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7期|湯養(yǎng)宗:懷想虎嘯(組詩)
湯養(yǎng)宗,1959出生,當(dāng)代詩人,閩東霞浦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詩集有《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 湯養(yǎng)宗集 1984-2015》《三人頌》《水上吉普賽》《偉大的藍色》及散文集《書生的王位》等多種。曾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丁玲文學(xué)獎詩歌成就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詩刊年度詩人獎、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新時代詩論獎等獎項,寫有一定數(shù)量的詩學(xué)隨筆,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外文在國外傳播。
附體
相互之間,我們有了秘而不宣的身世。
有仇,有恩,有不可擺脫的
似是而非,那是因為
我可能就是你的附體,你的另一個
詩寫到一半,突然發(fā)現(xiàn)
另一半仍然緊握在我的手心
老感到正擁你入眠的是別的一個人
而我找術(shù)士算命
對結(jié)果喊著:“錯了錯了”
其實,對的也包含錯掉的一份
更多的是含混,喊到誰的名,喊出了一大堆。
傾斜過來的東西
它們都要傾斜過來,被某種
看不見的意志所左右:圍墻上瀉出的
三角梅,人群中莫名的香氣
偷偷一想,又要多出來的擠壓感
松軟,溫潤,身心正接受
誰的擁戴,那種華美中的輕盈
帶著它們的手感與溫度,也帶著
神秘運作中的勢力
像萬物自帶的趨光性,以不易被察覺到的
蔓延及失重,熱烈而又
氣喘吁吁地向著我們超線過來
從來沒有退回去,也許有
但不知是接受了地心引力,或又反復(fù)再來
多出來的,又要少掉
不是陰就是晴,不是駐足就是流淚。
莫名中我又想起了這關(guān)系
多出的又要少掉。在山間小道
突然感到這是在人間,也在自己的江山中
身處在這座山體的單面
并不知道坡上的那一頭,可能也有人
同樣在琢磨陰晴之事,投足中
怎么走都像是在來回扯
這可以來回走的兩面世界
這有點像在試運氣:既關(guān)心人間事
又偷偷擔(dān)待著
在自己的江山里,是否走在自己的江山中
拋物線
有一些拋物線看到后再不會去看
它的落地點。像不再
去追究某人經(jīng)年后生活的結(jié)果
一棵樹初長時便知道它將長成什么樣子
盡管世俗多義,分叉,消逝的
又會在與誰偷偷掰手腕
我依然堅信,對某條拋物線
等待下去,它將在另一個方向重拐回來
像我們失望的愛。而我
用最大的耐心堅守的,此刻
正摩擦著空氣中的托力,念念叨叨著
我的名字
懷想虎嘯
泉林間再也聽不到呼嘯,草根處
多出了許多鳴蟲,也有
猴子們相互作弄的戲法在樹丫上擴散
葉片上的微風(fēng)顯得可有可無
王不在,大地上沒有碗被誰摔碎的凌厲感
浮現(xiàn)著誰與誰在偷偷
為自己敲釘棺材板散開的光斑
多么庸常的流逝,多么絢爛的廢墟
沒有灼烈的驚醒,沒有被針
一下子扎進的痛覺,剎那跳起,要到了命
身體中的村莊
來到烏石巖村,我的口音在改變
“他回來了。”樹上的斑雀
說出了人話,這鳥兒已理解
什么叫作化身。
而我匆忙,不斷溫習(xí)
且虛假地與醉意,舊識,來時路
一程打造含混的身份
越來越深信不疑于這種驚覺:
時間深處
還有另一個曠別難辨的自己。
我點點頭,并淚流滿面
令這個別人的地盤
有了親切的泛認(rèn)與確認(rèn)。
說困在身體里的
欲辯已忘言的問題
從來就是語言一直作來回徘徊的出身地
七佛城上的花事
聽說七佛城的杜鵑花近日又火了
七千萬花作的精靈
連夜返回人間,山上的石頭城
香氣四溢,漫山遍野的花
正在鬧事,美得不知讓人如何是好
有人對怒放的鮮花解花語
說當(dāng)年升天的七書生,又要從佛身中變回
他們的身世與這場花事的嘩變
已說不清前因后果
漫山遍野到處是身心起火的精魂
春風(fēng)如歌,白云如夢,人間正在天花亂墜
仿佛只有燃燒才可以證明
正在上山去的我,是要去加入一場
色彩喧嘩的美事
去作飛蛾撲火,去在花事中寫一首詩
以真正實現(xiàn)傳說中的醉臥花叢中
放桔燈
在澄江上夜放桔燈,我和更多的我
這一刻要去遠方,要重逢或話別
掏空的桔船掏空了心里話
多么遼闊與空茫,一遍遍念著自己的
小名,這是在堅持這種偏見
要去遠方見到自己,要去另一個
自己的地盤,去識別
一個人與人世間的時差,坐在桔燈里
我是波水上多情的燈盞
說經(jīng)過了江面上的秉燭夜游
終于在又一維的時空隧道里
了結(jié)了自己的心愿,并看見自己
正走在世界的另一端,與心愛的自己接頭
有寄
一想起人世上有破障之力,另一側(cè)
便要出現(xiàn)孤自在天地間飛行的沙鷗
一想起羽毛上的氣流
正托住那具身體,所有對你駐足觀望的人
都是最后一句話
一想起前程,天空之高,之寂,之空
白云作伴,你成為空氣的密語者
以一副隱逸的翅膀
在扇動間類似造次,理由單一,但很盛大
閩東十萬大山中的古廊橋
一座木廊橋落成,十萬大山
便紛紛轉(zhuǎn)過身,改變了坐向。
大山無路,有人的地方就有過不去的
彼岸,就有一遍遍地問
群山綿綿,像誰的真身,也像
命里的虛像,沒有什么可搬動,最后
落實成步法與天塹的對立。
開頭是造虹的夢,爾后很具體
在對大山動的心念里把根根木頭
勾連出橫空出世的對接
眾多的榫頭與卯眼,比人心的一問一答
更糾纏,木頭們十指相扣
心懷大寂,又有篤定的托付。
而追究人世是不是到此就沒了去處
所謂延續(xù)的話題從來是門絕技
山澗的沖決,怒水無常
懷揣奇術(shù)的人自有續(xù)命的手工活
那虛空處的架接法,上氣接著下氣
終使散亂歸順于條理,相斥
變成相吸,立將軍柱,架剪刀撐
相抵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
遠遠看去仍舊如此輝煌,成為時光中
一道奪目逼視的彩虹筑造術(shù)。
梁間墨書上寫道:“木匠徐斌桂
率男世仁、世禮、世智及副手十八眾
立大梁于此”。這就是
造虹史和人民散記。在沒有一顆鐵釘?shù)?/p>
橋身上,天地留下了秘笈
使懷鄉(xiāng)的人依然相信夢想,讓出山
去見世面者,見到春暖花開。
山風(fēng)來回吹,人心最知澗水激蕩
只有這座橋有不許反對的去向
每座廊橋下,流水與光陰從不知誰急誰緩
手感
越來越難夠著的許多事物中,仍留有
光陰的手感:語言,技藝,遺跡
夢的體溫,年輪的擦痕,用手摸上去
布滿了陰涼與脈息。
享用著仿佛天外剩下來的些許
我們感到富庶,更有說不盡的感激
血遇上親緣的血一般
我們何幸,是見識遺存的見證者
世界敞開,讓我們長出了最親切的滄桑。
最美的落日,也不及你的背影
后來,各路事物都領(lǐng)到了要與不要的命
螞蟻們鉆進樹洞,出來時
身子變白,有的還長出翅膀
野鴨在蘆葦里留下六顆蛋,而仇人太多
在附近,死于一場暗算
白頰黑雁出生后便要跳懸崖
九死一生,仍一再選擇一躍而下
最美的落日,也不及你的背影
這一再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主義油畫中的第一現(xiàn)場
其余大概都可以免談
也無法
寫下一份生死書,在年少睡去,年邁醒來
自認(rèn)書
我栽過幾棵人稱武松的松,在遍地的
草木之間,與那個取名為草木人的人交友
還養(yǎng)馬,為的是追白云
去追自以為是的一句話
海邊有座石頭房,與我住在一起的
是來自宋代的美人,忍不住地
這越活越多出來的活法,值得吟唱
依靠莊嚴(yán),我還在莊嚴(yán)地
自說自話
與那個名叫草木人的人,將名叫武松的松
繼續(xù)種在崗上,像給人世留一些武士
天命
后來,我已經(jīng)不知如何才能擺脫
自己的執(zhí)念。那條
被我坐在屁股下的斧頭柄
已經(jīng)爛掉,并找到
擺脫時間的方法
深信自己已吞用了一顆
迷幻藥,用來忘記時間
也忘記正沒完沒了的
手所執(zhí)的一條繩子和一只籃子
著迷于這虛實難辨的游戲
誰也幫不上我的忙
在這口水井頭
打水,我有最大的真實,既滿足于
不斷從井底下提上來的
滿滿的無,又忘了水為何物
視其不可為而為之,視其為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