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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花果小品(增訂本)》:藝林散花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沈勝衣  2024年08月18日22:26

鄭逸梅是我最早接觸和喜愛的民國“文人時代”前輩,初中時借讀了他的《藝林散葉》,當(dāng)即被這些文史掌故小品迷倒,愛不釋手,抄錄過三百多條,由此進(jìn)入一個傳統(tǒng)文人的世界。

后來知道,鄭逸梅的“清娛漫筆”,除了文壇趣話、名人軼事、野史筆記、讀書雜札、書畫收藏、民俗風(fēng)情等之外,還有一個合心的大類是花木文字。有一年立春,購得華夏出版社1988年版的《花果小品》,是開春快心之獲。該書原在1935年出版,當(dāng)時他“愛花嗜果”,并與著名園藝家相交來往,耳濡目染加上文史功底,“所寫的花果文章連篇累牘”,結(jié)集成書,但最終“什么都付諸蕩然”。到80年代,才將“僅存之碩果”的原書增補(bǔ)幾篇出版。

藝林散葉之外原來有此果林飛花,我當(dāng)然如他說的“喜見樂聞”。這《花果小品》秉承鄭逸梅一向風(fēng)格,以嫻熟的半文半白儒雅文筆,記寫花果的種種:從形態(tài)到名目,從種植要點到各地見聞,從歷史典故到古人詩文,更有親身所歷的眾多民國文人雅士賞花逸事,最為珍貴。匯輯資料剪裁有度,記事點評精妙雅潔,是花多而眼不亂的一卷風(fēng)流。原版周瘦鵑序云:“每一把誦,似賞名花而啖珍果,醰醰有余味?!敝焯炷啃蛟唬骸拔淖蛛h永,考證精詳。”而我看開卷的《梅花》里兩句形容,亦正宜用于此書:“令神骨俱清”,“為之留連者久之?!?/p>

那個立春得書后,我即與身邊花果對讀,多書里書外可喜的相合。如水仙,鄭逸梅謂此花“仿佛帶有六朝煙水氣者?!庇秩缍霹N,鄭逸梅在書中錄了清人胡天游一首杜鵑花詩,有句云:“隔簾拋與沈郎錢?!蔽乙蚺c自己的暗合而十分歡喜,由此逗引查索“沈郎錢”背后的故事,轉(zhuǎn)借該句為題,寫下一篇關(guān)于六朝沈郎與榆錢的植物文史筆記。此后多年來,在《花果小品》中“留連者久之”,經(jīng)常展卷閑覽,每每得類似的收獲:無論鄭逸梅征引的前人詩文掌故,還是他自己的清詞麗句好說法,抑或花間佳話故事場景,皆多美妙的花香果味,讓我在寫梅花、臘梅、夾竹桃、雞冠花、荸薺等篇時轉(zhuǎn)引入文。

這充實而優(yōu)美、可愛而稀罕的小書,現(xiàn)由中華書局推出精裝厚冊的增訂本,在前后傳承中見完備新貌,更加喜人了。

首先要說的傳承,是我少年時讀的《藝林散葉》初版,即為中華書局所出,那素凈的封面由鄭逸梅孫女鄭有慧設(shè)計。后來買過多本也是鄭有慧作封面畫的鄭逸梅著作,如齊魯書社《鄭逸梅雜札》、上海書店《民國筆記概觀》、黑龍江人民出版社《鄭逸梅選集》等,這幾種書衣上的梅花,古雅可賞。到華夏版《花果小品》,封面一幅潑彩葡萄等花果,現(xiàn)從中華書局增訂本的鄭有慧《再言〈花果小品〉》得知,原來也是她畫的。而這個增訂版,插圖除了配相應(yīng)古畫外,還由鄭有慧新畫了多幅花果,包括封面的梔子杜鵑,皆鮮活而清雅;另撰回憶祖孫花事的“再言”,該書遂“如此祖孫合作更有意義”。

其次更重要的是,這個增訂本乃精心的有增有訂。華夏版收文1 10多篇,現(xiàn)中華書局版廣搜博采,附收了集外的鄭逸梅觀花游園、和談該書及其花木寫作的文章達(dá)40余篇,彌補(bǔ)了他曾撰文記華夏版有很多花篇失收之憾。同時,全部文章經(jīng)比堪各個版本,用心細(xì)校,訂正文字訛誤,重要之處的還出以編注。如此一卷,可謂后出轉(zhuǎn)精。

增補(bǔ)的文章,多前后同題,但有新內(nèi)容可呼應(yīng)補(bǔ)充。如原版《牡丹》篇有一條:“歐洲素?zé)o牡丹,比年,其園藝家頗有購之吾國,講求移植法者?!毙略龅摹赌档ぁ菲獎t有云:“曩時擬定國花,有提議牡丹為我國所獨有,當(dāng)定為國花者,不知牡丹近以法國種為最佳。”這是重要的資料,包含了科學(xué)性的花卉品種傳播記錄,也包含社會性的對民族植物作實事求是的直言。牡丹典故眾多,鄭逸梅幾篇文章就列舉不少,而這個說法前所未聞,且并非來自匯錄他人資料,而是他本人的認(rèn)識,見出增補(bǔ)篇章的價值。

增訂本的意義還可再舉一例。原版的《櫻花》篇,鄭逸梅說自己另作《吊櫻記》一文,本版即補(bǔ)充了后文。這兩篇中都寫他賞櫻所見:“櫻花夾道,繽紛昳麗?!弊詈笠辉~在華夏版作“映麗?!辈椤掇o?!?,有收“昳麗”,語出《國策·齊策》,形容神采煥發(fā)、容貌美麗。這符合鄭逸梅用詞古雅的風(fēng)格,“映麗”則屬華夏版排印之誤,現(xiàn)為中華書局增訂本改正。

我在今年龍年之初,有兩度龍地之行,廣東龍川與福建龍巖,均看了很好的櫻花。尤其后一趟,農(nóng)歷二月二龍年龍?zhí)ь^在龍巖,到一個山間茶園賞櫻。二月二同時是古代其中一個百花生日花朝節(jié),但這里的櫻花已過了盛花期,園區(qū)都不再收門票了。不過,我還是看到如鄭逸梅說的“繽紛昳麗”好景:群簇的山青如藍(lán),中間的廣闊茶園濃綠如碧,點綴著緋紅的櫻花樹分外醒目,或散布于坡上茶畦中,或排列于山路小徑旁,一樹樹依然繁花如畫。細(xì)雨輕霧,卻更掩映得櫻花鮮潔紅艷,也更襯托得茶園清幽寧謐——正因過了熱點觀賞花期,加上下雨,沒幾個游人,幾乎算包山春游,如攜去讀的一本書名,是《春山多勝事》,盡得空山花靜的佳致。

現(xiàn)讀鄭逸梅那兩篇櫻花,寫的也是“花半辭柯”的花期尾聲,因而《吊櫻記》乃憑吊櫻花,《櫻花》則記吾邑前賢、書畫篆刻名家鄧爾雅有《櫻花》詩:“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比欢?,我所觀的山中櫻花,卻彷如美女紅顏在消歇間仍依依動人,令我歡愉,且可期來春勝事將重臨更盛。世間風(fēng)雨,生命虛無,良辰易逝;但就像《花果小品》經(jīng)歷“蕩然”折損之后,能從華夏版的重生到中華版的愈加豐美,也許我們應(yīng)該對時光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