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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嵐外山影 ——我們家的文學事之四
來源:文學報 | 程黧眉  2024年08月07日08:05

作家程黧眉回憶母親,在從郭鳳梧到郭曉嵐的過程中,她“從叛逆的文學女青年,變成了一位妻子一位母親,她開始是嫁給了愛情,實則嫁給了文學”。因為文學,母親的身上充滿了文雅之氣,這也影響了三個女兒。在作者眼中,母親不是虛無縹緲的山嵐,而是她們一家的山。

媽媽原名“郭鳳梧”,后來嫁給了爸爸程樹榛,改名為“郭曉嵐”。當然,始作俑者是我的爸爸。

我們?nèi)⒚迷?jīng)討論過媽媽名字的問題:一說原來的名字好:“鳳凰落在梧桐上”,無論是字面還是寓意,都有脫俗之感?!对娊?jīng)·大雅·卷阿》里云:“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意思是梧桐生長在蓬勃朝陽的地方,引得高岡上的鳳凰啼鳴。菶菶萋萋,是梧桐的豐茂;雍雍喈喈,是鳳鳴之聲。這景象令人神往,有這名字的少女一定是令人憧憬的。

“曉嵐”呢,字面上看就簡單直白了些,沒啥特點,我們隱晦地說,爸爸媽媽微笑不語。

后來,我們知道了爸爸給媽媽改名字的深意。

郭鳳梧嫁給程樹榛時,風華正茂的爸爸從天津大學剛剛畢業(yè)來到遙遠的北大荒。那個時候新中國剛建立不久,“讓我們蕩起雙槳”就是那個時代,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人們意氣風發(fā),遙想著美好的新生活。我想爸爸一定是在某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迸發(fā)了靈感:曉嵐——拂曉的山嵐。想象一下,清晨的山嵐繚繞,仿佛仙境一般,還有些微的涼意,濕潤和寧靜;日出冉冉,讓人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朝氣,充滿了勃勃生機,和無限的希望。

于是郭鳳梧變成郭曉嵐,就順理成章了。新生活即將開始:程樹榛就是山中的樹,郭曉嵐是山中的嵐,媽媽和爸爸,就這樣彼此纏繞,彼此支撐,彼此陪伴,無論日出月落,無論狂風暴雨,走過了六十多年的平凡與坎坷。

媽媽小時候家境優(yōu)渥,是外祖父最小的女兒,從外祖父給她取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那個人到中年的男人在這個小女兒身上寄予了多少希望。

外祖父當年在西安與“小蘿卜頭”的爸爸宋綺云一起從事地下工作,“小蘿卜頭”就是在重慶的渣滓洞里與江姐一起犧牲的那個小男孩,他的父母同時遇難。我的外祖父與宋綺云是遠房表親,他們一同在《西北文化日報》社工作,1937年1月,我的外祖父和他的同仁一起,將共產(chǎn)黨的第一臺印刷機秘密運往延安,這是延安史上第一臺印刷機,這也是我媽媽家族史上最輝煌的一段歷史。而郭鳳梧,就是在那段時間出生的。

媽媽出生在西安,后來隨做生意的外祖父舉家遷到南京,在一座大宅院安居下來,媽媽一直記得那個南京的舊址,可惜我沒有記錄下來。因為家里孩子多,媽媽是跟著奶媽長大的,因此任性無羈。少女鳳梧無憂無慮,冰雪聰明,她唱歌跳舞,打籃球,學古詩,不知道前路的艱辛和險阻。果然好景不長,家道中落的外祖父將最小的女兒送給了在鄉(xiāng)下的弟弟,弟弟弟媳膝下無子,對鳳梧疼愛有加,但是那時的鳳梧已經(jīng)長成了大姑娘,從西安到南京,她時尚奔放,熱情率真,熱愛自由。當她來到蘇北的鄉(xiāng)下,閉塞的鄉(xiāng)村讓這個大城市長大的姑娘無所適從,她向往遠方,向往愛情。

家鄉(xiāng)一個叫程樹榛的男青年經(jīng)常在報刊發(fā)表作品,熱愛文學的她便與他通信,他們談文學,談生活,然后就是毫無懸念的才子佳人故事,她熱情洋溢地愛上了他,甚至不顧親生父母和養(yǎng)父母的反對,義無反顧輾轉(zhuǎn)三天,追隨他到北大荒一個叫富拉爾基的小地方。

那是一個偏僻的小漁村,是達斡爾族人生活的地方,“富拉爾基”是達斡爾語“紅色寶石之岸”的意思。那里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一個男青年在夢中遇到一個仙女,仙女用頭上的發(fā)簪,劃出一條江,夢醒以后的小伙子策馬揚鞭找到了這個江岸,他看見江岸上到處是紅色的寶石,于是他與下凡到人間的仙女在此生兒育女,從此“紅岸”的人們開始生生不息。

程樹榛和郭曉嵐,也在紅岸留下來,并生下了三個女兒,他們?yōu)榕畠喝×撕小昂邶埥痹⒁獾拿郑瑚烀?,黧眉和黡眉。

爸爸少年時代起熱愛文學,高中時在上海《青年報》發(fā)表了作品,他高考的夢想是北大中文系,但是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不久,百廢待興,國家建設(shè)需要工業(yè)人才,爸爸毅然改報了天津大學的機械系,那個時候的機械制造是熱門專業(yè),就像現(xiàn)在的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后爸爸來到這遙遠的富拉爾基,因為這里將要建成全中國乃至全亞洲最大的第一重型機器廠,這個工廠就是現(xiàn)在的“中國一重”,被周恩來總理譽為“國寶”,是新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產(chǎn)物,它為我們國家的重工業(yè)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和爸爸一同奔赴富拉爾基的有很多來自于清華大學、哈工大、北京鋼鐵學院等理工科大學的畢業(yè)生,還有從蘇聯(lián)歸來的留學生。他們住窩棚,啃窩窩頭,白天都是工地打夯的聲音,夜晚到處燈火通明,人們干勁沖天,每個人都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建設(shè)著這個大工廠。

當從舊家庭離家出走奔赴到北大荒的鳳梧小姐,看見這如火如荼的場面,怎么能不熱血沸騰?當她迫切地想脫胎換骨成為新女性的時候,郭曉嵐這個名字就應(yīng)運而生了。

媽媽繼續(xù)她的文學夢,她寫詩:“我們是城市的女民兵,巡邏在‘三九’的夜晚……”然而她的詩人夢剛剛開始,一個小生命來到了她的懷抱。她一邊哺乳,一邊讀書,還學做女紅。她心靈手巧,那個困難時期的東北,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她做的,乃至我們的游泳衣,甚至爸爸的西裝褲,她做得跟買的一樣好。

她最愛看《紅樓夢》,她的床頭也總是放一本《杜甫詩集》,也許因為文學,讓她身上充滿了文雅脫俗的氣質(zhì)。我喜歡媽媽身上的書卷氣,和她的審美品味,她有一個小皮箱,里面放著各種各樣的手帕,還有毛巾,還有書和硬皮筆記本;柜子里有她的高跟鞋和結(jié)婚時的呢子衣服,衣服是淡綠色的,是一種比牛油果色還柔和的顏色。我想我們?nèi)⒚脧男〉酱蟮膶徝姥酃猓欢ㄓ袐寢対撘颇挠绊?。可見女孩子的成長,媽媽起了絕對的作用。

那個時候工廠的文學愛好者們經(jīng)常在我家小聚,有時候爸爸出差在外地,他們也照來不誤,后來我發(fā)現(xiàn)媽媽總有一些獨到的見解,不僅僅對于文學,她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有魅力的新女性,她的身邊總有一些時尚的青年男女,有了媽媽,我們家充滿了活力。

媽媽性情明媚,心態(tài)開放,接受新事物的能力特別強。她一直堅持讀書,并且在業(yè)大學習了爸爸的專業(yè):機械制造專業(yè)。她的能力讓她在事業(yè)上產(chǎn)生一個又一個質(zhì)的飛躍。當年在第一重型機器廠的旁邊,有一座全國重點工科大學——東北重型機械學院,它是哈工大的分校,后來搬到秦皇島,改名為燕山大學。媽媽就在這所大學任學報編輯。后來因為爸爸調(diào)動到省里,媽媽也隨之到了哈爾濱,在黑龍江省政府的《企業(yè)管理》雜志任編輯;再后來,爸爸調(diào)入北京,媽媽又一次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她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聯(lián)部工作,曾任《作家通訊》編輯。媽媽本來是有文學夢的。她發(fā)表過詩歌、小說和報告文學,當年爸爸已經(jīng)出版了長篇小說《鋼鐵巨人》并且改編成電影在全國上映,她也不甘示弱寫了一個中篇小說《春遲》,在當時的《春風》雜志上發(fā)表。這篇小說寫了一代知識分子在特殊年代的命運,被爸爸高度贊揚“比我寫得還好”,這也是媽媽委屈的地方,她的文學才華被爸爸的光環(huán)罩住了。雖然她的一生平平靜靜貌似沒有多少世俗意義上的“成就”,但是她成就了我們的家族。

在我們的眼里,她懂得不比爸爸少,媽媽智商很高,尤其是數(shù)理化,我們中學時代遇到難題,都來找媽媽,以至于我們形成了一個邏輯:有事情找媽媽,媽媽好像無所不能,不論什么事情,在媽媽那里,都是“沒事兒”,所以只要有媽媽在,我們就戰(zhàn)無不勝。我們所有的家長會以及家里的外交事務(wù),都是媽媽解決,媽媽的活潑、開朗、明媚,是全家的一束光,尤其在爸爸遭到不公平待遇的時候,媽媽永遠都是充滿信念的那個人,她什么都不怕,在爸爸臨終遺囑要求海葬的時候,她都毅然決然地陪著爸爸一起奔赴大海。

爸爸每天白天在廠里的設(shè)計處做工程師,夜晚回家爬格子,我們從小看著爸爸伏案的背影長大。家務(wù)事爸爸一概不聞不問,很多男人的活計都是媽媽獨自扛。比如搬家,比如刷墻,比如請人做家具,都是媽媽張羅。那個時候東北人家都有菜窖,就是在地下挖一個洞,存放冬天的白菜蘿卜土豆等等,爸爸是一介書生,哪里會干這些事?但是全家人冬天總要吃菜,怎么辦?這個時候就全靠媽媽出色的交際能力,媽媽人緣好,鄰居們都愿意幫忙把我們家的菜放進他們家的菜窖里,每當剛看見文雅秀麗的媽媽下到菜窖底下,我都吸一口氣。

從郭鳳梧到郭曉嵐,媽媽從少女蛻變成主婦,從叛逆的文學女青年,變成了一位妻子和一位母親,她開始是嫁給了愛情,實則嫁給了文學。她哪里是虛無縹緲的山嵐?她分明是我們家的山。

媽媽有很好的古文功底,晚年的時候,她又開始寫詩詞了,她為昔日同窗、書法家馬世曉夫婦寫的一首《江城子》,讓我這個職業(yè)文學編輯驚嘆其文字的感染力。

《江城子·贈昔日同窗馬世曉》

少小共讀少華堂,各飄蕩,不能忘。西顥偶遇,敞扉話滄桑。人生幾個六十載?西子畔,伴夕陽。

山外山中飲瓊漿,尤酣暢,墨草狂。伉儷伴游,路短情綿長。但愿年年總相聚,賞新作,慶重陽。

在爸爸離開47天之后,媽媽追隨爸爸而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些古詩里,包含了爸爸名字中的“樹”和媽媽名字中的“嵐”,譬如“江樹遙分藹,山嵐宛若凝”,比如“晚山嵐色近,斜日樹陰疏”,這也許是巧合,但是又合情合理。都說“青山處處埋忠骨”,然而,大樹和山嵐都沒有留在青山之間,我的爸爸媽媽,選擇在星辰大海中永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