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破譯蛋殼黑陶觚密碼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 徐 劍  2024年07月22日08:31

那天傍晚,入秋后的靖安,天空一半陰著,一半晴著。秋風起,飄過一陣冷雨,雨歇后,我們采訪團最后一站,來到江西省靖安縣高湖鎮(zhèn)老虎墩遺址。

一個新石器時代的遺存,居然起名老虎墩,說明此地以前或有華南虎出沒。車子在一個高臺停下。跳下車,越過丘陵之脊,往前方走去,目之所及,一條河谷漸入田野,秋收后的稻田,仍殘留稻子的草根。打谷機打過稻谷的清香猶在,那是童年熟悉的味道。右邊是臨河高臺,4個考古探坑里,工人正在發(fā)掘一個紅土包裹的黑陶罐子,考古隊員在一旁拍照、記錄。我取腳邊一塊紅土,揉碎,掬一抔于手心,向同行者說,“我觸摸到春秋時代的氣息了”,引得同道一陣大笑。

13年前,就是在這里,薄胎蛋殼黑陶觚的出土驚動江右(文中指江西)。它們從數(shù)千年前的地層浮了出來,挾著靈氣、神氣和匠氣,與齊魯之地的黑陶連成了一線。

“黑如漆,亮如鏡,薄如紙,硬如瓷”,這最薄處達毫米級的陶器,古人是如何燒制出來的?

一天,靖安縣委書記將考古專家修復的蛋殼黑陶觚,帶到伍映方處,對他說:老虎墎出土了這件4000多年前的黑陶器,堪稱精品,應該讓更多人知道它。憑你一身祖?zhèn)鞯闹铺占妓嚕梢詮椭扑鼏幔?/p>

伍映方:我試試吧,文物能否讓我好好看看,琢磨幾天。

書記:可以,已經(jīng)修復好了,不能有任何閃失啊,否則拿你是問。

第一次見伍映方,是兩年前在他的靖窯陶瓷坊。這里環(huán)境古樸,不僅掛著明清時期的匾額,還有一條老榆木長案。他坐在我們對面,與他對視時,被他的一雙眼睛打動了,準確地說,是他的眼神。與人說話時,他的眼神是凝聚的、沉靜的,一雙黑陶般的眸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某處,深邃、內(nèi)斂、寧靜,仿佛要看穿歷史。

這眼神是從新石器時代的黑陶嬗變而來的嗎?大道如砥,伍映方是否看到了夏商時代的城邦,還有那松煙裊裊的黑陶窯址?

古風從潦河吹來,尋風而前,我蹲下來,從稻田探方泥堆,攥一把泥土,是造出蛋殼黑陶的泥土嗎?

蹲在老虎墩新挖的歷史夯土層前,嗅著泥土的遠古味道,我驀地意識到,人類與陶器相伴久矣,從目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看,已有約2萬年了。而黑陶,出現(xiàn)相當早,大約在中國的新石器時代。黑陶中的蛋殼黑陶,胎質(zhì)細膩,胎體極薄,表面還抹有一層薄薄的黑衣,胎體厚度僅1毫米左右,非常均勻,故名蛋殼黑陶。它的發(fā)現(xiàn),令世人震驚,被考古學界譽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

江西靖安老虎墩2011年出土的蛋殼黑陶觚,距今約4500年歷史。可以說,黑陶觚代表了江右新石器晚期陶器制作的最高水平。它與山東龍山的蛋殼黑陶觚,同屬新石器時代,其制作之精致,考古研究價值之高,不言而喻。

伍映方能破譯黑陶的密碼嗎?他從潦河吹來的山風中,找到了歷史的鏈接。數(shù)十年前,與靖安一嶺之隔的萬年縣仙人洞遺址,曾出土蛋殼黑陶觚,與靖安老虎墩隔嶺輝映。伍映方特意去江西省博物館考察,直面一尊尊蛋殼黑陶觚,他的靈魂震顫了,這么精良的制作、優(yōu)美的線條、明亮的色澤,即使在制陶技藝十分發(fā)達的今天,也難以復制??墒菐浊昵暗闹铺账嚾?,卻達到如此登峰造極的水平。那雙沾著黃泥的陶工之手、幾千年前的靖安人的手,幾十年前父親的手,自己的手,在伍映方眼前疊映在一起。

伍映方已記不清,到父親這代,伍家的陶瓷作坊傳了多少代。往前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爺爺,還有爺爺?shù)臓敔?,都是制陶手藝人。伍家,算得上是陶藝世家。伍映方從小看著父親做陶的背影長大。父親伍先崇,湖南婁底新化人,13歲學藝,心靈手巧,制陶工序樣樣精,先后在婁底、懷化等多家陶瓷廠擔任技術骨干,后來被作為技術人才引進到靖安。

伍映方3歲那年,鄉(xiāng)下傳聞要發(fā)生大地震,奶奶非常擔心,急忙讓兒子將伍映方哥倆接到陶瓷廠。沒過幾天,哥哥上小學,扔下伍映方跟著父親去上班。他用敏感閃爍的眸子,審視制陶人的天地和一雙雙靈巧的手。

好奇的他玩起了泥巴,黏黏的黃泥里有靈動的火焰在燃燒,泥巴和坯胎讓他產(chǎn)生了親近感,窯火照亮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那窯火的松煙,讓他癡迷。暗火、紅火、黃火、橙火、紫火,他一眼看過,就知道多少攝氏度,脫口而出,讓父親驚訝萬狀。父親的徒弟夸他是最小的窯火師。后來,到了讀書年紀,他不得不離開泥巴的世界,進入學堂,一路讀到高中。但他心牽陶泥,高二時,正式向父親提出學習制作陶器的想法。

伍映方對父親說:我要讓黑陶的色澤之美、造型之美、裝飾之美,在中國重放異彩。父親搖頭,說自己當了一輩子陶工,沒多大出息,兒子不應該圍著陶窯轉(zhuǎn),考個大學,畢業(yè)后謀個好差事,比當陶工體面啊。伍映方說:我快18歲了,該為父親扛起家庭的責任,若去讀大學,家里的負擔更重。父親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你考得起,砸鍋賣鐵也要供。伍映方回答:我志在制陶,縱使讀四年大學回來,還跟你制陶啊。熱愛是成就事業(yè)的老師,老爹收下我吧。父親沉思良久,終于說:好吧,我成全你,但我有一個要求,不學則已,學就要超越你的老爹,成為一代制陶大師。

10年跟著父親學,10年跟著天下陶工學,10年跟著自然萬物學……一晃,伍映方在陶瓷世界浸淫了30年。他徜徉在陶器的世界里,嘗試制作各種各樣的器皿。紫砂、紅陶、白瓷、青花,一一試過。他去全國各地的陶窯,江西景德鎮(zhèn)、江蘇宜興,還有山東、福建、浙江,有好窯的地方,都待上一年半載。各種技法,也一一學過。他的技藝提高很快,做出來的陶器很受歡迎。陶瓷制作的十八般武藝,七十二道工序,從攣窯、淘土、拉坯、成型、裝飾、上釉、燒制,他操作自如。用師父的話說,你只要給他一盒火柴,把他放到山上去,他就能燒出陶器來。所有的蟄伏似乎都在等待這一天,將失傳幾千年的蛋殼黑陶觚制作技藝復活。

凝視蛋殼黑陶觚,伍映方的靈魂震顫了。仿制、復活黑陶技藝,三十年功名泥與火,只為這一天。

2012年春天,伍映方開始試制蛋殼黑陶觚。他遐想,古代黑陶藝人在那么簡陋的條件下都能做出蛋殼黑陶觚,當下的條件這么好,憑自己嫻熟的手藝,是可以做出來的,況且還向縣委書記拍了胸脯,君子一諾,駟馬難追啊。

但真正制作起黑陶來,他才感覺實在太難了。黑陶制作技藝已斷代幾千年,無古代制黑陶技法可依,唯有靠經(jīng)驗和靈感。那一刻,伍家世代傳承下來的技藝呼之欲出,一步步朝他走來。經(jīng)歷一次次否定、否定之否定,失敗、毀掉、重做,伍映方發(fā)現(xiàn)最關鍵的是闖過拉修薄坯的第一關。

蛋殼黑陶觚薄如紙,最薄處僅0.2毫米,那蟬翼般透明的薄,需要上等泥料。那些日子,只要不下雨,伍映方就帶上工具出門,跋山涉水,在靖安的山水之中埋頭跋涉,像找金礦一樣尋找合適的泥料。終于,他在漁橋村挖掘到一種可塑性強、細膩度高的白膠泥:這種泥料具有較強的黏合性,拉坯過程中張力很強,且不會太粘手,有利于薄胎的制作。

原料有了,怎樣才能憑一雙手,把它拉成均勻的、蛋殼一樣薄的坯胎?這又是一個新挑戰(zhàn)。伍映方婉拒所有訪客,將自己鎖在工作坊里,夜以繼日地苦練拉坯。餓了,妻子將飯送到工作間,困了,在椅子上躺一會兒。他像著了魔一般,反反復復地拉坯、修坯,再拉坯、再修坯……原本堆放在墻角高高的泥料,越來越少,而他的手,則越來越巧:由此厚彼薄,到厚薄劃一;厚度由1毫米到0.9 毫米 、0.8毫米……他還在拉坯,他在挑戰(zhàn)極限。終于,伍映方攻下了拉坯這一關,嫻熟地拉出1毫米以內(nèi)的薄胎了,最薄處僅0.2毫米。

還沒顧得上高興,伍映方開始鉆研如何將薄如蛋殼的坯胎裝進窯里。行家皆知,薄薄的坯胎放進匣缽,再放入柴窯內(nèi)合適的位置,其技術難度不亞于修拉薄胎。移動中哪怕身體有輕微的抖動,蛋殼坯體都可能裂開,即使是裂開發(fā)絲般細縫,坯胎也報廢了。為越過此關,伍映方向太極師傅學習,摸索出一套獨特的呼吸法,他稱為屏息靜氣法。屏住呼吸,身輕如燕,用“輕功”送蛋殼黑陶坯胎入窯,終于安然無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點火。

爐火純青是燒窯的一種境界。于伍映方而言,是對窯火風向和溫度的把控。制陶界有句話,“三年出一個狀元,十年出一個窯火師”??梢姼G溫控全局。至于柴燒,就更難控制火候了。因為柴燒是一種古老的技藝,其火候和方向的把握,全靠人的判斷,難度相當高。

現(xiàn)代制陶,很少再用柴燒。但在伍映方心中,那團火是那樣迷人,那樣神奇。柴窯,是人與窯的對話、火與土的共舞。柴燒作品擁有的渾厚內(nèi)斂的質(zhì)感,其“火痕”與“灰釉”所構成的自然美妙的紋路,是其他方法做不出來的。

柴燒得先有柴窯,砌窯和補窯稱為“攣窯”。伍氏靖窯呈龍窯狀,一座長36米,有12個窯包,倚丘陵而建,一排向上,另一座9米長,皆是伍映方與父親的心血之作。遠遠看去,像一條龍盤踞紅土丘上。伍氏靖窯乍看普通,卻暗藏玄機,首先要有坡度,以便控制風向。然后再貼好用耐高溫的黏土制作的窯磚,全憑攣窯人的經(jīng)驗和感覺,不用吊線和模板支拱。父子二人,日復一日,月復一月,雙腳雙手,踩泥、成型、晾曬、燒煉,制成一塊塊窯磚,再經(jīng)反復試驗,歷時一年之久,終于砌成“靖窯蛋型龍窯”。這種窯既有傳統(tǒng)龍窯的長處,又結(jié)合了北方饅頭窯的優(yōu)點,窯溫可達1200攝氏度左右。

萬事俱備,蛋殼薄坯胎有了,龍窯有了,柴火也曬干了,只欠一炬火。

火起,紫煙冉冉,一爐柴窯需燒60個小時,期間,窯師不眠不休,輪班投柴。柴的種類、投柴的速度、環(huán)境氣候、氧氣進入量等,都會影響窯內(nèi)作品的色澤變化。伍映方說,那些日子,七魂六魄都附在窯上,連續(xù)三天三夜,不眠不臥,眼觀火光、火候,操作不能有半分差錯。哪怕錯投一捆柴,也會令窯內(nèi)的作品毀于一旦。夏天蚊蟲圍攻,冬日里冰凝江右。整整一年,伍映方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只待蛋殼般薄的黑陶橫空出世,人間復活。

然而,煙火冷卻,開窯了,最初幾窯卻連黑陶的影子都未見。千辛萬苦,全部希望化作泡影,還有每一窯幾十萬的成本啊。怎么辦?放棄,還是接著實驗?做出蛋殼黑陶只是還原復活一種古老的制陶工藝,市場前景并不明朗,搞下去就是燒錢。最初幾窯皆不成功,啃完老本后,伍映方差不多身無分文了。摸著每次燒窯記錄的一沓沓數(shù)據(jù),再側(cè)看四周的廢品,伍映方很糾結(jié)。

若是放棄,另起爐灶,燒制市場上最熱門的陶器,伍映方心有不甘。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只差一步了。他對妻子說,我再燒最后一窯,若還不成功,就收手不干了。說這句話時,伍映方眼里是一股執(zhí)拗。妻子點點頭。2013年,伍映方已過不惑之年,但他和自己過不去,必須要燒“最后一窯”,讓新石器時代的蛋殼黑陶觚重現(xiàn)人間。

最后一窯,從點火那一刻起,伍映方神經(jīng)就繃得緊緊的,心里默默祈禱。終于,一件黑中留著些許白的作品,驚現(xiàn)眼前。他驚喜萬狀,這一窯,改變了他的命運。

天見曉焉,曙光乍現(xiàn)。此后,伍映方反復試燒,終于覓得真諦,漸漸掌握了斷代幾千年的技藝,用靖安的泥土制成配比,用天然柴火,燒出了里外全黑、蛋殼薄得均勻、質(zhì)樸純粹的黑陶。蛋殼黑陶觚,重生了。

2014年,伍映方成功復燒出古法柴燒蛋殼黑陶觚。他采用靖安本地黏土,全手工制作,柴窯燒制,成功全面地恢復了老虎墩遺址出土的蛋殼黑陶的古法制作技藝,使失傳已久的寶貴技藝重現(xiàn)于世,具有很高的傳承價值、文化價值、藝術價值與經(jīng)濟價值。

此后,靖安黑陶制作技藝成功申報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伍映方成為省級代表性傳承人,靖窯被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授牌“黑陶研究基地”。

“太妙了!”全國各地的考古和制陶大師手捧蛋殼黑陶觚,驚嘆不已。伍映方在復燒黑陶的基礎上,把黑陶從600—900攝氏度的燒成溫度提高到1280攝氏度以上,成功破解了溫度超過900度就燒制不成黑陶的難題。還有不上釉,通過天然材料配比和工藝創(chuàng)新,加上足夠高且均勻的溫度,黑陶表面無釉而能產(chǎn)生釉面光澤,這也是一個突破!

此前,伍映方曾用十多種硅酸鹽化工原料,制作了木葉天目、油滴、兔毫、虎斑玳瑁等多種名貴黑釉瓷。但柴燒黑陶后,他推翻了自己的結(jié)論,認為這不是古法。他用泥土與草木灰液來上釉。當灰燼和火焰直接竄入窯內(nèi),產(chǎn)生的落灰經(jīng)高溫熔成了自然的灰釉,坯胎在與火的接觸過程中,器皿表面發(fā)生微妙變化,使陶器呈現(xiàn)出天然的模樣:色澤溫暖,層次豐富,質(zhì)地粗獷有力,圖形為天工所制,大拙若巧。伍映方拇指與中指輕彈質(zhì)樸渾厚的陶器,鐘磬玉盤之聲回響,這是來自大自然的聲音。

新石器時代的蛋殼黑陶觚制作之謎被破譯了。得此消息,北京大學考古專家李伯謙來到伍氏靖窯考察。手撫蛋殼黑陶觚,見慣太多珍寶古董的老專家激動不已,驚嘆地說:“奇跡??!千古黑陶制作之法,被一個當代黑陶工匠破譯了,了不起?!?/p>

榮譽也紛至沓來,“全國勞動模范”“全國技術能手”“中國好人”“江西省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伍映方依然心靜如水,每天從早到晚安安靜靜待在作坊里,和泥料、火焰對話,和古人對話。他覺得陶瓷的每一個元素,都有自己的語言,甚至每一把火,都有自己的語言。

如今,他創(chuàng)辦了非遺展館和黑陶體驗室,集傳統(tǒng)黑陶古法技藝研究、傳承、研學等于一體,向世人講述遠古黑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