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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是一項無條件的言語勞作 ——詩人樹才訪談
來源:《江南詩》 | 樹才 巴啞啞  2024年08月07日07:37

巴啞?。耗俏覀兙蛷囊恍┳罨镜膯栴}開始。我曾經做過一個很小的詩歌寫作課,一起寫作的幾個人,經常寫了作品就貼出來。常常有人問:我寫的這個是不是詩?到底什么詩?我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借著這個機會,也來請教你一下。

樹 才:每個寫詩的人,都會遇到這個問題。這是學詩階段必然的一個經歷。學詩階段問這個問題,和已經寫了很多年詩、對自己產生懷疑的時候再去問,性質是不一樣的。詩是什么?沒有一個詩人能知道,極端地講,一個人寫到死,不管寫到什么名聲,都不會知道。但他寫出來的那些詩,實際上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學詩的時候會問這個問題,因為心里沒底,不夠自信。這個自信,一個詩人不是天生就有,肯定是后天逐漸贏得的。天生就會寫詩,那是一種無來由的自信。成熟的自信,一定是來自跟語言打了足夠多的交道之后。已經這么寫了,卻不知道這是不是詩,這挺悖論的,但也是一種真實。人終其一生,探索詩歌,但詩仍然是一個未命名之物?!霸姟边@個詞當然也是一個概念,但說到底,詩并不在“詩”這個漢字下面。詩是一項無條件的言語勞作。你用心去寫,或多或少,都會寫出一些詩來;至于寫出的究竟是不是詩,其實不必立刻就要知道。

巴啞?。涸姼璧恼Z言是如何幫助我們達到“言志”“言情”的目標的?你提出了一個新的說法:“詩言空”。

樹 才:“詩言志”是最早被提出來的。把“志”解釋成一個人要立志,這當然沒錯,但這個“志”,其實包含著一個詩人從身體到心理的全部情緒和姿態(tài)。如果說詩人的生命是一條河,那么“志”就是流動的水,流經的地方不同,地形、地貌不同,風、陽光不同,它也就不同。詩無所不包,因為“志”是無所不包的。就此而言,一切“志”都是質料,都可以入詩。中國詩歌一直強調教育功能,總想用正面去遮掩負面,對情感和詞匯做道德的和價值的區(qū)分。總之,“志”是一個很大的心理范疇,情緒、情感、感悟……無所不包?!霸娧郧椤?,其實是對“詩言志”的一個猛烈的窄化。中國古詩唯美,情志的“感傷”都升華成了言語的“雅美”,這種轉化是通過隱喻來實現(xiàn)的。

有一年,我和藍藍、洗塵一起去法國里昂二大做詩歌交流?!霸娧钥铡本褪俏以谀谴谓涣鲿r提出來的。我的意思是,詩源自“缺失”。詩給每一首可能的詩留出了一個位置,一個虛有的位置。每個詩人心中都有一種詩學,當然它變化。一個詩人能寫出詩,他的詩學就是隱秘的推動力,也必然內含在他寫出的詩里?!霸娧钥铡保瑧撌鞘艿椒鸲U智慧的影響。我喜歡讀哲學,我偏愛的是赫拉克利特這一類哲學家,他們強調變化。幫助我超越哲學的,就是佛教傳入漢地后演變而成的禪宗智慧。“詩言空”的“空”字,就是指一種空性:以“有”對待世界,以“空”對待世界,是兩種思維。人們渴望“有”,“有”是實有,必“有”其“形”,也必是“可得之物”;但萬物雖顯形為“有”,卻是源自“無”的,也必歸于“無”;寫詩就是無中生有,也必歸于空無。所有“有”的東西,最終都返回空無的位置;“有”的東西之所以成為有,因為它最初源自無,源自一種混沌,但“無”并不是“沒有”,而是“沒有之有”,它雖未顯形卻可以想象,它是一個潛在,它一直在,并且最終將找到顯身之時,它顯身的時候,就找到了形象、聲音和意義,找到了一個語言的血肉身體。一首詩就是這樣一個語言的身體。我們動用這么多語言符號,寫成一首詩,就是從“空無”中誕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活潑潑的語言身體。在一首詩中,一切都是“活的”。

我看重這個語言身體,更看重它是怎樣從眾多符號中被神秘地組織成一首詩的。一首詩寫出之后,詩人不必將它據(jù)為己有,詩從來不是能被占有之物,所以才成為全人類的精神財富。詩的遺產,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繼承它。語言符號,當它們生成為一首詩時,它獲得的是一種“有限的”文本價值。所以,一首詩需要在閱讀的目光凝視下復活。一個詩人也只有寫出下一首詩,以前寫下的那些詩才能被辯認出來。一個人讀一首詩,就是在感覺、感知和感應中再次復活它。對寫詩的人來說,意義永遠是下一首,而下一首將從空無中孕育。柏拉圖提出“形式”(也譯為“理念”),看似強調“有”,其實同時指出了“未成形”之前的“空無”。那是真正的來源,對詩歌來說,就是言語的潛在狀態(tài)。詩人的言語是從生活和生命中分泌出來的,這就是為什么詩人必須投身生活世界?!霸娧钥铡?,就是詩人不要被已經成型的東西所誘惑。一首詩當然是“有”,但如果沒有能力去想象它誕生之前的“空”,想象詩人誕生之前和死亡之后的“無”,我們對生命就不會產生任何謙卑之心,也就沒有任何慈悲可言。

巴啞?。骸霸娧钥铡痹谀氵@里,實際上是一種生存意義上的哲學。

樹 才:對,就是一種生存哲學。我就是要從這里面去獲得我活著的一種態(tài)度。我活著的基本態(tài)度,跟我寫詩這項言語勞作有關。說“詩言空”是從空性那里來的,正是因為“詩”這個位置永遠是空的,自古至今從來沒有一首詩真正占據(jù)過“詩”這個位置。這也是詩一直能被寫下去的理由。從來沒有一首可以涵蓋“所有詩”的詩,所有的詩只能具體為:你寫的那一首或我寫的這一首。真正值得贊美的,不是已經寫出的任何一首詩,而是將會被寫出的下一首詩。

巴啞?。耗敲茨阌X得真正值得贊美的是什么?

樹 才:真正值得贊美的,是那首“仍未寫出之詩”,是人和語言之間的那種勞作關系,既樸素又崇高,既現(xiàn)實又充滿幻想,既是符號的又是象征的。這是一個詩人生存的悖論,但也是詩存在的理由。詩見證了人類生命遭遇到的種種困難,而詩的存在本身也意味著一種困難,因為寫出一首詩,從根本上說是不可能的。我們只是試著在寫……有時候,一首詩有幾句比較好,或者只有一句比較好,有時候,這首詩不得不成為另一首詩的質料。

巴啞啞:當你對一首詩感到滿意的時候,這里的滿意具體指的是什么?

樹 才:就是遣詞造句失敗了、你的言語真正突破你的表達習性的那些瞬間。就是你和語言之間,通過寫的努力,奇跡般地達成了一種默契,它們本來是對立的,就跟生活和詩歌對立一樣。你想想,你想寫出的那個東西和那個東西被寫出的過程,是不是對立的。你一動筆就能發(fā)現(xiàn),你想寫出的那個東西在反抗你,實際上它也從未被“全部”寫出過,它總有“剩余”。在語言表達上,只有孩子敢于脫口而出,成年人沒有這個能力。

巴啞啞:但有一些詩,會讓人覺得特別自然,是不是達到了你說的那種表達的和諧狀態(tài)?

樹 才:實際上,寫詩的過程不太自然。寫詩就應該“像呼吸一樣”自然。一首詩的語言就像一個生命,每個生命的呼吸略有差別,但呼吸起來都是“自然”的,那個語言生命的存在就像呼吸一樣。呼吸是生命存在必不可少的,它的節(jié)律、長短、氣息,正好跟生命本來就該是的那個樣子相合。一首好詩,有時寫的人并不察覺,別人卻能發(fā)現(xiàn)。我1997年出了第一本詩集《單獨者》,而《單獨者》是一首詩的名字,我對它有偏愛,但不知道為什么;隨著它被編入各種選本,被不斷闡釋,我逐漸察覺到這首詩的好,讀出了它特別的味道。詩總是從一個切口涌入的,但里面有展開,最終生成一個整體空間。在一首詩里,句子按順序發(fā)展,呈現(xiàn)為一個時間長度。詩人的能耐是把言語符號轉化為象征性的東西。這種象征性的東西,在一個語言身體里讓每一個字都彼此咬緊。詩里有幾句寫走路時的感覺:“我在大地的一隅走著,/但比太陽走得要慢,/我總是遇到風……”這是日常的事實,但我平時寫不出來。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有風吹來,仿佛是走路本身產生的,我于是寫這樣的句子:“我走著,我的心靈就產生風 ”。“產生”這樣的詞,以前我不敢用到詩里。詩人對自己寫出的詩,是有直覺的。好詩很難改動,即使改了,還會再改回來。另一些詩,反復修改,可能一開始就寫得不那么自然,所以老想去修改。自然吐露心事的詩,不用特別去改。不過,我的大多數(shù)詩都有一個修改的過程。

巴啞啞:寫詩的時候,一方面我們在使用語言,但另一方面,語言好像是自己到來的。

樹 才:所以,一定要深入研究語言。索緒爾的現(xiàn)代語言學,是漢語范疇之外的發(fā)現(xiàn),但它也能照亮漢語。人對語言的認知是有局限的。漢語那么古老,又那么鮮活,對它的研究仍是不夠的。“遣詞造句”這種描述,只在講寫作技巧時才適合,在詩歌寫作里,反而是一個迷障。你不去了解索緒爾的現(xiàn)代語言學(它引起西方哲學的轉向),不去試著理解(哪怕只能理解一部分)維特根斯坦對語言游戲和生活世界的闡釋,你就領會不了什么是“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這是不行的。現(xiàn)代詩的寫作,要求詩人前所未有地去研究語言,只靠天生的那點語言敏感是遠遠不夠的。我們生在索緒爾之后,生在弗洛伊德、榮格、拉康之后,像雅各布森這樣的學者,他對語言的功能區(qū)分得多好。沒有誰比他對語言的功能描述得更細致更有層次感。在語言的六大功能里,他指出其中一個功能就是詩歌功能。每一個詞語,不管誰使用,它天然就包含著“詩的”意義。

我至今傾心于對拉康的閱讀。能指/所指,索緒爾發(fā)明的這兩個核心概念,拉康把它們的位置顛倒了過來。索緒爾盡管深入到了語言內部,但只把每一個詞的能指/所指揭示了出來,他對“所指”抱有幻想,拉康把它們顛倒過來,意味著一個詞的意義所指和聲音能指,后者才是真正重要的。一首詩就是一個能指,而所指永遠是一個虛妄。通過自由地使用語言,詩人有創(chuàng)造不盡的能指意義。在拉康的思想里,所指最后是沒有位置的,意義都是能指的鏈條,每個能指都在滑向另一個能指,一個能指也只有跟另一個能指在一起組成能指鏈時,才能顯現(xiàn)自己的意義。這對我們認識語言或者讀一首詩,都很有幫助。詩歌語言有點像密碼,因為符號的神秘性被觸及了,通過象征的使用。一個句子,它的組織搭配,從語法上人們通常屈從于約定俗成,但詩人的情感狀態(tài),迫使他有意識地去重新嘗試一些新的組合,從而生成新的意義密碼,它們是需要被解碼的。詩歌完全一目了然,也就不是詩了。一首詩的字詞組合,句式句法,必須別出心裁,才能另有深意。這是詩歌的特質之一。

巴啞?。涸谀憧磥?,這種對新的語言組合的創(chuàng)造,是不是詩人勞動的核心部分?

樹 才:是的。不過語言的新舊這個比例,詩人很難掌控。有的詩人完全迷戀于隨意的字詞組合,那樣的詩就讀不懂,它跟超現(xiàn)實主義的自動寫作一樣。我不相信“自動寫作”,但承認寫作的自發(fā)性是存在的。有的詩人有意識地放大自己身上的那種非理性,恰恰很偽裝。有的詩人胡言亂語的時候,他們是要求自己胡言亂語,而不是胡言亂語來找他。夏爾、蘭波的詩,還有波德萊爾的詩,在法語里的詞語組合是前所未有的,翻譯是翻不過來的?,F(xiàn)在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潛在的詩歌讀者,都有寫詩的可能?,F(xiàn)代詩變成了民主社會的一個精神成果。詩人做一些特別的探索,就有實驗的成分,當然會有一些不自然,但這些探索會讓人在語言的使用習慣面前陡然一驚,忽有察覺:一切仍不是給定的,世界仍可以再組織一次。

巴啞啞:說到現(xiàn)代社會詩歌的民主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種特殊表達。有人就批評說,現(xiàn)代詩歌就像外星人之間的密碼,除了詩人們自己,外人是讀不懂的。

樹 才:我是個泛詩主義者。我對詩人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一個人能喜歡詩,能以詩人的膽量去生活,去使用語言,僅憑這一點,我就樂意視其為同道。在詩面前,每個詩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誰天生就是詩人,也沒有誰比別人天生更會寫詩。詩人是寫出來的,不是爭出來的,更不是捧出來的。寫詩寫詩,關鍵是寫,當然我還得補一句,寫詩寫詩,寫的是詩。語言技藝是后天磨練的結果,也是你自己心智發(fā)展的結果。你的“志”在那兒,你必然會在“那兒”不惜時間心力去琢磨。日日磨煉,潛心探索,你不比別人出色才怪呢!對一件事情到了偏愛的程度,你對它一定會比別人領會得更深更好!寫詩沒有捷徑可走。你在寫詩的時候已經得了那么好的饋贈,就不會再期望寫出的詩給你帶來更多的外在名聲。

巴啞啞:你認同詩人這個身份嗎?你怎么看自己詩人這個身份?你最早什么時候覺得:我是一個詩人。

樹 才:一開始寫詩的時候,是最不成熟的,離詩很遠,但那時渴望被稱為詩人,實際上那時跟詩人這個身份一點關系都沒有。想成為詩人,但詩還沒寫出來。詩寫出來了,寫得越來越多了,社會承認你是詩人的時候,你又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也不能是你的身份。我把“詩人”理解為一種內在身份,第一它不能養(yǎng)家糊口,第二你不能在職業(yè)欄里填上“詩人”。我看到有的人名片上寫自己是詩人,我內心就會笑,覺得這有點可愛的愚蠢。詩人最終是外界的一種認可。寫詩最初的心志,真的變成你的生命哲學和生活態(tài)度的時候,你就發(fā)現(xiàn)那個東西內在于你了,想甩都甩不掉它了?,F(xiàn)代詩人有一個必要,就是找到一個職業(yè),它幫你養(yǎng)家糊口。詩人的唯一證明,就是你寫出了好詩。話又說回來,已經寫出的詩也不是最重要的,詩人這個身份的真正意義,是你還有下一首詩可寫。詩人,其實是一個“創(chuàng)傷”身份。一個人寫詩,就是這個人對世界和萬物的理解,或者說他的表達欲望已經到了某種偏執(zhí)的癥狀。你寫詩可以鬧著玩兒,但“詩人”可不是一個鬧著玩兒的身份。這個內在身份,你能不讓人知道,就不要讓人知道。詩替你在外面做一點流布就可以了,不要再在社會上“以詩人的名義”做這做那,這會給“詩人”身份帶來損害。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在公共場合談論詩,令我有一種羞恥感,因為談出來的東西,都是大家知道的或者相當平庸的一些東西。我覺得現(xiàn)代詩人就是一個平民的身份,直接說就是一個平民。他應該隱身在人群中。

巴啞?。旱菑膬仍趤碇v,你又是有認同的。

樹 才:我內部越認同它,就越愿意維護它。它不能太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電影啊戲劇啊,經常把詩人塑造成精神病患者似的,總是讓人覺得浪漫理想,不近人情,胡思亂想。當然這也是詩人的真實人格。正因為寫詩,我才察覺到,絕對地講,沒有一個人是完全“健康”的,詩人更是。就是說,根本不存在完全符合現(xiàn)在健康標準的“人”,健康人是一個偽概念。人,尤其詩人,都是帶著“創(chuàng)傷”在生活。與其說詩人在快樂地生活,不如說他是在享受“掙扎”。詩人對語言的自由使用態(tài)度,暴露了情緒的千變萬化,也呈現(xiàn)出心理的細微莫測,還有那種對集體性價值的執(zhí)拗的不認同。詩人總是在頑強“抵抗”著一個什么東西。

巴啞?。罕热缯f,我很喜歡的美國詩人瑪麗·奧利弗??此纳?,她有點像放棄了世俗生活。

樹 才:她把整個生命態(tài)度放在那兒了,這是有很大心志才會去做的。這是真正的詩人。她意識到了,我要寫這樣的詩,就必須過這樣的生活,既樸素退隱,又驕傲主動,這是探索生態(tài)的一種姿態(tài)。為什么詩人在語言上的人格比在日常生活里的要更好?就是因為在行動上,他無法100%去呼應他的所想所悟。但瑪麗·奧利弗,她不僅悟到了,而且這樣去做了。這樣的詩人是真正的詩人。

巴啞?。涸姼韬蜕钪g似乎有一種奇怪的關系?,旣悺W利弗選擇那樣一種生活,我想她并不是為了寫那些詩,其實是為了她的生存本身。她是自覺的。同時,又背離了一種通常的生活方式。

樹 才:可貴,所以稀少。最終我們知道她,還是通過她的詩。詩不是憑空蹦出來的,而是從她的生命和生活中分泌出來的。這就是她的詩歌自然性的源頭。

巴啞?。簩?,她要走到海邊,就真的走到那里去生存,她的詩也才能呈現(xiàn)這種樣子。

樹 才:我們說“合”嘛,人詩相合。她就達到了。平時我們基本上是分裂的、裂開的。

巴啞?。撼私毯⒆訉懺?,還有什么對你近些年的寫作或者生活影響比較大?

樹 才:最近十年來,我一直在重讀拉康。他的一生,他的話語,我越來越理解他是一個詩人,一個近乎癲狂的詩人。他的精神分析雄心超過了詩人,而且最終他做成了!他前所未有地發(fā)展了弗洛伊德初創(chuàng)的精神分析思想運動,而且把精神分析治療完全引入了文化語言領域。沒有他,也就不存在法國的精神分析文化。拉康派的精神分析,如今在法國就是一種文化,甚至一種宗教。拉康的精神分析就是以文化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的。他幫助我對人生中遭遇到的所有重大事件,建構了一種總體的理解,或者說鼓勵我去理解我身上發(fā)生的那些事情。我也意識到,在詩歌里“情感”是被濫用的,還有“理想”,以及“我”……這些詞都是相當無知地在被使用,或者說一廂情愿地被使用,沒能觸及真實或真相部分,詩歌于是經常淪為表面的一個氛圍,一種色彩,一種修辭,一個單線條的聯(lián)想……大部分詩歌缺乏思辨力和感悟力,尤其是,中國詩人迷戀所謂的天才,無力去挖掘和探究“自我”的心理歷程和精神結構。我現(xiàn)在更愿意從拉康的思想,也就是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去看待詩人和寫作。詩人的詩作,其實也是用言語為自己記錄的一個個心理癥狀。你讀到的一首詩,正是詩人發(fā)病時的一個癥狀。你看最美好的詩,最優(yōu)雅的詩,從精神分析的角度都可以追溯或還原到詩人生活中最粗糙、最無恥的潛意識部分。但是,在語言花招的掩護下,在言語的聲音、意義、結構還有傳統(tǒng)對人們的影響下,這些言語癥狀變成了一個個被廣泛接受的精神產品。總之我相信,詩歌語言是包含著詩人的心理真實的,不光是人的情感真實,情感背后還有更幽深的東西。我重視潛意識對詩歌的作用,我對言語的自發(fā)狀態(tài)有好感,相信當代詩可以“亂寫”,也應該“亂寫”。

巴啞?。豪祵δ愕膶懽鞅旧硪灿泻艽蟮挠绊憜??

樹 才:是的,我對語言的認知,就是從他的思想得了大啟示。沒有拉康的影響,“詩是一個能指”這樣的話,我是說不出來的。詩歌作為一種生命神秘(而不是一個知識概念),它本身就是一個未知。沒有任何一個詩人或任何一首詩真正占據(jù)“詩人”或“詩”的位置。只能臨時占據(jù)一下。詩人的“位置”和詩的“位置”,永遠應該是虛空著的,所以永遠有待充實。還有一個影響,拉康的思想推進了我的詩學思考,比如我翻譯法國大詩人博納富瓦的東西,他是一個文論家、批評家、隨筆作家、翻譯家,他一輩子都在翻譯莎士比亞,他的詩學核心思想是présence,就是在場、顯身的意思;在拉康思想的光照下,我現(xiàn)在不滿足于把詩歌只理解為一種“在場”或“顯身”,而更是一種“缺失”或“隱匿”,因為詩的位置,說到底是一個虛擬,是某種“缺失”,它始終在呼喚“一首可能的詩”的誕生。對我來說,更多的是生命中的“缺失”,在激發(fā)我寫詩的欲望,而不是我渴望讓某個東西“顯身”。“顯身”是不得已的,沒有一個詞會自己跑過來說:“把我嵌入一首詩。”因為生命中根本性的“缺失”,是永遠無法真正彌補的。甚至寫詩本身,也讓我沮喪,因為寫不出更真實的詩。你會發(fā)現(xiàn),我寫詩不太在乎風格,實際上我更擔心自己的寫作形成風格。我曾極端地說:“在我死之前,不要跟我談風格?!蔽也幌胫貜妥约海斎晃胰匀辉谥貜妥约?。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也有它的邊界,現(xiàn)在我更在乎虛擬的、潛在的東西,我總是希望自己還有別的可能,讓自己敞開給變化,因為只有在變化中才能察覺本質性的不變。一個詩人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無窮無盡,實際上是一種美好的虛構。大多數(shù)詩人,哪怕很優(yōu)秀的詩人,你發(fā)現(xiàn)他們能較好地重復自己就不錯了。這背后一個真正的原因,是中國缺乏能刺激詩人去做語言探索的思想資源,所以我希望能從拉康那里得到一些。

巴啞?。簞偛拍阏f到創(chuàng)造力的有限性,但其實我覺得,語言本身也是有限的。我對語言沒有那么信任,甚至可能是比較懷疑。比如陶淵明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感覺他走到了語言的邊界,再往前就是無言沉默了,而“真意”只能存在于“無言”中。語言有非常大的能量,但不管我們怎么去解放它的組合形式,它最終也無法徹底言說。王維的《鹿柴》也很接近于這種感覺:“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逼鋵嵨覀兪强床坏降?,只能聽到語音。這首詩就像是語言消失前的那一道光,已經走到了語言的盡頭。

樹 才:在真意和忘言之間,可能是詩歌一直以來最偉大的悖論。古詩確實偉大,我每年都會花一些時間重讀古詩。你剛才闡釋得非常好,在語言消失前,古人的領悟力和那種對生存的深刻體悟,想超越它的那樣一種心境,我覺得他們已經在某些瞬間達成了。

巴啞?。何腋杏X現(xiàn)在的言語已經太多了,能指太多了,眼花繚亂。甚至有時候,我覺得這是語言的過剩和通貨膨脹時代。表達那么多,都是衍生出來的空中樓閣,非常炫目,但又非常暫時。

樹 才:一方面,詩人在寫作里享受到語言帶來的可能性這種極樂,語言確實能給人一種極樂,是任何別的享受無法替代的,另一方面,隨著使用文字符號的人越來越多,一首詩更是一個能指,就像個性泛濫一樣。在法國我能看得更清楚,每個人都突顯個性的時候,個性也就在每個人不兼容的個性里消失了,像水消失于水。這也是每一個詩人的困境,越寫到后來,越會有這個困境。問題來了:詩人最好以怎樣的狀態(tài)對待寫作?有時我想,是不是少寫或者不寫更符合詩的“真意”?怎樣通過發(fā)出聲音卻又能喚起沉默?或者讓發(fā)出的聲音暗示你實際上渴望的是沉默?就是這樣一種悖論。我未來最好的寫作狀態(tài),也許是自動、自覺、自愿地不寫了,以一種不寫的飽滿來回應寫的欲望。一個詩人的寫作能耐是有邊界的,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受到時代的語言氛圍的限制。人始終生活在“關系”之中,不管怎么特立獨行,他仍然無法超越時代的限制,他不得不生活在“眾人之中”。我對語言也持懷疑態(tài)度,游戲就是我的一種懷疑方式,但也有信任的時候,寫組詩《雅歌》的時候,就是我對語言前所未有的信任的時候,可能也是我這輩子對語言最信任的時期。

巴啞?。哼@種對語言的信任,其實跟你的生命階段有關系,跟你當時的生命狀態(tài)有關。

樹 才:我一直是依著生命的狀態(tài)在寫東西。有時候,通過翻譯,我把自己從寫的身份里轉移出來。我經常是以作者的身份,在對待那個譯者的身份。我最大膽的翻譯時刻,就是動用我作者的身份。我的博士論文就是關于“一首詩的翻譯”,我把譯者視為同作者在一起的另一個主體,作者/譯者是一種雙主體,作者是隱的,譯者是顯的。一首譯作,實際上是譯者好像事先得到了作者的一種允諾,作者既要求譯者“忠實”同時又允諾其“發(fā)揮”自己的語言潛能,當然這種發(fā)揮始終受到“原文和上下文”的意義邊界的限制。是的,譯者翻譯時,作者是始終在場的,作者隱匿地伴隨著譯者翻譯一首詩的全過程。我“發(fā)揮”得最多的,還是對法國大詩人勒內·夏爾的翻譯,因為夏爾的詩很難懂,這反而刺激我在漢語里去發(fā)揮我自己的“語言潛能”。一首法文詩,你一讀就全懂了,那你根本就沒必要去自己發(fā)揮。波德萊爾也好,龐德也好,他們的翻譯實踐,既拓寬了對原文的理解,又對譯文做了母語上的自由發(fā)揮,這對通常的翻譯方式構成一種挑戰(zhàn)。在“理解”和“再寫出”的跨語言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譯者的語言潛能是無限的,經常不為譯者本人所知。通過翻譯夏爾,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使用過的另一些句式、另一些詞語、另一些字詞的組合,在翻譯中我居然敢于使用了,這讓我自己感到驚訝。應該說,是翻譯的勞作領引我、引誘我、強迫我、刺激我,讓我在當代漢語里嘗試了一些新的句式。

巴啞?。耗阌X得詩歌翻譯里最難的部分是什么?

樹 才:“聲音”的部分。以前會在意翻譯的意思是否準確,對“忠實”原則的要求;忠實是起碼的要求,也是最難的要求。我現(xiàn)在避免籠統(tǒng)地談忠實,因為那種主要追究字面意義的“忠實”,在詩歌翻譯里是相當膚淺的,也是根本不存在的。詩歌翻譯,是對一首詩進行語言意義的系統(tǒng)性的轉換,是對隱喻意義的系統(tǒng)性的再生。關于忠實,我們更應該追問:忠實于什么(原意)?對誰(作者)忠實?是誰(譯者)在執(zhí)行忠實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首譯詩,關鍵已經不是誰寫的,而是誰譯的。在譯詩的發(fā)生過程中,作者反而是影子式的在場,譯者才是起決定性作用的在場者。譯詩應該追求“詩的”意義上的忠實,哪怕有時看上去簡直是不忠實。奇跡般地,通過某種“背叛”,翻譯反而能抵達詩意上的忠實:把詩譯成另一首詩!所以,在氣息、聲音、口吻、節(jié)奏上的呼應,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忠實”。

巴啞啞:前面你說,詩歌是一個語言的肉身,那么其實你最想翻譯的是“呼吸”,讓一首詩在另一種語言里獲得活著的氣息。

樹 才:但“呼吸”從根本上說又是無法被翻譯的,所以就要吁求譯者用自己的呼吸去呼應作者寫那首詩時的呼吸,這些呼吸是隱匿在文字表層意義之下的:氣息、音調、口吻、節(jié)奏等等。一首詩最難也是最重要的構成,就是聲音和氣息的節(jié)奏。那么翻譯詩歌,它的難度自然也就轉移到“節(jié)奏”上去了。這是對詩歌構成的認知,最終需要轉移為對翻譯詩歌的認知。對譯詩的認知,有人把重心放在“譯”上,這是有道理的,它把你引向對翻譯技藝的探討,比如可譯/不可譯/怎么譯/這樣一些方法問題。但我相信最重要的還是詩,譯詩的最終效果應該是“抵達詩”。不管怎么翻譯,也不管誰來翻譯,也不管從哪個語言翻譯到哪個語言,你最后譯出來的句子,在譯入語的讀者眼里如果沒有詩的效果,那么所有這些方法論就毫無意義。翻譯是一座橋,效果就是你能“抵達橋那邊”。譯詩這個東西,也是個悖論。極端地講,沒有一首詩是完美的,更不可能有一首譯詩是完美的。我更強調一種互文的關系,語言符號自身就有詩的功能,不管你怎么使用語言符號,都能寫出一點詩的東西。另一方面,文字符號是給定的,已經被人類使用了很久,這個性質決定了詩人無法“創(chuàng)造”根本性的東西。

巴啞?。壕蜕鐣幕裕阌X得詩歌本身有所承擔嗎?

樹 才:我覺得詩歌的承擔還是比較間接的,它直接承擔不了什么。詩歌里有智慧、有情感、有技藝,這些我都贊同,但它是那么沉默,因為它是一直等待著被解讀的一個言語之謎,所以你越是強調它有什么價值,它反而越是發(fā)揮不出什么實用的價值。它從根本上最像一個沉默的聲音,最后成了吸引大家豎起耳朵去聽的一個沉默聲音。把詩歌往教育或哲理功能上去說,這是不夠的,至少偏離了詩歌的愿望。我甚至想否定哲理詩這種詩的存在,詩歌本身是不愿成為哲理的,也不愿成為道理。

巴啞?。耗阏J為詩本身沒有朝向公眾的維度,甚至也不是朝向讀者的?

樹 才:詩不是為了讀者而寫,但肯定是朝向讀者的。一首詩對它的潛在讀者,默默發(fā)出一份邀請。詩的聲音主要是轉向沉默,轉向個性,轉向被忽略甚至被壓抑的部分。被壓抑的聲音,詩歌給它一個特別的邀請。從某種角度來說,詩的愿望也是悖論的,一方面它想走向每一個有閱讀能力的人,另一方面它又注定不能完全被人讀懂。它被人讀懂,要靠很大的運氣。所以我覺得,詩的任務,更多的是一個更新語言的任務。一首好詩,對母語有一個更新的貢獻。它貢獻新句式,另一些表達可能。語言變成了一群魚,反復地被打撈上來,但又回到水里,它們始終保持著一種活潑潑的狀態(tài)。這就是詩歌的基本任務:更新并豐富母語的表現(xiàn)力。

作者簡介

樹才,原名陳樹才。詩人、翻譯家,文學博士。1965年生于浙江奉化。1987年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1990-1994年在中國駐塞內加爾使館任外交官。現(xiàn)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著有《單獨者》《樹才詩選》《節(jié)奏練習》《靈魂的兩面》《心動》等詩集;譯著有《勒韋爾迪詩選》《夏爾詩選》《法國九人詩選》《杜弗的動與靜》《小王子》《給孩子的12堂詩歌課》等。2006獲“徐志摩詩歌獎”。2008年獲法國政府“教育騎士”勛章。2017年獲“十月詩歌獎”。2020年獲“陳子昂詩歌獎·翻譯家獎”。2023年獲首屆“李叔同國際詩歌獎(組詩主獎)”。2023年獲法國政府“文學藝術騎士”勛章。

巴啞啞,詩人。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獲文學碩士學位。出版?zhèn)€人詩集《因思念而沉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