,以新戲、小戲為主。

幾天后,太行劇社派來一個編劇,負責傳授新劇目。

雖然不算參軍,但吃飯由部隊供應(yīng),每人每月一元零用錢,而且巡回演出還有八路軍和民兵的武裝保護。

慢慢地,玉琴從絕望中走出來了,她的心底又升起了一輪全新的太陽。只是過去的古戲裝用不著了,來回攜帶,實在累贅。可是一轉(zhuǎn)念,演古戲時的恥辱又涌上心頭,氣得她滿眼酸淚。王順達說,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吧。

當天晚上,他倆一起把古戲裝抬到后山溝里,點起一把火,全燒成了灰。

不長時間,他們就排出了幾部現(xiàn)代小戲:《打倒?jié)h奸汪精衛(wèi)》《新三娘教子》《王二毛參軍》。演新戲就要有新的服裝、道具,可他們什么也沒有。王順達天天犯愁,每到一個村莊演出,就先去找老太太、小媳婦商量,借用她們和她們家人的衣服。

農(nóng)家衣服不愁了,化妝用品卻是沒有。由于日軍封鎖,城市里的化妝品進不來,只好用一些凡士林,配上紅、藍、黑三色,簡單調(diào)和,涂上臉。描眉呢,只能用灶膛里的鍋黑。

雖然這樣,玉琴卻是津津有味,興趣如火,不長時間就完成了從舊戲到新戲的轉(zhuǎn)變,而且還初步學(xué)會了話劇和歌劇表演。她只是再不愿意回憶過去的事了,與王順達的關(guān)系,也成了單純的兄妹或同事。

她也沒有什么奢望了,只想演好新戲,陶醉自己,就這樣一個人生活下去。

舞臺上譴責最多的是日本鬼子,表演時卻沒有日本軍裝。

王順達找來一堆破麻布,從槐樹上摘下半筐槐豆,放進鍋里煮,竟然染出了橙黃色,再讓村婦們剪裁縫制。服裝白天里看著粗粗糙糙不成樣子,可晚上到了舞臺,燈光一照,簡直和日軍的新服裝一模一樣。

一部擁軍戲里,有一個月下送情郎上前線的場面。玉琴心想,如果背景上能升起一輪明月,效果會更好啊。怎么辦呢,她苦思冥想,突然想起了皮影戲。于是,她找來一個大籮筐,周遭用黑泥封實,密不透光,在籮筐一側(cè)割出一個圓洞,把雪亮的汽燈放進去。演出時,前臺燈光驟滅,幕后安排幾個工作人員站在凳子上,把放置汽燈的籮筐慢慢地傳遞。這樣,一輪皎潔的月亮,冉冉升起了。

小村人并不明白怎么回事,當他們看到舞臺上居然升起一輪明月時,驚得魂飛魄散,疑是鬼神作怪。

為了感染觀眾,劇團想盡辦法。一次,編劇臨時編出一幕小戲《狗日本》。劇中,玉琴穿著綠衣服,扮成一名婦女,抱一個小娃娃,被日本人追趕,拉住要強奸……她演得惟妙惟肖,聲情并茂,滿眼流淚,在臺上嗚嗚痛哭,震撼了全場觀眾。這時,臺下大人罵,小孩哭,共同吼叫“打倒狗日本……”

編劇并不知道捅了她的心窩。只有王順達背過身去,默默流淚。

露天劇場、河溝里、梯田上、舊戲樓里,面對著大山,溝溝嶺嶺,父老鄉(xiāng)親,玉琴把自己全部投入進去了……

月兒彎彎影兒長,

流亡人兒思家鄉(xiāng)。

問你家住在哪里?

長城外,大道旁,

村口正對松花江。

莫非就是王家莊?

王家莊,是家鄉(xiāng),

七年不知怎么樣。

問你為啥不回去?

提起來話兒長,

日本鬼子動刀槍。

…………

《軍民合作》《兒童舞》《高加索舞》《叮鈴舞》《義勇軍進行曲》《在太行山上》《二月里來好風光》《軍民合作》《流亡三部曲》……

一聲聲,一句句,燃燒的是她的血液啊。

玉琴在唱著別人,更是在唱著自己。她用自己的熱情,自己的熱血,點燃著群山。

每當這個時候,玉琴就感覺自己整個地燃燒起來了,騰飛起來了,心底和眼前便會幻化出無邊無際的翠綠和橙黃色的溫暖。于是,她的藝術(shù)情思便如楊花柳絮般翩翩而至,表演也就更加繪聲繪色了。

一出出簡單直白的小戲,一泓泓真摯無比的情感,感動了太行山,感動了太行山窩窩里的人們,于是大山微笑了,大山沸騰了,大山像牛群羊群一樣,默默地、乖乖地跟著八路軍走了……

玉琴和王順達直到20世紀50年代才結(jié)婚。

此時,玉琴已經(jīng)三十歲了,王順達更是年過四十。時間和戰(zhàn)爭,對過去是一次徹底的洗禮。

他們一直在山西省工作和生活。跨入21世紀門檻的時候,王順達被擋在了那邊,玉琴依然在世。

2004年夏天,我采訪的時候,她再三告誡我,千萬不要透露她的真實姓名,盡量少提過去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免得讓晚輩們看了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