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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海:荒原之役(中篇小說)
來源:《青海湖》2024年第8期 | 朱秀海  2024年08月23日08:12

朱秀海,作家、編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癡情》《穿越死亡》《波濤洶涌》《音樂會》《喬家大院》《兵臨磧口》《遠去的白馬》等,中短篇小說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維度空間》《永不妥協》等,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處》《一個人的車站》等,電視劇作品《百姓》(兩部)、《波濤洶涌》《軍歌嘹亮》《喬家大院》《天地民心》《誠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鷹》等,舊體詩集《升虛邑詩存》《升虛邑詩存續(xù)編》《升虛邑詩存又續(xù)編》等。

夜沒有那么暗。遠處城市燈火可見。只是隔著一道山岡和山岡上貌似向兩側無限綿延的熱帶雨林,才使得這片為茂密的灌木和雜草覆蓋的山前低地顯得暗黑如墨。

不過他都習慣了,這里不是草原,卻讓他嗅出了大草原的氣息,即便在比這片面積遼闊的低地更昏暗的荒野中,他也能看清自己的位置和周圍的地形地物。和人們從電影或書籍中熟悉的那些好獵手不同,他從來不會將隱蔽點選擇在某個既安全又視野開闊的高處,那種射擊位置固然有許多優(yōu)勢,但也是獵物進了獵場后首先警惕和要搜索的目標。還有風,像今天晚上,從前方那個半月形的大海灣和背后山岡下的大河吹來的風,又受到山岡不規(guī)則地形和雨林的遮阻,如同海洋中的亂流,你的一點氣味都會被它們從你隱身的高處刮向四面八方。而他的獵獲物——那樣一匹頭狼——不但嗅覺靈敏,具有強烈的攻擊愿望,而且像人——不,比一般人類還要狡猾,你可能還沒來得及回頭對它打出那致命的一槍就被它閃電般的一擊撕裂了喉嚨。

而像他今晚這樣藏身到洼地最低處——身后是一片生長著野蘆葦和荻草的臭水洼,身前是一人高的茅草、生有鋒利尖刺的小葉棘、刺玫和野生三角梅——無論何方襲來的風都不可能將他的氣味散播開去,不然身后這片黑乎乎的水洼子里潴積的熱烘烘的腐爛氣息早被今晚的大風吹了個一干二凈。可是現在,這股要把人熏死的腥臭氣息濃稠如漿,拼命往他鼻孔里灌,幾分鐘不到他就有了反應——大腦發(fā)暈,喉頭每過一會兒都要抽搐一下,胃也開始有要嘔吐的反應?!澳憧刹荒苣菢影??!彼谛睦锞孀约?,可馬上又想到真吐了也沒啥,“吐了就吐了,你吐的東西再臭還能臭得過洼子里的死水嘛?!?/p>

陣地設置得正經不錯,他再次在心里肯定了這一點。他是個老把式了。不,就獵狼而論,他算得上當今全球這一行中排名前十的人物,窗戶里吹喇叭——鳴(名)聲在外。隱蔽待擊位置地勢低了點,射界不大開闊,但從槍口前的茅草向前五百米,直到海邊那一道影子般黑暗的防風林,地勢起伏不大,基本上一馬平川。有幾處菜田,還有幾處養(yǎng)殖水面,但都不大會影響射擊。海濱公路從右前方的山岡盡頭離開海岸線,向左前方延伸,將他面前的開闊地一切為二,海邊一半,這邊一半。狼當然不會出現在公路上,但今天這頭狼卻不一定。一頭特別有經驗的老狼。啊啊,如果是那樣,今晚它一定會沿海濱公路從右前方過來,因為那是城市所在的方向,當然這是他的一廂情愿,它可是一頭極其兇狠狡詐且心思縝密、行蹤難以判斷的狼,所以它不從那個方向來也是可能的,它的行動出乎他的意料才更為正常。不過他仍然認為它會從他剛才想到的方向過來,理由嘛也是有的,它是一頭心性高傲、從不會懼怕危險、相反越是危險越會激發(fā)起斗志的狼。僅僅是為了不讓他覺得它對他有所畏懼,它說不定也會故意像他想的那樣從城市方向過來與他見面。一旦如此,它一下子就能從風的亂流中嗅到包括這片水洼子的腐臭氣息在內的荒原上的所有氣息,唯獨嗅不到他這個狩獵者的氣息。

當然它也可能從后面來,最好的獵手總會想到最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并且提前做出應對。他已經這樣做了,進入潛伏位置前,他已經有條不紊地在臭水洼后面的雜草叢里隨手安放了幾處絆雷,并且小心地用草綠色的絆線將它們兩個一組聯結起來,構成了一道絕對有效的后方防衛(wèi)線。掛線時他還同時想到了今晚風大絆線不能過緊的事。必須讓它們松弛到即便雜草倒伏下來也不會引爆那些草綠色的小家伙,但真有人從那里通過,腳和小腿的力度又足以拉斷絆線,讓引信引爆彈體。但它真會選擇背后偷襲嗎?不知為什么,他的直覺一直告訴他,那不可能。那頭狼不會選擇一種讓自己感到屈辱的方式面對他,它只會選擇和他正面接近。

這不算什么,他對自己說。四十三歲的閱歷早就顯出了人生的真相,漫長,或許還要加上一個詞:殘酷。你又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決斗,他想著。生命中有過多少這樣的夜晚,他已經記不清了。除了少不更事的十三歲,僅憑熱血和勇氣,還有保護母親和妹妹的責任感,讓他幾乎是不顧一切經歷了人生的第一場惡戰(zhàn)。不過那以后的他就不一樣了,會為每一次這樣的行動忙活許多天,思考,計劃,準備,很多情況下甚至還要找一塊大致相似的地形演習一遍,在過程中設想到各種可能,找應對的方法,一遍一遍地思考,徹夜不眠,夢里也在尋找自己的破綻,想辦法來堵塞疏漏。大的計劃是戰(zhàn)略,極為重要,但細節(jié)同樣重要,也許更為重要。細節(jié)就是戰(zhàn)術,一個細節(jié)上的疏忽毀掉苦思冥想靈光乍現才終于構思成功的完美計劃的事太多了。即便這樣,每次行動開始,他仍會發(fā)現要做到心中敬若神明的那八個字太難了。萬無一失,滴水不漏。想到這里他嘴角上現出了一個自嘲的微笑。你可以做到99%,甚至99.999%,但一定做不到100%,而那做不到的1%或者0.001%卻極有可能導致你的行動失敗,永遠喪失掉所有機會中最容易成功的那次機會。不過這仍然不打緊。狼和他一樣,它也做不到100%,那做不到的1%或者0.001%也有可能毀掉它的機會。在這方面大家可以打個平手,所以即使有了那1%或者0.001%的疏漏也不一定就可以一次讓你丟了性命。還會有下一次的,你仍然可能獲勝。

有時候這1%或者0.001%的做不到可能不是疏漏,而是意外,那更是你無法控制的,但有時它們也能左右一場戰(zhàn)爭的最后結果。但這一部分無論是他和他的對手都是可以不計的,因為你計無所計,幾乎全是天意。

在美國時有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女記者采訪過他,后者有點迷戀他,甚至想沖破一切世俗壓力嫁給他。他當然不會娶她,不是因為她是個洋女人,是他到今天為止仍然都沒有想過娶妻生子。但她的這次采訪卻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故事居然和電影《兵臨城下》中的神槍手瓦西里有點相似。他們都有著一個在草原上長大的童年,而草原上都有狼。在長大的過程中他曾經一天比一天更多地知道狼也有許多種,僅僅是他出生的北方的草原上,除了眾所周知的西北狼,很多時候還會突然出現大批越過國境線到我國草原上覓食的蒙古狼和更北方的極地白狼,因為它們那邊不如我們這邊水草豐茂,草原上到處都有蒙古包,每座孤立的蒙古包周邊都有撒著歡兒奔跑的白云團一般龐大的羊群。不同的是他不像瓦西里那樣有一個神槍手爺爺,使用獵槍是父親教會他的,但父親并不強大,且很早就在和狼群的持久戰(zhàn)中因為槍走火救治不及,很窩囊地死在被鄰牧大叔送往草原醫(yī)院的馬背上。作為十三歲的長子,他轉眼就必須用父親留下的舊獵槍保護蒙古包里的母親和妹妹,在一個漫長的夜晚伏在蒙古包里,利用一個個他用小刀劃開的槍眼,一發(fā)發(fā)斃死了瘋狂沖進羊圈咬死并拖走羊只的大群惡狼。得益于當地政府及時向駐軍發(fā)出請求,一隊解放軍趕來決定性地扭轉了戰(zhàn)局,戰(zhàn)斗結束后他們僅僅在蒙古包周圍就發(fā)現了47頭遠道趕來的西伯利亞紅尾灰狼的尸體。這場自衛(wèi)之戰(zhàn)成就了他人生的第一場巔峰之役,他得到了自治區(qū)報紙的夸獎、一支新槍和一千發(fā)炸子兒的獎勵。還是個孩子的他沒感到光榮和了不起,只記往了那天夜晚涌向蒙古包的無邊無際的狼群。長大后,出于對救命之恩的感激,他送母親入點定居,送妹妹去上學,自己則選擇了去當兵,一入伍就成了聞名全軍的神槍手。

他被送去做特種兵。部隊對特種兵的訓練是魔鬼式的,全面系統。槍法仍然極重要,百步穿楊都不能形容對射擊精度的要求,但在所有必須達到的戰(zhàn)斗素質中,與它并列第一的還有很多。像今天這個夜晚,排在第一的就更不是槍法了,比槍法重要得多的比比皆是,比如謀略。而在謀略中,料敵在先才是最重要的,它是謀略的精髓,謀略能到達和必須到達的人和狼智慧的終點。一旦到了那里,你還會發(fā)現,其實你和你的對手在一場戰(zhàn)爭中能選擇什么和不能選擇什么對于雙方都是透明的,那才是真正的宿命、最根本的東西。有人認為謀略的目標是發(fā)現戰(zhàn)法,他卻一直認為是發(fā)現人和狼的宿命,后者其實并不深藏在你和它能做什么這一點上,它們僅僅深藏在你和它不能做什么這一點上。在不能做什么這一點上,你和你的對手同樣赤身裸體地在一場較量中面對面地站立,你手中沒有秘密武器,它其實也沒有,唯一的勝機就是比你的對手能更早地——一天、一小時、幾分鐘——發(fā)現后面的一點。

他服役了八年。他沒有等到自己一直等待的戰(zhàn)爭。有一天他清楚地意識到留下來窮盡一生也可能沒有用武之地,連像十三歲那個夏日的夜晚守在蒙古包里和無邊無際涌來的西伯利亞狼大干一場的機會也不會有。他不想廢掉自己的一生,經過激烈的斗爭,他選擇了退役。

因為那場十三歲時的人狼大戰(zhàn),受盡驚嚇的母親一直沒緩過來,在他二十歲生日那天去世了。妹妹業(yè)已大學畢業(yè)。他退役后回到家鄉(xiāng)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作為唯一的親人送她出嫁到呼和浩特。當兵的日子里他習慣了每天都有一個具體的和強大的目標要他去挑戰(zhàn),退伍后他居然找不到這樣的挑戰(zhàn)和目標了,既沒有了日日不停的槍法比拼和極端環(huán)境下特種生存技術訓練,也沒有謀略研究。呼和浩特是座大城,他無法適應,只能重新回到草原上去,但回去了也有新的巨大的不適應:從十三歲到退伍他身邊一直有槍,現在沒有了。草原上沒了狼群,最后幾只也成了傳說,而且狼還成了保護動物。十三歲時的人狼大戰(zhàn),父母先后因狼群而死,在他心里埋下了無法治愈的隱痛,也藏起了一個秘密,就是他這一生和全世界的狼結下了梁子。一個無法安眠的夜晚,他曾一個人跑到父母的合葬墓前,向他們發(fā)誓自己將終生與狼群為敵。而現在他的生活失去了目標。年輕的退伍軍人覺得自己的生命像被誰掏空了一樣,他平生第一次遭遇到了巨大的精神和生存危機。

這時一個電話打了過來。是他在部隊時最好的戰(zhàn)友,兩個人一起在特種兵訓練場上天天并肩接受魔鬼式訓練,又在一場邊境反恐戰(zhàn)斗中并肩作戰(zhàn),先是他拼死將對方從死亡之地解救出來,接著立馬又回頭干掉了一個偷偷摸上來的恐怖分子,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救了他的性命。這位家在南方的戰(zhàn)友的名字叫松,而對方則稱他為雪。兩個人在并肩戰(zhàn)斗八年后于同一天退伍,天各一方,距離沒有影響他們那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的戰(zhàn)友情,兩個人每天都要按時通一番電話,交流這一天遭遇的各種快樂和麻煩,互相打趣,說些鼓勵或者貶損的話。在情緒低落的日子里,松的電話成了他每日治病的良藥,再一次幫他渡過了一些最難熬的白晝和黑夜,最后是讓他再一次打心眼里感激這位救過自己命的戰(zhàn)友,認為松又一次救了自己。

一個平常的日子,松的電話又準時打過來,告訴他一件事:他唯一的妹妹移民去了澳大利亞,她的丈夫意外獲得一份遺產,一位遠親在遺囑里將北澳洲數千英畝的草場和住宅留給了他們。大批學名澳洲野犬的狼群立即對這對搬家到草場上生活的華裔夫婦連同孩子的生命構成了直接和日常的威脅。松對雪少年時代打狼的往事多少有些了解,不安地問他愿不愿意去那邊幫幫他的妹妹和妹夫,如果有可能,所有開銷都由對方負責,報酬多少雪自己報個數兒,對方不會還價。

“我本應當自己去?!彼烧f,“但我媽病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了院。我妹妹走了國內就剩下我一個人在她老人家跟前盡孝了……不好意思,我想到了最好的兄弟您。考慮一下,兩天內給我回話,那邊十萬火急?!?/p>

他想都沒想便答應了。高聲大嗓地說他還沒出過國呢,現在正無所事事,出去見見世面太好了。再說去到澳洲就一定會給他一支槍,對不對?對方說那是必須的,不然你怎么幫他們打狼?這天晚上他們扯了許多,他唯獨沒將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激動告訴松:到了澳洲就又可以與狼群為敵了。僅僅想到這種前景就讓他興奮得打戰(zhàn)。至于報酬,他一文也不要,戰(zhàn)友的親人也是他的親人,松的妹妹嫁得那么遠,異國他鄉(xiāng),舉目無親,想想都怪可憐見的?!肮艹怨茏〗o槍給子彈再給買往返機票就行啦?!彼麑λ烧f,“對,再給鬧點兒小酒吧,度數越高越好,內蒙古草原上土產的悶倒驢,酒頭72度。妹妹那邊有嗎?”

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十七年。

頭五年是在北澳的大草原上打狼,先是在松的妹妹家的草場上,他頭一夜出手,就一槍一槍干倒了36頭體型較小動作卻極敏捷的澳洲土狼。槍聲和血腥氣驚動了周圍草原上更多的狼群,它們蜂擁而至。過去當地人也用零星槍彈對付過它們,但澳洲地廣人稀,狼群沒有天敵,種群廣大,尤其是想不到世間有一個發(fā)誓終生與它們?yōu)閿车娜祟惈C狼者已經來臨。面對更多土狼的圍困,為不出意外,他讓主人夫婦為他準備足夠的面包、水、槍和子彈,以及一輛皮卡車和數量不明的酒——沒有悶倒驢,瑞典產的42度的伏特加要多少有多少,然后他便以離開相威脅,逼主人夫婦帶孩子躲進城里去住,自己一個人留下與狼群對抗。前中國特種兵的槍法仍然不是他最大的保障,最大的保障仍然是謀略。最初一個星期仍然只是大戰(zhàn)前的火力偵察,他要一點點熟悉澳洲土狼的習性,熟悉對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料敵在先的原則對付這些野獸仍然適用,然后他選擇了自己的戰(zhàn)術:白天不管狼群來不來來多少他都會關門睡覺,對狼群理也不理。但是到了夜晚,尤其是后半夜,狼群開始疲憊,活力下降,反應和奔跑速度慢下來,他便精神抖擻地爬上自己親手搭建的一個狼絕對不可能躥上來的射擊臺,用主人提供的那支自帶夜視儀的雷明頓700獵槍,一槍一頭地將它們干翻在地。狼到底是極聰明的獸類,加上他消耗子彈的效率令人吃驚,不上三個月,面積上千公里的北澳洲大草原上的狼群全不見了——被他干掉的是少數,更多的狼只是成群結隊逃往了別處。

一名退役的中國特種兵單打獨斗,讓北澳洲大草原上的狼群聞風而逃,這件事迅速成為一樁奇聞,他自己則因此迅速躥紅,成了各大新聞媒體爭相報道的奇人。很快有人邀請無狼可打的他去南澳和有更多狼的西澳。他想了想就答應了。干嗎拒絕呢,這邊松的妹妹一家不再面對狼群的威脅,自己的妹妹在國內生活幸福,讓他徹底沒了牽掛,給了他機會出國的松在南方某海濱城市娶妻生子,當了警長,又因連破大案成了警界英模,更不需要他的關照。倆戰(zhàn)友仍會在周末晚上固定時間通一番電話,講兩邊的情況,相互報平安。松不止一次對他說,差不多了,見好就收,回國后不用再回北方,到我們這里來,連我們局長都知道你一個人一支槍打敗了澳洲的狼,他迫切希望你回來幫我們打國內那些長著兩條腿的狼呢。用我們局長的話說,真是無邊無際的狼群啊。他哈哈一笑,答應了一旦回國就照松說的辦,可是眼下他還不想回去,他這會兒在澳洲都成名人了,打狼打得這么有成就感,不易,再說仍有那么多人爭著給他合同,多干幾年他就發(fā)了。暫時還做一名荒野中的職業(yè)獵狼者吧,他天生就喜歡干這個。

三年后他在澳洲的合同完成,幾乎無可選擇地去了又一個誰都想不到的地方——位于北極圈內的加拿大拉布拉多半島。松的妹夫的一位遠房至親數年前全家遷到那里的一座小鎮(zhèn),饑餓的北極狼立即出現并傷害了他的一個孩子,使另一個孩子和小鎮(zhèn)全體居民處于一日三驚的境地。當地出動警力發(fā)起滅狼之役,但那個被嚇壞的新移民家庭迫切需要在西方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他飛過去,不是參與當地的人狼大戰(zhàn),而是住進他家,保護他的家人,讓被嚇掉魂的孩子能夠回魂。

還在第一通電話打過來,松的妹妹就替他選擇了拒絕。哥哥的這位戰(zhàn)友眼下在她心里也成了骨肉親人,已經為了他們一家在澳洲和兇猛的狼群進行了三年的大戰(zhàn),但凡仍有一點人性她也不能再讓他接受這樣的邀約,對方理由再強大也不成。何況她剛剛看過一部紀錄片,上面說北極狼不是澳洲土狼,它們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狼族之一,如果墨西哥狼不比它們更強大,它就是兇殘程度在世界上名列第一的狼了。三年來這個善良的女子還有一個報恩的念頭:她一直想為自己這位不是哥哥勝似哥哥的親人兼恩人在當地物色一個華裔女子成親,讓他也擁有一個溫暖的家。要是他去了冰天雪地的拉布拉多,不但她和丈夫報答雪的一番心意要落空,她還幾乎等于親手將恩人送進了又一塊死亡之地。能瞞住這事就好了,但接電話時恩人就在她和丈夫身邊,三個人正一起品嘗著英式下午茶,她聽到的事情他當時也聽到了,馬上站起,要她請對方為自己辦理緊急簽證并購買能在最短時間飛往拉布拉多的機票。在激烈的爭執(zhí)中他說出了一個原本對誰也不想說出的理由:他十三歲時的夢魘還在,一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無邊無際的狼群,他就不想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女子結婚。用一生的時間去打狼不但是他的宿命,還會讓他感覺到自己活得有意義甚至快樂。再說了,他既然陰差陽錯把自己搞成了這么一個聲名遠播的獵狼者,并且一去就能保護那個處在危難中的家庭,讓一個他不出現就無法“回魂”的孩子重新成為正常的孩子,他要是拒絕了,作為男人就太可恥啦。

到達位于北極圈的那座名叫圣克里斯的小鎮(zhèn)子后,最初他確實只負責保護邀請他的移民家庭,但很快警方就知曉了他的到來,極力邀請他加入他們與北極狼的戰(zhàn)爭,而用別的警察一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守護受傷害的家庭,尤其是那個被嚇掉“魂”的孩子。一個受過魔鬼式訓練的中國特種兵的形象在雪身上徹底復活,有過最初幾次和大群北極狼的沖突,人們發(fā)現最后堅守陣地擋住狼群的總是這個臉部棱角分明、不茍言笑的中國人。北極狼比澳洲狼更聰明,一旦發(fā)現它們不能像過去一樣輕易在同人類的戰(zhàn)爭中獲勝,便從拉布拉多呼嘯而去。狼群過于迅速的消失沒有馬上給當地人帶來安全感,他們把奇跡的發(fā)生歸結為一個中國傳奇式獵狼者的到來,不放他走,以他當初要保護的孩子到了入學年齡為由,用盡軟硬兼施的手段,終于成功地聘請他為鎮(zhèn)上唯一學校的校警。松和他的妹妹妹夫從澳洲打來電話,強烈反對他接受這個職位,雪卻告訴他們自己經過考慮后決定接受,原因是他不能不考慮北極狼真的還會卷土重來,而受他保護的那個孩子剛剛入學。

他在那所學校一干就是七年。七年后被保護的孩子長大了,他卻意外地交出了辭呈。當地人問他原因,他很不情愿地說:

“北極狼在拉布拉多成了保護動物,我再也不能打狼了……這和我對狼群的理念不同……作為一名發(fā)誓終生與狼為敵的獵手,繼續(xù)留下就成了對我自己的羞辱。”

最后五年他漂在美國和墨西哥西部,因為名氣大,他并不缺少雇主。五年間他沿著北美大陸由北向南,消滅了大量的北美灰狼、北美白狼和德克薩斯紅狼,最后終于和兇殘程度在世界上名列第一的墨西哥狼相遇,后者是全世界體格最大的狼,只在美國西南部的荒野里出沒。一直以壓倒式優(yōu)勢進行著自己與狼族的史詩般的戰(zhàn)爭的前中國特種兵第一次覺得自己遇上了勁敵,也平生第一次開始厭倦了這種受雇為外國人獵狼的工作。五年后他突然決定提前結束合同回國。雇主是一位德克薩斯農場主,驚訝地問他為什么做出這種決定。雪含含糊糊道:

“打狼十七年,可是……我每天看到的仍然是……無邊無際的狼群。”

雇主盯著他,希望他能講出更多的理由,但他什么也沒有再說。

“你累了。”德克薩斯農場主說,似乎猜出了答案,同情地看他,同意了他的要求,并全額付給了他傭金,買好機票,送他飛回祖國。

松在他服務并安家的南方某濱海城市一座具有魔幻風格的新機場迎接他的歸來。一晃十多年過去,兩個老兵相見,都從對方臉上看出了滄桑,他們笑著,流淚,擁抱,相互打趣。松說:

“你也成老家伙了,我也是。希望此生我們不要再分開。”

他沒有說行還是不行。回國是他多年的愿望,但回來了怎么生活,他還沒來得及想呢。

他被松從機場直接帶進城中一座豪華酒店。晚上,松的上司為他接風洗塵。后者還告訴他,他的工作已安排好了,手續(xù)不用他管,以后就在他的局里跟著他干。

“這些年松一直在說你……我嘛也欣賞你的經歷。畢竟一個人用十七年的時間與狼群作戰(zhàn),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狠勁兒?!蹦俏晃迨畡偝鲱^仍神采奕奕、目光強悍的上司說,“既是松的兄弟,我也就不客氣了,直接說我的要求好了。只有一個……像松這些年一樣,在任何情況下都只做我的人……聽好了,只做我的人,不能背叛?!?/p>

讓松吃驚的是雪只沉吟了一分鐘,就婉拒了這直白的邀請和信任。他說:

“謝謝領導。也謝謝你,松。多年沒回家,想我妹妹。我想先回去看看她,再休息一陣子?!?/p>

他在一小段突然出現的驚詫和無言中隱約看到了上司臉上浮出的黑線,連同眼中那兩朵驀然亮起又悄然黯淡下去的火焰。但好在誰也沒有再說啥。

第二天一早松送他到機場。登機前他盯著松的眼睛,想說什么,終于沒說。但松好像懂了,同樣的,松也想說句什么,但最終拿不定主意似的,啥也沒說。

他回到北方。妹妹雖然知道他回國,但對他的驀然歸來仍很吃驚。連她也聽松說過——他在國外時松和妹妹一家一直保持聯系,需要時替他履行哥哥的義務——哥哥回來后由松幫助安排工作。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妹妹問。

“沒出事。我就是想蒙古包……對了,這會兒草原上沒狼吧?”

“誰說的。前些年沒了,但這些年,狼成了保護動物,草原上有狼也不能打。狼那種東西,只要幾年不打,繁殖起來太快了?!泵妹靡贿吇卮穑贿吘o張地看著哥哥那張不快樂的臉,“哥,你到底怎么了?”

“有狼就好……我回去馬上去申請一支獵槍。”

“那恐怕不能?!泵梅蛘f,“不過,我可以找人問問政策?!?/p>

他自己在回故鄉(xiāng)的半途到了當地公安局,找他做局長的一位特種兵戰(zhàn)友,提出要求?!班?,我要回草原上去,聽說又有了狼,幫我申請一支槍?!?/p>

“那恐怕不能。狼是二級保護動物?!本珠L直截了當拒絕了他的請求,但熱火朝天地請他吃了一頓烤全羊,“不過呢,你換個別的理由寫申請,別說打狼?!?/p>

兩個人當然聊到了松,他含糊地應了幾句,便轉換了話題。

他回到故鄉(xiāng)的草原,用在國外的積蓄置辦一切,但申請獵槍的事兒一直沒有下文。

他一戶一戶去看望鄰牧,聊著聊著就會說到狼。人家說:“別以為你就沒有用武之地了。狼這種東西像人類一樣,是滅絕不了的?!?/p>

“真有狼群?”

“當然。很大的狼群哩,但在國境線那邊?!?/p>

妹妹對他這樣歸來,心里一直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放心不下,驅車數百公里回家鄉(xiāng)看哥哥,發(fā)現他一個人待在新置的蒙古包里發(fā)愣,想事情。羊圈里,牧場上,一只羊也沒有。

“你這是放的什么羊啊!”妹妹看著他說,“哥,你還是有心事,是不是和松有關……我都瞧出來了。”

“瞎猜啥?沒有?!彼桓吲d地回答。

“就是有?!沙隽耸拢俊?/p>

“胡說。他能出什么事!”他看妹妹一眼,大聲叱斥她。然后走出蒙古包,不和她說話。

妹妹堅決不放過他,跟出去刨根問底。

“別為我操心,也別為松操心!我們倆都不是小孩子啦!”他繼續(xù)沖她大叫,“好了,把我們看成什么人了!我們是兩個特種兵!——趁天不黑趕快給我走!”

“那你到底在擔心什么?”妹妹圍著他倔強地喊叫,他扭到哪一邊她轉到哪一邊,“哼,特種兵!就沖這三個字,我就替你們倆擔心!你以為你們是特種兵就能包打天下呀!和草原上相比,人間,人間的狼群更多,那才是無邊無際的狼群呢!”

“你胡說!”他轉過身,妹妹的話讓他大吃一驚,臉也黑了,大喊。

“松那座城市,名聲可不好,全國人民都知道!可他們那個局,年年受表彰,還上電視!”妹妹說,“松待在那里,待在他上司身邊,會有個好兒?”

“好了,別再說了,馬上給我走!”

“為啥非得趕我走?我來時就想好了,回來陪你住幾天!”

“不行!馬上走!”

“你瘋了嗎?這里也是我的家,你為啥一定要趕我走呀?”妹妹委屈地大喊。

“狼群!”他將這兩個字一個個從牙縫里擠出來,透出了冰雪般的冷意,“這幾天夜里,我從北方刮來的風里嗅到它們的氣味!”

妹妹臉色瞬間白得嚇人。哥哥十三歲時經歷的那個夜晚她也經歷了,直到今天一說到狼群她還是會渾身打戰(zhàn)。

“你說什么……又要鬧狼災?”

雪失去了耐心,大怒,喊:“我讓你快走!”

妹妹失魂落魄地驅車離開,走了十幾公里才清醒,又開回來,車也不下,喊:“哥,我讓你嚇昏了頭——你手里沒槍,快跟我一起走哇!”

雪站立不動,大聲罵妹妹:“快走你的!我是這塊草原的主人,哪里也不去!”

“可是……夜里萬一狼群真過來了怎么辦,你手里沒槍!”妹妹啞了嗓子,喊,哭了。

“我瞎說出來嚇唬你的,沒有的事兒!快走!”他把聲音放緩,還沖她揮了一下手,笑了笑,“你家里有孩子!”

妹妹揪緊的心放下來,開車走。路上她想:哥哥心情不好,才會拿狼群的話嚇唬她。有心事的人才會想一個人待著。

后半夜這片草原上發(fā)生了數十年來最大的一場狼災。大批蒙古灰狼——亞洲灰狼的亞種——越過了國境線。距離十三歲那個巔峰之夜多少年后,雪再次在故鄉(xiāng)的草原上看到了無邊無際的狼群。但他手里沒槍,甚至連能用于設置自衛(wèi)線的炸藥、雷管和導火索也沒有。

打了半輩子的狼,這次要被狼報復了,他想。有這個結局也正常,誰也沒說你能在與狼群的戰(zhàn)爭中一直贏,一直贏,現在輪到它贏一次了。

這是除了十三歲的那個夜晚之后又一個刻骨銘心的夜晚。過去的歲月里,他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薄刃在喉般體驗了一夜死到臨頭的恐懼,連同那如同狼群一樣無邊無際的悔恨。狼群!人怎么能相信狼,還把它當成保護動物!人類據說已經有了八千年的歷史,可是把狼當作可以保護的動物,是其有生以來所有誤會中最大的誤會!所有教訓中最大的教訓!

但是,直到拂曉,從國境線那邊無邊無際涌過來的狼群都沒有接近他的蒙古包。

他從完全懵圈的狀態(tài)中一點點清醒過來:狼的嗅覺神經和腦神經直接相連,嗅覺神經的靈敏度比人類高出40倍以上,最靈敏的品種高出100萬倍。是他身上那股自己嗅不到狼群卻嗅得到的獵狼者的血腥氣驚動了這群野獸,讓它們不敢接近他的蒙古包!

突如其來的狼災在帶給整個草原巨大慌亂的同時也給了他機會。第二天中午他就得到了一支國產JW-105型民用獵槍、200發(fā)子彈和一只光學瞄準器。兩天后狼群大舉退回北方鄰國,他和他的新槍仍然沒有機會大開殺戒。狼們再次聞風識氣,遠在三十公里外就選擇避開了他的蒙古包和他的槍口。它們那像灰色云濤一樣奔馳涌動的影子甚至都沒再敢染指他家的草場。

雖然如此,這次狼災仍然給了他獵狼多年以來最大的一次恐慌、一次教訓,足以讓他改變以往許多的觀念,并且銘記終生。

日子像草原的河流,嘩啦啦地流淌,整整一年過去了,除了這場狼災,什么大事都沒有發(fā)生。

曾經被悄悄驚動的心倦怠了起來。難道是自己錯了?在漫長的打狼的歲月里,他真的沒有失過手?有過的,只是他的錯誤沒有給他帶來致命的后果罷了。想到這里他自嘲地一笑,打電話給旗里的畜牧站,購買種羊、母羊、小羊,做長期留在草原上做牧民的打算。

此外他還能去干什么呢?

再說國境線那一邊北方鄰國的狼群既然來過了一次,就一定會再來,留在草原上,他仍然有機會與它們一次次以死戰(zhàn)相決。

妹妹又一次驅車趕來。她聽哥哥說要在草原上安家,放心了,這次給哥哥帶來一臺小型發(fā)電機和一套自動煮飯器具,一臺十八寸小彩電。但仍然不是那么放心,就試探哥哥,想更多地知道他的心思。她欲擒故縱,道:

“你當什么牧民?從小到大你都沒放過羊……再說了,還有狼!假的吧?”

“人沒長大,管起你哥來了!”他識破了她的伎倆,看著她笑,“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哪是想留在草原上放羊,放羊只是幌子……要不就是你瘋了,牧羊是幌子,真正想干的是把羊群當作誘餌,以后在咱家的草場上繼續(xù)打狼!”

他哼哼著,不回答她的瞎猜。

“那就是……松的事還沒有過去。你想養(yǎng)一群羊消耗掉時光。你就那么確定他那邊要出事兒?”

“走!”他怒了,喊。妹妹這句話戳了他的肺管子。松那邊的事他都不想了,她卻把它當舊賬一樣翻了出來。“松那邊有啥事兒?告訴我,松那邊有啥事兒要我等!”

妹妹驅車離開。哥哥的話讓她徹底放了心。

又一個冬天過去了,他一直擔心狼群會在這個缺少食物的季節(jié)再次越境,但是沒有。小羊慢慢長成大羊,母羊開始懷羔。一個丈夫早逝的年齡尚輕的女鄰牧時不時過來幫他收拾蒙古包,太晚了就留下過夜。妹妹聽說了,跑過來瞅那女人一眼,笑著看哥哥,道:

“一匹倔強的老公馬,讓套馬索套住了……太好了,快娶了她,我就不為你操心了!”

草原訂婚禮舉辦之日,一個消息晴天霹靂般傳到妹妹耳中,馬上他就知道了!

——松出事了!

這一日草原上風輕云淡,天氣再好不過,他的心情也大好。本來不想訂婚的,只想和阿碧雅相好著過日子,不想被女人真的套了籠頭,阿碧雅不是那容易放棄的人,頭幾天阿碧雅家的羊群生病,她有好久不得來,他很想她,結果她心有靈犀似的,當天夜里就甩下羊群和孩子縱馬過來。這一夜他們過得太甜蜜,女人一夜不睡在對他吹枕頭風,各種甜言蜜語,加上威逼利誘,他昏昏欲睡,腦子一時斷片就想,萬一和她成親過日子正經不錯呢,就答應了,還隨女人的意當時就說好了訂婚的日子。沒想到女人根本就不睡了,待他睡熟,天不亮就飛馬回到自己的娘家。天亮后他清醒了,想起了自己當年終生與狼為敵的誓言,還有他心里那點以為忘記但終究沒有忘記的擔心,決計反悔,但女人又縱馬從娘家趕回來,告訴他訂婚的喜訊此刻已經傳遍了草原,一場盛大的訂婚宴開始籌辦。到了日子他什么都不要做,只是帶一位伴郎準時趕到就行了。說完了并不給他說話的時間,馬也沒下,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他請了局長戰(zhàn)友做伴郎,按照蒙古族婚俗,由媒人——此人的出現是必須的——帶領,用八匹駿馬馱上大批烈酒、羊腿、茶葉、糖果以及錦緞服飾,去女方父母家“下茶”,然后就在準新娘家里舉行節(jié)日般的蒙古式訂婚儀式。局長戰(zhàn)友一大早就到了,看了他一眼,忍住了第一句話,卻沒有忍住第二句。

“看到你訂婚,我的心也放下了……就是說,松那邊沒事兒?!?/p>

他的心里隆隆地起了驚雷。戰(zhàn)友是體制內的人,關于松服務的那座城市,比他知道得更多,消息也更靈敏。

“你的意思是——?”

“跟你透露一點也沒啥。你整天待在草原上……他們那座城市,去做過生意的反映都不太好。但是松所在的部門卻年年出英模,在我們這條線聲名遠揚?!?/p>

“反映都不太好什么意思?”他記住了前一句話,問局長戰(zhàn)友。后者的最后一句話像是被風吹走了。

“黑。南方嘛,黑社會猖獗。據說有個叫‘墨西哥狼’的黑幫,無惡不作?!?/p>

“墨西哥狼?”

“據說是世界上最兇殘的狼,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p>

“所以呢?”

“他們才能年年在部里立大功獲大獎,尤其是松的頭兒,聽說要進京做更大的官了?!?/p>

“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告訴我。”

局長戰(zhàn)友嘻嘻一笑,回避開他鷹隼一樣的目光。

“沒有。啊,當然這個人,負面?zhèn)髀勔膊簧?。年年告他的匿名信都不少,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至今穩(wěn)如泰山。”

手機響。妹妹打來的,只聽了一句,他神情陡一變,仿佛草原上萬里無云的天空驀然黑暗下來。一分鐘后,他關掉手機,對戰(zhàn)友說:

“全停下來!”

然后他走向了媒人,說:“對不起,我不訂婚了!”

準新娘子穿一襲桃粉色的蒙古族婚袍,連罩在臉上的鮮紅色面紗也沒顧得摘下,飛身跨上一匹快馬,疾風一般馳來,只問他一句:“為啥?”

“為啥都和你不相干!”他回答,神情嚴肅,卻又顯得平靜。

良好的嗅覺這一次也沒有騙他,他想。雖然具體案情還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里已經明白,那個為他接風的晚宴上目光如同兩團“狼火”在兇狠地燃燒的家伙不是人,而是頭地地道道的惡狼,而且是那座海濱大城“墨西哥狼”黑幫的頭狼!

從十三歲那個夜晚,第一次與無邊無際的狼群進行搏命式的血戰(zhàn),到作為中國特種兵參與西部邊境的反恐戰(zhàn)爭,然后又在長達十七年的時間內獵殺全世界十大最兇殘的狼族,所有這些經歷,都使他對狼群尤其是頭狼在他身邊極近處的現身十分敏感,一旦他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和判斷總是相差無幾。至于這頭狼是人形還是狼形,他往往會習慣性地忽略掉——就像伯樂相馬,得千里馬而忘其形,因為在殘酷的人狼大戰(zhàn)中,知道它是狼才是最要緊的,至于它以什么形象出現,幾乎不重要。

局長戰(zhàn)友什么話也沒說就離去了,這多少讓他有點詫異。但他能夠理解一個公職人員面對復雜世界的自律與謹慎,他甚至也能理解世間蕓蕓眾生聞狼色變的心情,即使同樣是特種兵出身,他也無權要求對方照著他的原則生活。面對著無邊無際的狼群,他選擇的是戰(zhàn)斗,但別人要選擇逃走,好像也是人家的權利。

妹妹和妹夫一起趕來見他,之所以會這樣,是兩個人擔心他會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離開草原直飛南方。沒有人比他們更深地了解他和松的感情了。妹夫還是他們家的“小諸葛”,他來是要當面提醒大舅哥,僅從現有的報道看,松的案情復雜,事體不小,而作為最好的戰(zhàn)友和兄弟,他眼下最不該做的是輕舉妄動。他明白妹夫在擔心什么:當那頭狼過早地被他認出之時,他也在對方面前不經意地暴露了自己作為一名敏感且有豐富經驗的獵狼者的存在。至少在沒有弄清案情之前,他需要與松和這個案子“天各一方”。

他堅忍地在蒙古包里坐等了三個月,妹妹送來的那臺小彩電終于開始直播那場他以為不會發(fā)生的公開審判。但是它居然發(fā)生了,一旦發(fā)生就成了一場轟動全國受到廣泛關注的公審。公訴人在法庭上宣讀了起訴書,正式承認在松一直服務的那座南方濱海大城里,真的存在著一個諢名“墨西哥狼”的黑社會組織,這個組織制毒販毒,暴力壟斷各類市場,強買強賣,設立黃色會所,組織偷渡兼拐賣婦女兒童……總之就揭發(fā)出來的犯罪事實看,幾乎世間所有違法的事它們都干,但好在該市有一個戰(zhàn)斗力強悍的反黑部門,一位領導力強大、信仰和意志均無比堅定的首腦,歷經數年,終于把這個黑幫一舉鏟除,還給了市民一座干凈的城市。起訴書宣稱,松就是那個無惡不作且隱藏極深行事作風極為狡詐兇殘的“狼王”。

準新娘子脫掉訂婚的紅袍,一天天陪他坐在他的蒙古包里看一家中央級的電視臺對這一驚天大案的直播和深度報道。她仍然希望能從前中國特種兵口中得到解釋,為什么一個名字叫松的戰(zhàn)友出了事,自己的婚事就要告吹。他不解釋,一天到晚目不轉睛地盯著直播畫面,一次終于在熒屏的一角看到了那頭真正的“狼王”。自從認出他是一頭狼后對他的記憶從沒有消失過,現在他又通過電視直播,憑藉他眼中那兩團噬人的“狼火”苗再一次確認了自己的判斷。

既然他是那頭真正的惡狼,而且是一頭身后率領著無邊無際的狼群的頭狼,即使松和這件事無關,他也要放棄目前的生活,重上戰(zhàn)場,開始新的戰(zhàn)斗。

再說還有松?,F在他唯一不能清楚知道的是,松到底在這樁大案中有沒有陷進去,他究竟是個罪人,抑或僅僅是一個被頭狼咬在口中無法反抗才將起訴書上的所有罪行全部認下的被冤屈者?他在這樁大案中到底扮演的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需要行動。需要行動。需要行動了。

他將準新娘的所有愛情信物都取出來還給她,上馬送她回家,分別后立即刪除了兩人所有的聯系方式。以后幾天,他把自己關在蒙古包里,打電話給松在澳洲的妹妹,詢問對方知道些什么。對方只是哭泣,說不出太多,卻還是告訴了她知道的事:松被意外判處死緩后服刑監(jiān)獄的地址。

公審和宣判結束后妹妹和妹夫又急忙趕來了,他們仍然擔心他會一天也不等便奔那個地址而去。但他們發(fā)現自己錯了,前中國特種兵一直留在自己的草場,哪兒也不去,這讓夫婦倆既松了一口氣,又暗暗納罕。

三個月后松的事已被人淡忘,他誰也沒告訴,將羊群托付給離得最近的一戶鄰牧,獨自一人悄然來到南海邊的監(jiān)獄探視。

松隔著會見室的小窗口和他對視,忽然說:

“你干嗎要來。你不該來的?!?/p>

他盯著松的眼睛往瞳仁深處看,半晌才問了另一句:

“這里頭伙食怎么樣,好,還是不好?”

“我什么都不想說?!彼烧f,“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

他們見面的錄像當天就被送到了它們應該到的地方。但沒有人聽出有弦外之音。只有他和松知道,他們已經交流了足夠多的信息。八年的中國特種兵不是白當的,他們有自己內部的一套暗語。

探視當天,他在所有監(jiān)控系統——被稱為“天眼”的監(jiān)視下離開了那座監(jiān)獄,直接飛回了北方。

又是幾個月過去,他繼續(xù)在草原上放牧自己的羊群。阿碧雅——被他辜負的準新娘——仍時不時過來幫他打理蒙古包。頭一次他將她堅拒在門外。聰明的阿碧雅倔犟地對他說:

“你做的事情即便都是對的,身邊也要一個幫手吧。就是你仍去獵狼,身邊有個人提前幫你擦擦獵槍,也是好的。”

“我喜歡單打獨斗,從不需要別人為我擦槍?!?/p>

但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一次他心軟,沒再趕她走。于是草原上又傳出他們要擇日完婚的喜訊。

這幾個月里,他一次也沒有再打電話給松的親人,無論是松的妻子還是遠在澳洲的妹妹。加上這個喜訊,包括那位草原上的局長戰(zhàn)友也認為,松的事對他來說已經過去了。

什么并肩戰(zhàn)斗出生入死的友誼,救過自己命的交情,到了這種時候,也像被大風刮跑了一樣,什么也不是了。

南海邊那座大城里,松的妹妹悄然回國,為松的妻女辦理去往澳洲定居的手續(xù)。他卻正和阿碧雅穿著漂亮的蒙古袍,像一對新婚夫婦一樣離開草原度蜜月去了,他們到的北方海濱城市與那座南方濱海大城相距3000公里,卻在某一個清晨親眼在后面這座大城的國際機場,看到了幾個離國遠行的人的飛機起飛。然后,他們也通過登機口,準備飛離這座大城。登機入位后的一刻,他沖動了,忍不住撥打了一個電話。

“你是誰?”“墨西哥狼”黑幫的狼王在這座大城的另一端吃驚地接了這個電話。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p>

這是不應該的。這是典型的犯錯。松出事快一年了,他一直做得不錯,沒有犯錯,他讓一直盯著他的人放松了對他的警惕,可是這一次,他初戰(zhàn)獲勝,他卻忍不住了,愚蠢地犯下了過早地打草驚蛇的錯誤!

但他是人哪!盡管你是一個有經驗的獵狼者,盡管你知道謀略在先是獲勝的第一法寶,但只要是人,謀略做得再好,仍會有1%甚至0.001%的疏漏。就像電話對面這頭狼,也因為這個無論人和狼都無可避免的1%甚至0.001%的疏漏剛剛犯下大錯。

對方只沉默了一秒鐘,就猜到了是他。

“我犯錯了。”頭狼在電話那一端勃然大怒,接著便是一連串狂嘯,可怕的聲音中,無邊的悔恨幾乎要像泡沫一樣漲出來了。但是很快,他反應了過來,開始恢復對包括對手在內的整個世界的蔑視與憎恨?!肮∥揖椭?,你一定會冒出來的……說吧,你想干什么?別忘了,即便我犯了錯放走了他的老婆孩子,還有他本人在老子手里呢。至于你——”

也許不完全是個錯,只是在松的妻女獲得安全后他太想馬上開始戰(zhàn)斗,不,在戰(zhàn)斗前他必須先進行一番火力偵察,以便把所有的明槍暗堡查清楚,然后才能想定自己的戰(zhàn)術和每一個具體的作戰(zhàn)行動。還有——另一個意念也浮上心來——他是該生氣還是該歡喜呢:無論是獵狼者還是狼,一旦犯錯,就不會只犯一個錯,他和它都會出于挽回犯錯的需要,繼續(xù)犯下一連串的錯誤。如果從這個角度想事情,他剛剛犯下的這個錯也就有了新的意義,且對他下一步的戰(zhàn)前偵察十分重要!

雖然他在探監(jiān)時得到了松的保證——他盡管做了那頭狼近二十年的屬下,卻仍然可以向他保證自己沒有背叛過自己離開部隊時發(fā)誓一生堅守的信仰——但是,關于這一點他仍然不能聽信松的一面之詞,所以這一次的打草驚蛇仍然會發(fā)生。這不是不信任松,而是珍惜松的名節(jié),只有這樣才能在自己心中幫助松澄清一個讓他痛苦得發(fā)狂的疑慮。

那就讓打草驚蛇繼續(xù)。當然仍需要謀略。

“你……想到過我?”他笑起來,打斷他,單刀直入地問,“你想到了我什么?”

對方根本不會直接回答他的話。像一頭真正的荒野狼王一樣,永遠只會按照自己的方式出牌,發(fā)出一聲聲瘆人的嗥叫:

“人和人之間根本沒有友誼……人和人的關系就是狼和狼的關系。你們據說不一樣,但是,哈哈,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

“老子不信人和狼之間有真正的友誼……除了叼在嘴上的食,世上就沒有別的,什么都沒有!”

“你怎么能這么自信,萬一有些事出乎你的意料呢?”

“你的出現已經讓我意外了,不過這對我不算什么,我仍然沒有看出友誼……如果有,你就放馬過來。可是你又沒有。對了,我對一件事倒是有點好奇,你當初在國外打狼,打得好好的,為什么突然不干了呢?”

他的頭轟的一聲響,眼前有電光石火般的一閃。他對他敢對松下手也有一種好奇,這頭狼,居然敢對一名前中國特種兵下手,而且知道這一名中國特種兵身后還有一名獵狼大半生的中國特種兵!

原來是因為這個……

“說說看,我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一個發(fā)誓終生與狼群為敵的人,一個只有世上還有無邊無際的狼群就不會退出獵狼者陣列的人,為什么突然就不干了呢?……是你自己坦白呢,還是我替你說出來呢?”

他不說話,因為對手突然發(fā)起的反撲,如同在真正的獵狼的戰(zhàn)場上被一頭驀然出現并閃電一般撲來的頭狼直接咬住了喉嚨,他喘不過氣來了。

“還是我來說吧……說得好聽一點,是你打了這么多年的狼,疲倦了,身心俱疲,不想干了……不過這不是真的,你的問題是在同狼群打了半生交道之后,有一天會像哥倫布發(fā)現新大陸一樣發(fā)現荒原仍是無邊無際的荒原,狼群仍然是無邊無際的狼群。無論你用子彈殺死了多少頭狼,尤其是不管你殺死了多少頭它們的領袖,頭狼、新的狼群仍然會烏泱烏泱地出現在你面前的荒原上,新的頭狼仍然隨時會像過去那些被你殺死的頭狼一樣閃電般地向你撲來,只要你哪怕眨巴眼工夫犯下一丁點兒錯誤,就會被它瞬間咬斷喉嚨……沒有任何一頭狼會在乎你過去剝下過多少頭頭狼的頭皮……你就在這一刻發(fā)現你一生做的事情毫無意義……而為了這件毫無意義的事,卻還終將被一頭新起的你根本看不上眼的年輕的頭狼咬斷喉嚨,曝尸荒野?!?/p>

“……”

“沒有人會為你的死立一座紀念碑。人們?yōu)橹畼浔鞯目偸悄切┩昝赖膭倮摺K麄儾坏蜈A了人生的每一場戰(zhàn)爭并且還能活下來,老死床榻。”

“……”

“你還不僅是覺得你打了一生的狼毫無意義。你離開獵狼戰(zhàn)場的真正原因是你膽怯了。狼群是你殺不完的,頭狼也是你殺不完的,它們看起來永遠能呈現出一種無邊無際涌來的壯觀景象和恢宏氣勢。頭狼代出能才,一頭比另一頭更雄武有力,主要的是更聰明睿智,越來越懂得利用世上一切能利用的遮蔽物隱蔽自己,越來越懂得使用一切能利用的地形和工具在戰(zhàn)斗中制造己方優(yōu)勢,而讓你更容易地陷入死亡之地……你也很聰明,知道這一點,于是,你過往保持的對狼群尤其是每一頭頭狼的心理優(yōu)勢就崩潰了,于是你便帶著對狼群無邊無際的恐懼倉皇逃離了美洲,不,是逃離了人狼永恒之戰(zhàn)的江湖。”

他在巨大的被羞辱的感覺中一口口緩過氣來,又能夠平靜地回答對方了:

“你就是因為這個小瞧了我,認為即使他身后有我,你也可以對他動手……但是松終于沒有讓你小瞧了他,沒有讓你小瞧了一名前中國特種兵——”

他激怒了電話那一端的他。對方對他發(fā)出了更凄厲更瘆人的長嗥:

“你不要對我提起他……他對我來說就是個……快二十年了,一直在為我設置陷阱……只是怪可惜的,你們這些特種兵,學藝不精,慮事不明,又想匆忙起事,結果呢,飛不起來,先折了翅膀!……”

這就是火力偵察的奧妙之所在,也是火力偵察即使會打草驚蛇也一定要去做的根本原因……你要偵察的是這個,但可能會發(fā)現那個,而最后發(fā)現的這個意外暴露的火力點,卻一下清除了你內心那雙眼睛上的一個最大的黑障!

松出事這些天以來,對他內心影響最大的黑障就是這個!松做這頭頭狼的屬下那么多年,朝朝暮暮之間,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那群狼每日噴出的毒霧浸淫了自己的羽毛。即使是為了自保,他是不是也被動地染了黑,讓自己變得不再像當年做特種兵時那樣純潔……如果是那樣,松就不再是他心目中那個松,有了今天的遭遇也就不能說是沒有一點罪有應得……可是這頭狼王剛才親口驅散了他心中對松的擔憂,他似乎是在不經意間還給了松一個清白!

何止是清白!松出事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恨,為什么松不早早地離開這群狼,尤其是這頭頭狼,現在他的心胸豁然開朗……照他的意思,原來那些對他是一頭狼的舉報,所有的從沒有間斷過的揭發(fā)檢舉,就都有可能和松有關……松沒有和這頭狼同流合污,松在戰(zhàn)斗!

松可能一直都在戰(zhàn)斗,從發(fā)現他是一頭狼的第一天,直到最后落入這頭惡狼之口!他寡不敵眾,最終為了自己的妻兒,在最后的戰(zhàn)斗中以退為進,代替這頭狼認下所有的罪行。但現在妻兒已經離境,按照他對松這名中國特種兵性情的了解,松很有可能就要重新發(fā)起反擊——最后一次絕命反擊!

他為什么沒有直接撲上去,一口咬斷松的喉嚨,卻讓松在自己的控制范圍內茍活下來呢?這是這件事帶給他的另一個困惑。他剛才脫口承認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但他認為這里面存在著一次妥協。對這頭狼來說,松知道的東西太多,一旦在法庭上吐露出來,哪怕他布下的網的網眼兒再細密,仍然可能對他造成致命的傷害;在松那一邊,他也必須考慮,一旦真將他逼入死境,作為一頭頭狼,絕不會像一頭普通的狼一樣夾起尾巴逃走,他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哪怕魚死網破,也要咬斷松和松的妻子女兒的喉管。他沒有立馬置他于死地的另一個原因就建立在這種妥協之上,案件已被揭露,舉國震動,成了億萬百姓街談巷議的話題,一切都只能按照公眾習慣的法律途徑走,直到最后在他的控制下判松死緩,雖然仍會引得輿論大嘩,但這樣也恰好可以維持一種恐怖的平衡——松不死,過一段時間見天下無事甚至可以放走他的妻女,而他也保證不會在獄中節(jié)外生枝,重新為自己攬下的一切罪行翻案,說出對他不利的新證詞。如此這般,天下貌似太平,其實并不能真正太平。

“如果我不像你想的那樣呢?我真的只是累了,想休一個假,一旦我恢復了體力和心力,仍然有可能重新走上獵狼的戰(zhàn)場……對于這一種可能,你從來也沒有想到過?”

這是直接的挑釁。在火力偵察中,你已經發(fā)現了敵方的一個重要火力點,但不知道在他的近旁是不是還有隱蔽火力點沒有暴露,你這樣盲目地打出一梭子子彈,目的是造成敵人的錯覺,以為那沒有被發(fā)現的隱蔽火力點也被發(fā)現了,這時敵方會在瞬間的慌亂中氣急敗壞地對我方展開反擊。這樣,那些沒被發(fā)現的火力點也就藏不住了。

果然,那頭狼上當。

“小子!你給老子聽好了!你把老子當成一頭狼,老子就真的來做一頭狼好了!”那頭狼再次用一種被他氣瘋的腔調憤怒地嗥叫起來,“不過現在我的好奇點又轉移了……即便就是這樣,你又能對老子做什么?他什么都招認了,現在鐵案如山……你以為你的朋友他傻嗎?連那么高傲的一個人最后都不得不跪在老子面前,痛哭流涕,繳械投降,求我饒過他和他家人的性命,為此愿意做我希望他做的一切事……對不起我要說句粗話了!——你什么人哪,難道比他尿得還高?”

現在需要火力繼續(xù)引導,直到接近你想達到的目標!

“你忘了一件事,我和他可不一樣,我不止是一名前中國特種兵,我還是個有十七年職業(yè)經歷的資深獵狼者。如果說我這會子就幫他把案子翻過來,我承認那還真做不到。但我可以換一種方式,譬如說直接出手干掉你,那不困難……但這樣做有個遺憾,有人可能誤判為這是一場仇殺,因為你的仇人太多,我殺了你,卻還是不能為我的朋友洗雪沉冤?!?/p>

電話那一端,狼王像當面受到電擊一樣,爆發(fā)出憤怒到極致的一聲聲狂嗥:

“你想和老子單挑,放馬過來!……你是一個前特種兵,他也是,他的能耐這些年我都見識過了,你在他的身份之外加上一個獵狼者的名號,我還沒領教過呢,老子太想領教了!”

“這座城市據說早就不是本城老百姓的地盤,只是你和你率領的狼群的地盤。那好,在你的地盤上找個地界兒,我們約個大家都方便的時間,見面,單挑,仗劍三尺,流血五步!這對你不是難事吧?”

隔著數十公里的城市空間,他仍然感覺到對方打了一個冷戰(zhàn)。隨后,他聽到了那一串不似一頭狼的“嗤嗤”的笑聲。

“一言為定!”頭狼在笑聲中說,仿佛在和他玩一個好玩的游戲,“但在我們單挑之前,我要先干掉他。你以為我放他妻女離境時沒有想到給自己留一手嗎?……我讓他的老婆女兒走了,但他還在我手里呢,嘿嘿。你這么急切地發(fā)出挑戰(zhàn),約我單挑,那就是不想讓他活了,在催促我早點對他下手。無論如何,我承認你和我一樣擁有贏的機會,而這樣他就必須死。”

這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當他說出松必須死那幾個字時,他聽到了自己的腦袋轟的一聲炸裂了!這就是那件無論如何你都逃不掉的事——不管謀略完成得多周密,以為都天衣無縫了,到時候仍會發(fā)現存在著1%乃至0.001%的疏漏!

他平生見過那么多了不起的頭狼,它們中最了不起的,都不是最兇殘雄武的,卻個頂個是最狡詐的,到了最后時刻總能讓你發(fā)現自己落入了它們的陷阱!

也許他今天在嗥叫中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放松的妻女離境,包括認為你打了十七年狼卻突然退出了獵狼的戰(zhàn)場不是倦怠而是害怕,你的終生與狼不共戴天的信念在永遠會出現的無邊無際的狼群面前轟然倒塌,這一切都是他在完成了對松的捕獲后設下的另一個陷阱,為的僅僅是完成最后一個測試,而測試的對象,一個是已在他口中的松,另一個嘛就是他!

——從開始到今天,這頭狼從來都沒有忘記,他才是松之后對他和他的狼群生存機會的極大威脅。不,是最大的威脅,比松更可怕的威脅!而他也僅僅在松的妻女離境的飛機起飛幾分鐘之后,就讓他毫不意外地現了身!他的反擊也是迅速的,早就設計好的,疾如飄風般,那就是讓他立即意識到,他和松已經同時落入這頭狼設下的死亡陷阱!

他掛斷了電話。飛機起飛。巨大的恐慌潮水般涌來吞沒了他。心里亂成一團麻,用狼狽不堪形容這時的他再合適不過,也許還要加上像黑夜里的狼群一樣無邊無際的悔恨。誰讓你自作聰明!一向自視甚高,以為自己是一名前中國特種兵加職業(yè)獵狼者,就對這頭狼擁有了道德優(yōu)勢加上作戰(zhàn)能力優(yōu)勢,拿下他只是一件小事,如同在澳洲草原和北美洲荒野里干掉一頭狼,小菜一碟,到了這會兒卻發(fā)現,自己有可能已經將松直接送進了死境!

整個飛行過程中他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之所以會如此,在于他意識到自己雖然離開了他盤踞的濱海大城,卻似乎仍然面對面地和他對視,從他那有著兩團特殊的噬人的“狼火”的眼睛里看透了他的心!他的心不是狂傲無羈,對他的出現毫不畏懼,認為自己勝券在握,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不,不是的,要是那樣就好了,真實地呈現在他意識的視界的那頭惡狼的心極其恐懼、極其慌亂,巨大的末日感已經讓他的眼神中出現了瘋狂。最好笑的是這些恐慌和瘋狂還有他已經理解的充分的理由:松出現之前,這頭狼一直過的是一種放心肆意的日子,那座大城就是他的無邊無際的荒原,隨著權勢的增加,他成了荒原上的唯一主宰,所有生命能否活下去都要看他的心情。后來松出現,帶給他一場幾近滅亡的生存危機和恐怖體驗,那是一次可以給他終生教訓的刻骨銘心的體驗,可能已經摧毀了他一直以來對自己的信心。今天你在松之后又出現了,他是“墨西哥狼”黑幫的頭兒、頭狼,而你則是一名半個世界聞名的職業(yè)獵狼者,這會在他心中引發(fā)多么大的恐慌、憤怒和迅速平息危機的沖動,不用腦子都想得到,甚至包括他的瘋狂,在瘋狂和末日到來的預感中做出什么舉動,都不能視為意外!

那么最有可能馬上出現的后果就是——你為了救松,卻像這頭狼講的那樣,反而讓他更快地死!

可這恰恰不是他的目標!如果救松卻害死了松,他寧愿自己從沒有在這場一直持續(xù)著的人狼之戰(zhàn)中出現!可悔恨是沒用的,他在本次獵狼之戰(zhàn)的第一次出擊就已鑄成了幾乎不可挽回的大錯,連退路也被自己截斷了。到了這會兒,哪怕是他向那頭狼屈膝投降,用來避免事態(tài)往最壞方向發(fā)展,恐怕都做不到!

連身邊的阿碧雅也從他的手機里聽出了對方的狂躁的叫喊和喘息?!斑@不是人,這分明是一頭狼嘛,還是狼群中的頭狼!”她驚叫道,卻沒有慌亂,因為在草原上長大的她經過見過。

如果說飛機起飛前那通電話是他讓那頭狼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瘋狂之中,眼下這種恐慌和無邊無際的瘋狂意念卻在反噬他自己了。他不想回答她,但仍然說出了一句話:“這里沒你的事兒。”

女鄰牧兼前未婚妻從飛機鄰座上緊緊靠過來,抓緊他兩只手。這時他心中想的已經是另外一件事:從那頭狼最后的嗥叫中,他聽出了這頭野獸越發(fā)讓他慌亂的強大心音!面對著他的威脅,這頭惡狼越是恐懼、越是慌亂、越是瘋狂,就越有可能不給他留下任何時間,就開始一場對松尤其是對他的獵殺。

無論他的惡行制造出什么樣的荒原之戰(zhàn),狼群尤其是頭狼都不會為自己的過往悔恨,到了必須一戰(zhàn)的時刻,恐懼和慌亂就會過去,只剩下瘋狂,和即將投入一場瘋狂獵殺前的亢奮和激動。

世界上最兇殘的狼王——北極狼王、墨西哥狼王——不但都能迅速感知悄然出現在它的領地上的獵狼者的可怕級別,還都能做到,即使明知死到臨頭,仍然不會逃避那最后一場生命的決斗。在這一刻,像火焰一般在它們生命中燃燒的只有不甘失敗和滅亡的激情和狼性。

后面這一點曾經作為一個不解之謎,長久地存在于他作為一名獵狼者的心頭。他問過自己,為什么它們面對必然滅亡時只會作出這樣的反應,僅僅是因為它們是狼、只是人們籠統所稱的“狼性”呢,還是它們也像一名職業(yè)獵狼者那樣明白得更徹底——如果你把獵狼當作你的宿命,那么它一旦與你相遇,無論生死存亡都沒有了機會選擇逃避。

還有一點也許并非不重要:一旦在最后一場生死戰(zhàn)中面對面遭遇,它們和你一樣,本能地認為即使是死,它也沒有權力失去自己作為一種天造地設的物種、一種自然生命與生俱來的高傲與不馴。

也可能和尊嚴無關,只和它要保持自己在狼群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和它高處不勝寒的境地,以及那種越是狼王越會早早就明白的任誰都不免一死的宿命觀相關。

飛機在呼和浩特降落。第二天回到他草原上的家之前,他和阿碧雅被一位飛馬趕來的牧人攔在城外。此人告訴他:早在昨天深夜,有幾名陌生人比他更早地出現在他的蒙古包周圍。

他讓牧人帶走阿碧雅,并且清楚地告訴前未婚妻他不可能再和她履行一直沒有履行的訂婚之約,到了這里他和她的一切都成了往事,而這一刻也成了天河,將永遠把他和她隔開在兩岸。不管阿碧雅如何叫喊(草原女子不會動不動就哭泣),他都不回頭。

他返回城里,將自己關在一間不起眼的小賓館里,思考下一步的應對之策。一個過去從沒有想過的事情無比沉重地壓上了心頭。過去他一直不愿意結婚,就是擔心家庭會成他的負擔。狼群一旦被一名職業(yè)獵狼者驚擾,它們就會千方百計地圍追你,如果你回自己的家,它們就會發(fā)現并攻擊你的家人。以前他是不覺得自己有后方的,但是現在意識到了。那就是他的妹妹妹夫連同他們的孩子。在開始下一階段的戰(zhàn)斗之前,他首先必須保護好他在世上的這最后幾位親人。

“發(fā)生了什么事?你這次去南方,做了什么蠢事?”看到哥哥在后半夜敲門闖進她的家,不解釋,卻要他們趁著天不亮迅速轉移到一個連他也不能讓知道的地方躲避,妹妹大聲地問他。

“我什么都不能說?!彼猛炅俗詈蟮哪托模瑢γ妹靡患胰说?,“只有你們藏得任何人也找不到,連我也找不到你們,我才有行動的自由……不然,我什么也做不了,因為我必須像當年從澳洲飛到北極圈的拉布拉多半島那樣,自己貼身保護你們和孩子?!?/p>

妹夫比妹妹更早地聽懂了他的話,阻止妻子繼續(xù)問下去,并且立即動員她和孩子們帶上最簡單的生活用具從家中離開。他們的車才剛剛駛出小區(qū),設在門崗上的監(jiān)視器就發(fā)現有人潛入了這一家人在12號樓2單元903室的居所,喝掉冰箱里的幾罐啤酒,直到天亮才悻悻然離去。

被鄰人強行送回家的阿碧雅第二天一早就策馬并帶著另一匹三歲口快如疾風飄雨的蒙古種馬到草原上迎他。兩人距離他的蒙古包尚有十余公里,他就比子彈擊中他早0.001秒從飛奔的馬背上滑向一側馬腹,避開了從背后飛來的大號獵槍子彈。他和阿碧雅沒有完成最后的旅程,就折轉到了旗里。

局長戰(zhàn)友耐心聽他講了一切,臉上現出為難的表情,但仍然說:

“我可以暫時派人去草原上保護你,但這件事不可持續(xù)。另外,若是沒證據,僅憑你的感覺,說有人要不利于你,我們做不了太多事情?!?/p>

回到自己的草場和蒙古包之前,他先把阿碧雅送回其父母家,分別時對準岳父說:

“我惹上事了,很可能是血光之災,你們要是不想讓她被誤傷,就請看好她,再也不能讓她摻和到我的事情里來!”

然后他轉向了前未婚妻,說:

“此后我們不再見面,就當我們今生今世從沒有認識過。”

“我不。——為什么?”倔犟的阿碧雅這次眼里有了淚,問。

他朝天邊聚攏過來的濃重黑云團望了望——它們向她解釋了他此時的心情——一眼也不看她的眼淚啪啪地滾落在漂亮蒙古袍前襟的大花朵上,轉身上馬,疾馳而去。

兩名草原警察持槍出現在他的蒙古包附近,大白天一百里外的人都看得到他們。先前出現在他蒙古包四周的幢幢狼影不見了。

夜里,他一個人在蒙古包里坐定,身邊放著自己那支獵槍,而主意也定了。一定要阻止那個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可怕后果,為此他什么都愿意做!

回歸前的兩天一夜里,他反復思考,腦瓜仁都想疼了,居然發(fā)覺最有可能阻止那頭狼立即對松下手的辦法是繼續(xù)他犯下的錯誤。這談不上是好的謀略,但仍然是謀略。它是敗戰(zhàn)計的一種:苦肉計。

三十六計之苦肉計: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間以得行。童蒙之吉,順以巽也。

為了不讓那頭惡狼時刻跟蹤他的位置,原先的手機卡他已經丟掉?,F在要重新和他溝通聯系,他買了新手機卡,坐下后一刻也沒拖延,就撥了出去:

“是我。你的人平安到家了嗎?今天這個電話我可以保證沒有惡意。你知道為什么。你上次剛一說出你手中的王牌,我就知道我輸了,眼下我只是想為這件不幸發(fā)生的蠢事善后?!?/p>

電話那一端沉默著。那頭狼像是在沉思。在沒有弄清是不是新的威脅之前,他什么也不會說。

“嗨!怎么不說話?你知道我打這個電話是要認輸。其實那天你的話是對的,打了十七年狼后我突然退出獵狼界,金盆洗手,倦怠是一個原因,但要說根兒上的原因……你說得對,我害怕了,看不到我一生的工作能對世界上無邊無際的狼群造成真正的傷害。我的信念崩塌了?!?/p>

對方仍然不說話。但他已經能感覺到,最初接電話時那種劍拔弩張隨時可能炸裂的氣氛有所減弱……哪怕是警惕性最高的狼,在突然緩和下來的空氣中,緊張情緒也會松弛下來的。但對方是不是這樣,他這次沒有把握。

那就扯一點別的,使點特種兵的伎倆,譬如放一點煙霧彈,分散他的注意力,繼續(xù)緩解存在于他們之間那幾乎不可緩解的、已經可以嗅到濃烈的血腥味兒、又緊張得同拉滿的弓弦一樣隨時可能繃斷化作槍彈聲和血肉撕裂聲的恐怖氣氛。

“上次你好像問過我,怎么看出你才是那個‘狼王’,這會兒還有興趣聽我的解釋嗎?”

“你給我住口!為什么不直接放馬過來?還想耍什么花招兒?就你和他,哪怕加在一起,又能耍出什么新的花招兒?隔幾千公里打這個電話,既解決不了你的麻煩,也擋不住他的死!”他終于打破沉默,在電話那一端陰慘慘地低嗥起來。

“能擋住,怎么擋不住呢?我剛才說了,我們之間的第一次通話結束,我就知道我輸了。輸就是輸,過去面對世界上最可怕的墨西哥狼群,我就經常認輸……沒有人是鐵打的,都有忽然覺得扛不住的時候,是你的心,突然告訴你勢力懸殊,你無法取勝,這個時候最強大的獵狼者也會選擇認輸……我有個提議,我退出這場戰(zhàn)爭,發(fā)誓永世不再與你和你的人為敵。而你要做的是給我一個面子,什么也不要做,尤其是對他。你可能聽出來了,我舉白旗投降的唯一目的就是能讓他在他現在待的地方茍活下去。”

“……”

“當然我還有另一個希望,你聽了會覺得我是個得隴望蜀的家伙……是的,如果有可能,你好事做到底,哪怕是讓他承受最大的屈辱,用最可怕的方式,讓他出獄,離境……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困難的,你有許多顧慮,但你也要明白,你正在和誰打交道。眼下正在和你打交道的人是一個視信譽比生命更重要的人,他可能給不了你任何保證,但他只要對你說出這件事終生都不會再對你造成傷害的話,就是最大的也是終極的保證。我以我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作保,只要你能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我會在他出獄的當天直接送他離境,永不回國,與你和你的人終生再不相見。而且,即使到了國外,任何人也都不會從他的口中聽到任何一句和案子有關的話,永遠不會?!?/p>

“……”

“我剛才講的只是我這一方的條件,如果你那一方也有條件,可以講出來。坦率說吧,我現在已經不想讓他恢復清白了,我只想讓他活命,為了這個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要求。我相信你也并不想在我們之間繼續(xù)一場戰(zhàn)爭,而我剛剛講出的這一切,也都是為了將它像從沒有過一樣結束?!?/p>

“我憑什么要相信你?再說一遍,是你提醒了我,只有除掉他,我才能排除掉屁股下面的最后一顆炸彈,只要他活著,這顆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炸。然后我還要除掉你,雖然我知道你其實對我的事情不了解什么。你知道除掉你對我一點兒也不麻煩……可是你,手里并沒有值得炫耀的籌碼。咻咻,不是嗎?”

“你看這樣行不行,為達成協議,我再加上兩條,第一條,任何時候,只要他活著,都由我保證,他不會說出你不希望他說出的任何東西,一旦你發(fā)現他違反了這一條,將由我而不是你負責弄死他,因為這是我承擔的責任;第二條,我們達成協議當日,我便立即離國遠行,只要他活著出獄并出境,我像他一樣終生都不會再回國,相反,我會一直待在他身邊,代替你監(jiān)視他,保證他不會泄露任何一句和你相關的秘密。加上這兩條,你不可能還不放心吧?”

“……”

“至于我們之間以及你和他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我發(fā)誓將永遠爛在我們兩個人的肚子里。為此我愿以我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作保。若是我做不到,任你和你的人處置,決不反抗。另外,我還要請求你不要誤會我這次為他出頭的原因。坦白地說我沒那么高尚,這么干并非要為社會伸張正義什么的。我只是欠他一條命,當兵的時候他曾從一伙境外恐怖分子手里救過我的命。現在是我救他的時候了,我什么都不做就太不是東西了。我想還了他這個人情,這樣我一輩子就不欠任何人的人情了。”

“……”

“如果這樣還不能讓你相信我,那就要請你回頭想一想了。我和你一樣也是男人,我們都要強,從沒有服過輸??墒乾F在,我除了要他的命不要任何東西,為此我已經把我的尊嚴押給了你——我一生從不求人,今天已經開口求你了!”

“……”

“下面的話我并不想說出來,可現在看來不說也不成。我是說……如果你不接受我的請求,那你就是鐵了心把我逼上華山一條路……他有今天的下場,是他錯了,他不該把你逼上華山一條路……但現在是你做正確決定的時刻,希望你不要也把我逼上那條無法回頭的路,一旦上了那條路,我就不能不和你糾纏到底,死亡都擋不住。我都這么說了,你就當明白我的處境有多艱難。如果這次因為我,當然決定權在你那兒,他活下來了,我就從此不再欠他一條性命,但如果我不但沒救得了他,反而……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不是欠了他一條而是兩條命!一個人欠了別人兩條命,他的生命就不再是生命了,他的生命會落入黑暗的深淵,他的生活也將不再是生活,你讓他無動于衷,什么也不做,就不可能了。除了報復、殺人,與那個將他的生命推向深淵的人對抗到底,他將沒辦法活著,他每活一天都是對心的折磨,他將一直生活在地獄里??梢坏┧度肓藨?zhàn)爭,誰勝誰負就真的很難說了。我還有一句話呢,即使最后失敗的仍然是我,對你終究也不好,我大小也算是個名人,我活著,可以不作為,人們不會談論我,但我死了,人們就會問那個著名的獵狼者哪里去了,是誰殺死了他。何況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你擊敗的,我會受傷,很重的傷,但只要還有一口氣,我都會死而復生,繼續(xù)與你死戰(zhàn)到底,你只要有一個疏漏,勝負的天平就有可能被我扳過來。不要以為我像他一樣孤立,我會在和你戰(zhàn)斗的同時,在死亡之前,制造出最大的動靜、最大的噪音、最強烈的喧囂,讓你不可能像毀滅他那樣無聲無息地毀滅我。沒有這種可能的。你大概也不希望這種結果吧?!?/p>

電話被掛斷。手機里只剩下忙音。但馬上就恢復了,這次那頭狼主動打給了他!

“看樣子你在你那個所謂獵狼界真是浪得虛名啊。打了那么多年狼,居然對狼性和狼的思維方式一竅不通,咻咻!你方才那些話可以拿來對付別人,但不可以拿來對付我,你可以拿來對付人,但不可以拿來對付狼!告訴你,我真的就是一頭狼,也只會像狼一樣思考與行動,我心中從來沒有妥協二字!你真要妥協也行,你再來一趟好了,爬著跪到我面前,求我饒過你,你要一聲聲叫我‘親爹’,說‘兒子錯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和他一馬’。不,我騙你呢!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和你達成你要的那什么妥協,我和他之間沒有妥協,和你也一樣,在人和狼之間談論妥協你真是幼稚得可笑。狼也是一生,人也是一生,生命長度從來不是我追求的,我只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存續(xù)期間像一道颶風、一排巨浪,能夠摧毀一切我不喜歡的、毀滅一切我不喜歡的,我要的只有今天,每時每刻,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想吃掉誰就吃掉誰,你還不能反抗,被我吃掉之前你是不是跪下來向我求饒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甚至都不是我喜歡的,我討厭別人在我面前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的丑態(tài)……好了,廢話說得夠多了,你不要想騙我了,我比誰都明白你根本就是在?;ㄕ袃?,你從來都不是一個能和對手妥協的人,因為我也不是。眼下我們已經劍拔弩張,荒野相見,不是你一槍崩開我的頭蓋骨,就是我一口咬住你的咽喉,撕裂它!我這個人,天生喜歡新鮮的血,嗅到血腥味兒我就興奮,我活著就是為了每天能夠嗅到它,為了這樣的日子我每天都愿意死!現在你明白我是怎樣一頭狼了吧?咻咻!”

這樣的談判仍然是談判。獵殺過許多狼王后他發(fā)現過一條規(guī)律:再威風八面的狼王也會犯錯兒,而只要它們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并因此蔑視對手,洋洋自得,犯錯誤的時候就到了。他已經犯過錯了,現在輪到他了。不接受他提出的妥協條件,是他正在犯下大錯!

“再提醒一次,雖然你覺得自己無比強大,從無敗績,但我也是強大的。無論作為特種兵還是獵狼者我都干得不賴,事實上也還沒有過敗績。今天跟你打這通電話前我有過嚴肅的思考,最終認為和你展開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戰(zhàn)爭不是我生命的最后選項。我重復一遍,只要能讓我的朋友不死,我什么都愿意做。我還幫你認真想過了,逼我這么個原本完全不相干的人與你展開一場終極之戰(zhàn)也不該是你生命的最后選項。因為在這事發(fā)生之前,你和我沒有私仇。”

“那你就退出。我和他的事情本來就和你不相干。這次也是他先對我發(fā)起了挑戰(zhàn),多年來我對他不薄,他卻一直跟我玩陰的,甚至要一擊置我于死地,有今天是他咎由自取,至于我和他的戰(zhàn)爭最后怎么結束,我今天就可以告訴你:我一定會吃掉他。不但要吃掉他,還要細嚼慢咽,吮盡他流出的血,連骨頭都要嚼碎,嚼成渣,嚼成碎末!這才解恨!咻咻!”

他用十七年的時間和各類狼王打交道,后者的兇殘程度總會一次次讓他吃驚。今天,他又有了一次同樣的感受。

“他當初操縱辦案,不立即執(zhí)行松的死刑判決,僅僅是要留下他讓自己細嚼慢咽……他越是恨他,越不想馬上讓他痛快地死,他要在最終殺死他之前盡可能地折磨他,讓他的死亡過程也變成畏途……他真正要的是是讓一個驕傲的前中國特種兵長久地體驗生不如死的痛苦,而不僅僅是像他想的那樣,顧忌監(jiān)獄外面還有一個他……在他眼里我根本算不了什么!這頭狼想要的只是自己享受獵物的快感!……”他這樣想,躺下去又陡然翻身坐起。

“話說得夠多了!無論如何你為他出頭還是幫了他,至少可以讓他早死,哈哈!因為有了你,我又有了可以捕殺、消遣的對象……如你所愿,先是他死,然后才能輪到我們兩個之中的一個去死……我成全你,到時一定會知會你,再尋覓個好的去處,無人的去處,只有我們倆,一對一單挑。什么仗劍三尺、流血五步,我真喜歡這兩句話,那才是我人生最憧憬的風景!告訴你一個謎底,那樣你就不用勞神費力地猜了。你和他要的,都得不到的,可是我要的東西,一定能夠得到,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狼才能暢心快意地過一生!”最后這句話,他是夾雜著一連串的“咻咻”吼出來的!

這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很長很長,在夢中他看見了這頭頭狼就立在一座荒涼的山頭上,身后是大海和他所盤踞的城市,兩只“狼光”綠熒熒的,對他發(fā)出死亡的嗥叫,還以不時齜牙的方式做出了瞬間像狂風一樣向他發(fā)起攻擊的姿態(tài)和愿望!

他則在同一輪清月的光亮下看到了自己的困境。他的出場將松置于死地,而他只要想讓松活下去就什么都不能做;另外一種困境是在他沒能找到為松洗雪冤屈的大量確鑿證據之前,殺死那頭狼是不是真有意義。

更讓他不爽的是,所有這一切還不是那頭狼的問題,是他自己的問題!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黎明時分,他醒了,旋即又沉入夢鄉(xiāng),發(fā)現自己正和松隔著監(jiān)獄探視室的小窗戶對視。再次醒來時紅日已經東升,他滿臉都是冷掉的淚,因為他看到身陷囹圄的松在夢中居然對他露出了一臉燦爛如朝霞、明媚如夏花的笑容!

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他知道這不是個可以像風一樣刮過去的夢,夢里有些東西讓他格外不安!

這一天過去了。到了晚上他才想起打一個電話到澳洲,通過松的妹妹了解松在監(jiān)獄里有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沒有。上午她才經過獄方同意打了一個越洋電話,和松通了話,松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第二天,然后是第三天……他的緊張情緒開始慢慢松弛,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極為意外的生命感覺,這是對某種事情不抱希望之后生出的巨大驚訝。和那頭狼通完電話后他覺得松第二天就會死,可是沒有,第三天也沒有……甚至一直持續(xù)了半年!

難道這頭狼在聽完他的電話并拒絕了他的請求之后,又改了主意?不然為什么……難道他過去對狼的認知發(fā)生了錯誤,或者僅僅是這頭狼的性情發(fā)生了突變?……

也許他真的看錯他了……或者還是他那些破釜沉舟的話終究讓他生出了畏懼,才在對他說出那些毫不妥協的言辭后,采取行動時卻又做了別樣的選擇?

無論真實的原因是什么,那個被他意外推向死亡的人活下來了!他剛剛回到家鄉(xiāng)時出現過的朝他打黑槍的陌生人也沒有再出現……

如果……那頭狼事實上接受了他的請求……他也就被他用這一招兒束縛住了手腳,什么也不能做了。即使松仍身陷囹圄,一輩子沉冤難雪,只要不死,他都不能對那頭狼展開攻擊了,因為他即使沒能放松出獄并出境,但到底接受了他的一個最低的條件,讓松活了下來!

啊啊,如果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還真看錯他了!并且被他不費一槍一彈就瓦解了武裝,用他自己的誓言將他困死在一塊極容易受到他攻擊的戰(zhàn)場洼地,一動也不敢動——就現有的態(tài)勢,只要他一動,仍然是松的死!

這是開始這場戰(zhàn)斗后他第二次的失利!保住松的命的愿望太強烈,行事也太急切,居然捆死了手腳,讓自己處在一種什么也不能做的境地里!

一任這樣的戰(zhàn)場態(tài)勢持續(xù),他就在松之后成了第二個敗給那頭狼的人!假的妥協成了真的妥協,偽裝的認輸變成了真的認輸。因為松的一條命掌控在他手里,他和松同時被他咬住了喉嚨,他們中任何人掙扎一下都會聽到自己的喉管的斷裂聲!

未來他的生命之光將因此而凝滯!一日等于十年!十年等于一日!他們活著等于死去,死去了仍茍活在人間!

兩名前中國特種兵,在戰(zhàn)場上從無敗績,其中一個還是久負盛名的獵狼大師,怎么會一起陷入這樣的境地。這不僅僅是失敗,還是巨大的、永遠的、死亡都帶不走的羞恥!

時光仍在流逝,日子一天像極了另外的一天。沒有松的消息,沒有新的陌生的槍手出現在草原上……但是羞恥和揮之不去的莫名的驚恐不安成了每一天的日常!

一天深夜,他正在做一個長長的夢,突然聽到了一聲槍響,真的是槍響,他對這種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一手去抓獵槍!不知為什么,這一刻他已經知道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松死了!

手機鈴聲爆炸般地響起。是從澳洲打來的。他剛“喂”了一聲,就聽到了哭聲!

“怎么回事兒?你是松的愛人?松出事了!”他大喊著,什么也沒穿就從蒙古包里破門而出,狂奔到一片大草甸子上呼喊。電話中松的妻仍在哭,最后是松的妹妹搶過了手機,告訴他,剛剛南海邊那座監(jiān)獄的人打來電話,通知她們松自殺了!

“不!是他殺!松不會自殺的!”他大叫大嚷,將手機摔在草地上又撿起,倒在沙丘上痛苦地打滾,一邊卻還在想方才的夢,想松又一次在夢中對他展現出的笑容。一直都是無神論者,可這一刻他的信仰開始動搖。他已經明白了,松的死是真實的,松的自殺也有可能是真實的!因為松剛才已經來向他告過別了,并且用那個笑容提前知會了他……他的痛苦的號叫驚動了又恢復了女鄰牧身份的阿碧雅,她連衣服都沒穿周全就跌跌撞撞地飛奔過來,將他緊緊抱在懷里,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安慰他,溫暖他,讓他身上的顫抖一點點消失。但他仍然什么也沒有對她說……

天要亮了,東方的魚肚白一層層被地平線下方升起的晨光映亮。渾身不再顫抖的他恢復了平靜,脫離了女鄰牧的懷抱,重新在沙丘上站起,望著漸漸清亮起來的南方的天空……這一忽兒腦瓜就像剛剛被一桶清泠泠的水沖洗過了一樣,冷靜,清醒,耳也成了順風耳,眼也成了千里眼,而心……所有的曲折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松親手對他寫下了一般!

特種兵戰(zhàn)術有許多種,這是其中最慘烈的一種——如果你以一己之力不能勝,且處境艱難,死亡不可避免,戰(zhàn)友要救自己就會承受巨大的犧牲,且會使作戰(zhàn)目標無法達成,那就用最簡單的辦法結束自己的戰(zhàn)斗,并用明確的信號把你的決定通知給你的戰(zhàn)友,告訴他你已經不能為勝利再做什么了,正式把剩余的戰(zhàn)斗留給對方。因為你和他們都明白,在戰(zhàn)斗中犧牲是不可避免的,是取得勝利一定要付出的代價,而你這樣做了,你的戰(zhàn)友中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勝負的天平就有可能被扳回來!

過去十七年里他離開了特種兵的隊伍,單槍匹馬去獵狼,這種戰(zhàn)術他竟然記不得了!

但是松仍然記得!并且相信他也會記得,暫時忘了也會因為他慘烈的結束戰(zhàn)斗的方式重新想起!

——松在做出這一艱難決定的最后時刻,想到并給予最大期待的那個戰(zhàn)友是誰。

他之外松當然還有別的戰(zhàn)友,因為所有戰(zhàn)友都值得他期待。但是,給予最大期待的那一個當然是他!不然還會是誰?還會是誰?還會是誰!

為什么這些天他會一直心神難安,覺得隨時會有大事發(fā)生,他擔心什么?就是這個,他不愿意去想,卻仍然會去想,今天它果然發(fā)生了!

現在看來,虧了他上次還和松在獄中一見,但他并不像當年在部隊參與反恐行動時那樣僅憑一個眼神和幾句暗語就能明白松仍在戰(zhàn)斗,更看不出松對他的期待。因為那時他想得最多的是為松昭雪,讓他出獄,后來最要緊的事變成了不惜一切也要讓松活下來!可在松那一邊,即使身陷囹圄,仍然只會認為自己仍然在戰(zhàn)斗。用中國特種兵的話來說,就是人在何處,戰(zhàn)場就在何處。一旦保護妻兒離境的目標實現,松就不再需要背離自己的初心,戰(zhàn)斗就會重新開始,只是因為他的出現,戰(zhàn)斗即使在松眼里也被賦予了新的形式和內容。但半年過去了,松當初對他寄予的希望有多大,他的失望就會有多大,因為他寄予最大希望的戰(zhàn)友什么也沒做!松那么聰明,會在反復思考后想到其中的原因,忽然明白是他自己活下去本身妨礙了戰(zhàn)友完成那件已被剪去雙翼的自己不能完成的任務,使得我方在戰(zhàn)斗中陷入了完全的被動境地,最終甚至可能一敗涂地。他不愿意!他承擔了最大犧牲要的不是這個結果!

于是他想起了特種兵戰(zhàn)術中的最后一種,自己結束自己的戰(zhàn)斗,減輕戰(zhàn)友的負擔,并以此發(fā)出明確的信號,將最后的戰(zhàn)斗交由戰(zhàn)友來完成!

以前他一直不能理解松為什么會兩次在夢中對他展現出燦爛的笑容,現在他終于理解了!做特種兵要懂一點心理分析,那個笑容在夢中是松的,其實是他最大的擔心在夢中的實現!弗洛伊德說夢是愿望的達成。他現在信這句話。在醒著的時候他多么擔心松會做出自己結束自己的戰(zhàn)斗的決定,他在夢中就多么相信他已經做出了那樣的決定,并因此而輕松下來。松的笑容是在對他說:我的戰(zhàn)斗結束了,下面看你的!

當兵那幾年,即使在最艱苦的邊境反恐戰(zhàn)爭中,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也沒有使用過這種最為極端的戰(zhàn)術,但是松卻在退役二十年后,在一場人和狼的終極搏斗中,悲壯且驕傲地使用了這種戰(zhàn)術!

現在他要百倍千倍地打起精神來!就他熟知的所有狼王的脾性,正因為松有可能不是他殺的,那頭狼反而會對此做出最劇烈的反應。他不能容忍一頭已經被他咬住喉嚨的獵物還會用這樣的方式對他發(fā)起最后一擊,這是他受不了的;當然最受不了的是他還會立馬明白,松用如此漂亮的一擊讓他失去了掌控局面的能力。以前他只用讓松不死并死死咬住他喉嚨這一招就可以處在一個不敗的優(yōu)勢位置,現在他的寶座坍塌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并因此回頭對所有造成他今天的新處境的目標施加最瘋狂和無所不用其極的報復。松的死給他帶來的恐懼有多深,他對世間一切他看來不再安全的目標的報復就有多兇殘、多迅捷和多徹底!

他迅速采取行動,打隱語電話嚴令松的妻女不能從澳洲回國辦理松的后事,給她們的指示是直接委托北京最有名的律師去處理。這名律師果然以那頭狼無法干涉的極快的速度完成了松的遺體火化、骨灰收斂等事務,并照著松的妻子發(fā)來的澳洲地址將骨灰寄出。律師帶來的消息證實了他的判斷:松確是自殺!

雖然他早就想到了,但這件事真的被證實之日,帶給他的痛苦和震撼仍舊是巨大的、難以估量的,松的決心、松的死和松在夢中的笑容像火焰一樣輪番灼燒著他的心,讓他一夜一夜不能成眠!

啊??!他還間接從律師那里知道了更多的事:在他為了救松屈辱地對狼王發(fā)出妥協請求之后,那頭狼的人,也許就是頭狼自己,去監(jiān)獄見過松。正是這次相見,讓松一下就明白了他寄予最大希望的戰(zhàn)友已經在戰(zhàn)場上陷入了困境。松選擇了一種最激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戰(zhàn)斗,不止是他一直記得特種兵戰(zhàn)術的一種,而是他要以此讓他最好的戰(zhàn)友再也找不到理由同那頭狼妥協!

——松用自己的死證明他永遠不可能同這頭狼妥協!

又一個清晨來臨。幾輛南方號牌的警車疾馳而來,秘密包圍了蒙古包,將熟睡的他銬走。警車立即離開,沒走出一百公里,就被另一隊本地警察開著北方牌號的警車攔阻包圍。后來的警察從先來的警車中將他解救出來,什么話也沒說,就送回了蒙古包。

夜晚,無邊無際的蒙古狼群再次突破國境線,進入我方草原。狼王發(fā)出的嗥叫聲幾十公里外的居民都聽到了。三天之后狼群離境,妹妹妹夫顧不上自身的安全,從隱蔽處匆匆開車趕來,發(fā)現他的蒙古包已被狼群摧毀,他本人消失,現場一片狼藉。

妹妹張嘴要哭,妹夫一個眼色止住了她。當著一同趕來的警察,妹妹原地尋尋覓覓搜索了一溜夠,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氣,對警察說:

“原先聽說狼是很怕他的,因為他身上有獵狼者的氣味。現在看來不是真的,這些天他身子骨一直不好,怕是病了,讓狼給拖走了?!?/p>

妹妹放聲大哭??蘼曉诓菰巷L一樣傳來,驚動了所有的人,包括第一個飛馬趕來的阿碧雅。

兩個女人抱在一起,一個哭,一個勸。

“他手里有一支槍呢。要是真發(fā)生了不測,他不會一槍不放?可我們既沒聽到槍聲,這里也沒有一點兒血跡!”阿碧雅替他們夫婦分析,“再說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經歷過的,不但是狼,就連別人家的牧羊犬,嗅到他的氣味都會遠遠地躲開的。這會兒我們倒是要想一想,如果不是狼禍害了他,那禍害他的又是誰?”

妹妹和妹夫下意識地對視一下,抬頭望向草原上蔚藍的南方天空。她望見了一條條帶狀的白云和白云下面那條細細的起伏不定的地平線。

夫妻二人回到城里的隱蔽居所,幾名異地警察扣門而入。其中一個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問妹妹:

“你哥哥——雪——眼下在什么地方?”

妹妹猜出了他們是誰,眼淚和怒火一起上頭,要發(fā)作,被丈夫拼命拉住。后者在臥室里安置下妻子,回頭平心靜氣地接待了不速之客,給他們上茶,上地道的草原奶酪,對方不嘗一下堅決不干,然后才道:

“我們去草原上找過他。蒙古包都給毀了。一定是被狼禍害了。希望警察同志能幫我們找到他的遺骸,哪怕一小塊骨頭也行。我們想給他立個冢,清明節(jié)好去燒紙?!?/p>

客人悻悻離去,因為負責保護他們的本地警察來了。但前者并沒撤走。事后幾天,夫婦倆發(fā)現他們家受到了對方和當地警察一天二十四小時的雙重監(jiān)視。

“瞧這待遇……安保措施也太好了?!闭煞蜞絿伒?。

“我哥……他到底去了哪里?”夜里,妻子用被子蒙頭,哭,問丈夫。

“別哭。只要他們還盯著我們,就是在給我們報平安信兒。這么大的陣仗,至少說明他還活著。倒是啥時候人不見了,才是我們哭的時候呢?!?/p>

“那個局長呢,為什么這些天他也不來看我們了?他可是我哥的戰(zhàn)友呢!”

“聽說他前幾天被撤了。”丈夫心情沉重地回答。

然后夫妻倆就只有無言相對了。

這個日子距離他潛入那座南海邊的大城已經三天。走出機場時他發(fā)現氣氛緊張,那頭狼派人去草原上拘捕他不過是前奏,他真正的目的還是要用這種辦法把他從故鄉(xiāng)的草原上趕到他的地盤上來,并早早地為消滅他布下了天羅地網。這當然難不住他,他順利地入住松當初帶他住過的那家叫“海上之門”的五星級酒店,打開窗戶他就能看到那頭狼每天上班的高大雄偉的辦公樓,兩座建筑物中間只隔著一條馬路。其后三天,除了讓侍應生將飯菜送進房間,把臟衣服拿出去洗,他一直都在沉睡——戰(zhàn)前睡足才能充分地積蓄體力甚至智力——醒后就開始謀劃今夜的戰(zhàn)斗。

一旦到了這個階段就簡單了。一名老資格的中國特種兵知道進入戰(zhàn)斗的一切程序。

首先要確立的是作戰(zhàn)目標。那頭惡狼必須死,無論是為了公義還是為了給松個人報仇——當然也是為了給自己報仇——這頭惡狼不但害死了松也逼迫自己別無選擇地重上戰(zhàn)場,與他作決死之戰(zhàn),理所當然地也成了他的仇敵。他之所以必須死還有另一層意思——現在不是世上所有的狼,而僅僅是這頭狼,已經將他置于與他不共戴天的境地。從現在起這個世界上有他就不能有他,相反亦然。

另一個目標就是讓死去的松沉冤得雪。沒有這個,即使殺死了那頭狼對于松和他也沒有意義。這里牽涉松犧牲的全部意義,不能除去惡名還給松大無畏的獵狼英雄的本來面目,和他什么事也沒為松做毫無差別。

確立作戰(zhàn)目標的意義在于只能在此基礎上確立作戰(zhàn)原則并設計戰(zhàn)術。也恰恰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他遭遇到了困難。殺死那頭狼——這個堅執(zhí)而激烈的意念一開始就如同一團大火,在他的軀體內、他的五臟六腑間燃燒,巨大的熱力一天天快把他烤干了。它同時還堵塞了他的心智,讓他困在為松洗雪沉冤還是快意恩仇地殺死那頭狼之間陷入困境,一天天像一個陷入完全的黑暗的盲人一樣找不到光明。簡單地殺死這頭狼對他來說最容易,也最簡單,但這樣干即使成功事后也容易被藏在他背后的更大更隱蔽更道貌岸然的狼——他確信有這樣的狼存在,不然他要殺死的狼不可能會如此長久地禍害這一方土地——利用手中的各種權力,玩弄各種伎倆,將發(fā)生在他和他之間的事情曲解為個人間的仇殺,與公義和別的案情無關,如此這般即使他這次犧牲了生命,松的沉冤仍然難以洗雪。而在“墨西哥狼”長期肆虐的城市里,一頭像被他殺死的狼那樣的新的頭狼會很快重新誕生,升入王座。他為殺死一頭狼拼掉自己毫不足惜,但一想到松將因此永遠沉冤難雪,他就想拿腦袋撞墻,那不是他要的!不是他要的!不是他要的!

揭露這樁驚天大案,讓松的冤情大白于天下,需要的不是一場對這頭狼的殺戮,而是足夠多的可以拿到法庭上的證據,后面這件事恰恰是他沒有力量做到的(他懷疑松敗給那頭狼也是因為這個,為了拿到更有力的證據松在行動中暴露了自己,最終功虧一簣)。搞不到足夠的比松更有力的證據他就更不可能把松的案子翻過來,即使他殺死了那頭狼也沒用。

一個電話突然打進來。打電話的人用了電腦變聲系統,他不知道此人是誰,但恰恰是這個人提醒他注意:嚴格說起來,你個人并沒有任何權力去獵殺那頭狼,審判他、懲罰他直到最后殺死它的只應當是國家公權力。正是這個春風化雨般的電話讓他一團亂麻般且一直發(fā)著高燒的大腦冷靜并清晰下來:你要做的甚至都不是讓這頭狼的惡行大白于天下,更不是讓松的冤情得以昭雪,而僅僅是利用殺死這頭狼的過程制造出巨大的喧囂,讓國家公權力和一般公眾再次關注到這頭狼和這座被他禍害了二十余年的城市。至于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他既無法左右,也不需要去想,因為那是別人的事情。

最后,還是這位了解他、顯然是出于保護他的目的而給他打來這一通電話的人,徹底改變了他的思路:收緊行動目標,把它看成是一場普通的獵狼之役,目的僅限于那頭狼。你能做到這里就夠了。

掛斷電話前他最后還說了一句西方俗語: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

話說得雖然清楚,但讓他接受卻不容易,天知道這通電話從哪兒來的,也許還是那頭狼自己利用本部門的強大變聲系統打來的呢,為的僅僅是讓他在作戰(zhàn)之前迷失通向戰(zhàn)場的路途。自松死去一直存在的那一種大火燃燒般的強烈報復的激情始終左右著他,仿佛他不像過去在獵場上那樣將那頭狼一槍斃命,再剖開它的胸腹看看心有多黑,就不足以徹底釋放他生命中的悲憤。但是有了上面這一通電話的提醒,他覺得自己的心還是被悄悄地打開了。無論如何打來電話的人說的話都沒有毛?。喊缢傻纳趦?,那頭狼和他率領的狼群的所有惡行,代表的都不是對某個人的不義,那是對所有人的不義、對天下人的不義,用公權力懲罰他直到殺死他,才是在天穹之下滅大惡行大善的最佳方式,就連死去的松希望的也是這樣的方式吧。

之前一想到他要讓松的冤情大白于天下就一定要取得那些法庭特別在意而僅靠自己的力量又無得到的證人、證物、證言,一樁樁一件件,現在一切都忽然變得簡單了——如果能照這通電話的指引,將這頭狼引向公權力的槍口,調查并拿到證據就是公權力的事!

松死去的日子里,他秘密地請教過不止一位國內有名的律師,其中一位世界著名的法律專家聽了他相當隱晦的陳述后想了想,說:

“現在的難點不在法律層面……我給你打個比方吧,譬如說有一座惡宅,一直散發(fā)著惡臭,必須打開它,進去將腐朽的東西清理出來……可是要進去首先就必須打開那扇鎖得太久的大鐵門,它們過于沉重,又多少年不開,鎖孔都銹住了,你用普通的鑰匙是打不開它的?!?/p>

當時他沒聽懂這些話,可是這一天,有了上面的一通變聲電話,他的心卻像一扇久閉的鐵門一樣被打開,明亮的陽光透進來。是啊,普通的鑰匙打不開這座惡宅的生銹的沉重的鐵門,那就用別的,譬如說一包炸藥!

鐵門一定要被打開,炸藥一定要爆炸。這不但因為炸藥的威力大,更重要的是它的爆炸可能造成巨大的聲浪,引起范圍足夠廣泛的關注。在今天這個信息爆炸的年代,十幾億人的關注應當就是那個人說的巨大聲浪,是一道照亮黑暗的燦爛陽光!

像這樣一頭在當地長期行惡黨羽眾多根須盤結淫威無處不在的惡狼,連同他率領的狼群,一般的舉報一定被無數人試過了,早被證明沒有力量推開那扇鐵門,但這樣的舉報也會給一場早晚會燃燒的大火提前積聚了干柴。一根根小小火柴的熱力當然點燃不了它,但是一次猛烈的爆炸,卻一定會將它們燃成熊熊大火!

每一次獵殺狼王——無論是澳洲土狼還是北極狼抑或是最兇殘的墨西哥狼的頭狼——都沒有這一次簡單,只要設置一口陷阱就夠了!

雖然他還不能知道今晚戰(zhàn)斗的結果——只要是戰(zhàn)斗,就存在著勝負兩種可能——但他仍快速地完成了思考,決定了戰(zhàn)術——把自己當做一粒子彈射出去,造成類似一包千公斤TNT炸藥爆炸的效果。

出發(fā)前他將早就擬好的一封電子郵件設置為定時發(fā)送狀態(tài),一旦他進入了獵殺位置,它就會同時被傳給所有的公權力機關和他能從網上搜尋到的全國上百家廣有影響的媒體。做這件事時他甚至想到了平生不喜歡讀小說的他當年在澳洲時讀過的一部外國小說,書名就叫做《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

今天,他要進行的也是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獵殺,但和那本書中寫的不一樣,他的這種事先張揚是戰(zhàn)術的一部分,并且是最精妙的部分。

那頭狼會在第一時間接獲這封郵件,并能依靠他掌控的俗稱“天眼”的無所不在的監(jiān)視系統立馬追蹤到他的位置,明白他不但早已潛入這座城市,還在今晚于城外濱??可降拇笠暗樽永镌O置了陷阱。

進行這樣的戰(zhàn)術設計之初他想到了上面講過的關于謀略的思考:謀略的目標是發(fā)現人和狼的宿命,后者其實并不深藏在你和它能做什么這一點上,它們僅僅深藏在你和它不能做什么這一點上。

一旦他發(fā)現了那封電子郵件,和你已經進入了戰(zhàn)位,早就被你徹底激怒——其實是被松用他那最悲壯的一擊推入驚慌失措之境——的他會想到立馬消除掉你,就像迅速清除掉滴落在自己華麗外衣上的漬點一樣,這不但是他在生存層面不被他“爆雷”的迫切需要,更是在心理層面不被他“爆雷”的迫切需要。

什么是他不能不做的,這就是——今晚他一定會像他設想的那樣,在發(fā)現他行蹤后的第一時間內展開強勢反擊,滅掉他,盡可能不造成聲響。把這件事化為無形也是他不能不去做的事。

因此他就不能動用太多的力量,而頭狼又知道他作為一名對手必須用最大的力量去應對。最大的力量就是頭狼自己親自出面,于是今晚他判斷頭狼是一定會親自到場的。

如果有可能,頭狼希望親自擊殺他,然后再將這場戰(zhàn)半不留任何痕跡地抹掉。

這就是他想到的頭狼不能不去做的事情。

何況他一直堅信不移:但凡是一頭頭狼,它的狼性本身就不會讓它畏懼任何面對面的廝殺,更不會因為荒野中存在陷阱而躊躇不前。你作為一名獵狼者內心的尊嚴和驕傲,促使你今晚一定會來到這片荒野,為頭狼設置陷阱,同樣頭狼也有自己的尊嚴與驕傲,促使頭狼不能親自前來與你展開也許是生涯中一場終極的殺戮,獲得想要的戰(zhàn)績。

不然你不是你,而他也就是他了。

這恰恰就是他所盼望的,他的一切戰(zhàn)術都將建立在這一基石上。頭狼親自來了就好了,這片荒野將成為他人生的最后一個秀場。剩下的就是一整套不可能被他擊破的由各種戰(zhàn)術的和技術的細節(jié)組成的必勝之網了。在這張大網中頭狼仍然會撕碎他的喉管,甚至將他整個人撕成血和肉的碎片,但仍然會敗給這張大網——陷入這張網中,再也無法逃脫。

剩下的就是那個1%或者0.001%的疏漏,他的疏漏,頭狼的疏漏,連同那一部分純屬于天意的意外,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有可能使戰(zhàn)斗過程發(fā)生重大改變,導致戰(zhàn)局和最后結果的根本性逆轉。

至于另一種結局——完敗在這頭狼的爪牙之下——他也想到了。畢竟他獵殺的是他半生獵狼經歷中最兇殘和最不可測度的一頭狼王。從出場直到投入廝殺直到決出勝負,頭狼仍會不斷讓他在今晚的最后較量中看到其不同凡響之處。

真是這樣仍然沒有什么,還是那句話:當你成為一名職業(yè)獵狼者的時候,就要明白——必須為你的職業(yè)承擔你的宿命。

世上沒有任何一頭狼或一個獵狼者能永遠活下去。成為一名優(yōu)秀獵手的同時就已經讓你無法逃脫被狼族反噬的命運。唯一要堅守的底線是:不做無謂的犧牲。盡你的所有達成每一個你竭力要達成的目標。

這樣你的犧牲才有意義,宿命也才會成為一種被主動爭取的驕傲的命運。

他希望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戰(zhàn)斗會是一次值得自己驕傲和為之死去的戰(zhàn)斗和勝利,一場全方位的勝利,足以載入獵狼界的史冊,為后來的新手指點迷津。

至于意外——它也在那個神秘不可揣猜的1%或者0.001%之內,那是天意,他寧愿不去想它。連古人都說,從來天意高難問。他和頭狼都不會喜歡意外,因為意外不可以智力猜度,對他倆同樣潛藏著顛覆一切的危險。

下半夜的光景,一輛車從他視野的右側,沿著離開海濱的公路,亮著兩盞明晃晃的大燈快速駛來,停在距他的潛伏地最近的路面上。

這是他沒想到的。大幕居然會這樣拉開!

他眼睜睜地看著車上下來的男人,一個人離開公路,跳過一條溝,踩踏著腳下高低不平的草灘,徑直向他的潛伏位置走來。

與其說是他認出了是頭狼,不如說他再次嗅到了那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氣息——一頭頭狼的強大氣息。

前后左右的風變得毫無規(guī)律,既有海上刮來在后山遇阻后折回的旋轉風,又有從后山上刮下來的低地切變風。于是這一刻,從四面八方,所有一分鐘前仍舊寂靜無聲的草地和森林中的伏擊者,都嗅到了同一種氣味!

這個他也沒有想到:當他認為他為頭狼設下了一個世上最完美的陷阱時,頭狼已經提前為他在這片大草甸里布下了陷阱。他有些掃興又有點釋然:這頭狼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今晚他還格外顯示出了自己的膽怯,居然沒有像他暗中渴望的那樣遠離群狼,單槍匹馬地來與他單挑。

如果是那樣,一生中最后的一場人狼大戰(zhàn)就真正精彩了。他甚至會為這個對這頭狼生出真正的敬意!

這么想著他已經用眼角余光掃視到了狼群。從四面八方,狼群已經現身并露出了身影和偶爾被停在公路上的越野車燈光照亮的利齒——手中的長短槍械,連同各種通信工具。無數黑洞洞的槍口是狼群的利齒,從四面對他形成了合圍。

無論如何,今晚都是他的最后時刻,于是這樣的陣仗也不能說就出乎了他的意料。

如果一切能仍然照他的劇本演下去,今晚也仍然是頭狼最后的高光時刻。

他打開了那個隨身攜帶的小小機關——從這一瞬間起,直到他將自己像一顆子彈一樣射出,乃至于這以后的時間內,只要不被群狼發(fā)現,這個小裝置都會通過無線網絡將這里發(fā)出的一切聲音和圖像傳播出去,讓全中國、全世界知道。

頭狼它一直走到距他五米的地方才站住了,那兒仍比他藏身的臭水洼子地勢高,于是頭狼便處在了一個居高臨下望著他的位置。

他慢慢地從草叢中站起——難以想象,本以為會出現的子彈橫飛的場景并沒有立馬出現,也就是說,槍聲并沒有在它應當響起的時候響起——但這樣的開局也是開局。

頭狼沒有走得離他太近,但也沒有走得離他太遠。

這種情況仍在他的劇本之內——頭狼的驕傲,那從沒有向任何獵狼者認過輸的心氣兒,讓其今晚不可能不來;他的存在、出現已經在其心中引起的驚恐也讓他不能不來。

頭狼不能讓他靠自己太近,畢竟還是忌憚他的身份、經歷和一身的本領。所以雖然來了,仍然只會停在他不可能對自己瞬間一擊致命的地方。

但頭狼忘了,今天的獵殺者不是只有一套獵殺技術。無論是作為一名有經驗的獵狼者還是一名特種兵,他身上有隨時可以使用的多種獵殺技術。

也許頭狼連這個也想到了?只是沒有想到他今晚要做的是將自己變成一粒子彈射出去。他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要使用的是另一種極端的特種兵戰(zhàn)術——與頭狼同歸于盡。

那個具有千公斤TNT炸藥能效的炸彈就是這個。這么一座大都市強力部門的頭頭突然被一個獵狼者殺死,而且是以雙方同歸于盡的方式被殺死,加上前面的那封電子郵件,這樁事先被張揚的謀殺案就再不可能不像一顆威力強大的炸彈一樣被引爆,在全國甚至世界上造成驚天動地的巨響。

前面說過了,夜色并不濃厚,遠處城市的燈火從寥廓的天穹上反射下來,讓他們甚至可以彼此望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你果然來了。很好?!彼乳_了口。

“投降吧,”那頭狼口齒清晰地說出了人的語言,“繳槍。不然,你作為一個人馬上就不存在,這里只會多出一具被打成蜂窩狀的尸體。”

劇本就是這么寫的。他把手中的獵槍橫過來,雙手平端在胸前,一步步向頭狼走。

“站住。別?;ㄕ小>偷匕褬尫畔??!蹦穷^狼繼續(xù)在說人語。

周圍的群狼正在持槍向他逼近,所有的槍口都更加迫近他的身體。

他站住,迅速目測了一下距離。最多剩下五米。就他的爆發(fā)力論,這個距離夠了。

“把槍放下。投降?!彼俅温牭搅祟^狼的聲音。

為什么頭狼要一個人走到他面前來?如果不下車,讓四面八方包圍他的狼群步步向他逼近,直到將他自這片臭水洼子旁如同從窩里趕一只兔子或者一頭貓鼬一樣趕出來,然后亂槍齊發(fā),他今晚的戲就徹底演砸了。

原因他事先想到過,但有一點他仍然沒有想到:無論是澳洲的大草原、北極圈的森林草地,還是德克薩斯的荒漠叢林,發(fā)起攻擊前,一頭狼王都要在被獵殺者面前向整個狼群顯示它的主權。在它做出任何決定之前,任何一頭狼都不敢對獵物發(fā)起攻擊。

他們在五米的距離內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是的,就是在他們第一次于這座城市里四目相對時,他認出了其為一頭狼,而且是群狼之王。因為其擁有的是他早在過去的獵狼歲月中熟悉的頭狼的眼睛。

哪怕僅僅為了維持內心的強大,狼王也要擁有這樣一雙眼睛——兇惡、有震撼力,像火焰一樣在燃燒,又像冰雪那樣寒冷。即使它們在微笑,你感覺到的仍然是血腥、殘暴和死亡。

一雙維持自己的王位必須的、時刻都會讓對手和同類恐怖得戰(zhàn)栗的眼睛,卻也極早地暴露了自己是一頭頭狼的本相。這也是其宿命的一部分吧?

“放下你的槍!”頭狼已經在咆哮了。

仍然是劇本設定的。他雙手一松,啪的一聲丟下了手中獵槍。

如果頭狼真像自己想得那么狡詐無常,接下來不會趁著自己這赤手空拳無法對它構成威脅的短暫一刻開槍,用一發(fā)子彈準確地從他兩眉前鑿開一個血的洞穴嗎?

還有,頭狼甚至沒想過自己會在現場向整個世界開放一場現場直播嗎?人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頭狼真的有可能用遮天大爪把通往世界的無線網絡也遮蔽得一片漆黑,化他的現場直播為烏有嗎?

就是這些在極短的一瞬間風一樣刮過來的意念讓他的心情變了。絕望!疏漏!可怕的1%或者0.001%!不能這樣!這不是他要的!絕對不能!

一個嘹亮中擠進了凄苦的聲音,化作長嘯,就要從他的喉嚨里響徹寰宇。

“不要——啊——啊——啊——不要——啊啊啊!……”

這不是他的聲音,他的絕望的嘯聲還沒有破唇而出,聲遏行云,那個聲音就響了。他被后一個如同草原長調般悠長卻凄厲無比的喊聲驚動的一剎那,頭狼也同時被驚動,下意識地回轉了一下頭,于是他們就同時看到了出現在他身后的那個女性的身影。

阿碧雅!怎么會是她!她怎么從草原找到了這里?而且手里也端著一支打狼的獵槍,槍口筆直地指向了頭狼!

這不是劇本設定的,卻在一瞬間內改變了劇情。今天的1%或者0.001%居然是一個真正的意外!

這個意外就是一直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珍貴的她!

那頭狼在一驚中下意識地回頭一顧的同時已經舉起了手中槍——一個意外引起了另一個意外,頭狼犯錯的時刻到了——居然在一場和強大對手面對面的戰(zhàn)斗開始時輕易改變目標!

這是他的時刻!事后他多次向阿碧雅解釋,不是為了救她!不是為了救她!可她不信,堅稱他是為了救她才那樣做的!

仍然是劇本中設定的技術動作:他幾乎用盡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一個箭步騰空飛出,同時將一柄特種兵匕首從蒙古靴筒中掏出,用閃電般有力的一擊刺穿了那頭狼的咽喉,同時還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轉身,用一只臂膀從背后抱住其,不讓其倒下去!

鮮血——不,狼血四濺!

為什么槍聲沒有立馬響起,把他和頭狼連同他身后不遠的阿碧雅一起打成篩子?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狼群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王,在新王橫空出世之前,它們是不會戰(zhàn)斗的!

接下來的事情也是劇本之外的:在狼群的包圍圈之外,大隊武警出手了,帶隊者就是那個不久前在家鄉(xiāng)突然被撤掉局長職務的第三名特種兵。

其實他早就想到了,那個變聲打電話到酒店為他指點迷津的就是他!

六個月后,他和一群被公審的“墨西哥狼”黑幫骨干以及他們的“保護傘”出現在法庭上,對著法官、擠得滿滿的攝像機和聽眾,他說:

“在這一場大審判之前,我有幾句話要對大家說?!?/p>

“作為一名前中國特種兵和職業(yè)獵狼者,我大半生的教訓是:狼是殺不絕的,無論我們用了多少力氣,進行了多么漫長的戰(zhàn)斗,狼群仍在。這讓人沮喪,但是,明白這個教訓對我們仍然是有益的,并且很重要。

“先生們,女士們,戰(zhàn)友們,我就要說出第二個教訓了:對于人類來說,真相簡單而又殘酷。狼就是狼,人類用一切言辭一廂情愿地去美化狼的本性,都是人自身愚蠢的最確切例證。人到中年,作為一名獵狼者我已經老了,但仍然要把一句忠告留給大家和未來的人們:千千萬萬不要把狼看成了人,以為它們也有一顆人心,并把它們當成保護動物。對狼的仁慈就是對人的殘忍。

“人和狼之間沒有妥協。原因可能是大家想不到的。狼不會允許存在這樣的妥協。還有,狼這種兇殘的畜類,只要你給它一點喘息之機,轉眼間它們就會繁殖成無邊無際的狼群,越過人類所有的生存和道德邊界,對你和你的羊群發(fā)起攻擊。

“作為一個獵狼者,看到狼群永遠捕獵不盡,有時是會很崩潰的,有時會倦怠,連與之戰(zhàn)斗到底的信念也會動搖……我就動搖過,但是有過這新一場人和狼的戰(zhàn)爭,我有了第三個教訓:即使我們在和狼的戰(zhàn)爭中真的疲倦了,并且知道狼群永遠可能是無邊無際的一群,也仍然要戰(zhàn)斗下去。因為,比起狼群的不妥協,我們更不能妥協。

“我既對自己的一生選擇做一名職業(yè)獵狼者不懊悔,對未來人狼之戰(zhàn)的前景也不悲觀,當然也沒有那么樂觀。

“總要有人去獵狼,做人自身的保衛(wèi)者。回顧過往,我對自己的人生是滿意的。在我之后,我也希望各位在未來的終極審判中,也能對自己的一生像我一樣感到滿意。

“我的話說完了,像你們開始審判他們一樣,也開始對我、對你們自己的審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