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7期 | 宋長征:豐收圖
腳下一滑,他順勢坐在路邊的秋草上,摸了摸衣兜,才想起早在幾年前就戒了煙。野草已經出現衰敗的跡象,半枯的葉片上串起晶瑩的露珠,在月光下滾動,就像田鼠或麻雀的眼睛。每到收獲季節(jié),麻雀從屋檐下、樹梢上趕來,在谷穗上啄食谷粒,在玉米綻開的纓穗上啄食蟲子和青嫩的玉米粒。田鼠這時會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從寂寞的地下涌出,呼朋引伴,把玉米、黃豆、花生運進地下的谷倉中。他能想象出它們的歡樂,收獲的歡樂。在曲徑通幽的地下,有臥室,有糧倉,甚至有一間通風通光的休息室,正午的陽光斜射進去,照射在一只鼠柔軟的皮毛上,想想就感覺愜意。
他也有這樣愜意的時刻,每天草草吃過午飯,就躺臥在老院中央的一架藤椅上。手里搖著一把破舊的蒲扇,順便撲打蚊蠅,瞇上一覺。秋風越過低矮的土墻,墻角的一株花椒樹上結滿青里透紅的花椒,風一吹,麻酥酥的滋味兒鉆進鼻孔。起先這滋味兒還縹縹緲緲,后來就濃重了一些,仔細分辨,有桂皮,有香葉,有八角……十幾種佐料熬煮出來的肉香。也是夜晚,整個村莊都是寂靜的,唯獨那座高墻圍砌的院落時而傳出說話、調笑的聲音。熟了,長生你嘗嘗,是女人的聲音。怕是主任想嘗的不是狗肉,是你身上的那兩坨坨,是男聲,隨后附和著一陣狂亂的笑。少年李甲勒了勒褲腰帶,找來一根斷木,腳踩在上面,手指摳住墻邊,眼神透過狹窄的磚縫往院子里瞧。鍋灶下的火焰熊熊,豆秸的噼啪聲,混合著刺槐木裂開的聲音,以及蕩笑的人聲,在院子里無頭蒼蠅樣竄來竄去。鍋蓋的縫隙處冒出蒸騰的白霧,白霧擰著腰身,像是蔣小蘭在夜色中扭來晃去,一會兒鉆進活動室,一會兒又出現在主任長生別有意味的眼神中。
不知怎么就驚動了高墻里的人,一條黑影在主人的唆使下躍起一人多高,正好和少年李甲的眼神相遇。他看得真真的,一條鮮紅的舌頭,伸出半尺多長,尖利的獠牙,在落地后發(fā)出驚恐嘶吼。再一次躥起。這次更高,李甲能看見從那張撕裂的狗嘴里流出的涎水,閃著綠光的眼睛。他從斷木上跌落下來,腳上的一只鞋也掉了。顧不上撿鞋,李甲繞過紅磚圍墻,開始向一條通往田野的路上奔跑。腳下的風聲掃起初秋的落葉,所過之處蟲鳴寂滅下去,接著傳來鐵門哐啷打開的聲響,接著是一群人的腳步聲,和那條黑狗低吼的聲音。夜空在旋轉,路旁的鉆天楊、苦楝樹、梧桐樹在旋轉,星星在旋轉,赤腳跑過小橋的河水在旋轉——很多次了,李甲以為過了這個橋段,就能跑出人和狗追擊的范圍。他知道,再有兩分鐘,前面就是一條狹窄的溝渠,以溝渠為界,是兩個縣地面的交界處。因為是兩不管地界,很長時間以來也沒人出面修建一座像樣的小橋,為了趕集方便,有人在上面搭了一根方木方便通行。他想,只要我能踏過溝渠一步,我就抽下上面的方木,讓你們人狗都不能通行。
很可惜,這次大概率仍然不會逃脫被捕捉的命運,李甲所面對的是一場一生無數次的夢中奔逃。汗涔涔的,他從老院的藤椅上醒來。一只雞為了啄食爬上手臂的菜青蟲,讓李甲從夢中伸延而來的撕裂感傳遍全身,一想起那條張開血紅色大嘴的黑狗,疼痛便沿著脊骨觸電般上升。夜空、星星、梧桐樹、鉆天楊、苦楝樹,停止了旋轉。是下沉,每一次下沉都有墜入深淵的感覺。李甲必須自己咬緊牙關,趁著夜空尚未散去的微光爬上來,爬上來。就如現在,他條件反射般勒了勒褲腰帶,要去做對他來說此生必不可少的事情。
他從木架上取下幾根玉米穗,胡亂搓下的玉米散落一地,一群雞,象征性地撲扇了幾下翅膀,跌跌撞撞過來搶食玉米。幾只鴨,從午后的睡夢中醒來,一扭一拐,圍了上來,撿拾落在外圈的玉米粒。墻角處的羊圈里只剩下一只羊,掙了一下沒能掙脫系在脖頸里的繩套,無奈地“咩”了兩聲,空嚼著嘴唇,將眼神望向八月的天空。天空藍汪汪的,午間下了一陣小雨,云彩漸漸散開,陽光懶散地落在院落的上空。李甲檢視了一下被雜物、草垛、谷物堆滿的院落,戴上那只折了帽檐的鴨舌帽,從門后抽出一只蛇皮袋子,疊一下,再疊一下,夾進敞開的暗黑色夾克衫里。夾了夾胳膊,確認蛇皮袋還在,吱呀打開老樗樹做的木門,關上、落鎖,眼睛瞅了瞅四面八方,把鑰匙丟進土墻邊一只躺倒的罐頭瓶里,用腳掃了幾片落葉覆在上面,這才慢悠悠向村前走去。
他家的院子在路東,一條南北小路將院落和村莊隔離開來,就像他這個人也和村莊被虛無的空間隔開那樣,彼此缺少對話,缺少應有的交流。他的影子在日光中矮小,卻如何也矮不過李甲本人。破舊的鴨舌帽下面露出花白的鬢角,他的眼睛努力睜著,看上去卻只開了一條狹小的縫隙。三角臉,褶子從嘴角處上升,抵達額頭,堆積在一起。腳上是一雙腳跟處斷裂的黃膠鞋,露出皴裂、不辨顏色的粗糙皮膚,走一下口子撕開一些,直到滲出細小的血粒,瞬間凝結。李甲的小腿骨曾經斷裂,十七歲時的那個夜晚過后,他的身子出現偏沉,左腿和左胸,好像失去了某些原本應該存在的支撐,讓他一走路就要小心,以免出現往一側歪倒的情況。走過一片空地,是幾株很多年前的老梨樹,李甲抬起頭,透過逐漸變黃的卵狀樹葉,看見越來越高的天空。棗兒,他嘴里似乎喊出一個名字,兒子李棗就出現在梨樹的枝杈上??罩袥]有回聲。名字叫李棗的孩子扭過臉去,對著難以觸及的一只梨子發(fā)呆。清早上學時,身材臃腫的妻子坐在院子里哭泣。咱別干那事了,女人說。嗯,李甲模糊地應了一聲,把編織袋子里的東西倒了出來,有沾著泥土的花生,有豆莢鼓鼓綠色的毛豆,還有幾只青玉米。把花生晾上,毛豆煮鍋里,等棗兒下學回來吃,把玉米也順手煮上,李甲說。李棗氣鼓鼓地轉頭走出門外,風箱就咕噠咕噠地響了起來,煙囪里就冒出裊裊的煙霧,上升,上升,盤旋在梨樹林上空。
李甲把眼神從天空收回,感覺眼前又旋轉起來,只是一瞬,夢中的場景再次出現。他試圖接續(xù)上某些片段,就像電影中出現的前奏。那年他十七歲,枯瘦的身體里像是藏了一頭饑餓的野狗,傍晚吃的玉米糊糊和咸菜在肚子里翻騰那么一陣就渺無蹤跡了,變成一泡尿對著墻根滋了出去??湛盏幕芈?,那只野狗在癟下去的肚子里無望地嚎叫,漸弱而漸強,漸強又漸弱。他要搞到一點吃食,秋天到了啊,一整個田野彌漫著谷物的香氣。有人在巡邏,高墻大院里時不時會走出幾個人,拿著手電筒在田間小路上晃來晃去,還會傳來幾聲不明所以的口號。他想,勞動是每個人的,糧食是屬于所有人的,土地是生產隊的,而我是其中的一分子,那么從土地里拿上那么一點吃食也不算過分。他盡量發(fā)出極其微弱的聲響,在一片灘涂上拔下幾根瘦弱的紅蘿卜,在胳肢窩里搓了兩下,嘎嘣,咬在嘴里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讓肚子里那條生性敏感的野狗暫時消停下來。又趁著黃昏微弱的亮光,用指肚抹下一點灘涂上薄薄的鹽堿面兒,抿在舌尖上,有點咸,有點微微的苦澀。如此之后,少年李甲滿足地躺在一片茂盛的茅草從中,從東到西,數起了星星。
也該是貪心所致,那天少年李甲從微潤的風中醒來,想著拔一些蘿卜帶回家里,好應對那只藏匿在身體某處的野狗。他把腰帶撕分出兩條,扎住褲腿,把摘去纓子的胡蘿卜順著褲管裝了進去,涼絲絲的感覺透過肌膚,蘿卜在褲管中沖撞、豎立,像幾只不怎么安分的兔子。夜很深了,北斗在夜空中隱隱約約指引著時間的方向,少年李甲瞇著眼睛也能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回家。但就在此時,噼啪的炸裂聲在夜色中彈響,一股帶著鉤尖的濃香在風中彌漫,他努力在空無中嗅了一下,以確定聲音與味道的來源。他爬上了河堤,在樹木的濃蔭中看見那座掩映在村后的高墻大院。眼前像是出現一根細微到無影無形的絲線,是濃香的絲線、誘惑的絲線,是一如命運般在風中在夜色中彈撥的絲弦,一旦被無意撫弄,就會彈奏起某種哀傷的序曲。
有人從田野上歸來,開著一輛突突冒煙的拖拉機,野獸般在路上行駛,他走進路邊房屋的暗影里,不小心腳下打了一個趔趄。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景啊。拖拉機上裝著一車玉米,金色的光芒刺痛他努力睜開的眼睛,一個婦人,頭上頂著罩帕,一只黑而康健的手捉住一穗因顛簸即將掉下來的玉米,緊緊握了,連同雙手一起放在腿間。他似乎閃現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從逐漸綻開的褶子里能隱約看出。而趔趄又讓他明顯感覺到左邊肢體的空洞,他踢開腳下的那個磚塊,扶著一棵瘦弱的小樹,從暗影中走了出來。
老方坐在自家院落的大門口,這是通向田野的必經之路。門前是一株高大的刺槐樹,有兩只上了年紀的斑鳩在樹枝上做巢,養(yǎng)育出一窩又一窩小斑鳩,小斑鳩長大了飛出去在別處做了巢穴,很少回來。老方的兒子也是,學沒上成,托在縣城的親戚找了臨時工作,平常很少回來,只在節(jié)假日才會帶著孫子回來看看老方。老槐樹上的窩是后改的,孫子小力說,那窩也沒個屋頂,到了冬天斑鳩會不會很冷,爺爺你幫他們做個窩吧,帶屋頂的那種。老方是個老木匠,做個鳥窩還不簡單,幾塊方板,拼成一個微縮版屋子的形狀,前面開了一個孔洞,就當是斑鳩的家門,掛在稍微低一些的地方,且在底板上放了一只酒盅,當作是水碗。兩只老斑鳩從空中飛來,撲啦啦落在小木屋頂上,咕咕、咕咕地叫著。老方瞥見李甲的影子閃過來,無言地伸出一只手,擺了擺,意思很明確——停下來坐坐。李甲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牽引著,在墻根的那條朽了的木梁上坐下。
老方的眼睛很亮,是那種木匠單吊眼的亮,好像能順著李甲狹小的眼縫看進他的心里,也能看見那件斑駁了皮的夾克下面夾著的蛇皮編織袋。嗯,又去干那事啊。老方說。言辭間既無埋怨也無勸阻,就像明明知道一個人懷揣尖刀要去殺人,也不做無謂的阻攔。嗯,李甲的眼皮耷拉下來,囁嚅著嘴唇再不肯吐出第二個字。身子骨要緊,溝啊壕啊的,遇上注意點,此間比不得往常,你那腿還疼不?李甲的身子緊跟著抽搐了一下,一種被忘記的疼痛一旦被喚醒,就像千萬只小蟲子沿著小腿骨向上爬,爬到胯骨、尾骨,進而占據了整條脊骨,又分布在各條肋骨上。尤其左胸部位,有一架從未愈合的斷橋,蟲子們擠作一團,在橋的兩端唧唧私語,呼號,卻總不能跨越過去,進而會合。不抽煙,喝口茶水吧,時間還早著。老方推過來他那只沾滿茶銹的大號塑料茶杯,一些花葉在濃釅的茶水中搖蕩,沉落在杯底??喽鴿@罴奏芰艘豢?,嚼著喝進嘴里的一片茶葉。兩個人眼睛同時瞇上,老槐樹上的斑鳩咕咕、咕咕落寞地叫著。
河水流過村落,清亮的河水能照見樹的影子、房屋的影子,也能照見一個人的面孔。很多人從橋上走過,不免在橋上駐足。水流平緩,人的思緒也跟著平緩起來。河水像一面鏡子,相貌還算可以的,眼看著日頭在西方落下,微微蕩開的波紋提醒了風華正茂的往年,那時渾身透著一股子虎勁兒,像是拔節(jié)生長的小樹,一天天長高,一天天成熟,身體的某處像是注入了某種來歷不明卻又神奇的力量。相貌差些的,也會回想起小時候,人和動物在幼小時都是純真的、可愛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灰塵,不知未來,也不知困擾,單等年歲一點點過去,才知道自己到底長了一副什么尊容。自卑是一個膽小的怪物,讓人在人前驚驚怯怯,眼神中流露出茫然與無奈,乃至原本熟悉的某個動作也會變得生澀起來。
李甲的身體里藏了一只小小的怪物,單從容貌而論,他從來不占什么先機。個子矮而瘦,腿像麻稈一樣在地上不自然地劃著一成不變的軌跡。他上學時會被人欺辱,像一條狗那樣被個子壯實的孩子騎著,他在家的時候也沒人找他玩耍,很多孩子一窩蜂跑上街頭喊著高亢嘹亮的口號,他只能獨自待在角落,想要張開的嘴唇又緊緊合上。他看見過,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都見了。自從輟學之后他時常在田野上晃蕩,他熟悉田野上的每一種莊稼、每一種野草,甚至一種很難見的鄉(xiāng)下人叫作扁擔鳥的鳥兒他也見過。那天麥田里傳來吱嘎吱嘎的聲響,沒有那么響,但傳得悠遠,就像虛空里走來一個擔著扁擔的老人,步子不緊不慢。他先從田壟上俯下身來,一時還不確定吱嘎吱嘎的聲音從哪個方位傳來。少年李甲在田壟上蛇形前進,灌漿的麥子青綠的芒尖直直地戳向五月的天空。他知道葉片比麥子更為狹長的叫看麥娘,一株株和麥子長在一起,如母親看著娃兒。他知道結著三角形果莢的叫薺菜,和薺菜有些相似但果莢細長的叫離子草,莢果成熟時,炸裂出無數細小的果實,落進泥土,等待來年再次萌發(fā)。吱嘎吱嘎的叫聲由遠而近。蛇形在麥田中央的李甲,透過密密匝匝的麥子看見一只羽毛柴棕色的鳥兒驚慌跑開,細長的腿腳,細小的頭顱,在脖子上靈巧轉動,看周圍沒了動靜,接著發(fā)出吱嘎吱嘎的扁擔聲。
扁擔鳥的聲音并未持續(xù)多久,少年李甲本來還想試著能不能抓住那只鳥,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讓鳥鳴聲戛然而止。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一個矮壯的男人,接著數不清的麥芒里又伸出一個有著長長頭發(fā)的人頭,是女人。他幾乎叫出聲來,那個名字在嘴里咕嚕了一圈又咽了進去。如果沒有后來的再次相遇,少年李甲相信自己一輩子也不會說出這個名字,當然,另外那個人他也知道是誰。他處于兩難境地,扁擔鳥已經消失在密密匝匝的麥子縱深,而李甲不能,身形再矮小也會被發(fā)現。那個男人俯下身來,看樣是順手幫那個女人理理凌亂的頭發(fā),低低地咳了一聲,說了一句什么李甲并未聽清。他只能冒險隱退,蛇行著向后倒了幾步,猛然從田壟上站起,不顧麥子的攀纏,在田壟上撒腳奔跑。他似乎聽見男人的厲聲呵斥,也聽見那個凌亂頭發(fā)的女人“啊”了一聲,耳朵里除了灌進來的風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風從河面上掠過,幾只野鴨從水草叢中驚起,暫未舒展的翅膀撲打著河水,腳爪還在水面上滑行。原本平緩的水面出現散亂的波紋,向四周蕩了開去。年紀大了,有些記憶已經化作碎片,就像眼前凌亂的水波,無論怎樣拼接也很難再次復原。
那個奔跑著的少年的身影在凌亂的思緒中奔跑,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又變作李棗的樣子。棗兒聽話,自從生下來就讓人省心。妻子吳小翠本來身體矮胖,走不上幾步路就發(fā)出風箱般的喘息。去看過醫(yī)生,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怕是先天性心臟病,只要別累著不劇烈運動就沒大事兒。所以一家人的擔子就落在李甲身上。一段時期以來,李甲晝伏夜出,像一只辛勤的田鼠在田野與谷倉之間來回奔跑。就如現在,迎著黃昏的落日走出家門,身體里的某處一遍遍提醒:莊稼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土地是屬于所有人的,當然我拿的只是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而李棗在慢慢長大,長成少年后的李棗耳朵里經常會灌進其他孩子嘴里吐出的那些話。別去干那事了,孩子大了。坐在藤椅上的妻子說完,嘆了一口氣。用眼神示意李甲看靠在門框上雙眼通紅的兒子。噢,李甲轉過臉去看了看兒子,門框上標記個子的刻度在慢慢上升,已然超過了自己。少年李棗的眼中有刀,直直地射向父親,讓李甲心中一凜。孩子是長大了哇,嘴唇上的茸毛在夕光中稀疏著,氣鼓鼓的胸膛起起伏伏,白凈的小臉憋得通紅。不去了啊,不去了,我去河灘上割些豬草,李甲說。李棗明顯不信,將書包重重地擲在地上,一陣風樣跑出家門。李甲顛著身子出來,李棗的影子已消失在蒙蒙的夜色中。
李甲從地上站了起來,被壓倒的秋草漸漸舒展開來,北斗星的指向偏移,即便閉上眼睛,李甲也熟悉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收獲之后的地塊空空蕩蕩,偶或一只野兔從空地上跑過,鉆入旁邊尚未收獲的玉米田里,很快消失了動靜。他喜歡這樣的時刻,天地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在田野上游蕩,從春到夏,從夏到秋。他盡量不去想自己到底是誰,又因何來到夜幕下田野的中央。在夏天,他只知道遍野的麥子熟了,別人收獲,他也要去收獲,誰家的地塊并不重要。自從十七歲的那個夜晚開始,他就明白了很多道理,后來一雙父母漸次老去,讓他更覺得自己的行為無可指摘,盡管是夜晚,盡管是如田鼠般將飽盈的顆粒運回那個屬于自己的谷倉。有時皓月當空,李甲的鐮刀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像是一片片凌亂的月光閃爍,閃爍之后,那些沉甸甸的麥穗落入蛇皮編織袋內,就像身體的某處也漸漸被填充,胸口的空蕩也開始充盈,那雙即便努力也很難睜開的眼睛發(fā)出瑩潤的光澤。
那種光澤,只有妻子吳小翠能夠理解。李棗漸漸長大,身上穿的,去學校帶的,都需要用糧食換成錢,才能滿足一個少年的所需。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李棗的眼睛再也不跟李甲對視,即便是要錢,或者需要買什么東西,棗兒只跟妻子說,很簡單的一句,娘,我要錢。吳小翠便摸摸索索從糧倉的角落取出一只手工縫制的花布袋,把卷皺的錢交給兒子。李甲和妻子也很少對話,和兒子不同,他們只需要通過眼神,就能知道彼此想說什么。夜?jié)u深,吳小翠會默默遞上來一只蛇皮口袋,鐮刀已經磨好,李甲在月光下用指肚試了試刀鋒,很鋒利。月光的碎銀灑滿田野,揮舞的鐮刀很快就能將蛇皮袋子裝滿麥穗。很晚的時候,有人能聽見他家傳出捶打舂搗的聲音,不用說,大家都明白,這家人在干什么。一開始,還有人出來制止,去找村主任長生,說李甲這事出來管管吧,好像天底下的莊稼都是他家種的,誰家的都弄。長生也老了,舉了下夾著一支煙卷的右手,左手又把掉下肩膀的中山裝周正了一下。他能弄多少啊,一個倒霉的半癱人。慢慢,人們也就習慣了,往常躺在床上合不上的眼睛,也就安心地閉上了。他們心里清楚,春天的瓜菜,夏天的麥子,冬天的花生地瓜玉米黃豆,肯定有一部分沿著夜色走進了村東的那座院落。
李甲的動作有些緩慢,想要舉起的手臂費了很大勁兒,才落在一只玉米上,左手拄在玉米稈上。他并不急著將玉米裝進蛇皮袋子,而是慢騰騰扒開那層薄如細紙的玉米皮,一層,一層,像是脫下女人身上的衣衫。他的手指是激動的,心臟跳動的速度加快,直到看見那些金黃的顆粒,一粒粒一行行,整齊地排列,多么像時間凝集而成,一個時辰摞著一個時辰,一天摞著一天,就這樣走到了現在。
就在適才,一個時辰之前,李甲從老方家院墻外的木梁上起身,身影孑孓,一個人走在寂靜的暮色中。他從流水中看見了自己往日的身影,也在夜幕驟然閉合時顫抖了一下。那個地方就是他十七歲時風一樣路過的地方,那條路就是他從少年時奔逃此生從未逃過的路徑。身后的光柱在晃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是在編織一張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犬吠聲低沉、兇猛,像是電影中轟隆隆前行的裝甲車,一點點逼近,一點點將他內心的堡壘擊破??炝?,再快一些就能跑到那條作為縣界的溝渠,他就能迅速從方木上通過,然后站在勝利的彼岸,蔑視地望著追逐而來的人聲,犬吠和光柱織成的羅網。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是傍晚喝下的玉米糊糊已經完全變成了一泡尿滋了出去,還是后來吃進去的胡蘿卜在作怪,雙腿間夾藏的幾只蘿卜蕩來蕩去,沖撞,豎立,幾乎就在他看見河溝上的方木時,終于被腳下的一根樹枝絆倒,頭磕在一株歪脖子柳樹上。
醒來后的李甲,發(fā)現躺在自己家床上,那個彎腰駝背的赤腳醫(yī)生叮囑了幾句,留下一些藥片就走了。聽爹說,他是被去縣城給村里拉煤的張強山發(fā)現的。張強山趕著驢車,從河溝遠處的一座橋上繞過來,從架方木的地方拐彎通向村里時,發(fā)現了躺在地上的李甲。張強山把意識恍惚的少年李甲抱到煤車上,脫下身上的夾襖給他蓋在身上。李甲試圖回憶發(fā)生的一切,奔跑,高墻,旋轉的莊稼、天空和樹,低吼的狗叫聲,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這些錯亂的事物組合在一起。甚至說起事情的緣起時,無論父親怎么追問,也沒能完整說出。他睜著那雙瞇著的眼睛,只看見夜空中的星星旋轉,無數顆星星,發(fā)出璀璨的光芒,在眼前劃出流線型軌跡,仿佛一場瑰麗的流星雨。
李長生也來過,帶了兩包點心放在少年李甲的床頭,父親也多次阻讓,還是收下了這難得一遇的慰問。長生粗壯的身體站在床邊,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撫摸李甲的額頭,嘴角處的血漬已干,半邊臉腫得幾乎讓眼睛消失不見。好好休養(yǎng),有啥困難找村里,長生說。不敢,不敢,是娃兒調皮,過些時日就好了,父親說。幾個月后,少年李甲終于能從床上下來走路,拄著拐,一條腿像是少了半截,一挨地,疼痛就會沿著腳趾尖向上輻射,一群蠕動的蟲子開始行動,從小腿向上,到胯骨,到尾椎,迅速占領一整條脊梁骨,在各個肋骨間散開,肆意活動。時間長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左邊向上第四或者第五條肋骨成了一座斷橋,一根肋骨的兩個斷面被嶄新的骨膜包合,再也不能相接、重合。
有人說他是廢人,或許待父母老去他也會在疼痛的折磨中很快死去。每當想起諸如此類的話來,李甲就禁不住在夜色中冷笑。他看見漫野的莊稼生長,他看見金黃色的谷物在大地上流淌,他看見那些辛勤勞作的人們——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講,莫不是為了他李甲而耕耘種植,而他,只需要在谷物成熟的夜晚出現,將麥子、玉米、地瓜、花生、黃豆,大地上生長的一切收獲回家。他心中充滿了復仇的歡樂,那些圓滾滾飽盈盈的谷物可以果腹,可以換錢,可以讓他養(yǎng)活自己,乃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一家人。一段時間,有人會追著李甲諾諾地說上幾句好話:你看哈今年我們家的田也薄日子也薄,還有幾張嘴在家等著,您就高抬貴手。還有人趁離家出門時拎來一只雞:你看哈被黃皮子咬死的褪好毛了給他嬸子補補身子。李甲有時會笑出聲來,任憑分田到戶后自家的田地長滿了野草,他想,荒著就荒著吧,不行來年栽上些楊樹梧桐樹。那些楊樹梧桐樹后來都變成了兒子上高中上大學的學費——他不能,不能再將自己經營一生的事情傳給孩子。那樣,妻子吳小翠也不答應。
他不能背負太多,時間的流轉讓他深知自己已經走到節(jié)氣的暮年。他甚至能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夜色中傳來:好了,棗兒他爹,夠了,你也吃不了多少,用不了多少。妻子的墳墓就在不遠處的一片洼地里。自從吳小翠走后,他很少走得更遠。深夜里的陪伴讓他更覺得真實,風吹過田野,吹過春天的麥花香,吹過夏天的槐花落,而此時,更多的則是孤寂,徒留他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田野間。不知從何時起,他幾乎將干那事當成了一種儀式,他的心中豎起了一個神,土地神還是谷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模糊的身影曾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能下床之后,少年李甲好像變了一個人,看著年邁的父母,而自己幾乎成了別人眼中的廢人。他第一次來到田間,第一次站在月光下金色的麥浪中,他的雙腿在顫抖,他的心跳急劇跳動,他并不能理解這種行為的合法性,更多的則是藏在心底的那頭怪物開始慫恿:你看你活成了什么樣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再看看別人,白天在田野上人歡馬叫,夜黑里在自家床上折騰半宿。你是男人還是女人,你就是一個活在村莊里的怪物,就是一股若有若無的風,這片土地上多你不多少你不少,這般沒用還不如一頭栽進那條河里也省得別人看見扎眼。
少年李甲活了下來,他用自己偏沉的軀體在村莊與田野之間來來去去。二十八歲娶了身材臃腫看起來虛弱無力的吳小翠,三十五歲有了兒子李棗,三十七歲上又添了女兒梨子。每每想起這些,李甲的心里是滿足的,盡管兒子很少和他說話,他還是每次放學回家討好地問他,還要啥,爹給你買。兒子也爭氣,上中學,上大學,后來在縣城的一個重要部門任職,在城里買了房子。李甲曾經陪吳小翠去過兒子在縣城的家,八樓,站在電梯里一如夢幻般就走進兒子家寬敞的房屋里。兒媳打扮入時,孫子胖嘟嘟,沒有請保姆,親家母買菜做飯看孩子一個人獨自包攬。他覺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在寬敞的房間游蕩像是失了魂。走在燈火通明的縣城大街上,陌生的人來來往往,花草樹木,像是沒有生命的塑料制品,徒有光鮮的外表。哪兒有莊稼可人呢,一株麥子仿佛知道一個農人的心思,遠遠地垂下麥穗,等待被一雙粗糙的手掐下,裝進蛇皮口袋,帶回家,在有著溫度的石臼里舂搗,順風揚走麥皮和塵土,現出瑩潤的色澤。哪如姑娘般腰身挺直的玉米呢,站在風里雨里長大,吐穗,灌漿,生出金色的光芒。他習慣在每天回家之后的夜色中將收獲來的玉米,辮結在一起,然后掛在土墻上,掛在木架上,掛在門口那株低矮的刺槐樹上。這就是收獲啊,一個土生土長的人此生最大的渴盼無非是漫野的莊稼豐收,在一次又一次的收獲中,將生命的年輪寫進泥土,而他的收獲不僅于此,長大后的女兒梨子盡管沒有他哥哥李棗出息,卻也嫁了一個好人家,后來跟隨性格憨直的丈夫去了據說土地一眼望不到邊的新疆。妻子死后,女兒一度讓父親去新疆看看,看看那里的棉花、葡萄,和用卡車裝載的西紅柿。他拒絕了,他的心中有一片更大的土地,或者更小的土地,這片土地上有他需要陪伴的人,和在此之后也會繼續(xù)留在夜色中攀談的人。他說:小翠,我有時會覺著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像是虧欠了所有的人,但我知道有些人我不能虧欠,就連自己也不能。更多的話沒有說出,妻子放下手中的玉米凝神看著,眼神又看向更遠的夜空,星星在閃爍,月亮在云層中穿行。
就如眼下,當李甲重重地在吳小翠的墓前坐下,將兩只扒好皮的玉米放在串了露珠的亂草中,月光穿過黑暗的云層,將斑駁的光影投射在田野上,投射在空蕩蕩或者尚未收獲的玉米地棉田上。是有些涼了,寒霜未至,但夢中的那場劫難仍在繼續(xù),仍然在遙遙的虛空中尋找一個合適的接洽,以便將破碎的記憶重組,復原此生的歡樂與痛楚、奔跑與止息。
少年李甲在明滅的光柱中看見那條橫亙在面前的溝壑,他只需將最后的兩分鐘刪除,就能站在時間的對岸。但沒有,當他從絆倒的樹根上立起身子時,那只兇猛的大狗已經站在面前。兩只綠色的眼睛發(fā)出餓狼般的低吼,張開的大嘴,仿佛一口就能把他吞噬殆盡。三個人或五個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見那個熟悉的面孔,從密密匝匝的麥芒中站起的男人。還有那個頭發(fā)長長的女人。長生,是他,女人說。嗯,就是這個小崽子,把他的衣服脫下來,看看偷了隊里的啥,男人說。蘿卜,褲腿里的胡蘿卜兔子般跳了出來,乖乖地散落在地。一個巴掌凌空劈下,少年李甲的耳朵里放起了煙花,滿眼都是星星。他試圖從地上站起,努著嘴不讓嘴里的血流出來,倔強地說,我認識你們。打,看這小崽子還敢嘴硬,女人說。接著是抽在身體上的皮帶聲,是落在護著頭部胳膊上的棍棒聲,是一腳踹在胸口的沉悶聲,是棍棒折斷之后的哀號聲……一切過去之后短暫的沉寂,田野深處又傳來起起伏伏秋蟲的鳴聲。
他顫巍巍從墓旁站起,在天空搜索著北斗七星的指向。多少年了,他已經將回家的路諳熟于胸,就像這片熟悉的田野,哪里有溝壑哪里有土丘,他閉著眼睛也能走過。但現在已不是少年時,那時的李甲每裝滿一次蛇皮口袋,身體里失去的力量就會增多一些。力量的火苗沿著指尖游走,抵達臂膀、胸膛、四肢百骸,直至軀體的每個角角落落。他站在收獲后的院子里,掛滿山墻和刺槐樹的玉米,曬干的花生和黃豆,還有——在深深的地下,他將泥土挖開,真的像一只田鼠那樣挖出一個深深的洞穴,將蘿卜白菜和地瓜儲藏起來,這樣就有了足夠過冬的糧食,這樣他空蕩蕩的胸膛就不至于在冬天蒼涼而荒蕪。很多個日子他鉆進形似田鼠谷倉的洞穴,陽光從遮蓋的木板縫隙中透過來,像把時間分割成很多塊,他就是那個填充空格的人,填充時間的空格,也填充自己身體里的空格。但分明還是老了啊,那些原本積聚起來的力量在一點點散失,先是女兒的出嫁,再是妻子吳小翠的死——繃在身子里的那根弦終于還是斷了,那顆原本孱弱的心臟在李甲一次外出田野時出現狀況。他看見吳小翠倚著那根刻滿李棗身高刻度的門框倒下來,嘴唇發(fā)紫,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她努力抓住李甲的手說,我這就走了,你好好活人。
這不好好活著呢,李甲扛著沉重的蛇皮袋——其實連半袋都沒裝滿,沿著一條河邊的小路往回走著。河水還是遠年的河水,將夜空倒映在平緩的水面上,枯黃的茅草在水邊隨風搖動,老方家的那兩只老斑鳩在夜色中咕咕叫了幾聲,讓靜寂的夜色更加沉寂。小路有一條被水沖開的淺溝,來的時候李甲從旁邊菜地里繞了過去,或是他判錯了方向,摸索著踩著枯萎的秋草向前邁了下去。河岸上有一株被折斷的苦楝樹,黃昏時李甲還瞄了一眼鮮亮的茬口,怕是被誰家頑皮的孩子折斷了去,當作揮舞的哨棒。他感到身體猛地傾斜了一下,身體里鉆進一股刺骨的寒涼。
意識在蘇醒,意識在混沌中讓疼痛漸漸遠離,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當他從冷冷的秋風中醒來,身體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他想喊,徒勞地張開嘴,灌進一縷風。他想掙扎著從地上站起,無論怎樣努力,原本靈活的身體也不聽使喚。他感覺到疼痛過后的放逐與自由,身體前傾,雙眼緊緊地盯住平靜的水面。這次,李甲終于能喊出聲音了,他依次喊出李棗、梨子和妻子的名字,他們從水中聚攏而來,臉上帶著笑意。他看見水波讓開一條寬敞明亮的道路,那條路越走越寬闊,面前逐漸展開一片秋日金黃的田野,種滿了麥子、玉米、棉花、地瓜、黃豆和金燦燦的向日葵。他感到無力的腿腳注滿力氣,那些喧囂的蟲子沿著腿骨胯骨尾骨脊梁上升,在胸膛里漸漸散開,斷裂的肋骨愈合,瞇著的雙眼張開,臉上的皺紋舒展而平滑,皴裂的腳后跟和手掌回復到一如嬰孩般的小時候。他在豐收的田野上奔跑著,腳下是暖暖的風,他在上升,在月光下,在云朵上,在秋日湛藍的天空中,冉冉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