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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5期|陳修歌:坐火車出游的夜晚
來源:《西湖》2024年第5期 | 陳修歌  2024年07月26日08:17

陳修歌,女,1995年生。張煒工作室學(xué)員。小說作品見于《青年文學(xué)》《西部》《大家》《山東文學(xué)》等刊。

那天,我媽媽將自己埋在一只大號拉桿箱里,時不時扔出一條印著五色桃心的連衣裙或者一件灰色夾克衫,再塞進兩雙兒童過膝長襪。我五歲的妹妹貝果,正在客廳里踢花皮球。踢了一會兒,她跑來央求媽媽將花皮球也塞進拉桿箱里,她要帶到果園。后來,我看見她跪在沙發(fā)一旁,臉貼著地板,努力伸長胳膊,試圖將花皮球從沙發(fā)背后的縫隙里撈出來。

花皮球當(dāng)然不會被塞進拉桿箱,大人們不會這么干。他們會說,太遺憾了,花皮球沒有被貝果拿出來,他們也無能無力。果園旅行結(jié)束不久,我們就搬離了那座房子??赡苄轮魅藭硪粓龃髵叱?,甚至將那件棕色皮沙發(fā)運往舊貨市場賣掉?;ㄆで蜃匀粺o處遁形。但在我的記憶里,花皮球被永遠地留在了那處不見天日的縫隙里。

兩年前,我回去找過這座房子。遺憾的是,勘測院家屬區(qū)已經(jīng)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幢寫字樓和一座大型綜合商場。一個措手不及的回旋之后,記憶里的世界顛倒了模樣,但還是同一個世界。我流連在一條步行道上,寄希望于一部分景象能與我的記憶發(fā)生重疊。我有直覺,我家的舊址就在這條步行道上,或許是我站的這根路燈底下。

我抬頭看天上飄著的細雪,它們乘著風(fēng),閃著光,從同一個方向飛來,又各自奔赴不同的命運。一片雪花落上我額頭,最后的涼氣如一線清水細細淌過。我打了個寒噤,快步走進商場,從一樓的阿西婭餐廳打包了一份涼皮,放了點辣椒。媽媽埋怨醫(yī)院的病號餐味道太淡,吃不下。這是她精神好的時候說的。相較于醫(yī)囑,我更愿意讓她心情好受一些。貝果出事后,媽媽迅速變老。最直觀的是頭發(fā),白得近乎透明的蛛絲,纏滿了頭。每天早上,我?guī)退蚶?,梳齒劃過不盈一握的白發(fā),總會想起她曾教我讀“朝如青絲暮成雪”。這雪會在不經(jīng)意間迅速融化,總有一天,我什么都握不住了。病床上的母親遠離了印象中的嬌柔與蓬勃,她臉上皺紋松弛,眉眼低垂,像個遲暮的詩人。她年輕時紅緞似的嘴唇中流出來的詩句,諸如“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一一在她身上應(yīng)驗。是的,曾經(jīng)她愛詩,也寫詩,希望經(jīng)由詩歌嬌養(yǎng)我挑剔的審美。我知道某種程度上,她很后悔,不過她不再怪我。到底是理解了,還是沒力氣了,我無從得知。我們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相處,坦然地將各自的碎片逐一交出。

拉開病房的淺藍色窗簾,雖然遙遙可見黃楊樹的幾片頑固葉子還掛在枝頭,但樓宇間已覆上一層薄雪,將天空映襯得灰白。寒氣越過觸覺,從瞳孔侵入,萬物寂靜,媽媽要說的話停在了嘴邊。

我將窗簾拉上了,不停地給媽媽念詩。從《春江花月夜》到《臨安春雨初霽》,我的嘴唇開始哆嗦,聲音顫抖起來。春天的詩,永遠都念不完,但媽媽還能看到那些清亮的陽光在新綠的枝葉間跳躍嗎?

我不念了。

我循著媽媽的目光望去,是一片雪白的墻壁,如果非得在上面有點什么,也絕無可能是春天。

“你還記得那趟果園旅行嗎?”媽媽的聲音像是從半空中篩下來的粉末,有一些落不到地面上。

“我記得。”我說。

我永遠都不會忘。

我們是在一個秋日清晨登上那趟火車的。北方的秋天像一個浪頭猛地打過來,很多現(xiàn)象分不清是一夜之間還是一瞬間完成的,比如印象里未開始變紅的白蠟樹葉,突然就鋪滿了火車站臺,像有一群退翎的火雞昨晚在此過宿。兩個穿制服的鐵路工作人員手拿長柄掃帚,一人一頭唰唰地掃著。貝果蹲在地上,小小的。她食指跳動,點向一片又一片葉子,那一層白霜在指尖的淡淡溫?zé)嵯卵杆傧?。媽媽不放過教貝果念詩的機會,她問貝果,“白草紅葉黃花”里的“白草”是什么意思。貝果不回應(yīng),嘴巴里念念有詞,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媽媽將臉轉(zhuǎn)向了我。

我將臉轉(zhuǎn)向了火車開來的方向。

那是元代白樸的句子。我在貝果那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背得爛熟了。十二歲的我拒絕再背一遍,也拒絕回答相關(guān)問題。我兩只手緊緊攥住書包帶子,書包鼓鼓囊囊,里面裝著我的換洗衣物,還有幾本短假作業(yè)練習(xí)冊。那本手工謄寫的詩歌集子是給爺爺準備的禮物,封面上認認真真地畫著“貝蕾詩歌集”五個大字,還用水彩筆修飾上了花邊。除此之外,我還帶了一雙運動鞋。爸爸說,我們要進爺爺?shù)墓麍@摘蘋果,說不定得爬樹。我對爬樹充滿期待,以至于在出發(fā)前幾日做了一個有關(guān)蘋果樹的夢。夢里,我蹲坐在樹杈上,隨手就能摘到通紅而碩大的蘋果,我開心地咧著嘴笑,卻突覺哪里不對勁。風(fēng)灌進嘴巴里,尖銳又冰涼。我摸了摸下牙槽,一整排牙齒都不見了。夢暗示我,是啃蘋果硌掉的,我急得號啕大哭。

醒來后,我翻出爸媽臥室里那本《周公解夢大全》,里面說女人夢見滿樹的紅蘋果,預(yù)示著家庭幸福而富有。我看見“女人”兩個字,覺得滾燙而羞恥。

雙肩包已裝不下,我把鞋子放進一只塑料袋里,和水杯一起搖搖晃晃地系在雙肩包的金屬拉鏈上。媽媽說,可以塞進他們的拉桿箱里。“我自己負責(zé)我自己?!闭f這話的時候,我面無表情。事實也是如此,爸爸負責(zé)拉桿箱和一只大號托特包,媽媽負責(zé)貝果,貝果負責(zé)她懷里的毛絨小熊。

作為拖著倆孩子的四口之家,火車出行是最好不過的選擇。我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間恰好四張床位的軟臥包廂。我和爸爸分別占據(jù)兩張上鋪,媽媽睡在爸爸那側(cè)的下鋪,方便照顧同樣睡在下鋪的貝果。我們一家四口,從蘭州上車,需要在火車上過一夜,到煙臺下車。我在地圖上查過,那是個海濱城市,不過不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還要轉(zhuǎn)汽車,去一個叫棲霞的地方。同“倚云”、“浣月”一樣,這類動賓結(jié)構(gòu)的名字具有讓人過目難忘的古典美,但它在地圖上的樣子并不如此——山脊一道又一道,青的褐的黑的,如新舊傷口的疊加。地圖比例尺為1∶1600萬,我瞪大眼睛分辨那些輪廓,想象某個點就是爺爺果園所在的那座山。流霞深處,他正戴著斗笠,背著噴罐,在浮著蘋果香氣的樹底下穿梭忙碌著。

在那之前,我應(yīng)該見過爺爺兩次。第一次是我剛出生不久,那時奶奶還在,老兩口趕來蘭州看我;第二次是因為奶奶生病去世,那時還沒有貝果,爸媽抱著我去棲霞處理喪葬事宜。太遙遠了,我全無印象。我們每年都會收到爺爺寄來的蘋果,又紅又大,有兩只蘋果上面會印著我的名字——貝蕾。貼紙是在蘋果還未變紅時貼上去的,等到蘋果變紅,貼紙揭下的地方就是我的名字。后來,蘋果上也有了貝果的名字?!盃敔攼壑覀??!眿寢屨f。

很奇怪,果園旅行之后,我對爺爺?shù)挠∠笠琅f模糊。我只記得那是個和善的老人,面膛通紅,笑起來時,粗糲的皺紋對稱著拉過兩側(cè)臉頰,看上去充滿生命力,好像也能進行光合作用似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的,回過頭看,心心念念奔赴的那個目的付之一笑,讓人輾轉(zhuǎn)不安的反而是曲曲折折的過程。那本《貝蕾詩歌集》交到爺爺手上了嗎,他有當(dāng)面翻開看并夸獎我嗎,我換上運動鞋去爬樹了嗎?我都不記得了,唯有詩歌集封面上五顏六色的水彩筆線條還在腦海里波動,桃紅色的那條格外鮮艷。

我們家需要這場旅行,來修補一些裂痕?;蛟S是爸爸提議的吧,出于對家人欠缺陪伴而滋生的愧疚,他帶我們坐火車出游;也可能是媽媽想從繁重的家務(wù)中解脫出來,從那片幽暗的秘密叢林中解脫出來。

變故是從爸爸有意無意地盯著貝果打量開始的。爸爸是一名地質(zhì)勘測員,常年跋涉在河西走廊,一離家就是數(shù)月。沒關(guān)系,這只會讓他更愛貝果。他把哭著或笑著的貝果高高拋向小區(qū)海棠樹的枝葉間,再穩(wěn)穩(wěn)接?。凰沿惞噙M懷里,俯下臉蛋去觸摸貝果軟和的小腳……如果這些是天底下的父親都會做的,那他仍有不同之處——他在貝果越長越陌生的五官里,努力尋找與自己的相似性,以驅(qū)散心頭的疑云。大家默契地避免談及貝果的長相——高挺的鼻子、厚嘴唇、委屈又任性的翹下巴——她看上去如此與眾不同。爸爸開玩笑地說,貝果男孩子氣的性格好極了,讓他時?;秀弊约菏遣皇嵌嗔藗€兒子。但一些隨時都在發(fā)生的事讓收斂起來的情緒重又曝曬在陽光底下。他帶貝果去草叢里踢球,兩人都遭到了蚊蟲叮咬。爸爸只是在腿上起了幾個小紅點,而貝果身上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紅疹。隨著號啕,貝果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臉憋得發(fā)紫。

爸爸把貝果抱回家,抱到媽媽懷里,垂頭坐在沙發(fā)上:“貝果怎么會是這種體質(zhì)?”他語氣頹喪,像在責(zé)備自己。

媽媽切新鮮的土豆片敷在貝果身上,安慰爸爸別擔(dān)心,一派輕松的樣子。最后,他們還是帶貝果去了醫(yī)院。化驗單就放在那只白色手提袋里,回到家后,他們再沒打開看過一眼。

貝果才五歲,當(dāng)然對一切都一無所知。她霸道地索取一切。如果不是那天我偷聽到了她們的談話,我仍會毫無保留地遷就她,愛她。

是在一個傍晚。我寫完作業(yè)之后,應(yīng)該要去吉他店里取我的琴。有根弦被貝果扯斷了,琴弓也有點歪。她們以為我走了,“她們”指的是我媽媽和她從小時起就關(guān)系親密的女伴——我稱呼她“蕓姨”。她們小心翼翼地放開聲音,時不時地,突然激動起來。

我聽見媽媽說,貝果還小,當(dāng)然得跟著她。

蕓姨說,貝蕾怎么辦,能一起爭取過來嗎?

客廳里沉默了一陣。我并未心痛,更多的是一種寂滅感,仿佛身體的哪個地方被這陣沉默剜空了一塊,再也補綴不上了。

剛上火車,我就爬到上鋪去了。床鋪窄窄的,不過對于十二歲的我來說,足夠?qū)挸?。床鋪外圍有一道護欄,我一只手搭在護欄上,一只手拿著本薄薄的詩歌冊子,躺著看。

不辭山路遠,踏雪也相過。

這一句很應(yīng)景?;疖嚥煌5負u晃,搖晃中伴隨著顫動,那感受就像爸爸曾經(jīng)騎摩托車載著我均勻地駛過一段石子路。我兩只手緊緊地鉗住爸爸的夾克衫,屁股在后座上跌宕不已。我大聲埋怨著,太難受了。爸爸反而大聲笑,說他很喜歡。那次,我聽到了他的一段少年往事。他說他曾經(jīng)推著獨輪車運送蘋果,棲霞的山路太多了,一條接著一條,走不完,他又必須走得仔細,生怕蘋果顛壞了。

“我騎車也很仔細,生怕把你顛壞了。”爸爸還在大聲地笑。

我很感謝這句詩,喚起這么溫暖的回憶。我扭頭看向?qū)γ娲蹭伒陌职?,他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白色被子,臉朝向里側(cè),一動不動,似乎睡熟了。我知道在上午發(fā)困的人,是因為晚上沒睡好。

下鋪的貝果吵鬧不已。她在和媽媽玩扔核桃的游戲,已經(jīng)很熟練了——每次都能準確地扔出去,再輕松地接回來。在運動方面,她有著驚人的體力和協(xié)調(diào)性。很快,她玩膩了,開始往頭頂上扔核桃,越扔越高,直到我瞥見那枚核桃越過我身旁的床欄,一下,兩下,三下……我下意識地伸出手,甚至根本沒有抬起胳膊,就穩(wěn)穩(wěn)地攥住了它。

貝果在下鋪發(fā)出一聲驚嘆:“姐姐太厲害了!”我的動作如此利落漂亮,純屬巧合。剎那間的洋洋自得讓我嘴角微微翹起,差點坐起來陪貝果玩拋接核桃的游戲。

手一松,核桃掉落地上,連滾帶蹦發(fā)出一連串聲響。貝果大叫著鉆進床底尋去了。我繼續(xù)翻動詩歌冊子。

貝果是在我七歲那年出生的。媽媽說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期盼。她說得煞有介事,仿佛貝果是為了我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一連幾個傍晚,天上都會出現(xiàn)橘粉色的云。我坐在陽臺的搖椅上,一邊看云,一邊啃一只印著我名字的蘋果。晾起的嬰兒毛毯和墊子不再滴水,空氣中流動著一股莫名的花香,沖刷著從我們家不斷溢出來的奶腥味。蘋果啃完后,我完成了媽媽交給我的任務(wù)。

“叫貝果,蘋果的果?!蔽一剡^頭,朝臥室大聲喊著。

我與貝果的相見要早于她出生那天。在蘭州市一家婦幼保健院,醫(yī)生將電腦屏幕轉(zhuǎn)向我:“瞧,多可愛的寶寶?!蔽冶粐樍艘惶?,胎兒的頭未免太大了,五官被擠在邊緣,兩只手茫然地向上摸索著。

電腦屏幕的分辨率沒有多高,畫面偶爾一閃一閃的,整體色調(diào)不好描述,像被揚了一把沙土的肉粉色,十分渾濁。

我捋起袖子,觀察自己的一小截胳膊,白里透紅的顏色令我舒服極了。那時我不懂色彩學(xué),以為皮膚就得是肉色的,以此類推,枸杞子是紅色的,牛心杏是黃色的,百合片是白色的,人參果咬開也是白色的……如果把這些食物混合在一起呢?口腔的咀嚼,牙齒的研磨,舌頭的攪拌,加以胃液的灼燒、發(fā)酵、酶解……

我見過那種顏色。同彩超圖片一樣,渾濁得無法描述。

同樣是在這家醫(yī)院,貝果穿最小號的病號服,空空蕩蕩的。她向我伸出骨骼嶙峋的手,手指瘦削到鋒利,仿佛能輕易地嵌進對面的我,我嚇得倒退了一步,我不敢相信這是我的妹妹。

那是她生命旅程的后期,青春和夢想這一對花翅膀被雙雙折斷。

厭食癥引起了貧血、低鉀血癥,然后是返流性食管炎,最后醫(yī)生攤牌:內(nèi)科有藥,外科有刀,其實這些病治起來,一點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難的是她心里那頭惡魔,令所有人束手無策。

我和媽媽幾乎24小時寸步不離地守護在貝果身邊,但她仍有辦法飼養(yǎng)那頭惡魔。是在洗手間。貝果熟練到無需伸手按壓舌根,一彎腰一張嘴,想吐多少就吐多少,整個過程不會超過一分鐘。我耳朵貼著洗手間的格子門,只是幾陣沖水的聲音,貝果就走出來了,全無異樣。我們天真地以為貝果會好起來,只要她好好吃飯,不再催吐。

我們母女三人圍坐在病床旁邊那張小小的四方桌上,媽媽興沖沖地打開保溫盒,擺出一屜、又一屜……“貝果,看,這是銀耳羹,這是清炒山藥,還有這個,玉米排骨,幾乎沒放油,吃了不會長胖。”

“來,貝果一勺,貝蕾一勺?!?/p>

“這塊排骨最好了,貝果咬一口,剩下的給媽媽?!?/p>

……

我和媽媽的飯量都隨著貝果減少了,不敢多吃一口。有時候可能就是因為那一口,貝果會嚷著吃炸雞,吃蛋糕?!胺凑視客鲁鰜恚瑸槭裁床怀燥柫嗽偻??”貝果雙目赤紅,完全被野獸操控著。這種情況只是少數(shù)。通常貝果會很乖,認真地咀嚼食物,小口啜飲著甜水。

“我去個洗手間?!必惞f。

這時我和媽媽會立刻緊張起來。我陪貝果同去,但那道薄薄的門總歸要把我們分隔開來。

那次,貝果一直沒有開門。我們喊她,里面毫無反應(yīng)。

“沒關(guān)系,貝果,出來就好,媽媽不怪你?!眿寢尩穆曇粲州p又軟。

最后是一個男護士踹開了門。

貝果蜷曲著雙腿,癱在格子間與墻壁形成的三棱錐里,嘴角溢出的涎水在胸前浸濕一片。我腦袋嗡的一聲,失去了聽覺,只看見我媽媽的嘴巴張得很大。一切十分迅速,等我回過神來,貝果已經(jīng)進到搶救室。我還站在格子間門口,盯著那只抽水馬桶。這次,貝果沒來得及“毀尸滅跡”。那攤嘔吐物像一只扁平的灰色鰩魚,身上布滿細碎的白斑,遲緩地平展開兩側(cè)掛滿綠色水草的圓潤胸鰭,鳧在不很清澈的水上?;叶棺又唷⑸剿?、海帶,我逐一地、重新認識了它們。

過去,我認識貝果的皮膚,是柔軟的她在我懷抱中像一塊果凍,七歲的我屏住呼吸。我認識貝果的聲音,是她一手捏著一只花生,在涼席上一邊朝我挪屁股,一邊含混不清地叫出“姐姐,姐姐”。我以為這聲“姐姐”會一直在我身后回響,有時我不耐煩地吼她:“別叫了,自己玩,我還得寫作業(yè)?!焙奥曉谀骋惶煜Я恕E紶栁視霈F(xiàn)幻聽,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頭,是陌生的一扇門,門上有了插銷,有沒有插上都不要緊,不會再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將門推開。我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寫作業(yè),淚水打在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上,那些冷冰冰的數(shù)字和符號漫開了毛邊,但仍然是數(shù)字和符號,不會幻化成蝴蝶和花朵。后來,我輾轉(zhuǎn)得到一張貝果的照片,她穿著芭蕾舞裙,“女”字形的兩條腿撐開薄薄的潔白裙擺。貝果被媽媽送到了寄宿制舞蹈學(xué)校。一部分原因是我美麗的寫詩的媽媽,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她必須從“家”這個主戰(zhàn)場抽出身來,參與到通勤、交際、新聞采編、寫稿等無數(shù)分戰(zhàn)場中。家庭的變故,使我與貝果之間的陌生感在悄無聲息地滋長,每一次見面,我都能看到它。它緩慢而慵懶,卻一刻不停;它粘滯在我摸向貝果臉蛋的指尖上,停駐在為緩和氣氛而笑起來的余音里,有時候它會在我獨自一人時出現(xiàn),像半夜突然犯起的牙疼。也有一些時刻,它藏了起來,因為有一個克星叫作“血濃于水”。我又認識了貝果膝蓋上的傷痕,發(fā)紫的是因為上周練習(xí)揮鞭轉(zhuǎn)時跌在了地上,青色的是因為前天的鶴立姿勢沒有站穩(wěn),紅色的則是因為腿疼而走路飄忽,昨晚洗完澡后撞在了床沿上。貝果嘩啦啦地向我傾訴著,向我喊疼,然后向我笑:“姐姐,別擔(dān)心我,我還能給你來一個阿拉貝斯克?!蹦鞘枪诺浒爬僦凶顑?yōu)美的一個舞姿,也是我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都會出現(xiàn)的一塊碎片。后來,我繼續(xù)認識貝果成長為一個少女后的美麗,那從顱頂?shù)奖羌?,再到唇鋒、下頜,一線流暢的漫畫似的側(cè)顏;那因為常年在舞蹈隊訓(xùn)練而肌肉緊繃的小腿;那在薄薄睡衣下翹起的、小巧的乳房……我也認識了貝果的煩惱,她向我埋怨大腿韌帶撕裂的疼痛時常在夜晚發(fā)作;她因為英語學(xué)不好錯失了國外演出和交流的機會;她忍受不了炸雞和蛋糕的誘惑,和幾個小姑娘躲在夜晚的宿舍里饕餮一番,再排著隊去洗手間吐出來。在她第一次向我吐露這個秘密時,她早已形成了對食物的“癮癥”。而這些,媽媽并不知道。這也成了媽媽的心魔。

我再也沒有機會認識新的貝果了。她死于胃食道返流引發(fā)的窒息。她變作一塊小小的墓碑,那是一塊大理石,表面顆粒斑駁,像極了貝果眼下皮膚出現(xiàn)的暗紫色斑點,細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血管走行的紋路。那是因為劇烈嘔吐而導(dǎo)致面部急劇充血,毛細血管破裂了。那么痛,那么熟悉,我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它。我感受它尖利的棱角,像感受貝果凸起的肩胛和肋骨。但貝果沒有石頭堅硬,曾經(jīng)躺在病床上的她,看起來只不過是一具紙糊的骷髏。

“我不該讓貝果跳舞。”媽媽說。

“是她自己喜歡?!?/p>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吃什么吐什么呢……我該陪著她的,她一定認為我不愛她……”媽媽又說。

“那是癮癥,沒有別的原因。我問了,和她一起的幾個小姑娘都有?!?/p>

類似的對話每天都在發(fā)生,在媽媽生病倒下后的每天。媽媽一直不肯放過自己,揪著那條線一路追溯:她因為工作繁忙,匆匆掛斷了貝果哭著打來的電話;她鼓勵貝果要努力跳舞,要為她爭氣,卻忽略了貝果身上的傷疾;她給貝果送去牛肉和牛奶,不肯買一塊小女孩都會喜歡的開心果巴斯克蛋糕……她賣掉了老房子,貝果撅著嘴明確地抗議:她一點也不喜歡新房子;她把姐妹倆分開,她記得貝果光著腳一邊哭一邊挨個房間搜尋姐姐;她明明對不起爸爸,卻在爸爸選擇原諒之后仍然決意離開,她太把男女之間的感情當(dāng)回事了;她就不該生下貝果……

而那趟坐火車出行的果園之旅,是我們一家四口最后一次的“圓滿”。

它給過我希望。那天晚上,火車上的燈關(guān)掉了,乘務(wù)員為我們拉上了藍白色條紋的窗簾。小小的車廂里立刻黑作一團。貝果早就睡了,像頭小豬似的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我側(cè)躺在上鋪,毫無睡意,瞪著黑暗,分辨出對面床鋪和行李架上切割空間的幾條橫線、豎線、斜線,推演著它們的空間關(guān)系和距離。然后,我看見有根線條突然出現(xiàn),把一切攪亂了。它先是折線,某些部分應(yīng)該是曲線,它從下鋪曲折而上,姿態(tài)輕盈,但腳下還是發(fā)出了“吱呀”一聲。然后它拉長成一條直線。后來我就看不清了,因為它鉆進了被子里,變成一個面。好像有些擁擠,那個面變化了幾個形狀,努力適應(yīng)著逼仄的空間。我不敢翻身,不敢呼吸,努力將聽覺轉(zhuǎn)移到貝果的鼾聲上,好像不需要了,我聽見我的睫毛掃過枕頭白色的布面,“刷——刷——”這聲音覆蓋住一切,并且變得滯重,那是因為一切都被我幸福的淚水打濕了。

第二天,火車到站了。爸爸把貝果抱下站臺,又伸手去拉我,借著爸爸的大手,我毫不費力地跳下了站臺。然后我和貝果看見爸爸仍然伸著手。媽媽笑著,不肯把手給爸爸。爸爸一把攬住媽媽,直接將她抱了下來。而在落地那一刻,媽媽因為沒有站穩(wěn),差點拉著爸爸一起坐到地上。貝果在一旁拍著手哈哈大笑。我也笑了,那時候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

一直以來,我太相信自己的直覺了,同敏感和脆弱一樣,這是寫詩引起的并發(fā)癥。當(dāng)我快到三十歲還不打算結(jié)婚并對媽媽閃爍其詞時,她同樣以直覺對我進行判斷。她早已不寫詩,所以她的直覺比我準。

我向她攤牌,我在等那個人離婚。他說他會離婚的。

媽媽甚至沒有聽我解釋就斷言我被騙了。那時,貝果已經(jīng)住進醫(yī)院。我們母女三人有了長時間相處的機會,彼此真誠相對,但在各自不為人知的過去生活中形成的那部分已變得十分堅硬,難以改變。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講述,就像我給他寫的那一沓子情詩永遠不會公之于眾一樣,有些秘密,難以共享。對妹妹的憂心、對我的憤怒,同時擊打著媽媽,她肉眼可見地消瘦、變老。

時至今日,我仍然在做著白日夢。我幻想有一天成為他的家人,就是世俗生活中的那種家人。絕不像我過去的生活:媽媽和妹妹只能約時間同我見面,而拿走我撫養(yǎng)權(quán)的爸爸,依舊長年累月地顛簸在河西走廊上。那時,他們一致認為我足夠大了,有能力照顧好自己。于是我騎自行車上學(xué),我學(xué)習(xí)煎雞蛋和煮面條,我將一個月的生活費分算到每一天……我還得承擔(dān)一部分家務(wù)——保持“家”的溫暖,它包括整潔、運轉(zhuǎn)、充滿人氣。而這最后一條,我自己無法完成。

于是我渴望成為他的家人,我就能每天見到他。我會為他支起枕頭,給他讀詩,觀察他掌心的紋路,撫摸他眼角的兩條小魚尾,和他一起做著平凡的美夢。一種一直以來不可求的氣息會循著墻壁游走,在每一片玻璃上留下白霧,拂過窗欞一路向上,往天花板綻開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我絮絮叨叨地把這一切講了出來。等我回過神,發(fā)現(xiàn)之前一直盯著雪白墻壁發(fā)呆的媽媽,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好像睡著了。

“將來會怎樣,誰說得準呢?糾正不了什么,就過好眼下吧?!蔽依^續(xù)說。媽媽應(yīng)該聽見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濕潤了。她又能有什么辦法呢,不過罵我一聲“勺丫頭”罷了。

爺爺去世之后,我再也沒有吃到印著我名字的蘋果。我通常逛超市,還是喜歡買印字的蘋果,那些字通常是“?!薄叭缫狻薄捌桨部鞓贰敝惖?,它們與貨架上成堆的普通蘋果是不同的,我能感受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比如展平貼紙的那雙粗糙的手、熾烈的陽光和陽光下蒸發(fā)的露水……貼紙下的那塊位置同時承載著自然和人為的祝福,長成現(xiàn)在的模樣。

有一次,我在選印字蘋果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略有殘損的一只,果身上是一張笑臉,向上彎起的嘴角卻只有一半。另一半呢?或許是貼紙在一場雨水的沖刷下掉了一截,也或許負責(zé)貼紙的果農(nóng)在那天與愛人生了氣,讓這只蘋果陪著他難過……誰知道呢?我當(dāng)然可以脫手而出,去選擇其他“完美”的蘋果,但我毫不猶豫地將它裝進了塑料袋——我感懷于它在成長過程中的意外。

隨時都在發(fā)生的意外讓結(jié)果指向無數(shù)個可能。我曾一遍又一遍地推演所發(fā)生的事和我可以有的作為,比如在那趟火車上,我看見核桃越過我身旁的床欄,我看見我用一只手干凈利落地攥住了它,根本就沒有抬起胳膊。那時我可以緩緩坐起來,淡淡一笑,回應(yīng)貝果的驚呼。然后,我伸出手,我的手與貝果托起的那雙胖乎乎的小手連成一條直線,恰好與地面呈現(xiàn)九十度的垂直,這樣我一松手,她就能準確地接住。她的笑聲會更響,像風(fēng)中奏起了手風(fēng)琴,我們一上一下,玩起拋擲核桃的游戲。

爸爸會被我們的笑聲吵醒,他清醒了一會兒后,參與到我們的游戲當(dāng)中。多么幼稚啊,但是媽媽竟然也參與了進來。那顆小小的核桃,在狹小的車廂里上下左右地飛來飛去,我看見貝果露著豁牙,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在地上打滾。爸爸也笑出了眼淚,順勢把一臉潮紅的媽媽攬入懷中。

“再玩吧。”貝果央求道。

“好,一會兒我們再玩,下午我們再玩,明天我們再玩,后天我們再玩。”有人回應(yīng)她。等她再長大一點,就不再纏著我們玩這種游戲了,但我們會耐心地陪她玩別的游戲,直到她成為婚禮上的新娘。

假如這些都真實發(fā)生了,后來的一切會改變嗎?我小心翼翼地啃著那只笑臉殘缺的蘋果,明白一切猶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得到它比貝果打撈沙發(fā)縫里的那只花皮球還要難。而我啃完手中的這只蘋果,仍得繼續(xù)往前走,奔赴無數(shù)個可能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