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7期|蓀步:遇見南波西米亞
一
夜里離開布拉格,乘火車去往南波西米亞首府捷克布杰約維采。① 無星無月。路燈光里,夜空泛著一片橘色的灰茫。數(shù)不清的瓦頂披著薄雪。雪霰猶自簌簌地撲下,即落即化。馬路和便道濕漉漉的。透過站臺的間隙,看得見一片脫光了葉子的疏疏落落的樹冠。
車廂里只我一人,窗外是波西米亞的迢迢暗夜。車程很短,我不敢深睡,只斷斷續(xù)續(xù)地打著盹兒。到站時將近半夜了,正要打開弟弟發(fā)來的手繪地圖尋路,卻見他本人從不遠處小跑過來,邊跑邊揮舞著黑色的鴨舌帽。差不多兩年未見,心里歡喜,卻又沒什么新鮮家事可敘,于是坐了巴士,一路閑聊著來到他租住的公寓。
弟妹哄睡了小侄女艾瑪,煮了咖喱扁豆湯在等我。湯汁不是很濃,配了羽衣甘藍,低脂低卡,正好做宵夜。我一邊吃一邊打量他們的公寓,簡約、現(xiàn)代、整潔,沒有多余的物品,沒有本地的色彩。絕少掛礙,了無牽絆。擺明了隨時可以住進來,又隨時可以離開的樣子。我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有些說不清。
二
轉(zhuǎn)天是中國的除夕,弟弟一早上班了。因為約了幾個中國留學(xué)生吃年夜飯,弟妹把艾瑪送去樓下的幼稚園后,拉著我去市里采買食材,而且遠道來了,總不免要看一看布杰約維采中世紀(jì)的老城。
天空澄明,極高極藍,低空有游云。雪地上那些平板的現(xiàn)代樓群很是乏味,大概本地人也覺出來了,于是樓身大都做了通體的色彩平涂,還有的給斜斜抹上去幾道顏色,視覺上是類似色與冷暖淡色形成的弱對比。街上漸有行人往來,說不上行色匆匆,多半神情冷峻。弟妹解釋說,捷克人平時低調(diào)、沉穩(wěn),比較厚道,特別顧家,交往深了也挺健談的。聽上去一點兒都不“波西米亞”。
布杰約維采老城處在伏爾塔瓦與馬爾謝兩河匯流之地,始建于公元一二六五年,十七世紀(jì)歐洲“三十年戰(zhàn)爭”期間幾乎被大火焚盡,隨后得到重建。比起布拉格,布杰約維采老城少了許多褶皺,格局和街道要寬闊和明朗許多。中心廣場以建城者、勵精圖治的波西米亞國王普舍美斯·鄂圖卡二世的名字命名,是捷克最大的廣場。我的腳下鋪滿了魚鱗碎石,在日光下泛著水光,遠看好似一道道巨型鯉魚的脊背。廣場中央的參孫噴泉負了雪,靜靜矗立著。周圍的建筑風(fēng)格以巴洛克式為主,亦不乏哥特式、文藝復(fù)興式的屋宇。墻面多施以彩色,乳黃、象牙黃、蜜橙、皮粉、珍珠藍、湖綠、雪薄荷綠……淡色為主,間或釅妝,顯得輕盈、跳脫而豐盛。
穿越十八世紀(jì)的廣場長廊,走過一個個小店面。櫥窗里多的是捷克隕石、水晶器皿和提線木偶一類的木工物件兒。走累了,就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坐下,點了三明治、扁面包pita、煮紅扁豆和不加酒的冬季香料酒,一種丁香、桂皮、八角熬制的熱飲。我以為捷克人的國菜是烤豬肉。弟妹搖頭,告訴我捷克人最喜歡的主菜是gulash,一種又烤又燉的肉菜,各家煮出的味道不太一樣,配蔬菜醬和饅頭餃,一種水煮的饅頭片——捷克人把水煮的面食都叫做Knedliky,英譯為餃子。日常飲食很單調(diào),常常是烤肉、肉排,總也少不了土豆,連湯里也一樣。常見的是加蘑菇和煮蛋的土豆湯,再有香腸土豆湯、酸菜土豆湯、大蒜土豆湯、扁豆土豆湯、胡蘿卜芹菜土豆湯,簡直沒完了。說起來,土豆從南美傳入歐洲時,它的花朵大受貴族的青睞,塊莖卻一度被喚作“魔鬼的蘋果”,就像邁克爾·波倫《植物的欲望》中記述的那樣,當(dāng)時人們對名不見于《圣經(jīng)》的土豆充滿了文化偏見。萬物向陽而生,土豆卻長在黑暗的地下,離地獄很近的地方,只有礦工一類的窮人才肯吃土豆。不想這長在地獄的果子卻拯救了歐洲多國的大饑荒,成了人們餐桌上的主食。土豆當(dāng)真是幾百年來太多歐洲人生活的底色,難怪梵高畫了那么多土豆和人的主題畫。
弟弟午休時間也趕來咖啡館,于是加了一扎本地鮮釀的啤酒。布杰約維采有著四百多年的啤酒釀造史,當(dāng)?shù)氐钠【铺柗Q是“國王的啤酒”,因為還在建城之初,小城就獲得了波西米亞王國唯一的釀酒特許令;舊時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家釀酒廠也在這里;風(fēng)行世界的美國百威啤酒的名字取自布杰約維采的德語發(fā)音Budweis,而本地最負盛名的啤酒布多巴扎·布多巴爾,則把百威一詞足足地強調(diào)了兩遍。弟弟啜著琥珀棕色的濃香啤酒,不多言,只說好喝。其實在捷克,最暢銷的啤酒當(dāng)屬西部小城皮爾森的皮爾森,而布杰約維采的啤酒則別具一種甘味和馨香。在布杰約維采,喝啤酒是一種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我不飲酒,枉來了一回百威小鎮(zhèn)。
三
兩天后乘巴士前往CK小鎮(zhèn)捷克克魯姆洛夫。
捷克國土多山,處于歐洲南北河流的分水嶺帶,有“歐洲的屋頂”之稱,而布杰約維采的巴士站居然就著地勢建在超市的屋頂上。事情有些波西米亞,妙極。更妙的是克魯姆洛夫。
在古德語中,克魯姆洛夫意為“連綿起伏的草地”。小城藏在波西米亞林山的峽谷間,早在公元前六千年就已有人煙了。公元一二四〇年,玫瑰家族維克特選中了這個風(fēng)光旖旎的伏爾塔瓦河灣,以河為屏,建造了居住和防御一體的克魯姆洛夫城堡。小城自此物阜人盛,漸成氣候。此后由于家族絕嗣、式微等原因,城堡多次易主,八百年里歷經(jīng)了維克特、羅森伯格、哈布斯堡、艾根伯格和施瓦岑伯格五個家族的統(tǒng)治,逐步形成了巴洛克式、哥特式、文藝復(fù)興式并存的多重建筑面貌。寒暑密移,歲月忽焉。在幸運地躲過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克魯姆洛夫把自己活成了一段中世紀(jì)波西米亞的“詩歌般的記憶”。
在巴士站極目遠望,湛藍的天空里白云悠游,陽光下一大片高低錯落、或疏或密、連綿不斷的橘紅瓦頂,蜿蜒的伏爾塔瓦河裹挾著破碎的融冰平波緩進,像極了安徒生的夢境。斯渥諾斯基廣場不大,立著一根一八四三年“黑死病”紀(jì)念柱,被淡彩的各色矮樓圍合著。我和弟弟、弟妹在不遠處的圣維特教堂小坐了片刻。教堂興建于哥特式晚期,是一座融合了哥特與巴洛克風(fēng)格的老建筑。走進去是一個灰調(diào)空間,狹長的中廳、帕爾萊勒式的高穹頂、低調(diào)奢華的銅祭壇和巴洛克管風(fēng)琴,尖券彩繪長玻璃窗……無法同布拉格城堡那座修建了近千年的圣維特教堂等量而觀,卻是這一方人的心之仰望。
我們繼續(xù)在克魯姆洛夫漫步。陽光的萬千指尖滑過肌膚,給人留下一點帶著薄荷涼意的溫暖。木橋、水車、鹿野橋水壩低矮的水瀑、高大的城堡長廊、孤出的彩繪塔、鱗次櫛比的老屋,雖然沒有草樹的綠蔭和繁花相伴,卻觸目都是風(fēng)景。一個畫家寫生絕好的地方。想起捷克作家赫拉巴爾《林中小屋》和《溫柔的野蠻人》中的版畫藝術(shù)家弗拉基米爾,后者在克魯姆洛夫有過一場婚禮。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埃貢·席勒藝術(shù)中心。埃貢·席勒是維也納分離派的代表人物、表現(xiàn)主義畫家,克魯姆洛夫是他母親瑪麗·紹庫普的故鄉(xiāng)。一九一一年,正值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探索期的二十一歲的席勒帶著他的情人和模特——十七歲的維拉妮·沃利·諾依齊,來到克魯姆洛夫小城居住。離經(jīng)叛道、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使得席勒成為當(dāng)?shù)厝搜壑械漠惗朔肿?,沒過多久他們就被迫離開了。然而在克魯姆洛夫的短暫時光,卻成就了席勒大多數(shù)的風(fēng)景畫,比如《克魯姆風(fēng)景》《死城》《老城》《克魯姆的老屋》《城島》《河邊的房子》《小城市》《小鎮(zhèn)與河流》《夏日的小鎮(zhèn)》等,都是這座南波西米亞小城的某個面相。
席勒的克魯姆洛夫無疑是一種主觀的風(fēng)景。無論是《克魯姆風(fēng)景》中昏黃的天空,紅、綠、黑平涂的田野色塊,《死城》中生冷的色調(diào)與沉默的隱喻,《老城》里抽搐的、神經(jīng)質(zhì)的線條和筆觸,還是《夏日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與河流》中非自然的色彩運用等等,都使得席勒的克魯姆洛夫充滿了張力與沖突,成為畫家內(nèi)在情緒和內(nèi)心氛圍的絕好表征。在克魯姆洛夫,酷愛自畫像的席勒找到了另一個自己——一種心靈的自畫像。
據(jù)說埃貢·席勒藝術(shù)中心是克魯姆洛夫市政的一間啤酒釀造作坊改建的,里面收藏有捷克、奧地利、匈牙利、德國一些畫家的作品,偶爾會有一些當(dāng)代藝術(shù)的展覽。同席勒本人直接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卻并不多。在專門為紀(jì)念他而設(shè)立的那間故居博物館里,僅有捷克攝影師約瑟夫·塞德爾為他拍攝的照片,幾件他用過的舊物,畫作也大都是仿品,要看原件,還得去維也納。
我在埃貢·席勒藝術(shù)中心門口徘徊了一會兒,終于沒有走進去。
四
埃貢·席勒的人和畫都符合我對波西米亞的文學(xué)想象。然而,從克魯姆洛夫返回布杰約維采,在現(xiàn)實的南波西米亞生活了一段時間后,我覺出自己心中的波西米亞其實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誤會。
早在莎士比亞的時代,誤會就已經(jīng)開始了。莎翁的喜劇《冬天的故事》里,波西米亞是一個靠海的沙漠之國,一個虛構(gòu)和想象的地理。只不知這是莎翁個人的虛構(gòu),抑或是那一代人的集體想象。
現(xiàn)實的、地理的波西米亞,也就是今天的捷克,是一片遠離大海的內(nèi)陸。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住民為波伊人——凱爾特人的一支,他們在公元前四世紀(jì)到達波西米亞,他們的土地被稱作“波海姆”。中世紀(jì)時,拉丁語學(xué)者借用羅馬人的地理學(xué)成果,稱波伊人的部落為“波伊米”或“波西馬尼”,將他們的土地命名為波西米亞。隨著日耳曼人的遷入,波伊人離開了,波西米亞留了下來?,F(xiàn)今捷克的主體是西斯拉夫人,而在西斯拉夫語中,波西米亞就是捷克。
捷克人也對波西米亞的地理命名做出了自己的闡釋。十二世紀(jì)時,教士科斯馬斯在《捷克編年史》中模仿《圣經(jīng)·出埃及記》,虛構(gòu)了一個名叫波希穆斯的斯拉夫族長,他率領(lǐng)族人到達伏爾塔瓦河和奧得河之間的日普山——“一片不受任何人管轄的土地,野獸和禽鳥成群,花蜜、蜂蜜和牛奶成河,正如你親眼所見,空氣也為生存而愉悅”。波西米亞由此得名。到了十四世紀(jì)早期,新的編年史作者改寫了這個故事,故事中斯拉夫族長的名字演變?yōu)榍泻?,音近捷克。波西米亞,一個加入了歷史幻想的地理。
而我所熟悉的波西米亞顯然是超越了現(xiàn)實和地理概念的一種現(xiàn)代語境的產(chǎn)物。它最初起源于同吉他、藥草、占卜、大篷車為伍的野性、神秘、終生流浪的羅姆人。他們是英國人眼中的吉卜賽人,俄國人眼中的茨岡人,西班牙人眼中的弗拉明戈人,希臘人眼中的阿金加諾人。波西米亞國王曾庇護過這個四處漂泊的族群,給予他們帶著波西米亞字樣的關(guān)防文件,于是在法國人眼中,他們就成了波西米亞人。多半是法國文化的影響和導(dǎo)引,現(xiàn)代語境中的波西米亞,雖然關(guān)乎卡夫卡、哈謝克、赫拉巴爾、哈維爾,卻更多來自梅里美的《嘉爾曼》、巴爾扎克的《巴黎屋頂?shù)膫ト恕贰⒑嗬つ赂甑摹恫ㄏC讈喨说纳摹?、蘭波的《我的波西米亞》,來自波德萊爾、梵高、蒙克、畢加索、夏加爾、莫迪里阿尼,是一種極端崇尚自由的浪漫精神,一種反傳統(tǒng)、逆主流、非常規(guī)的生活方式,一種對遠方和異域的深深的渴慕,一種源源不絕的精神荷爾蒙的沖動。
或是受了莎士比亞的影響,奧地利女作家英格伯格·巴赫曼在一九六四年寫了一首名為《波西米亞在海邊》的詩歌,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如果波西米亞仍在海邊,我將再次相信海。
如果我仍相信海,就會存希望于陸地。
……
一個波西米亞人,一個流浪者,一無所有,一無可依,
唯一的天賦來自于海,猶疑不定地,望見我選中的土地。
生活在別處。波西米亞,一個無法抵達的遠方,成為巴赫曼與自己和解,從而走出個人精神危機的詩性救贖。正如她在同期的另一首詩《布拉格六四年一月》所寫到的那樣:
從那個夜晚起
我重又行走,說話,
聽上去很波西米亞,
……
咦呵!波西米亞,是異邦還是故鄉(xiāng)?米蘭·昆德拉,生于摩拉維亞的波西米亞人,帶著他的布拉格流浪了幾十年,不打算回家了,只在文字里一次次地還鄉(xiāng)。
我在布杰約維采弟弟一家租住的小公寓里,吃著捷克人極簡單的早餐:咖啡、面包、黃油、果醬,一點兒干堅果。我的弟弟和弟妹,他們不關(guān)心波西米亞是否靠海。他們在南波西米亞流浪。
① 因一度歸屬他國,捷克部分城市正式名稱前冠有國名。捷克布杰約維采為該城市全稱,捷克人自己也這樣稱呼,出于中文簡潔的需要,以下簡稱布杰約維采。下文捷克克魯姆洛夫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