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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昆劇《浮生六記》:心定結音,理正摛藻
來源:中國藝術報 | 彭 維  2024年07月16日08:28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太白(李白字)寫浮生之兄弟情長,三白(沈復字)寄浮生之相思苦短,劇作者羅周遍覽《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扮演、體驗、體會、體貼,代沈復思念成癡,代蕓娘含笑茹悲,代半夏欣羨慕賞,她欣然入夢,感神仙眷屬,摹煙火人間,寫他們的若夢浮生;她又躍然夢外,聽死生有命,看相思成疾,寫他們的浮生若夢。

羅周在寫沈復的似夢非夢間定心結音,冷靜地沉潛于他的《浮生六記》,她把創(chuàng)作者沈復的卓越寫作無痕跡地融入他與蕓娘特立獨行的情愛生活,讓觀者重逢原著文學中似曾相識的那個煙火人間、神仙眷侶世界,又與團隊合作,以冷靜理智的思考析出了文學原作何以流傳的根源、以藝術的方式展示了如何流傳的過程,這是戲里戲外兩種創(chuàng)作的互文互鑒,也是昆曲《浮生六記》值得一觀的雙重價值。

浮生:煙火生活,神仙眷侶

羅周在創(chuàng)作談中講《浮生六記》原著最打動她的,不是沈復與蕓娘點點滴滴的生活情趣,不是命運對這對恩愛夫妻一次次的戕害,而她最初的切入點也不是沈復、蕓娘怎樣相識相知相依相傍度過一生。雖然劇作有更高宏旨,并不影響她細細撿拾原著,在五折一余韻中梳理沈、蕓生活的脈絡,還原生活的點滴現(xiàn)場,嵌入生活的鮮明肌理,營造生活的厚實質(zhì)感。

在《浮生六記》流傳于今的“四記”里,沈復表情志,記趣事,寫風物,狀勝景,筆者以為羅周著墨的第一重景第一重境,依然是《浮生六記》的煙火平常世界,是平凡夫妻生活。第一折“盼煞”從最初對于腐乳、鹵瓜的口味相左到第二折“回生”對于玫瑰餡、酒釀餅的共享,是原作《閨房記樂》所述“布衣飯菜,可樂終身”“俗慮塵懷,爽然頓釋”的情志,與“絨扇羅衫,剖瓜解暑”無異,是飲食男女生活里的真生活。第三折“詫真”濃墨重彩設置喬妝扮、易行當?shù)能埳裣?、觀燈會,是《閨房記樂》“惜卿雌而伏,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游天下”在日常生活中的兌現(xiàn),也是舞臺藝術程式盡情表達的微縮與放大。第四折“還稿”、第五折“紀歿”從前情回想著筆:由蘭花之護理到吃粥之樂趣;由中秋之“走月”到七夕之乞巧;由插花論詩到焚香烹茗……樁樁件件,件件樁樁,還是《浮生六記》里信手拈來的生活情趣。所以說,昆曲本在第一個層次上打通原著,依原著而行,有效夯實了舞臺生活的基礎,觀劇如遇沈復導覽,觀、演共同徜徉遙想《浮生六記》的筆墨世界,衣、食、住、行,越細碎平常,越真實可感,越瑣屑無狀,越親近可人。原著《閑情記趣》有夏月荷花初開,《浪游記快》里,清風徐來,霜林、月下、長空、鏡湖,滄浪亭邊、蕭爽樓下,處處勝景,時時良辰,越詩意浪漫,越悲涼凄惶,舞臺幻化時的玉人成雙,反襯得幻滅時形單影只。

當然,劇本為唱、念、做、舞充分還原生活而外,劇作對于當時歷史情境中沈復迷亂細碎的心緒和思路進行了細心梳理和精致構架,在層層剝離中尤其注重把東方才子佳人的至情至癡凝露成珠,串珠為鏈,從而對沈、蕓基于個體自由意志的愛欲與堅貞給予了有意而為的彰揚。西天取經(jīng)的玄奘是偉大的,宏大敘述題旨上的追求與堅守固然高山仰止,然相較于當時社會給定的、符號化的大義與規(guī)矩,沈復、蕓娘逆流而動的個體獨立與平等愛情,他們回歸生活本真并以己之力積極落地實踐,何嘗不是生而為人、超越苦痛與死亡的至高美德與良善化身。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昆曲《浮生六記》是沈復的回望,更是羅周的反觀與禮贊。

綜上,從第一重的外層表象與本意來看,昆曲《浮生六記》給足了生活的內(nèi)容、質(zhì)感與方向,五折一余韻結構下的舞臺把演員和觀眾曾經(jīng)讀到過的、想象過的、似曾相識的、有來路和歸途的那個浮生世界鮮活地呈現(xiàn)了出來,把人世間難得一見的真情熱愛還原到了動人、鮮活的煙火最深處,把那時的他們曾經(jīng)活過的精彩與超越帶了過來,給出了一個有形可塑的“實在”世界,這也成為優(yōu)秀劇作的第一重堅實基礎。

亡:方死方生,夢醒夢酣

繁華可愛的生活表象與實質(zhì)之下,劇作家與創(chuàng)演團隊努力給出了文學與藝術上的第二重景第二重境: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夢里夢外,夢醒夢酣,生死全系一“夢”。夢是劇作構筑沈、蕓浮生一世的方法與路徑,如真似幻的玉影成雙源于這個夢,也成于這個夢。羅周長于寫夢,從最早的成名作《春江花月夜》開始,到幾天前筆者剛看過的贛劇青春版《紅樓夢》,無論羅周本人還是戲曲劇作,“夢”顯然常有,而像昆曲《浮生六記》這樣的夢又不常有。

《浮生六記》把整個夢境設置于“悼亡”這一主題基調(diào)之上,同時把主題與沈復的《浮生六記》創(chuàng)作緊密紐結,不真實的幻想與夢境全在沈復的記憶中,腦海里,在筆端,在紙上,寫作原來只是沈復的大夢一場,做夢是他對亡妻哀哀思念的唯一出口,夢是綿綿情緒的唯一容納與寄托,沈復把生活的一點一滴在寫作中一遍一遍、一天一天重新來過。因此,也許在沈復的《浮生六記》里只能看到他與蕓娘的生活,而在昆曲《浮生六記》里卻能看到沈復為何把他與蕓娘的生活寫出來,看到他又是如何寫出來的。在昆曲中,編劇以旁觀的視角全景式再現(xiàn)了沈復寫下的那個世界,更重要的是,羅周保持距離,把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創(chuàng)作過程的前因后果、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同步同感同質(zhì)地勾勒出來,整個昆曲劇作的行進過程,就是沈復原著的產(chǎn)生過程,兩種創(chuàng)作形成奇妙的疊加,在舞臺創(chuàng)作中不僅看到了沈復曾經(jīng)創(chuàng)作(或說記錄)過的那個世界,還能看到關于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作,那么夢幻又那么真切,那么飄渺又那么實在,這也是昆曲版《浮生六記》與所有版本的《浮生六記》相區(qū)別的地方,是編劇對于“更高主旨”“更準確”的把握與表現(xiàn),也是劇作超拔于同類題材的所在。

寫作是如夢之夢,是沈復的托生法門,也只有在“夢”中,方有他的蕓娘和浮生會顯靈。蕓娘在現(xiàn)實里死去,但她在沈復如夢的記錄里復活,她雖然因沈復的記憶與記錄而復活,又不得不在他的憐惜與不舍中死去,因此我們看到在沈復的寫作中,最可愛的蕓娘“被寫活”,由死而生;繼而“被寫死”,由生而死;最終又在羅周的寫作和昆曲的演出中被劇中人半夏、被曾經(jīng)的讀者和今天的觀眾遙望和懷想,從清朝的文學作品到當代的舞臺戲曲被不斷地更新和反復銘記。

沈復不得已把生活當成了作品,又在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幻夢,從而在夢中反復重溫蕓娘尚在的生活,沈復的顛、狂、癡、嗔,他的思念成疾,全以血淚、以冥想、以似夢非夢化成了《浮生六記》一字一句的撫慰,這是沈復的無奈與傷悲,也是羅周的憐憫與體貼。與文本呼應,“盼煞”“回生”“詫真”“還稿”“紀歿”一折一折轉而成為舞臺藝術的美妙形式,昆曲《浮生若夢》以唱、念、做、舞表達著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的糾結,我們始終追隨著舞臺的節(jié)奏與情緒,追蹤著戲里戲外的兩重創(chuàng)作線索去看見、去感知、去理解。羅周通過沈復與蕓娘的浮生若夢,最終寫到了文學與生活親密關系的內(nèi)里,并且藝術化地打開了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這是作品如夢似幻里的真知真理,是她鋪采摛文表象下的冷靜與理智,然而,如她所言,有些段落寫時冷靜,寫完淚流滿面。

結語

昆曲《浮生六記》是豐蘊厚重的,也是單純靈動的,《文心雕龍·情采》講“《賁》象窮白,貴乎反本”,昆曲如何變化,終要反本歸原。羅周長于辭章,但聯(lián)辭結采先講義理,英華雖贍亦能正心術于形,如果說她借自己最擅長的昆曲藝術形式在纏綿悱惻的平凡情愛故事中厘清了死生與文學、創(chuàng)作與體驗的關系,那么創(chuàng)作團隊統(tǒng)一方向,往精純深邃處發(fā)力,施夏明、單雯連同石小梅、胡錦芳等藝術家就在昆曲本體表演上演出了這重關系,昆曲《浮生六記》所用角色雖不多,然各歸其位,各盡其職,合作良久,默契頗深,有繼承也有發(fā)揮;舞美空間全面打開,音樂配器適可而止,全劇組合力矚目文學、表演、唱腔等昆曲本體之美,保持了劇種優(yōu)秀本色,也從而使得昆曲《浮生六記》成為同類題材中的超拔卓越者。夢生夢死,夢醉夢酣都無妨,《浮生六記》給出了情愛動人的應然之義,也給出了杰出作品的言外之旨。

(作者系國家京劇院創(chuàng)作和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