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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4期 | 藍野:無限山河
來源:《十月》2024年第4期 | 藍野  2024年07月26日08:21

藍野,1968年1月出生,山東莒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首屆泰山文藝獎、《詩探索》華文青年詩人獎、劉章詩歌獎、《揚子江》詩學獎。出版過詩集《回音書》《故鄉(xiāng)與星空》《淺妄書》等?,F居北京。

記憶一種

一九七七年,我十六歲

跟著父親,用獨輪車

從城里往老家

運石灰,滿車白雪似的石灰塊

推起來真吃力

初春的東大河,結了薄薄的冰碴子

脫了布鞋,赤腳蹚過河面

透亮的河水鋼針一樣刺骨

硬硬的細沙河底,一小塊凸起的石頭

將車輪顛了一下,我實在把不住車把了

一車石灰塊就那樣傾倒在河里

咕嘟咕嘟,石灰燒起來

整條河一下子變成了紅的,燒起來了

天空也燒起來。紅色的大河

紅色的天空,紅綢子一樣的

大堤和山梁,都著了火

在燃燒

四十多年后,建筑公司老板徐先生

紅著臉,講起少年時推石灰過河的故事

我忍不住反駁他:石灰塊在河水中

燒起來也是白色的啊

不,就是紅的!大火那樣的紅!

他粗暴地打斷了我

甲辰三月初三,過安州

這里是安州,這里是天寧寺

——夜里夢到的,就這樣

突然出現在眼前

萬千大道,哪條不是混亂

又遙遠的歧途?或者,所有的

此時此地,都指向了來路和去處?

明亮的陽光照耀著斑駁的

老磚墻,我遇見你

在任何時空,都有這一瞬的凝望

流星雨

一對青年男女抬著一張單人床

熱氣蒸騰的柏油馬路上,他們抬著單人床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們抬著單人床

喧嚷的北京城里,他們抬著單人床

暴烈的太陽下,他們抬著單人床

他們抬著單人床,床上有一個臉盆

他們抬著單人床,床上有兩個背包

他們抬著單人床,床上有兩雙鞋子

他們抬著單人床,他們抬著鐵架子單人床

異鄉(xiāng)的樓宇間,搬家的人抬著單人床

他們從我身旁走過,仿佛整個燥熱的夏天被抬走了

他們從我身旁走過,我聽到他們笑著說

昨夜的流星雨真是太美了

啞火

大家都做了一把鏈子槍后

我終于也做成一支

湊齊六節(jié)鏈子真不容易

蹲在路邊修車攤前,我等了好久

將鏈軸敲出來

裝到用鐵絲擰好的手槍架子上

火柴頭上刮削下的“火藥”

一點一點放進槍膛

我扣動扳機,皮筋掛住的撞針

彈射而出!那期待中的響聲

卻沒有發(fā)生

現在,鏈子槍已銹蝕成一體

那本該響起的槍聲

仍躲在鏈子拼接起來的槍管里

它用幾十年時光否認

那次撞擊,否認了我賦予它的身份

我用幾十年時光接受了

這個事實:別人的鏈子槍射出子彈

我的鏈子槍只生成銹跡

溫榆河落日

萬千蟲鳴,飛機、汽車的轟響

是落日的合奏曲

釣者渾然不覺

河面平穩(wěn),魚鉤之上

倒映著萬物的安靜

松樹與柳樹站在一起

這是雄壯與柔弱共有的

春天,機場高速跨河橋下

灰喜鵲斜刺里飛出

使用了布谷鳥的配音

薄霧與彩霞托舉的落日

一幀一幀地移動

經過樹梢與河面時

恍惚有些遲疑

大雪

清晨,踏雪上山

雪,還在悄悄地落下

時光如細雪,在山路上

沙沙響著

這樣的大雪天,村莊里

依然走著送葬的隊伍

白色的人群走在白色的雪天

嗚咽聲也白茫茫的,鋪天蓋地

村后大路上,有人在送別

有人在迎親。歸鄉(xiāng)的人,

遠去的人,守村的人

是同一種明亮的顏色

一夜大雪,沉沉地

壓彎了目力所及的那些樹枝

控夢術

我講完一個夢中夢

有人沉默了一會兒,說

好恍惚,此景就在夢里出現過

圍坐的人,安靜下來

大概夢境與恍惚,在悄悄飄散

有人仰頭干杯,喟然長嘆

整個下午,從酒杯里溢出

來電鈴聲打破了氣球內的飛行

我想描述的是,我們的對話

讓此時此地形成了

一個與外界隔離的透明球體

而飛行,確實是夢中的熟稔技藝

傳揚控夢術的人,壓著自己的驕傲

低聲說,解散吧

我將你們從夢里放出去

——我蜷縮在夢里

或者行走在耀眼的日光下

唯你的臉面,那么清晰

新年日出

我見過太多日出

在平原,高山,大?!?/p>

新年夜里,我們在泰山之巔

雪花飛舞,寒風割裂著

人世。晨光初起

遠方深紅的太陽頂著眼前銀白的大雪

緩慢地升上來

天地奇詭旖旎。我分不清

那時,從夢中醒來了

還是走進了萬古不醒的夢中

鋼琴

半山腰的空地,置放著

一架水泥做的鋼琴

畫上去的黑白琴鍵,似有

微風掠過。耳畔傳來

跳躍的清脆和低沉的轟響

萌芽,開花,落葉,飄雪

燕山四季的聲音

從那面山坡,緩緩來到眼前

群峰安靜,與我一起聆聽

永恒與瞬息的演奏

與兄弟雪后上山

潔白的天地間

我們說起祖先的傳奇

在傳奇的拐彎處,突然停步

凝視著來路和去路

命運的坦途和深淵

被幾句玩笑,輕巧地遮蓋過去了

此刻,大雪已蓋住故鄉(xiāng)的山頭

還要竭力蓋住世間的全部

一陣微風,一棵野草

一株路旁的小樹……

眼前的一切猶如神跡

還有我們和這大雪飛舞

一切都在誕生

一切都在老去

山下的村莊,大地上

每一片雪花

都在凝結與消融的劇本里

扎尕那

多年前,有人對我說過

扎尕那的美。一位記錄苦難的作家

住在鮮花盛開的山坡

朋友的故鄉(xiāng)離扎尕那不遠

只需翻越一座山,那里的鄉(xiāng)村醫(yī)院

有她的少年和初戀

我在扎尕那照過相

青稞田里的合影,正巧記錄了

這一世最大的轉折

扎尕那,記憶那么多

最清晰的是一次拋錨。時空

在高原上,制造了一個

命運的漩渦

通燕高速

汽車突然拋錨

走得久了,道路和車輛

都有了一些態(tài)度

這夜間的???/p>

讓我領略了寒風的惡意

同時也接受了繁星的光輝

幾只膽小的麻雀,趁著夜色

在車頂上站了一會兒

大地一切如常,我揚起手

握著想象的抹布

擦拭天幕下灰沉沉的玻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