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4期|李方毅:南方漂泊二十年
編者按
《天涯》2024年第4期“散文”欄目,推出楊本芬、陳慧、王計兵、鄔霞、李方毅五人的作品,他們中有的曾被歸入“素人寫作”中廣泛討論,但當(dāng)其廣為人知,“素人”之說便已失效,需要找到更貼切的概括,來為其寫作命名。細(xì)究他們的文本,可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都有著鮮明的“自述”性質(zhì),這是對“被代言”的不滿,更源于講述自身的強烈沖動,這是一種“自述式寫作”——我寫我,我只認(rèn)可自我的講述。他們是退休人員、菜市場攤販、快遞員、自由職業(yè)者、家具安裝工等,普通人的身份,提供了敘述的新可能。普通人以自述的方式參與歷史的敘述,是個人史、社會史和人類史相互印證的過程,也是個體錨定歷史坐標(biāo)的嘗試。故此,該小輯名為“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今天,我們?nèi)耐扑屠罘揭愕纳⑽摹赌戏狡炊辍罚疚南底髡呱⑽奶幣?,講述自己在南方務(wù)工的真實經(jīng)歷,從中可以一窺外來務(wù)工人員的苦與樂。
南方漂泊二十年
李方毅
時光悠長,日子枯燥無味,每天在流水線上一成不變地工作,可實際上,這種單調(diào)的日子過得很快,眨眼間,已是一年,五年,十年。而我的時光就是一種揮霍,是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緩慢的揮霍。我始終沒有走出廠區(qū),只是從這個工廠的車間,走進那個工廠的車間,而這個車間,亦或那個車間,何其相似。
有一段時間,我特想離開白沙,于是就拖著箱子離開白沙,去往陌生的、安靜的小鎮(zhèn),可找尋了許久,仍舊毫無收獲。我游蕩在街頭,渾渾噩噩地找工作,不知何往,前途是什么。也許在工廠上班的人,沒有前途,于是乎,我又拖著箱子回到了廣州,回到了白沙。
2004年的5月,我從湖南一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來到了廣州市白云區(qū)白沙村,當(dāng)時還穿著校服,背著一只黑色的包,包里有幾件換洗衣服和母親煮熟的土雞蛋。我上班了,發(fā)了工資,常去買一些舊書,當(dāng)時的白沙菜市場那邊還有舊書攤??晒ぷ骱芸?,薪水很少,估摸省著點花,一年下來也照樣存不到錢。
在塑料廠,中午也沒得休息。到了飯點,是輪著去打飯,機器面前不能離開人,打好飯就站在機器旁,一邊干活,一邊吃飯,每天從早八點到晚八點,或者晚八點到早八點,工人如同機器,不停地運轉(zhuǎn),每個月的1日和15日才休息。
那時我開始寫分行文字。有一天,在網(wǎng)吧稀里糊涂用QQ郵箱發(fā)了一封郵件到《江門文藝》,但許久沒有回音,后來也試著給《佛山文藝》投稿,還是沒有回音,于是我就在“榕樹下”寫起了分行文字?;蛟S是塑料廠的艱苦,或許是漂泊在廣東,我才喜歡把流浪、憂傷、思念寫成分行文字,打包好,存放在某個角落。
那年的平安夜,我走進公用電話亭給遠(yuǎn)在肇慶的老表打電話,說,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他說,節(jié)日快樂。其實我想找個人說說塑料廠的艱辛,可我憋住了。后來的幾年,我總是在想家的時候,打電話給祖母,說我很想她。祖母每次都說,男子漢,走四方,在外面處處要忍受著。也許她同我常年在北京的三叔也是這么說。
我的祖母是一個很勤勞、很樸素的人。她七十歲還帶著我上山砍柴,下地種玉米,也常常說,工多藝熟。
祖母去世的那年,我三十歲,在東莞虎門地鐵站做事,那份工作我只干了八天。那八天,我總是想到祖母,于是我又在“榕樹下”寫詩,我覺得想念與憂傷,不能同別人說,只能寫成分行文字。
2007年,我進了家具廠,由于是新手,只好選擇去包裝車間,我啥都愿意干,能吃苦,也勤快,似乎我只剩下吃苦耐勞了——也許這是我唯一的長項。那時廠內(nèi)安裝和包裝是同一個部門,叫安包裝部門,有些柜子要整裝發(fā)貨,例如收銀臺、燈箱柜,包裝那邊空閑時間,其他人都去抽煙休息,我跑去安裝那邊幫忙。那一年我加薪三次,廠長要留我在廠里做,但我還是選擇離開家具廠。其實相對來說,我還蠻喜歡家具廠的工作,沒有連班,也沒有夜班。往后的幾年,每份工作,都干不長久。
每次辭職,我會在白沙租一間屋,作為棲身之地,每當(dāng)我拖著箱子走過白沙路,會遇見補鞋匠,他在商場的角落里微笑,我走過去,給他一支煙,偶爾給他一包煙,聊會家常,便默默離去。
補鞋匠是湖南邵陽縣人,1998年初來白沙,由于是侏儒,他鮮少離開,也不知他這些年有沒有回過家,或許他把白沙當(dāng)成家了。補鞋匠一直在商場入口旁的角落待著,商場倒閉了,又有另一位老板,在同一個地方開了一個更大的商場,但補鞋匠未曾挪動一步,始終在那個角落。有一年,白沙多了兩位補鞋匠,那兩位牛高馬大的,搶了侏儒老鄉(xiāng)的生意,他搞笑般地把其中一位趕走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能耐與別人爭搶地盤。后來那些離開白沙的打工人再也沒有回來,我的老鄉(xiāng)也把另一位同行熬走了,而他風(fēng)雨無阻,每天出工,始終堅守著那個角落。
補鞋匠老鄉(xiāng)姓啥名啥,我從來沒問,大家都叫他矮子,我也隨了大眾,他身高不足一米,的確是矮子中的矮子。矮子常去發(fā)廊找洗頭女,發(fā)泄他的欲望,他在角落里掙錢,夜晚便在洗頭女的懷里感受著女人香,不知他那畸形的身軀有著怎樣的欲望,或者是洗頭女的體香如母愛般撫慰他那弱小而又可憐的心靈。離奇的是,也有一個女人主動與他來往,常說要嫁給他,給他生個孩子,但至始至終,就是個謊言。他為那個遙不可及的家,付出了很多,那個女人不理會他的時候,他似乎死了一截,無精打采地活著。那個角落空空蕩蕩了幾天后,矮子又出現(xiàn)了,往后的好多年,矮子沒有了幻想,而是更加沉迷于洗頭女的體香,他飄在虛空之中。
如今,矮子六十多了,我路過商場,還是會給他一支煙,或者一包煙,他和往常一樣跟我聊聊家常。生意冷淡的日子,他就會趴在工具旁打會兒盹,夏天很長,商場的空調(diào)吹得他昏昏欲睡。
白沙有許多衡陽人,也有許多永州人,當(dāng)然,邵陽人也蠻多。白沙路一公里左右,中間有一條白沙瀏陽街。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有許多湖南人來到了白沙創(chuàng)業(yè)開廠,當(dāng)時白沙商貿(mào)城還是一片農(nóng)田,后來逐漸形成了一個以床墊等家具生產(chǎn)為主的商貿(mào)城。因為有各地來這邊批發(fā)貨物的卡車司機,大量的搬運工應(yīng)運而生,很多的衡陽人專職從事搬運,他們用一身的氣力掙錢養(yǎng)家。搬運是一份很辛苦的謀生工作,相對來說,他們收入比廠里流水線上的工人高。老楊如今快六十了,他的孩子在上小學(xué),他每天在商貿(mào)街轉(zhuǎn)悠,哪里有活,他就在哪里。五十歲才結(jié)婚的老楊,這一生未曾改變命運,搬床墊等家具以及各種材料,都很出力,只要出力,肯出力,就可以月入過萬。
我總是辭職,阿輝忙不過來時,叫我去做搬運。有一次,我們?nèi)ド藤Q(mào)城那邊的化妝品廠,卸了兩噸的工業(yè)鹽,一個早上掙了兩百元。汗水流進了眼睛,也流進了嘴里,汗水的咸,讓我疲憊不堪,那一次我累垮了,回到住處睡了一天,第二天全身都疼,搬運掙的錢,真的是太沉重了。
但是衡陽人就是很下苦力,搬運可以干十年,二十年,我沒有那個力氣,真的沒有,別人那超常的工作量,我望而生畏。
在白沙的湖南人,肩上似乎扛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也扛出了幾個大學(xué)生,然后,在夜里,收工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又是扛貨的一天。
我似乎受夠了家具廠車間的苦悶,于是開始擺地攤,希望能從擺地攤的隊伍中殺出一條血路,成為自由職業(yè)者。我去批發(fā)市場進了一些童裝以及小飾品,五月份的雨水充足,有時出攤不一會便是狂風(fēng)暴雨,很是焦慮,我的擺地攤生涯在雨季來臨之前開始,雨季還未結(jié)束時就結(jié)束了。此時,我覺得做什么都難。
從搬運到擺地攤,我只是想走出廠區(qū),可我沒有,只是吊兒郎當(dāng)?shù)钠凑?。我似乎是一個矛盾體,總是想走出廠區(qū),卻還是返回廠區(qū)。
陳楚生的歌,唱到了我心坎里,聽著會有一種憂傷,我仿佛置身其中,一位多愁善感的流浪漢在異鄉(xiāng),想著以前的美好,頓時孤獨無比,在城市的街頭,有無處安放的青春。
我沒有什么理想,就是一個不努力工作的人,其實我也很努力,只不過,一邊掙扎,一邊努力。或許,我只是喜歡懷舊,當(dāng)我想去努力改變的時候,卻又很矛盾。打工人,如此這般內(nèi)耗著。
每年冬天回家,第一時間就到外婆家。其實,外婆家很近,就在老屋的前面,打開大門,走幾步就到了。在火爐子邊烤火,外婆摸摸我的手,完了,又摸摸我的臉頰,說,這么瘦,在外面沒吃飯?我總是笑著答,我吃不胖。
2008年的秋天的一個平常日子里,我下了班,打電話回去,得知外婆病了,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我很是難過,于是辭職。一個月后,我回到家,打開房門,去往外婆家里。她躺在床上,我喊外婆。她歪著嘴,淚眼婆娑,說,方毅,外婆不能給你剝橘子吃了。我走近,在床邊握著她那滿是老繭與褶皺的雙手,放在我的臉頰上,我強忍著淚水,說,過幾天好了,我陪你去回龍大姨家玩。其實雙目失明的外婆已經(jīng)好多年沒去過回龍了,至于多少年,我也記不起來了。
幼時,外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喊,方毅,方毅,起床啦。她在模糊的世界里摸索著下床,又摸索著打開房門,用木梳子梳著那滿頭的白發(fā)。
外婆很多年沒去過回龍,去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屋前那田邊很近的水井。她每次去提水,就會拿著水桶,摸索著墻壁,慢慢地走去提一小桶水,又摸索著走回來。每天在這方寸之地往返,十年,二十年,手上的老繭,很厚很厚。
外婆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很少講她過去的艱辛與快樂,或許她只是把艱辛與快樂通通都忘了,也或許這些年,她把我當(dāng)成了唯一的快樂。與艱辛相比,快樂才是最讓人值得擁有的。幼時,我家沒有電視,每晚去鄰居家看電視到深夜,冬天很冷,堅持看電視到深夜是要有很大的決心的。那些年,我的腳總是長凍瘡,奇癢無比,外婆摸索著去灶屋給我燒熱水燙腳,燙完腳,又從床底下的糖缸里找出冬瓜糖、麻糖、橘子給我吃。那時,外婆的糖缸真是一個百寶箱。
我陷入一種虛空里,我的童年隨著外婆走后,也埋葬在山里。此后,我從未去過山里。
有一年在佛山南海,睡夢中,外婆喚著“方毅……方毅”。我在夢中大喊外婆,老何驚醒了,他叫醒我。我滿眼淚水,他問我,怎么啦?我說夢見外婆了,然后點燃一支煙,來到陽臺,獨自呆坐良久。
在白沙待了幾年,我還是一無所獲,總是想離開白沙,但真的離開了,又特別想念白沙,覺得白沙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雨季來臨,我騎單車去找工作,踩累了,就買一瓶水一口喝完,扔掉瓶子,走了一會,大雨傾盆,我成了落湯雞,工作沒找到,還感冒了,真是倒霉到家了。
瀏陽街并不是湖南人的瀏陽街,而是白沙商貿(mào)城瀏陽街,地攤佬的五元管理費,是要給的。給了就可以擺一天,隨便你賣什么。有幾個資深的地攤佬在白沙市場擺攤很多年,他們在頑強地活著,除了擺地攤,一無是處。而我除了打工,也一無是處。
很多時候,我喜歡獨來獨來,當(dāng)然我也有許多朋友,只是不太喜歡下班后,就去店子里打麻將,我喜歡發(fā)呆,夜晚,最適合發(fā)呆了,或者翻著一本書看看,看累了,倚在窗前,對著月光發(fā)呆。廠里宿舍的月光與高樓林立的小區(qū)的月光,當(dāng)然是一樣的,只不過人不一樣。以前的月光和此時的月光,也是同一種光。
從十七八歲出遠(yuǎn)門,直到人事部看到你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連連搖頭,這中間起碼有四十年在工作,如果這四十年做一種工作,那不是就成了匠人了呀,其實不然,四十年做同一個工種,當(dāng)然很牛,但還不能算頂尖。
我的表叔,1993年來到白沙打工,那時白沙一片荒涼,還沒有瀏陽街,表叔也去過別的地方,也許他跟我一樣離不開白沙。剛來時,十九歲的表叔,在紅磚廠干著很重的活,后來又去養(yǎng)雞場,再后來瀏陽街有了許多的彈簧廠,表叔開始鎖起了彈簧,彈簧廠很臟,機油多,機器也不是現(xiàn)在全自動的,而是搖一下鎖一個。大貨車從白沙商貿(mào)城拉出去的彈簧,去了東南西北。2004年,我從東莞過來,其實東莞長安才是我最初打工的地方,十九歲的我,在實木家具廠干得很辛苦,天天加班,生產(chǎn)實木家具灰塵太多了,簡直無法忍受那種車間,這種日子僅僅只堅持了一個禮拜。我去到白沙時,發(fā)現(xiàn)表叔兩口子和另外兩公婆合租一間屋,兩張架子床用布攔住。我當(dāng)時驚呆了,怎么會合租一間房?我很少去他們出租屋溜達,有時候他們發(fā)了工資,買了好菜,叫我下班過去吃飯,我也不想去,我不想待在那里,想象不出,兩對夫妻,熄燈后會有怎樣有趣的事發(fā)生。
在我還不想成為木工的時候,我卻成為了木工,板式家具木工也是木工的一種。我在地攤上買的那些書,有些落在別處,有些寄回了老家,有些就在白沙的出租屋。
我的父親也是木工,只不過是建筑木工,他在廣東一直蓋樓到2005年,整整干了十五年,后來,就回到家鄉(xiāng)做。我記不起他是1990年南下廣東,還是1991年,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在我讀初一的時候,也隨著父親去工地,我成了留守少年。而現(xiàn)在,我的侄子從留守兒童成長為留守少年,他在我讀過的學(xué)校讀,很多人一出生,就注定了留守。
下班回來,我買了一瓶啤酒咕嚕咕嚕喝完,面紅耳赤,睡兩個小時,醒來,就再也無法入睡,于是去白沙街頭走一會,擺攤的依然在擺攤,來到瀏陽街,一直走到白沙村口,又原路返回。
廣州地鐵14號線還沒有,白沙路口的人行天橋也不存在,去白沙對面的中和路要等紅綠燈,每次等紅綠燈時,我都會專注地看著人行道旁邊的青芒果,沒有來由地喜歡。整個夏天,青芒果從一丁點大直到自由落地,也沒長大個,從生長到落下,青色從未改變。
中和路有許多家具廠,我在洛威客上班那兩年,很扎實地上班,那時格外努力。每天要開早會,令人厭惡的只有早會的口號,我是一個極不愿意喊口號的人。車間里有個雜工,以前在物流園干搬運,年紀(jì)大了,搬運的活干不動了,也只好進廠,我聽到他喊口號很響亮:“好,很好,我們的明天更美好?!泵魈烀篮貌幻篮貌恢溃绻搅肆鄽q還在車間打工,那明天會更美好嗎?
在洛威客,我是一個積極向上的人,我每個崗位都愿意干,不加班的時候,我就看書,很少去外面溜達,兩點一線。老廖也是一樣,不愿意溜達。老廖在試裝車間,平時不怎么愛交流,我也是。他晚我一個禮拜進洛威客,我們一個宿舍,他來的時候,我問他工資多少,他說這點工資看不到希望,我就不問了。老廖有時在車間待煩了,就會請假去網(wǎng)吧混一天,第二天又和原來一樣勤勤懇懇工作。和老廖漸漸熟絡(luò)后,不加班的夜晚,我們?nèi)バ★堭^加個餐,喝點啤酒,他的酒量和我的酒量都很有限。有一次他說,在外面這么些年,不知道往后怎么辦,家也不知道在哪里?他說了離婚的事,說起他的女兒,很是掛念,如果沒有女兒,他可能就渾渾噩噩了,躺平了。老廖平時話少,但喝一瓶啤酒,就開通了某種功能,他說著,我只是聽著,可能人太孤獨了,需要一個聽眾。后來老廖辭工了,他離開白沙后,我一個人很少去喝啤酒。辭工的老廖在花都找個工作干了兩年,然后回家,等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說,家里混不下去,沒錢,只好又丟下女兒,出來打工。家一直是一個打工人苛求的,但生活所迫,又能怎樣?
我想離開家具廠,便真的離開了。
起初是漫無目的,彷徨又彷徨。
而后,覺得父母老了,我還是孑然一身,實在是太無用。我想,自己擅長的東西是做家具,那就重操舊業(yè)吧!但絕不去車間,于是做起了安裝,換個說法就是終端服務(wù),也就是C端。這份工作是自己拉活,去往每一戶人家,在廣州、佛山。夜幕下的萬家燈火,有我辛勤的勞作,我就是一個建設(shè)廣東的打工人。
沒有了工廠的保底工資以及包吃包住,那就全憑自己的技能活下去。還有一種散工,做著十五元每小時的工作。很多沒有一技之長的外鄉(xiāng)人爭先恐后的向中介報名,我也去過幾次,領(lǐng)導(dǎo)總說我慢,十五元一個小時,還要被人當(dāng)牲口一樣催促,真是讓人受不了。有些人不得不這樣,而我不想。
去了云浮的羅定市人民醫(yī)院,那是一家正在裝修的三甲醫(yī)院。四棟住院大樓,幾百套板式衣柜需要安裝,以前的同事喊我,才去的。住著板房宿舍,宿舍入口處貼了通告,在2022年的一起惡意討薪中,某木工以跳樓輕生來威脅項目部,要求發(fā)放工資。當(dāng)然,討薪失敗,跳樓這場戲終究還是沒多大影響力,反而影響了工程進度,影響了別人上班,被當(dāng)成惡意討薪。公共茅廁也有人用水筆寫了一行字,大意說,在這工地上做了五年,第一年的工資都沒有結(jié)完,認(rèn)為自己上當(dāng)受騙了。
我在羅定也鬧了項目部,安裝家具的有三十幾個人,大家都齊心協(xié)力,在項目部討要工錢,團結(jié)就是力量,拿到錢,我就回廣州了,真是萬幸。
回到廣州,歇息了一陣子,每天在白沙游手好閑,也有家具廠找我去做事,但我不想去。但人還是要為生存而工作,便換了一種思路,我跟認(rèn)識的工廠領(lǐng)導(dǎo)說,現(xiàn)在搞安裝了,有業(yè)務(wù)找我。以前的經(jīng)理也找我喝茶,聊聊安裝收費標(biāo)準(zhǔn)。沒過幾天活就來了,其實,廣州佛山兩地,樓盤特別多,如果真的一門心思搞家裝,那也挺好,總比在車間流水線要收入高一點。定制家具,是三分生產(chǎn),七分安裝,安裝是技術(shù)全面的活,要懂柜子結(jié)構(gòu),有工具,會現(xiàn)場處理出現(xiàn)的問題,改柜子也必須要會。好在我的技能比較全面,每個工序都熟悉,做起來沒有問題。
我的第一個搭檔,是以前的同事,木工專業(yè),從事家具行業(yè)十五年,他叫劉廣生,衡陽人,跟我年紀(jì)一般大,他說在廠里時間長,工資也不滿意,于是就出來了。
我倆在番禺的第一單完成得比較好,特別是樓梯柜,業(yè)主相當(dāng)滿意。那天收工后,劉廣生說,安裝比較自由,工錢也比廠里可觀,以后就搞這個吧!我應(yīng)允了,那就搞這個吧!他的車上拉了許多工具,在高速上,在國道上,在廣從路上,馳騁著。夜深了,回到白沙,我累極了,沖涼睡覺。
有一天,沒事做,尹經(jīng)理叫我去搞一個售后,他開車接我,到白云新城。尹經(jīng)理做家具二十年,從未離開家具廠,他懂設(shè)計、生產(chǎn)、安裝,是全能。那天收工,業(yè)主邀請尹經(jīng)理和我去酒店吃飯,其實我不喝酒,可女業(yè)主的盛情難卻,她還拿著一瓶洋酒。三只高腳杯碰撞,尹經(jīng)理開始了天南地北地與女業(yè)主聊天,我洋酒下肚,不一會就上頭了。間隙,女業(yè)主對我說,你們是技術(shù)工人,專為業(yè)主們服務(wù),首先要把口才練好,不然怎么和業(yè)主們溝通,如果業(yè)主不滿意,勢必要用專業(yè)的口才和業(yè)主溝通,要服務(wù)好業(yè)主,才能有更多的活干。女業(yè)主說得很對,不愧是買了六萬一平方米房子的人。女業(yè)主和尹經(jīng)理喝得很愉快,我喝得很少,反而醉得一塌糊涂。尹經(jīng)理叫了代駕,在車上,尹經(jīng)理和代駕又開始吹水,也許他是醉了,話特別多,而我頭很痛,昏昏欲睡。后來尹經(jīng)理常跟我說,干安裝可以,只要肯出力,收入比廠里可觀。
荔灣區(qū)有不少的拆遷戶,那對外三萬一平方米的小區(qū),絕大多數(shù)住著本地人。有些本地人穿著很樸素,也做過裝修的活,也種菜、賣菜。他們的子女工資也不高,有些才三四千一個月,他們有公積金、社保等,而家具廠沒有,他們住的房子卻要幾百萬。
與不喝酒的劉廣生在花溪小鎮(zhèn)安裝了三套房后,我們各自換了搭檔。劉廣生的專業(yè)很不錯,他會做房門、吊趟門,板式定制家具對他來說,一點問題都沒有。
秋天和夏天并沒有明顯的界限,或許廣東根本沒有秋天,只是夏天很長罷了。我的新搭檔是老張。科菲笛的廠子大,業(yè)務(wù)多,特別是荔灣區(qū)的業(yè)務(wù)。
廣州的四停四開,外地車牌,只能繞道而行,有時去荔灣區(qū),繞道南海里水,多走二十公里。
有一次,和老張去怡江上品做事,第一天,業(yè)主沒來,裝修公司老板娘來了一趟,帶來許多的門鉸,看了一會我們做事,覺得沒問題就走了?,F(xiàn)在房子裝修,全都是裝修公司承包,或者門店承包,家具就找生產(chǎn)商,室內(nèi)裝修就找裝修公司。如果是廠家包安裝,門店開出的安裝價格比較可觀,廠家給安裝工的價格比如是七十元,而門店給廠家就是八十元,后來才覺得去門店接活,去掉一個環(huán)節(jié),才是最好的選擇。
在怡江上品,我和老張遇到的是一位近六十的男子,我們第二天上午去做事,打開門,便看到業(yè)主。他說,柜子和墻縫隙太大,要切柜子底部。底部真的不能切,切了就不能防潮了,而業(yè)主非要切,他還帶來了水平儀,搞得我跟老張不知如何應(yīng)付,于是跟廠里反饋,業(yè)主要求太苛刻了,柜子是平的,地板不平,才導(dǎo)致縫隙太大,把地板低一點的地方墊高一些便可??墒菢I(yè)主堅持要切柜子,跟廠家說明情況后,老張驅(qū)車帶上我,繞道里水回去了,不掙這個錢也罷,昨天白干一天也罷。在路上,裝修公司打電話給我,廠里的客服也打電話給我,吵得要死,于是關(guān)機,閉目養(yǎng)神,等我開機時,客服發(fā)了一條信息說我把她出賣了,意思是,安裝不順利,逃避責(zé)任,她也有責(zé)任。
而后的日子,過得還是順利,順利的奔波,順利的交付。前路并不是那么平坦,終端服務(wù)工作,走向千家萬戶。許許多多的人,為了生活,自由而不散漫,清早出發(fā),很晚收工回家,時間在奔波勞碌中流逝。自由的工作,只比廠里自由,生活沒了規(guī)律,有時為了完成工作,業(yè)主催進度,通宵達旦加班,柜子裝好后,衛(wèi)生工作,就差用吸塵器了。
下半年越來越忙,安裝價格高了不少,我也常常一個人去安裝。有一次在黃邊,業(yè)主很不滿意設(shè)計方案,柜子裝完了,又要廠家拉回去重做,把女兒房的書桌與衣柜做小了尺寸。業(yè)主跟我說,廠里沒按他的要求做,于是我跟廠里溝通,業(yè)主也惱火了,拉回去重做,也只好這樣。既然廠家同意,那我的工錢,全額支付給我。后來,那個廠子的單子再也沒接了,有些設(shè)計師不入流,他們的方案違背了業(yè)主的需求。
去了一次番禺的亞運城,臨近南沙,去到五十樓,珠江的景致極好,一般工廠上班的人絕對買不起,三萬多一平方米,雖然離市區(qū)遠(yuǎn)。近幾年似乎開發(fā)了許多離市區(qū)較遠(yuǎn)的樓盤,我去到亞運城,那里有亞運城天瓏、天峯、天成、天薈……很火的樓盤,每個戶型都好賣。外地人在廣州買房,他們都沒有本地人那般要求多,他們很信任安裝師傅的專業(yè),只要交付讓他滿意,就不會在工作中找問題刁難。其實,也只是少數(shù)人的要求不合理,人和人之間就是有這么大的差別。
往后,我去到很多的小區(qū),遇見形形色色的人,他們的需求各不相同,寸土寸金,空間設(shè)計方案與落地效果,才是拉活的重中之重。
又是一年冬天,趕車很急,一夜之間,白沙少了很多人,小飯館的老板回家了,炒粉攤主也回家了,我收工回來,街道冷清,尋不到一處吃飯的地方,算了,點份外賣吧!
每一年的春運,是一場浩浩蕩蕩的遷徙,每一個奔波的外地人,都在往家的方向趕,綠皮火車與高鐵才是最佳出行方式,高速堵了,車禍猛于虎。
天冷了,黑夜很長,我在另一端找尋著,或許找到了什么,也或許根本找不到。模棱兩可,渾渾噩噩的日子還在繼續(xù)。
如果有一天,我厭倦了工作,就好好歇息,躺平很治愈,不要彷徨再彷徨,工作沒有不艱辛的,活著才是重中之重。
每一年的離家都是放逐,父母老了,老屋很冷清,無人居住,土磚和瓦片是祖父與祖母遺留下來的。我對祖父的印象很淺,只是我的相貌與祖父相似度高,可我想不起他的模樣,也想不起他如何喊我。模糊的記憶里,只有他去世那年,我跟堂哥以及老表喝了些米酒,然后醉了,我睡了一會,錯過了送他上山的時辰。從此,菜園子里多了一處墳冢。而今離去的人,越來越多,堂哥走了,我從廣州趕回;過了三個月,祖母也離世了,我又從廣州趕回。老屋的清冷,如同頹敗的季節(jié)。落葉紛飛,細(xì)雨綿綿,我從人群中走來,又在人群中消失,時間讓人悲傷。
母親從未歇息,勞作是永恒的主題,疲倦了,睡一覺第二天又精力充沛。每年回家,母親都會跟我說過去的點點滴滴。她的苦難,外婆的苦難,就如同祖母總是重復(fù)說著與祖父的點點滴滴。母親對外公的記憶很淺,甚至她的記憶里沒有外公,母親在苦難深重的時代,只和外婆、舅舅以及三個姨媽的苦難緊緊相連,外婆這么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寡言,從未跟我提及外公。也許她只是藏在記憶深處,不跟我說。
說明本文推送配圖為廣東外來務(wù)工人員題材攝影作品,圖源見水印。
【作者簡介:李方毅,家具安裝工,現(xiàn)居廣東東莞。本文系作者散文處女作?!?/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