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4期｜孔幸：淡酒多杯
一
抽手出來正好把最后一枚硬幣帶進地溝，水聲一吞，聽了個響。
從藥店門口的搖搖車上下來，關(guān)關(guān)早已不在此處。迎面，賀照出了小賣部，手里攬了兩箱奶品和旺旺大禮包，見我這副張望的模樣，笑問：“找什么呢？他就跟你老婆似的，離不得一點?！?/p>
“我們小時候常在一塊玩，他比較照顧我?！?/p>
“你們族上的人都像是你老婆，又像媽——玩什么搖搖車，馬路上，不嫌丟人。”
“男人至死是少年，你又不懂。”懶得和她吵。幾個買泡泡糖的小孩不看路地撞出來，嬉笑著追逐走遠(yuǎn)?！耙臀覌屢娒媪?，緊張嗎？”我搓搓她的手，被塞了一袋東西。
我們剛從巷尾拐出頭，守在籬外的阿媽便扭身向屋內(nèi)招呼一句，旋即鉸下兩指間標(biāo)記的一段鞭炮。到了眼前，塞過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紅錢，單面朱砂上還掛著火藥的粉末。噼里啪啦地一甩，引我們進門。
一般只有節(jié)日里才在堂屋吃飯。正對大門，能產(chǎn)生儀式所需的莊嚴(yán)氣氛。因采光條件好，在其他地區(qū)也被稱為“明間”。
合唱聲傳近，老外公發(fā)灰的眼球一晃而過，幾乎透明，癟著沒牙的口，豁開了笑，在“嗨皮波斯得”（happy birthday的諧音）里，抬望出神。于是我們陸續(xù)停下來，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余氏先祖神位在茲，九天司命，福德財神?！?/p>
刀還沒下，4層蛋糕已被姨嫂的叉子劃到底部。中間凹陷進去，四周裝飾的糖粒和果子被孩子們盡數(shù)掏空，像剛遭受過鬣狗群蹂躪的河馬，軟綿綿地癟在那里。
“你們不吃漢游切的蛋糕，沒有福氣的哦。”今天是外公八十一歲生日，連多年未返鄉(xiāng)的兩個姑姑都沒有缺席。她們因受融資詐騙欠了數(shù)宗家債，能來露面的機會不多?！斑€不知道原因吧？我給你們講講……”
“天喝酒，地干杯，兄弟見面就恰一杯?！备糇烙謧鱽砟腥藗儎澣€酒的哄笑，“冬瓜出世就愛打粉，南瓜出世就愛打滾，苦瓜出世就一身的坨，豆角子出世就兩公婆……”
“還有的福享。有的。姜太公八十一歲才遇文王！”
祝酒聲中，我第一次理解了“歲歲有今朝，年年有今日”這句話。從前我對此只覺發(fā)笑：這算什么話？日子定在那里，就總會過到那天。到今天，對著蛋糕上插的數(shù)字，再聽時，方才懂得：這句話原是用來祝福老人的。
我擦擦蛋糕刀，又收起來。
我始終很難適應(yīng)節(jié)慶和酒宴的氛圍。又因從小擔(dān)任儀式的主持工作，更生煩厭。每個人降生在這世上，就免不得妨礙到別人、傷害別人，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驅(qū)使，糾纏著，癡纏著，死纏著?；ハ嗨阌?、對抗到最后，除了拋卻理性得來的慣性式安慰，營造出幸福的模式和假象外，很少有人能真正地幸福。
節(jié)日、儀禮，本質(zhì)就是供人們自我欺騙的工具。
阿媽看出我們的無所適從，支使堂妹領(lǐng)我們進側(cè)門：“我忙完就過來。漢游，你招待好小常。哎，好，你們先去哈?！?/p>
隔著墻，聽見鄰間姨奶奶壓著嗓子責(zé)問外公，為何胡亂穿了件白色襯衣就出來吃酒——
“腦子董董了，越活越倒退！”
“我怎么覺得她們?nèi)齻€對老外公不好？”合了門，堂妹問。她們是指老外公的三個女兒，即奶奶和大小姨奶奶。
“還要怎么好，不是給他辦了大生嗎？”我招待賀照坐下。
“你不知道嗎，之前給他買了個洗衣機放大舅爺爺家里，他怕用電多了招大舅奶奶訓(xùn)，只敢手洗。買了個電飯煲教會煮飯，后來聽你媽說，他有一次又沒菜吃，一顆咸鴨蛋切成8塊，吃了三天?！?/p>
差點沒忍住要為8塊咸鴨蛋動容，理性又及時提醒我：他自己年輕時受老外婆伺候慣了，連基礎(chǔ)的菜飯都不會做，老來落到這般田地也不能不說是報應(yīng)。
“我們可以把老外公接到我們家來嗎？”堂妹還在說。
“怎么接？”
“之前暑假不就是住我們家嗎？又不是沒房間住。”
“那你就不心疼奶奶嗎？你是不用做飯洗衣，當(dāng)然輕松。為奶奶想想吧，照顧你就夠不容易了。”
“那他不是很可憐嗎？”
大家都可憐著。好在這份多余的可憐由于她的小孩子氣性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又吵著要吃零嘴了。
“給我五塊錢買支棒冰。”我用胳膊肘搗搗賀照的手臂。
她翻出一張大錢給我：“別買煙啊?！?/p>
我領(lǐng)了錢，從柜臺選了一款萬寶路。
付錢的時候又撞見關(guān)關(guān)，就成了伴，約好一塊兒往家走。他是來銷老外公喜宴上塑料杯和泡沫碗的賬的，未拆封、尚成袋的即可退回。
從祠堂可以穿近路到家，我們便順理成章走到牌樓前。手摸上鋪首銜環(huán)，想起小時大舅常教導(dǎo)我們，道義、規(guī)矩、尊嚴(yán)、傳統(tǒng)，這些章法化作一堵堵墻，你必須在祠堂面前認(rèn)可這些門，才能一扇扇走進它的迷宮。
二
芝麻白的硬石祠坊，三門牌樓。飛揚的檐角，端坐雨獸。面上雕了博古紋、纏枝蓮，穿插些進士登科的刻畫，廊柱開裂。兩聯(lián)貼著：“宦名祖嗣，世代春秋。”
戲臺頂棚一顆八芒星，外圍六邊框，復(fù)套正菱，接下去落成四墻。正中高高隆起，盤著雕龍九彎，因未見天日，漆金至今保存良好。舊朝規(guī)定，非王公之居，不得施重拱藻井。可見某位祖上確實立過廟堂，或許也曾撒過“勿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的嬌。
高頂?shù)膹R堂，回音便大。閑話碎言在門前無約知止。既陰且冷，唯有四面門洞，透進一絲光。
很難描述節(jié)慶的妝舞、場景的布置，畢竟節(jié)日里我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到處玩耍，看煙花。我不是那類角色。
兒童散去后，儀式對我來說才正開場，我要面對的只是高墻禮堂重壓下一張張木訥的臉，虔誠地向他們同樣無用的先祖祈求庇護。這很可疑，他們嘲弄任人擺布的老東西埋進土里后，就能勝過其他睡尸而反過來福澤他們？
黑壓壓頭頂一片，白慘慘面龐仰起，主家隊伍穿進齊板板小陣，點破平整臉墻——古文中逆即迎，只有走相反方向，才能對上。
我開路在前，身后拖著表叔堂伯、旁舅分爺。在曾祖父的葬禮上，我是唯一正統(tǒng)主事人。
每到這時，手中的名帖會化作笏板，兩袖變長，衣擺垂到身后，像蝸牛涎般拖出長長一條，直到我走進下一扇門，衣帶的尾巴還在主廳的臺階上留著。
點到誰的名字，宣讀一下功德罪過（大抵不過捐路、供廟幾樁），再給他發(fā)幾炷香、幾等貢品，等著奉到他那支的牌位前。
新中國成立以來，罪過是不提的，畢竟家法也不輕易再請。所以真正完整的只在各家枕上。我也聽來一些，幼時奶奶刮完肚里的鄉(xiāng)野傳說，只好拿身邊粗事哄我入睡：誰家老爺與寡媳爬灰，被太太撓了一通，臉上掛了彩，還謊說是濕氣發(fā)的疹子；誰家丈夫鉆了小姨子的被窩，惹得親姐妹一張飯席里吃酒也坐不上同一條雙人凳；那個聲洪氣健的叔伯其實不舉，妻子肚里的孩子借了別人的種……大家心下其實都清楚，擎杯共祝時卻無約知止。
拜亭的立柱下，關(guān)關(guān)正在將祠堂里新置辦的物什一一指給我認(rèn)。
過午，天井投下的光仍然濕漉，陰惻惻地懸映在頭顱四周。我仿佛又坐在禮堂正中，接受跪拜。前紗蒙了光，視線暈開，只知道面前這人死后要吞千根針，那人則要下火海，去吧，去吧。
過高的位置對人的精神絕不公平，當(dāng)他人的生命對你來說不過是可以輕易處置的物什時，你就自然會變得嚴(yán)厲，難生滿意。
我是兩族的長孫，令上至曾爺輩又敬又怕。不茍言笑，一本正經(jīng)，也就難以捉摸，難以討好。思緒繁雜，什么也不做、不看，都能坐那出神半宿。他們不敢打攪我，說我正在和仙人通話：世人總是將他們無法理解的人事供給神明。
胸前，雙掌麻木地做出賜福動作。從杯中沾濕指尖，灑向來人額上。直到肘彎酸痛，復(fù)舉不能。
——而這半杯水實際上是個誤解：下棺前最后一道程序是圍著遺體敬酒敬食，讓故者在人間最后享受一番。我受命托了一杯滿盛的米水，作為隊伍的收尾。隔了一層紗帳，于停棺背面，地上打擰的白麻條險些絆我一跤，手中杯水灑去半數(shù)。打簾走出，迎來的舅爺手勢一僵，遲疑著接下，慢慢轉(zhuǎn)看幾周，又高舉向眾人：“老祖宗真的在喝！我看到原先漢游進門前，端的是一杯滿水！”
見我獨獨到他這里止住灑水賜福的動作，面前的人慌了神，忙為自己申辯：“小輩何曾做過對不住老祖宗的事？自認(rèn)是沒有的。倘真有疏漏，煩請直言。”
大伯捉住我的手，緊張地翻看。一旁急性的舅爺又將它們給搶了去，這一提，幾乎把我整個人都拎了起來。覆滿繭殼的手掌摩挲著我的皮膚，像裸灘上曬燙的暖沙涌過臥沙的貓眼螺。我踮著腳尖，踵不接地，仿佛也成了一個寄生在這一雙能給祖宗敬米水的神仙手上的繭子。
我掙脫開手，周遭大人們的身影便圍了上來。鋪天蓋地的黑暗“哐當(dāng)”籠罩下來，將我草草吞吃入腹……
從后院冷敷完胳膊后，由大伯伴著從祠堂折返?？吹诫A下委棄的竹束，尖尾血跡尚鮮。
“誰又領(lǐng)了家法嗎？”待問完，又記起方才儀式中斷時正對的臉，那個平日可親的叔伯，聲洪氣健。
大伯從鼻里哼出：“有辱門楣。”
他？原來這些賬大家都記得明明白白。
三
鉆出關(guān)氏祠堂對幅卷邊的門楣，取道雜貨街，橫穿市集，過橋，順著塘邊前行數(shù)十米，就到了余家，也就是我奶奶的父家。
跨進側(cè)門，正見阿媽湊頭對賀照說話。我把東西放下，插嘴打趣道：“在編派我什么？”
“誰敢編派你啊?！辟R照沖我找事，顯然是在轉(zhuǎn)嫁怨氣?？磥碚勁胁⒉豁樌?。
“叔叔漱口?！标P(guān)關(guān)摸找一番，遞水過來。
“我不渴，捎給你嬸嬸?！?/p>
“我不喝！——誰是你嬸嬸？反正我不是?！?/p>
還沒來得及坐下，阿媽又拉開一扇門，示意我跟著出去。
“她不生孩子？”
“我也不想要?！?/p>
“生下來，我?guī)?。又不用你們帶。?/p>
“我又不喜歡小孩。”
“你以為你小時候招人喜歡？小孩子不都是這樣的？”
“小孩子就該滅絕?！?/p>
“傻寶。要是人人都這么想，那還有什么人類，那不是滅絕了？”
“那就滅絕?！?/p>
“真是個刁傻寶……”
再進門時，關(guān)關(guān)又不見了。阿媽要收拾桌椅，就把堂妹也叫走。
“媽還說現(xiàn)在獨立女性都不要彩禮……剛剛我已經(jīng)說過她了?！毖谏祥T，我把關(guān)關(guān)沒遞出去的水給她，“論起吃飯過節(jié)彩禮就AA制，要現(xiàn)代文明，要獨立女性；論起生幾個孩子、跟誰姓，又要遵循什么傳統(tǒng)文化，這可不行?！?/p>
賀照捻著藤椅扶手破損處露出的藤條頭子，甚不以為然：“你以為我會感謝你嗎？她不過也只是個被剝削干凈的女人。之所以吸別的女人的血，也是在為你做打算。自己真正赤條條來去，卻全在為你們祖孫三代牽掛。禍根還是你們，與她什么相干。”
“是我裝模作樣了。”
“掃了你的興嗎？我知道你對我好……是我不識好歹?！?/p>
我搬了張椅子，坐到賀照的對面：“我有時候也想，從前像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一輛二八大杠、一臺收音機就完事了，人家也是一輩子和和美美、白頭到老。現(xiàn)在怎么不行了?！?/p>
“那是夠長久的。挨了毒打也不敢往娘家跑，怕招人戳脊梁骨。無法離婚，一輩子可不就這么挨過去了。也有喝農(nóng)藥的、跳河的，大家都默契地視而不見、避而不談。這就是過去的美好愛情。”
想到鎮(zhèn)頭的幾座牌坊，我也只能認(rèn)同：“……也是。我二叔在時，家里成天雞飛狗跳，我阿媽老被拉去當(dāng)判官評理。二叔沒了，二嬸精氣神都好上來了，跳廣場舞、摸牌搓麻將，挨家串門、到處談笑，身后老跟著一溜孩子?！?/p>
方塘的鎮(zhèn)頭光榮地立著幾道嘉慶、道光年間的節(jié)孝祠坊，由四個石塑等身的力士蹲馱著。主柱兩邊各有腳踩繡球的雄石獅和馱著獅崽的雌石獅一雙，旗幟一對。正中懸著大匾，書有“御制”“恩榮”“圣旨”“敕建”等行文。兩側(cè)則寫著什么“冰霜奇節(jié)”“閨閣完人”字樣。牌坊后立著石屏風(fēng)，雕著古今貞孝故事，人像的臉被貪玩的孩子摸得發(fā)亮。
“奉旨建坊，旌表某生妻、節(jié)婦某氏。幾歲詠桃夭，經(jīng)幾年歌別鴣，孀居幾載，歷齒幾何。志矢柏舟，孝養(yǎng)翁姑。樹范閨幃，無愧邀榮。”
鄉(xiāng)里孩子每日約在樹下見面，人沒湊齊時，就從龜背碑上挑著字認(rèn)，以此解悶。而我們也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在這些沉默的牌匾下長大了。
“漢游，但凡我家里還有個弟弟，我是決不向你要求彩禮的。我不想把自己變成一個男人購買另一個女人的啟動資本。但同時我也不想作為附屬品加入你的家，我想……我想和你有個家。一個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我們的家。”賀照有些焦躁地反復(fù)擰著瓶身，牙關(guān)咯咯響，緊張得有些磕巴，“我想有一個我和你的家。家鄉(xiāng)對男人來說是安身所、溫柔鄉(xiāng)，所以男人常常惦念它。而女人在你們的‘家鄉(xiāng)’里是個無產(chǎn)者。漢游，你能明白嗎？”
說實話，我以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賀照作為城里的獨生女，從小陪伴她長大的是“弟弟的鬼影”。即使她的父母沒有給她添個二胎，她也始終感覺自己被不存在的弟弟的鬼魂纏繞著。
她住著她隱形弟弟的房子，因為她媽說過，如果她有弟弟，她就沒有這房子了。開著隱形弟弟的車子——房子都沒有，還會有車子嗎？回著隱形弟弟的娘家。因為她媽也說過，如果有弟媳或嫂子，是不能總回娘家的。種種福利，都是這個不存在的鬼魂讓渡給她的。
于是我把手掌放在賀照的膝蓋上：“我會給你安全感的，賀照。”
“安全感還要靠別人給，怎么安全得起來。”
賀照推開我的手，揶揄道，但是擰開水瓶抿了一口。
阿媽側(cè)身頂開門，手上端了盤新切的瓜。轉(zhuǎn)過身讓出一個人影，沖我努嘴說：“你回來一趟還沒去自家祠堂看過吧？關(guān)關(guān)，你帶漢游去轉(zhuǎn)轉(zhuǎn)。”
我們各取了一份，拿上就走了。——他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四
進廟前摸摸下馬石，汗?jié)n的锃亮處依稀能比畫出幾個手印。步入正殿，迎面對上那位先人的精雕神像。堂下燒了數(shù)百年的香油照常點著，只是從?？诖蠖窊Q成了細(xì)頸瓶，又用一根搓長的麻繩自瓶內(nèi)引出結(jié)著燈花的微火。遠(yuǎn)遠(yuǎn)看見線香的白煙，如祥云般曼妙地繚繞升騰。蓮花狀香插盛著成座的香灰，小山似的，連綿遠(yuǎn)去。兩側(cè)陰刻族規(guī)的墻前，鄉(xiāng)里夫子曾向我們敷衍君臣故事。穿過大堂，交錯的窄門內(nèi)，是小時候誦書學(xué)經(jīng)的地方。
一路走，一路摸著墻上日漸淺平的刻痕，想起被關(guān)在先賢祠罰抄古文昏頭昏眼的那些夜晚，只勉強能體會文王牢拘時的寂寞。
線香傳到鼻下時，大鼓轟然敲響第一聲。
系成束的紅布帶打眼前旋過，腰間懸掛的小銅鏡也次第往頭頂拍過，隨之飛舞，折射出軟軟的斑斕——循著熟悉的香氣，有關(guān)這個房間的記憶也浪疊浪地滾滾涌現(xiàn)，把我沖刷成礁石。斷斷續(xù)續(xù)的浪頭宛如哽咽，不斷涌來又卷去，我不覺屏息仰起頭，恐懼它淹沒我使我窒息，但我又害怕它終將從我身上離去，讓我獨自擱淺在這里。
記憶的潮水依舊無情地涌來又卷去，于是我的心也起伏不定。裸露在沙灘上，我只是一塊坦誠的礁石，咂巴著臉上水漬的閃光，咂巴得很響亮。整個世界此刻正如水波里的倒影，不斷拉扯著變形——
叮咚。叮咚。到了兵器擦撞的環(huán)節(jié)，燈光駁亂，搖曳不定。眼皮時輕時重，大概大神跳起來了吧。節(jié)奏明快有力，踏步有沉有淺。打起節(jié)拍，顯然是立定一足，旋轉(zhuǎn)歌舞。二神與族叔交唱了一段固定的開場詞，而后神婆甕聲甕氣應(yīng)舅舅的問答。用一種從古老的陶罐中傳出的聲音。
我松了松肩膀，閉上雙眼，實在參不透這樣吵鬧的環(huán)境對于治病有何作用。攢足了氣，才夠把手墊到背下，頂住心臟的位置。緊貼著，像要將拳頭插入胸膛。
桃樹枝抽打在褲腿，身下轎子一晃，抬將起來，裊裊木香與喃喃唱經(jīng)聲如同經(jīng)線緯線編紡緊密，將我綁在里面。搖鈴的神婆擬了猴子的態(tài)，跳腳擊掌，繞轎引歌；呼聲忽左忽右，震得兩側(cè)大地輪番低陷。喧鬧的場景削弱了感受力，一時不再發(fā)冷，身下更是軟軟綿綿。推倒的花瓶流成大河，滯空的羽毛重新變回飛鳥，十色五彩，光怪陸離。頭頂縱橫的木架收放縮脹，如削的深谷間架起疹子打結(jié)的肉橋，熱氣中接連破滅重生。
殘破船櫓，在苦澀的河流里攪動，挑起的水波發(fā)白，像失溫的麥芽糖纏走了我的斷槳。
正當(dāng)我俯身試圖補救，頂上死肉蒼白的巨橋開始解體，像劃破了米袋子，沒有面目的小人粟粒一般滾到我船上。
那不幸落水的，濺起苦水燎了一船熱泡，接著便毫無掙扎地沉落欲海。
“他怎么坐起來了？快按下去。”
“別多手！明顯是大神在發(fā)功了。”
落座的，安之若素地看著我這無定的浮舟，也不管目的是何。扭曲的臉釘往四周，可是我知道，他們并不存在的眼睛都斜在我身上。
這些陌生的眼睛監(jiān)視著我，監(jiān)視我一直走到墳?zāi)?，自己蓋上蓋子。在墳?zāi)雇饷姹O(jiān)視我如何死去、失去意識，監(jiān)視我慢慢變冷。
我想跳進河水，但是河水太冷了。里面或許有血吸蟲蚴、毒螺的幼卵、寄生的線蟲，過期新聞里的X光片又仿佛貼到我眼前，那充蓄著蟲卵的肺部，像古迦太基打滿鐵釘?shù)男丶捉Y(jié)了一摞銹。
借著公共租賃的詩情，我沉浸在個人的經(jīng)院里，努力地拼湊能指的音節(jié)，充當(dāng)火把，試圖驅(qū)逐、恐嚇?biāo)麄?。這時，在我不請自來的乘客之間，突然爆發(fā)出震耳的哄笑，他們看破了我的把戲，那些虛偽的詞句、違心的表情，看破了我裝腔拿調(diào)的軟弱和慈悲。
他們獰笑著就著座分頭躍出，毀滅在熱油沸鍋煎糍粑的吱吱聲中。吱吱聲，發(fā)起來，蒼老的天地被這一處激烈的變化揉碎，河流脹痛，夜簾打皺，星紐松動，冰川危險了！
——腳下的大地、綠草，正在迅速變得年輕。
鳴金鳴瓦聲收束，我松開一邊眼睛：大伯正往燒符的杯中摻水。又是這一套……我閉回眼睛，咬住一截發(fā)尾，將頭甩向另一邊。突來的轉(zhuǎn)向，讓停滯的血液重新流動，帶來一陣頭暈，腦門頂青筋突突跳動。于是原來緊閉的牙關(guān)，城門失守。腮上沾著的頭發(fā)被摘開，不帶換氣地灌進整杯符水后，短促缺氧又使雙眼發(fā)眩，耳鳴頻頻。最后干嘔一聲，伏到枕上大口喘息，肺袋發(fā)出劃破的紙窗在大風(fēng)天才會有的聲音—再這樣咳下去，“懷生”只怕都要咳掉。壓在腹部的掌心還能覺出幾分痙攣，是剛才的干嘔帶來的。
“漢游，再尿出來就好了?！?/p>
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貼著肉，一只看不見的冰冷的手伸了進來。而最痛苦的還不是失禁的一瞬間，卻是尿到最后，陰莖徑自微抬著，一股一股地漏出來兩陣。
“行路君子奔客棧，鳥奔山林虎歸山。鳥奔山林有了安身處，虎要歸山得安然?！鞭I前，神婆頭戴兜巾尖帽，遍系銅鈴，綴五色紙條，下垂蔽面，真應(yīng)了《雞林舊聞錄》里的描述。唱完這句，鼓聲停下，止住顫抖，神明脫體。我倚在皇輿上，像一匹殘疾的小馬，想翻過手臂遮住臉，但是此刻連抬手的力量都沒有。
“一切都好了，漢游你不要哭了?！?/p>
送完神婆，阿媽清點了蠟燭，正在合賬，大舅推門進來又想做安排：“漢游身子這么差，要不也送他去奉仙家吧。他是神仙手，命里該有的。今天請的神婆，入仙前也是這樣成日成日價發(fā)燒，反復(fù)不停，一坐馬就好了。想來，是仙人招她呢。”
“漢游是族長，要學(xué)書考大學(xué)的。哪家族長不繼祖宦跑去跳神仙的？再說，誰家孩子不生病？神婆那是仙人托夢，夢里有無面人追她去的。哪就一回事了？”
“漢游，你今天夢見無面人了嗎？”
我放平了頭，只見天花板上兩只蒼蠅撞來撞去。
“漢游？”
五
請神婆來是為治病。那次發(fā)燒是由于受了驚嚇。受驚嚇是因為前日看關(guān)關(guān)挨打。關(guān)關(guān)挨打又是為了再前一日，整夜我倆混去野市賭錢。
“讓我看看神明的手?！本瓦@樣起了頭。
族人說我剛出生時，右手捏著拳頭，向空中揮舞，兩眼大開，不怕人的滴溜溜亂瞪，像一個持節(jié)的天兵。
拳頭緊捏著不放，叔嬸們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分別用糖果、乳頭、閃光的玻璃彈、揮舞的彩旗、亂叫的機器狗誘哄我放開。跺腳、鼓掌、大喝、抱起來顛晃，終無所獲。直到表阿姨靈機一動，用貧血的冷手撓撓我的胳肢窩，發(fā)現(xiàn)我手上有一塊玉。
據(jù)阿媽說，那是一塊發(fā)光的彩玉。他們小心地從我手里接過來，互相傳看，嘖嘖稱奇。說到這里，阿媽總要嘆回氣，拍回大腿：“不知道傳到誰手里，竟傳丟了，翻遍了產(chǎn)房也找不到，憑空就消失了，真是怪事?！焙翢o影蹤，就像秋雨消失于池塘。
那是初冬，一個星光黯淡的夜晚，并且太長。
這些說辭，我從來是不信的。只當(dāng)是產(chǎn)房的燈光晃了他們的眼。阿媽便剜我一眼：“真是死無對證了。偏偏落在你這不信的人手里，要生在我們手里，是一定弄丟的。”
這就是神仙手的由來了。
但在賭局上，我的“神明之手”沒有發(fā)揮什么作用，倒是關(guān)關(guān)每把都贏，攏了滿兜鋼镚。好運不長，下半夜被牌友逮到出千。先是掀翻了撲克桌，后面推倒棋盤就要奪錢。關(guān)關(guān)拉著我從甘蔗田逃跑，輕車熟路，老葉抽了一脖子血條?！@頓打卻怎么也沒有免掉。第二天，不知怎么的，消息傳到長輩耳里，他們把關(guān)關(guān)叫到祠堂賞了竹條子，還叫我來站旁邊監(jiān)罰。
只是一般罪行，絕不會讓族長監(jiān)罰。畢竟羞恥感造價昂貴。所以我知道，大家其實也都明了我的參與。這更像是對我的警告和懲戒。于是當(dāng)晚回去我就發(fā)了高燒。
我撐起身子，從鄰著的被窩摸出奶奶的頭發(fā)，再鉆回去。臂骨好像活動在一個皮肉包裹的空腔里，無所依附地縮放，壓被鋪下，按被面上，翻覆倒騰，都不得安生。
“奶，我的手好脹。”
對我遞出的手，關(guān)關(guān)顯出遲疑，抬起一雙高低不齊的眉毛，嘴皮動了動，但是終究沒有說話。
“還記得小時候，你不敢進這個門，我就在門里把手遞給你。你握住我的手，就樂?！崩@過戲臺，再過幾重簾子，就是這個只有我能進的房間。到我這代，原本每季度固定召開的家族大會、祭祀祭祖，已改為一年一度了。從我出生起家中長輩就一直商量著要重建被雷劈塌的寺廟，多年后，也只是默默遷來了離鄉(xiāng)定居人士廢棄故宅上經(jīng)年霉朽的木材，修繕了事。
“大家都說叔叔是神仙手?！?/p>
關(guān)關(guān)推了推鼻子，甕聲說，嗓子黏糊糊的。
“關(guān)關(guān)”，是我賜給這個余姓分家侄子的名字。他小時候聒噪得很，所以我才送了這么個鳥叫的名字給他。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識字背韻的小學(xué)課程結(jié)束后，祠里學(xué)到的第一首詩。
他沒爹媽，才自小沒有名字。起初還只有個諢名，叫灰耗子。我既喜歡他，就養(yǎng)在身邊，和親弟弟差不離。在關(guān)家這些年，經(jīng)過各種補鐵補鋅，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油亮順滑得像光皮石榴。
不過，在挨了那頓打后，大家又說回他還是那個耗子，只是油光發(fā)亮起來了，膽也肥了。耗子總還是耗子樣。
說來怪我。
收回手，給座上佛像供一炷香。香木雕就的神龕，嵌了錦雞云雁的布繡，青獅如意，寶劍蓮花。
“妙德文殊在此，你就沒有什么愿望要求嗎？”
“都好著。屋門口種的黃瓜正好可以吃了，一伸手就能夠著，真好。也不知道再求什么了?！?/p>
“不求個媳婦嗎？”我隨口打趣道。
“孩子都有了。”見我結(jié)舌無言，他笑得皺起了臉，“叔你真是有好多年沒回鄉(xiāng)了?！?/p>
“是誰呀？”
“西村姓施的?！?/p>
關(guān)關(guān)比我更早成婚，對此我是驚訝的。
驚訝的原因與年齡無關(guān)，鄉(xiāng)下孩子結(jié)親早本是普遍現(xiàn)象。只是關(guān)關(guān)從小就有嚴(yán)重的恐女癥，見到同齡的小女孩都要別過臉繞路走，害怕夜晚經(jīng)過池塘，說岸邊風(fēng)吹的柳樹是瘋女人在洗頭。
怎么就打定主意結(jié)婚了呢？從小，他身邊沒有親近的女性。關(guān)關(guān)的媽媽，我曾聽族人說起過，是個壞女人，受不了窮日子，“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可就在不久后，他的爸爸也跑了，卻沒人說他爸爸是個壞男人。
燕子每年一度飛來又飛走，關(guān)關(guān)的父母始終沒有回來。偶爾有打工回鄉(xiāng)的漢子聲稱在沿海城市遇到關(guān)關(guān)的父親，只是不太搭理人。后來有人說看到他爸身邊有了女人。再過幾年又有人說兩個人變成三個人。再后來……就再沒人提起過了。
多年后，某個鄉(xiāng)親的婚宴上，聽外村人說起關(guān)關(guān)的媽媽。原來她是被拐賣過來的，花了關(guān)關(guān)父親四千塊錢。起初老想著逃跑，都在路上被“好心”的鄰居截住，送了回去。把腿打瘸后安分了幾個月，生下孩子后就更踏實了，只是人悶聲悶氣的，也不太看孩子。終于有一日，她抓住機會，夜里偷溜出去，拖著瘸腿，頭也不回地跑出鎮(zhèn)子，從此再也沒找著。
我不知道關(guān)關(guān)是否了解這背后的隱情。
或許對他來說不算隱情。
我還記得他喜歡在春天燕子們飛走時問我：“阿叔，為什么燕子南飛了還會再飛回來？”
我敲他的頭：“你又在胡說。我們這才是南呢?！?/p>
“我要是燕子，我飛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他總是沉默一陣，對著天空發(fā)怔。最后用他甕聲甕氣的鼻音自言自語。
“西村嗎？我以為你在外地打工時會在那邊結(jié)婚定居呢。你小時候不是老說以后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嗎？”
“人總是要回家的。你知道的，家嘛……”他啄了啄頭，假裝清清嗓子，人往墻邊一歪，大臂倚上門框，讓出一片光來。
姓施的女孩我只聽人說起過。說了什么我也忘了，總之是個無甚特點的普通人。也如關(guān)關(guān)一般。
“你愛她嗎？”
聽了這句話，他的臉唰地漲紅，又期期艾艾起來。完全不像個已育有一雙兒女的父親。后來也實在想象不到，這樣木訥順從的男人，也會三天兩頭家暴妻兒。家里都沒個好碗剩下了，但是終究沒有離婚。
“這……這怎么說……這是什么話，就是過日子嘛。”粗笨的指頭在墻上摳著。好像愛情是什么比性交更羞恥的兩性課題。很快他移開話題問我：“阿叔，你晚上留下住嗎？”見我不回答，又自顧自地點點頭：“好吧，但等會兒你們走的時候……一定要叫我來引路?！?/p>
說畢，他起身向人叢走去，下臺階時腳步一個踉蹌，頭顱歪向一邊。我看到他肩膀萎縮，背有些駝了，忽然記起許多年前曾祖父大概就是這樣的背影。
接著，又想起我們那日躲開祭典誤入野山，向錦鯉投喂面包屑時，塘面布滿開合的圓嘴。
人流此時也張開了血盆大口，要把他吞下。
我別過頭，趕緊拿衣袖擦擦鼻尖，再回過眼看時，他已泯然于人世。踮踮腳，再踮踮腳，但是波濤起伏的人頭之海里，再也沒有冒出那枚暗色的石榴。
六
阿嚏。
方塘是個……很冷的地方。
一念它的名字，我嘴唇上的凍瘡就會發(fā)癢。
它定格在冬天，籠罩著帶有懲戒意味的瘟疫色彩，仿佛一座萬物枯朽、毫無生機的封閉宮殿。在這漫長死寂、永不結(jié)束的冬天，一切都是凝滯的、陰冷的，死氣沉沉。女人肚里的孩子不斷滑走，行省諸縣凍害生災(zāi)，大地種不出莊稼，樹上連害蟲都不長，被閹割的太監(jiān)晨起端著尿盆出來往槐樹下吐口痰，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女眷沒精打采地起來梳妝。你走在宮墻下，不知哪里會突然冒出一個女人，好像她們是從月光中分裂出來的，好像月光在這宮里產(chǎn)卵，潮濕地陰暗地蠕動，最后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化形成一個女人或者閹男。
寥落數(shù)百載，又不知哪一代的曾祖父母，來到這座鄉(xiāng)鎮(zhèn)，生了好多人。我懷疑這整個鄉(xiāng)鎮(zhèn)都是他們綿延出來的。他們就是這里的亞當(dāng)和夏娃。
波斯有句名言，亞當(dāng)子孫皆兄弟。而我們鄉(xiāng)鎮(zhèn)的亞當(dāng)們確實都是兄弟，流著相通的血。這條血脈里的人，連命運都是世襲的。
我撫摸著鎮(zhèn)口的界碑，想起這里曾經(jīng)葬送過的四個王朝。
“我有沒有曬黑一點？”賀照早早趕到鎮(zhèn)口候我，看起來心情大好。
“第二輪談判如何？”
“你媽說15萬，不能再多了?！?/p>
“行，剩下的我們自己補上?！?/p>
正說著，阿媽也找來，非要我們多留幾天。明明房間緊張，還來勸。每次過節(jié)，總要費這么些無用功。賀照扯了我一把。
來之前答應(yīng)過她不在老家過夜，就只吃一頓壽席。是了，如果沒有老外公的生日，我們自然不會回來這一趟。不過回到這里，倒又不是在為老外公過生。欠錢的在拉扯賬目，操辦壽宴的在清點費用，我們此行所忙碌的，也不過是自己婚姻的事務(wù)。至于老外公，衣服都沒人幫他穿清楚。
老外公像是一個借口。
“人多了你也不好安排，我們總要住在外面的。”我按按她的手，“往后一年都見不到一面，我們的事情到底要靠我們自己打算。”
推了幾回，看我們執(zhí)意拒絕，阿媽才松了一口氣，又去勸起別人。
到了客人互相送別之際，老外公倒搬出老二胡，往堂屋門口，板凳一跨，喜氣洋洋拉起來。
二胡很適合喜慶熱鬧的音樂，粗獷健康。但他手里這把，弦已經(jīng)花開。雖不影響音色，畢竟又顯出破落。記得上回見面才替他換過新弦。
那時，家里人還齊著。胃癌診斷書剛下，老外婆自己尚不知情，佝僂在扶椅上搖著，閉目養(yǎng)神。我揣著這破二胡，在老外公的指引下找齊五音。
“老外公拉的什么，跑月球去了?！碧妹每鋸埖匚娑笕?。
“他聽不見了?！?/p>
“老外公——你別拉了——”
“他聽不見了?！?/p>
離開前，應(yīng)媽的要求，去本家祠堂給祖宗牌位前的長明燈添油。
那扇不允許隨意進入的門虛掩著，微弱的光線從半開的縫隙透出來。我扶住門邊，提起來拉開，免得吱嘎的聲響驚動門內(nèi)的人。主階上，每一層臺階的蠟燭竟都比下一階的低，最上層的蠟燭，有些已經(jīng)快燒到底了。
跪在階下點燈的，哆嗦著請香求問人鬼祖宗，嘴皮翕動。
往年做家祭時，家里有新添男丁，就來點一支蠟燭?；蛘哳A(yù)備要孩子的，接過人家的火，也來點一支。兩側(cè)站著各家選出的點燈人，大都是當(dāng)家的，負(fù)責(zé)給漏下的蠟燭補火。點滿五層臺階的蠟燭，飯席上的米酒還是溫的—哪怕在我離鄉(xiāng)去城里讀書那年，送別儀式上，蠟燭也是點得整整齊齊。
我撿起地上的火機，把剩下的蠟燭都點燃，階下人的臉被照亮。
“要走了？”
盡管年歲消磨了他的聲洪氣健，我還是很快從胳膊上的陳舊鞭痕認(rèn)出了他。坐上去縣城中學(xué)的客車前，他擠到我面前，興致勃勃地劃動手臂，想要囑咐一番，而我對他總覺得有些虧欠和愧疚，于是沒有伸手去接紅包，別過臉。
“嗯，要走了?！?/p>
“你娘說你年里就要成家了？好，好……一定生個大胖兒子?！?/p>
“……好?！蔽覐娙套∧懬?，抖著睫毛定住視線，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抽起，彎出一個我至今無法理解的詭異的嬉笑。
對面閃光燈跳了跳，兩側(cè)竹林向中間的小徑彎了頭。每回顛簸進這樣半封閉的野路，昏頭倒向，都覺得是蠕動于自然的腸道。
賀照扶上我的胳膊：“漢游，我有點害怕。你呢？”
“我都敢娶你了，我還怕別的？”我撇撇下巴，示意她往后靠，讓出后視鏡，“你是不是今天忙累了？”
“倒不是累。只是，看了一整天……他們不是因為愛恨而糾纏，實在是因為無聊。真是可憐?！?/p>
“在宛容……”又路過了來時看到的白喜辦事人家，紅塑料凳倚著古槐疊得半高，擋住了白匾最后一個字。車開過道前，主人家以為是來賓，迎上來，排開。破路出去費了不少喇叭。
隔壁鄰居家也正熱鬧，攢了幾簇人花，歡呼喝彩。攀著車窗，撐起一點上身，透過肉墻，從缺口看到一張牌桌：一枚骰子正高高被投起。
【作者簡介：孔幸，新人作者，00后，喜歡戲劇和詩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