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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文學》2024年第7期|范曉波:泰山日出
來源:《山東文學》2024年第7期 | 范曉波  2024年07月29日08:02

泰山最好的賓館房間也不會那么寬敞,床霸占著主要空間,其他設(shè)施都像是床的配件,身姿蜷縮地將就著。

其實這布局并不算合理,在泰山過夜,使用率最低的設(shè)施其實是床。來泰山的人,有幾人舍得把時間耗在床上呢。

我們那個作家采風團,晚飯時不少人約著去天街夜游,討論到底是四點半還是六點出發(fā)看日出,壓根就沒打算在床上待多久。

入住的賓館在山巔,再往上走十來分鐘就是玉皇頂。從賓館去天街,也只需要一二十分鐘,但沿途沒有徹夜不眠的路燈,上上下下全靠星光和手機照明。

挺喜歡這種墨汁一樣濃釅的夜,人生最初的那些夜不就是這樣的嗎?它隱藏了路,也隱藏了你,讓你對燈光對日出產(chǎn)生親切感和強烈的渴念。

從賓館去天街有兩條路,大路繞至碧霞祠而下,小路從賓館下方的孔子廟前直接下行。兩條路我都走過,兩條路上都幾乎沒有路燈。不同的是,大路上可不時聽到木質(zhì)或竹制登山杖敲擊石質(zhì)臺階的脆響,走近了能看見臃腫的人影,從低處往高挪步,累了就席地而坐休息一下。

接近天街,路面才漸漸敞亮起來。有了路燈,有了店鋪,小旅店和小吃店穿插分布,更多的是出租軍大衣的街邊攤,攤主坐在避風處瞇著,衣帽圍巾把人裹得像蠶蛹,有顧客到攤前才睜眼。

那種大衣不會及時清洗,無數(shù)人的體味混合調(diào)制出的異味十分濃厚,但山上的氣溫比山腳低10℃左右,沒帶厚羽絨服的人上山不得不投奔它,在難聞的氣味里加入自己的汗味。

我從南方出發(fā)時買了件厚得夸張的長款羽絨服,雖然上山時拎著有點麻煩,夜游時卻很實用,站在風口都有服裝自信。

過了天街,所有人都在往上攀登,只有我逆流往下走。到南天門時,眼前是黑暗的深潭,深潭的彼岸,是徹夜不熄的市區(qū)的燈火,呈半月形環(huán)抱著黑黢黢的山影,也像一尊巨型的燒烤架,街衢的每一根線條都被炭火烤紅,明明滅滅地閃爍。

深潭之中光影游動,從最深的潭底,緩慢、艱難地上浮,經(jīng)歷過許多次的停頓,繼續(xù)上浮,光點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然后,聽見登山杖有力的撞擊聲,看見晃動的人影和手電光。

每個跨進南天門的人,都有種從黑暗之中泅渡上岸的欣喜感,即便光線昏暗,也忍不住與門樓合照留念。這樣的場景,從天黑一直持續(xù)至深夜。

從深潭爬上岸的大多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登山的過程充滿了征服感,過了南天門,又囔囔著成群結(jié)隊趕路。老年人也有一些,我用鏡頭捕捉到一對,走兩步歇一下,男的左手握著老式的綠殼塑料電筒,一晃一晃照不出多遠,右手拽著老伴。他們經(jīng)歷了漫長的自我超越,喘著粗氣到達南天門,沒有多余的力氣表達激動,就勢坐在石階上,旋開保溫杯喝點水,默默對視歇息良久,又手拉著手蹣跚而行。

我有點失落,我是跟著團隊坐纜車上來的,省去了十八盤上的艱難,也省去了登山者抵達南天門時的成就感。

原本也可以選擇徒步上山的,因為帶了攝影器材和笨重的衣物,又想早點登頂拍日落,就錯過了泰山的主體部分和攀登的主題。

我從南天門往下走了一段,然后跟著步行登山者粗重的喘息聲往上攀登,就像一個贗品混在真品當中,自己都覺得刺眼。真正的攀登者,誰會穿得像只企鵝呢?

喪喪地回到房間,翻一本名叫《泰山心影》的舊書,這是1991年夏天一次泰山筆會的作品集,是如今不多見的小開本口袋書,薄薄的163頁,薈萃了那個時代中國最優(yōu)秀的一批作家寫泰山的文字。

住在山下的那晚,就在翻這本書。泛黃的紙張里收藏著一批老作家的中青年時光,也記錄著那個時代與泰山相關(guān)的人生故事。那時旅游還是大多數(shù)人日常生活里奢侈的變奏,書中回憶,因洪水阻斷鐵路,去筆會報到的中途被困在火車站度過數(shù)日,有作家會后滯留泰山。這種花絮,在高鐵時代宛如古代傳奇。

那時的彩色照片還保持著膠卷的克制、細膩和質(zhì)樸,沒有失真的美化和后期處理,彩頁中的作家影像和泰山風光都那么家常而真實。

那次筆會,作家在山腰的招待所住了一周時間,登頂看日出只是采風的一部分,有大把時間自己行走觀察,二十多篇文章,彼此重復的內(nèi)容不多,每位作家都找到了與自己情投意合的泰山。

令他們沉迷的部分,我大多沒看見。那是南天門以下更廣大的泰山。

我躺在山巔的夜色里,在一本泛黃的舊書里打撈山腰和山腳風景,追趕三十年前的文學前輩。這也是一種旅行,跟著文字看泰山,看三十年前的那個時代。

那時,我還在讀大學,還沒有出過江西,更沒到過泰山,只通過歷史書和文藝作品對它略知一二。

六位君王登頂封禪是泰山成為五岳之首的主要原因,在泰山上,可以找到每個朝代到來和消失的痕跡。它因此也成為貫穿中華文明史,對普通百姓的觀念和語言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一座名山,那些與泰山相關(guān)的成語大多那么莊敬而深入人心,但凡讀過幾天書的人都能脫口而出,比如:泰山壓頂、穩(wěn)如泰山、有眼不識泰山……

我更感興趣的是三十年前那段文學足跡,不僅因為它同我眼下的工作相關(guān),還因為那時的泰山對我而言,美得像個傳說,遠得像個理想。

手里捧著的這本小書像艘小船,載著我穿過暗夜駛向曾經(jīng)的詩和遠方。這種體驗也是舒適而美好的,一定程度彌補了錯過十八盤的懊悔。

每次要早起,生物鐘就紊亂,雖然早早地躺入被窩,但似睡非睡,凌晨三點多就醒了。索性就戴上帽子,穿上所有的衣物背著相機出門瞎逛。

泰山之巔的賓館通宵不眠,這個點大堂居然有裹著大衣的服務(wù)生認真值班,對于我的早起也反應(yīng)淡然,以為我要提前去山頂占拍日出的機位。

黎明前的夜色果真是最冷最濃稠的,風刮在臉上像是鋼絲的末梢劃過,用手機照明,光柱稀薄飄忽,水汽像白絮在光塵中急速上升。

去往玉皇頂?shù)姆较颍照茸呗返穆曧憛s不時地從暗處傳來。走近會發(fā)現(xiàn),在每個避風的巨石和墻角邊,都蜷縮著用軍大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登山者,有的就躺在地上休息,暗乎乎的一團,不小心就會踢到。

昨天通過泰安的攝影家向景區(qū)做過溝通報備,早上可以飛一下無人機,能航拍就無需搶占拍攝機位。我在賓館附近兜了幾圈,又回到房間休息。

早晨四點之后,門外的走廊不斷響起粗重的腳步聲,隔壁房間的洗臉盆、抽水馬桶亢奮地工作,抽風似的水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在泰山過夜,哪怕住在暖氣宜人的神憩之所,清晨都會卷入一種爭先恐后的忙亂。

五點多,我在酒店門口飛了一次“小飛蟹”,那時東邊的夜空開始化凍,從黑灰色中漸漸地稀釋出寶石藍。太陽還在藍色深海里沉睡,東邊的山脊上已經(jīng)人影攢動,人影生長成每塊巖石高聳突出的部分。

六點半之后,藍色的核心區(qū)域開始融化成灰白,又從灰白中慢慢洇出暖黃,這時,那些臥在巖石上的人紛紛踮腳站直,高高地伸出手臂舉起相機手機。

朝陽從金黃的云帳幔娩出,其實是很短暫的過程,像瓜熟蒂落的瞬間,一眨眼的工夫,朝東的山梁和人影突然被噴濺而來的強光鍍出金邊,遠遠近近站在各個制高點的人群像被燙傷了一樣,發(fā)出高高低低的呼喊聲。

因為用了延時攝影,日出的全程拍得比較完整,用遙控器回放時,并未發(fā)現(xiàn)和其他地方的日出有多大差別。因為前一天也很晴朗,太陽周邊一點云霧都沒有,日出就像是天空下蛋,干凈利落,卻少了些回味。泰山的日出也如此尋常,實在有點出乎意料。

山上的人還夸我們運氣好,因為前段時間一直是大風天氣,好多人上來都沒看到日出。

航拍畫面中,最有韻味的是離泰山很遠橫亙在西北天際的山脈,彼此遙望的一座座淡藍山峰被乳白的云帶環(huán)繞著,看不見山腳,宛如神話中的仙山。

隨著太陽升高,人群從各個山頭潰散,有的涌向玉皇頂,更多涌向天街,又經(jīng)天街向南天門流瀉。這時,很少再看見往上攀登的人了,似乎,大家那么辛苦地連夜攀爬,只是為了這一刻的酣暢淋漓,而之前的所有忍耐和堅持,都是一種儀式,通過虔誠的膜拜祈愿泰山日出給自己各種精神加持。

可能,對于大多數(shù)國人而言,泰山早已上升抽象為一種象征,大家來此攀登的其實是一種宏大的心愿。

我們這個團隊也差不多,回到賓館吃過早餐,去玉皇頂?shù)奈逶乐椎谋糖芭牧撕嫌?,就匆匆往下趕路,坐纜車去山下的一個采風點,似乎看了日出,就已把泰山的精髓收入囊中。

回到江西第二天,見泰安的文友在筆會群里說:我們這一行人真的很幸運,我們一下山,泰山就下大雪封山了。

作為一個很渴望在冬季看雪的南方人,我愣愣地想:一下山就下大雪,這到底是幸運,還是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