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8期|王明明:大雨將至
1
人與人之間總要講求個氣場,一旦氣場不合,怎么都是個尬。東海再次為他和莊華強的不對付找到了原因。莊華強示意他去加一份水泡飯,東海怔了一下,并非沒懂莊華強的意思,這頓飯是丁旭做東、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丁副總”,莊華強這喧賓奪主,倒真是不客氣,沒把自己當外人。丁旭急忙打圓場,是我考慮不周,忘了強哥吃不了辣,這炒粉里也放太多辣椒了。丁旭邊埋怨邊起身,將莊華強身前的碗撤下來,似乎要喊服務(wù)員,嘴一張,碗里的粉連菜湯直接扣到了自己碗里。東海突然有點惡心。
我們下去叫吧!丁旭沖東海使了個眼色。東海神情疑惑。丁旭擠著眉頭沖東海使勁晃了下頭,就把門拉開了。
簡易的木樓梯臨墻搭建,瘦得只能容納一人,逼仄的空間里東海跟在丁旭身后,像個小跟班,兩個人將木樓梯踩得咚咚作響。丁旭頭也不回埋怨道,不是我說你,你怎么還沒明白呢?你看包廂里還剩誰了。
東海這才恍悟過來,剛才以喝醉為由走了一個,現(xiàn)在包廂里只剩莊華強和那個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婁美女了。
加個大份的水泡飯。丁旭沖前臺喊了一句,腳卻沒停下,掏著煙來到店門口,東海跟了出來,丁旭遞了一根給東海,東海擺擺手,我不在公共場合抽煙的。
你就別裝了,我還不知道你會抽煙,大家都喝多了,玩一支緩一緩、歇一歇。
東海想想也是,他跟丁旭不共事已兩年余,未免突然獨處而帶來的尷尬,遂將煙接了過去。煙是中華煙,東海沒記錯的話,他離開臨縣那會兒丁旭還只抽金圣,最多芙蓉王,便揶揄道,當了副總果然不一樣??!
你少來!東旭一把搭在東海的右肩上,使勁將他整個攬過來,兩個人并排蹲下去。
丁旭說,你也得抓緊往上走走,眼瞅三十五了,再不爬真沒機會了。
東海有些惆悵。他抬頭盯著北天發(fā)呆,天色愈發(fā)濃重了,北山頂上劃過一道瘦削的閃電,蜿蜒曲折,東海想到了自己的職場生涯。
2
臨縣四周被山環(huán)抱,兩年之前還是國家級貧困縣,這兩年開發(fā)旅游,經(jīng)濟崛起,變化可謂不小。聽說北山往北幾十公里開發(fā)出了“金竹瀑布風景區(qū)”,除了瀑布還有漂流和孩子最愛的森林水上樂園,西山往西的那個畬族村也做出了點門道,縣城下高速口還建了畬族文化產(chǎn)業(yè)園。這些地方,東海都沒去過。
兩年前,東海離開了這里去了市局。剛才在酒桌上,丁旭不止一次將他調(diào)動這事歸功于“強哥”(莊華強),你得感謝強哥,第一杯;你真得好好跟強哥學,第二杯;沒有強哥就沒有你的今天,我來陪一杯,第三杯……這么接二連三的,東海也不清楚自己喝了多少杯,但有兩點他始終清楚:第一,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是莊華強調(diào)動的他”這風兒就是莊華強自己吹出去的;第二,他能順利調(diào)動,真歸功不到莊華強身上,是市局的一個副總看中了東海寫材料的文筆和處事的風格,才提攜了他一把。彼時,莊華強是市局的秘書,對各縣的綜合辦人員并不陌生,仗著是一把手身邊的紅人,他在會上敏感地嗅到了東海要調(diào)動的消息,便主動將“軍功章”搶過來掛在了自己脖子上,他第一時間在東海面前充當救世主的角色、狠“敲”了東海一頓飯和一份價值不菲的禮物。這些都是東海后來聽說的,聽到這些后,東海有些后悔。
今天的場景幾乎是那次的復刻版。丁旭提拔臨縣局副總已有大半年,仗著‘四風’抓得緊,半年前又剛好巡察組進駐,任誰都不敢輕舉妄動,莊華強也就不得不忍了半年,半年后這才小范圍地“敲”了丁旭這一頓酒。只不過剛開酒瓶時,東海沒想到,半路怎么多出個陌生的婁美女。干完第一杯,才知道原來婁美女是臨縣下面支局的支局長,一年前才進局的;喝到三分之一,東海得知婁美女試圖從支局長崗位調(diào)到縣局綜合辦來;酒局過半、接近高潮,東海終于摸清了狀況,原來需要先把縣局現(xiàn)任綜合辦秘書的崗位空出來,婁美女才能去填空。東海小聲問丁旭,給婁美女騰位置這么點事你丁副總不就能解決?婁美女直接討好你不就行嘛!
丁旭卻說,我這副總算啥,再說我這剛提拔,人微言輕的,還不得我們張總發(fā)話。
那跟他莊華強有一毛錢關(guān)系?
莊華強和我們張總是什么關(guān)系你不知道嗎?
東海搖搖頭。
你呀——你這么多年真是白混了。丁旭恨鐵不成剛。
這迂回戰(zhàn)術(shù)可真是夠迂回的。東海的第一感覺就是,至于嘛!
丁旭說,強哥讓我跟你說說,你性格還得外向點,凡事不能一味由著自己性子來,在這社會混,大家不都一樣。
東海沒聽到似的。倘若這話是丁旭說的,東海聽得進去,偏偏他前面加了句‘強哥讓我跟你說說’,東海心里格外不服,變得像個叛逆期少年似的,心想,難道就要像他一樣每天把自己的私生活排滿、變著法跟人討酒喝?像他一樣在領(lǐng)導面前裝出一副諂媚樣,跟別的同事卻左右抱團、今天搞這個明天搞那個?東海猶記得去年入夏時,莊華強提拔為市局綜合辦副主任不久,綜合辦就從另一個縣借調(diào)上來一個女孩,那女孩干了不到兩個月,就開始跟東海訴苦:莊華強不滿意她,似乎總在找她麻煩。那女孩還說,她一來市局,縣里的崗位就被人給占了,聽說占她崗位的正是莊華強的一個遠方親戚。那女孩感嘆,感覺自己被設(shè)計了。東海也像丁旭勸他一樣勸那女孩,在企業(yè)里,咱們誰能保證說自己不是人家利益鏈條上的一顆棋子呢?越是地位低微,越是難以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凡事不能一味由著自己性子來,如果真的沒辦法改變自己、做不到那些,就堅持底線,做好本職工作,別讓矛盾爆發(fā)。誰知東海的話那女孩壓根沒聽進去,之后竟變著法與莊華強作對。不出所料,三個月后,她被扣了個“工作不合格”的帽子遣返回原單位了,之前縣局那個較優(yōu)越的崗位一直也沒要回來。
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更是不勝枚舉。東海猶記得才到市局工作時,莊華強負責帶他。有一回,一個招標項目沒上黨委會討論,莊華強讓他補記錄。結(jié)果因會議記錄涂抹修改被上級檢查組扣了個“記錄造假”的帽子,挨處分時,莊華強將東海推了出去。
一樁樁一件件下來,東??辞辶饲f華強的廬山真面目,以至于他內(nèi)心在排斥莊華強的同時,連那些跟莊華強走得近的、替他說話的人都劃歸到一個避而遠之的圈子里,打心眼里看不上他們。
3
對于丁旭,東海卻有些矛盾,畢竟有一份恩情在那。八年前,東海來臨縣工作的第三個年頭,他迎來了一個“桃花運”的小高峰。東海是單位里第一個大學生。據(jù)幾個中年婦女級別的同事講,兩年的時間讓他們摸清了東海的為人:老實、正直、踏實、肯干。他們眼中的東海的形象使她們迫不及待想將外地人東海變成本地女婿東海,他們開始陸續(xù)將親戚家或朋友家的女孩推到東海面前。那一年,東海二十五歲,自覺年輕,還不至于走上相親之路。可爸媽的意思,外地人異地立足不容易,多認識幾個人總歸有好處,大家彼此不知根也不知底總得有個談戀愛的過程,二十五歲,再談個兩三年歲數(shù)也就不小了,時間易逝,不可謂不急。再者說,人家給你介紹你不去相,不得罪人?東海被說服了,相了一陣子親均無果,到最后,反倒是丁旭介紹的女孩萌激發(fā)了東海戀愛的沖動。
那是個秋天的黃昏。下班后,丁旭神秘兮兮地大手一揮,走,我給你介紹個女孩。東海記得他當時說了一句,真受不了你!在東海的相親史上,第一次遇到男媒人,還是個比自己沒大幾歲的年輕媒人。丁旭笑說,我是受人之托,你也不用有心理負擔,這次不叫相親,我就是牽個線,你就當認識個朋友。丁旭那年三十歲,多年前他從部隊退伍安置到他們這個國企。一開始是在鄉(xiāng)下網(wǎng)點做柜員,卻憑借能吃苦、肯鉆研,竟一步步成了他所在專業(yè)條線上的最精通業(yè)務(wù)、業(yè)績也最突出的骨干能手,他憑著工作成績一步步從網(wǎng)點柜員變成所長,東海進局工作的半年前,丁旭被提拔到了縣局任部門主任。東海內(nèi)心里對這樣的人是有些敬佩的,部隊里耍槍弄炮的,和工作內(nèi)容毫不相干,卻能如此出色,足矣。東海稱呼丁旭丁哥,很認可丁旭的作為。
見面地點在臨縣最大的超市門口,人到位后,丁旭借口去幼兒園接孩子,將時間交給了東海。
女孩叫蔣英,長相跟名字一樣樸實。第一次見面,東海并未對其有特殊感覺。臨縣被山裹挾著,像盆長不大的仙人掌,連個適合情侶吃飯的像樣的飯店都沒有。那時,臨縣上點檔次的飯店都是為宴席準備的,連張適合兩個人用餐的小餐桌都找不到,容納十幾人的飯桌,兩個人顯得疏遠不說,也不便點菜。
東海脫口而出,要不我們?nèi)ナ欣锍园桑?/p>
女孩面露難色,似有不悅地看了東海一眼。
東海覺出自己的冒失,羞愧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臨縣去市里大巴車要一個小時,天色已晚,末班車有去無回,那幾年網(wǎng)約車還未興起,萬一夜里叫不到出租,這不教女孩誤會他心懷不軌嗎?
蔣英的反應(yīng)多少給東海吃了顆定心丸,至少她看上去不是熱衷于玩樂的隨便之人。他們最終在旅游職業(yè)學院旁邊的一家蘭州拉面館要了兩份拉面。那晚的情況是,蔣英始終不大說話,略顯矜持,吃什么的主意始終拿不定,東海也看不出她的喜好。落座后,東海自覺怠慢,便又點了幾碟小菜,要了兩瓶飲料。
東海以為,第一次見面就吃了一頓快餐,想必是女孩沒看中他,也就不想占他便宜,速戰(zhàn)速決,吃完變陌路的意思吧。沒承想,后來蔣英說起這事,說她覺得東海既然是北方人,應(yīng)該會喜歡吃面,是她順著他哩。東海心理有點小感動。接二連三約蔣英時,她也并未拒絕,都欣然接受了,東海才覺出這次有戲。東海戀愛經(jīng)歷頗為匱乏,想當然地認為既然是戀愛嘛,就應(yīng)該去點安靜得能說點話的地方,而臨縣僅有的兩條公交線路規(guī)劃又實在不合理,將可去的地方都撇開了。東海就騎單車帶蔣英去了縣北水庫,那里跟縣城比,風景起碼規(guī)整些。
整個戀愛階段,兩個人都保持著濃重的八十年代校園風,他們騎車去水庫,步行去一段廢棄的鐵軌上拍照,爬山去找穿城而過的河流的源頭,東海還帶蔣英回了一次他的母?!瓕⒔荒陼r間玩下來,東海愈發(fā)覺得,能陪他吃拉面、騎單車的女孩,在這個時代里已經(jīng)不多了,這正是他應(yīng)該珍惜的人。
他們也不是沒去過時尚點的地方。東海帶蔣英去過一次正規(guī)的按摩店,出來后蔣英似乎不太高興。原本東海也不喜歡這樣的地方,他是被王駿和李爾給洗腦了。在東海來臨縣局工作的第二年,單位又招進來兩個大學生:王駿和李爾。工作之余,三個單身漢廝混在一起喝酒,酒勁上來,王駿和李爾就會帶東海去泡腳或按摩。王駿和李爾說,這有什么,都是正規(guī)按摩店,咱們這不是整天下鄉(xiāng)就是整天對著電腦,腰腿和脊椎都得學著養(yǎng)護,要不然等老了就得一身職業(yè)病。東海想想有道理,第一次按摩,女按摩師的雙手劃過他的小腹向腹股溝進軍時,他身體有了反應(yīng)。昏暗的燈光中,他以為沒人注意到他,誰知等按摩師撤出去后,王駿和李爾拿他下身支帳篷這事笑話了他好長一段時間。
有了前車之鑒,后來東海就更喜歡選給背部推油的項目,身體前面沒揉幾下,他就翻過身去,將尷尬藏于身下。按摩師在他后背拉來扯去,擺弄到最后,他總是會不知不覺睡過去,醒來后一身輕松,就像換了個人。王駿說你這就是太累了,身體濕氣重,這么扯一扯有好處。有了王駿和李爾的傳幫帶,東海一度喜歡上了按摩。后來有一次,東海的一個同學來臨縣看他,找不到別的娛樂項目,東海也帶同學去按摩,那次在按摩床上東海一睡竟睡了一夜,額外破費不說,一整夜蔣英都聯(lián)系不上她。彼時兩個人正處于熱戀階段。一向順從他的蔣英發(fā)了火,她不允許他再去那種地方了。東海辯解,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東西,就是純粹的按摩。蔣英說,那也不行,我不喜歡別的女人在你身上摸來摸去的總可以吧?
4
一道劇烈的閃電在身后劃過,緊跟著一聲悶雷。雨來之前的縣城之夜,悶熱使人不安。
農(nóng)家樂位于臨縣的縣郊,裝修得略顯簡陋,跟縣城那些不起眼的所謂蒼蠅館子差別不大,不過這些年下來,東海也習以為常了。小地方的吃請,大抵如此,他們這個企業(yè)里更甚,即便官至高位者似乎也都不追求所謂的檔次,從來是哪里味道好去哪里,而且尤愛選那些邊角處難于尋找的館子店,農(nóng)家樂、特色館之類一直長盛不衰。不論接待外來賓客還是下鄉(xiāng)調(diào)研,為了吃一頓有特色的工作餐而額外驅(qū)車幾十里的情況也時有發(fā)生。
丁旭敲了敲包廂虛掩的木門,接著推開,婁美女已經(jīng)醒了,仰面靠著椅背,莊華強的手搭在婁美女椅背的一角上。
并未出現(xiàn)意想不到又讓人期待的景象。東海想多了,他們只是需要一點說私話的空間。
你們倆跑哪去了?莊華強伸出右手食指遠遠地指著丁旭,手指隨著一聲響亮的飽嗝晃動了兩下,總是急著去結(jié)賬。
別別,丁總讓我來,給我個機會。婁美女起身。
結(jié)過了,結(jié)過了。丁旭問,水泡飯上了嗎?
吃都吃完了。莊華強沖桌上努了努嘴,擰開瓶蓋想喝水,一轉(zhuǎn)身卻吐了一墻。屋子里頓時彌漫一股白酒和食物混雜的發(fā)酵味道。
丁總太不給人機會了。婁美女接過水,道,那我請強哥去唱歌,你們都別和我爭哈。婁美女一邊拍著丁旭的后背,一邊說道。
一行人彼此攙扶著上了車,小雨淅淅瀝瀝飄落下來。路程實則不遠,可酒勁一上來,迷迷糊糊中好像開了很久。車子像在湖里深潛的魚,不停游啊游,感覺在兜來轉(zhuǎn)去。
路不好,有點繞,丁旭說,臨縣一直在修路,總也修不好,挖完這里挖那里,同一條路城建挖一遍、水利再挖一遍、電纜再來一遍,一遍接一遍,沒完沒了。
上車又下車,他們來到一家叫“藍波灣”的娛樂城。茶水泡好后,三個男人在躺椅上躺下來,婁美女出門又進門,跟著婁美女身后進來的是三個上了點年紀的按摩師,手里端著三只木桶,里面灑滿了紫色花瓣,桶被放在了三個男人的腳下。
見此狀,東海忙說,強哥你們泡,我就不了,我聽會歌。
你別掃興哈!
就是,泡一個吧。丁旭說。
東海面露難色,兩次按摩經(jīng)歷之后,東海答應(yīng)過蔣英再不來這種地方的?,F(xiàn)在他食言了,便覺渾身不自在。
真不能泡。
怎么了呢?
我——我——東海不知做何解釋,“我”了半天突然脫口而出,我腳壞了。哦,對,我上次泡腳感染了疹子。他松了口氣。
老板,你放心,我們這絕對衛(wèi)生。蹲在東海面前的女人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是我的腳還沒好,而且也不知道傳染不,萬一傳染你了多不好。東海這么一說,那女人露出一分害怕的神情,倒了大霉似的,她轉(zhuǎn)眼看向莊華強,這位領(lǐng)導不泡,要不就隨他吧?
那你下去吧!
我給你們點歌吧。說著,東海來到點唱機前,隨便點了幾首惡俗的情侶對唱曲目。接著,他坐在躺椅上品茶,佯裝認真地聽莊華強和婁美女扯著嗓子喊,時而強擠出個微笑,曲末時再拍兩下巴掌。東海也不唱,其實他最喜歡唱歌,丁旭清楚。此刻他卻毫無興致。
十年前,東海、王駿和李爾相繼進入這個企業(yè)。
對于客居臨縣的東海來講,第一個年頭日子最難熬。人生地不熟,白天在單位里,領(lǐng)導和同事們動輒給自己貼上“單位第一個大學生”的標簽,人為地凸顯了他的與眾不同。其實背地里同事議論他著“第一個大學生”時還有另一層意思:過去幾年并非沒招聘過大學生,可都沒留住,干了一陣就辭職了,臨縣閉塞,交通不便,經(jīng)濟落后,企業(yè)效益也很勉強,留不住人,因此人們在說東海是“第一個大學生”時,心里總是藏著潛臺詞,似乎透著點瞧不起的意思:一個一本院校的畢業(yè)生,怎么會甘愿待在臨縣這種地方?大家心里這么想,表面卻不這么做,表面上,“第一個大學生”的標簽使東海承受著更多的工作任務(wù)以及帶來的壓力,好像他就應(yīng)該表現(xiàn)卓越、就應(yīng)該比其他人都強、就應(yīng)該什么都會。下班回到出租房,東海將門一鎖,變身宅男,每天對著電腦打游戲,動輒在電腦上加班搞材料,餓了就去路口吃沙縣小吃,粉、面、水餃、年糕輪流來,一吃吃了一年。
到了第二年,企業(yè)開始大規(guī)模招聘大學畢業(yè)生了,全市一股腦來了幾十個。王駿和李爾來報道的那天,東海比任何人都高興,他預感到自己將不再孤獨了。果不其然,秋天剛過,三個人便形影不離了。王駿和李爾都是本市人,尤其是王駿,就是臨縣本地的。在王駿的帶領(lǐng)下,東海發(fā)現(xiàn)臨縣也有幾家能吃的館子店。通常王駿一揮手,他們就去“不醉不歸”了?!安蛔聿粴w”的時候,三個人分享事業(yè),也回憶校園時光。白天三個人在不同的科室,一旦晚上聚到一起,也會互相傾倒工作的苦,抱怨生活的累,或者扒扒各自科室同事的糗事和領(lǐng)導的緋聞。除了他們仨,再除了個別兩個像丁旭那樣三十出頭的,單位里多是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的老家伙,不論是工作作風還是處事手段,對他們仨來說,想吐槽的點確實太多了。
回憶那幾年,東海發(fā)覺自己當時體會到的所謂美好實則是用虛度青春換來的。更要命的是,三個人里只有他在真正虛度。沒錯的,東海不清楚沒聚在一起的那些時間里,作為本地人的王駿和李爾都在忙什么,比如過節(jié)時、放長假時,路途遙遠的東海回不了家,即便偶爾回去了,忙的也是家里的事,跟臨縣扯不上一毛錢關(guān)系,王駿和李爾就不一樣了。就好比三個人玩著玩著,王駿和李爾竟很突然地紛紛傳來婚訊了。又過了很長時間,直到李爾跳槽離開了企業(yè),東海才知道李爾的背景。東海對身邊人的認識總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李爾離開半年后,王駿也提拔了科室主任,走上了一條離東海漸行漸遠之路。
5
東海并非不想提拔,提拔后待遇會上個臺階不說,自己終將不再孤獨。這個老國企的用人原則,始終難逃“論資排輩”的嫌疑,如同一場跑步比賽,開始時東海跑在前面,他是孤獨的,后來被人追上并且并行了一段,接著并行的人超過了他,東海變得依舊孤獨,直到后一波出發(fā)的人再次跟他并行了。可是,跟后一波人并行的場面是尷尬的。同齡人紛紛提拔,自己混在晚輩堆里表面當師傅,實則成了讓人厭惡的“油膩男”,還要接受著跟自己同一撥進局的那批人布置的工作任務(wù),被指手畫腳。這種感覺極其不爽。一方面想被提拔重用,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東海在猶豫中,始終沒有付出行動。丁旭不止一次說過他,你也三十歲的人了,怎么心理上總是——東海知道丁旭想說他幼稚,他自己也經(jīng)常覺得自己幼稚,但他說不出口。東海勉強擠出了笑容,心理上還很年輕是吧?這說明我少年感十足。
他也不知自己以后是否會為現(xiàn)在所付出的代價懊悔。
一行人顫顫巍巍地從“藍波灣”下來。腳泡到一半時,茶水竟又換成了酒,丁旭似乎也喝高了,他搭著東海肩膀,呼哧帶喘像頭牛,呼出的氣都能把人醺醉。
東海,我至今記得你訂婚時你爸說的話。丁旭說。
東海又怎么會忘呢!那年,東海的父母跨過長江來臨縣參加他的訂婚宴,東海爸爸給丁旭、王駿和李爾敬酒時說,你們都是海子的好哥們,你們都要好好的,以后不論誰提拔了、飛黃騰達了,都要彼此記著,都要互相罩著。
丁旭說,你爸的話讓我很感動,我很少聽到父親對晚輩說那樣的話。
東海也很感動。想起父親至今仍守著老家那一畝三分地,不肯過來和他一起生活,東海百感交集。自己確實給不了父母什么,就連面對丁旭、王駿和李爾時,東海都忍不住可憐自己?;叵胧昵皷|海才工作時,他們幾個多好??!他們是平等的,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約酒,他們一起休假出去旅游,他們動輒在KTV、按摩店放縱自己。而今,那些溫暖早已隨著時間遠去。
雨停了,眼前的街道像一面鏡子,照著他們彼此的樣子。
今年雨水尤其大,再這么下下去,又得漲水,又得發(fā)山洪。丁旭說,這兩年旅游區(qū)那邊挖山挖的,總是山體滑坡,去年有一戶人家某個半夜整家都被滑坡淹了。想想都嚇人,睡著覺,突然一下子這家人就從地球上消失了,兩個孩子都還沒到上學的年紀呢。
這事東海也聽說了,這么熱的新聞他沒有理由不知道。東海向丁旭要了支煙,點燃,口中吐出的煙霧像一條決絕的河流,將曾經(jīng)的無限美好徹底湮沒。
熱鬧過后,四個人按線路四散而歸,丁旭給東海叫了出租車回市里,正好順路一程。爛醉如泥的莊華強則交給了婁美女。
他們兩個沒事吧?東海問丁旭。
丁旭說,以我對強哥的酒量了解,他沒事。
東海和丁旭上了車。車窗外,莊華強和婁美女兩人纏繞在了一起。東?;仡^一瞥,兩個人正站在馬路中央深情相擁,莊華強的嘴在婁美女臉頰上蹭來蹭去。
他們這……
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丁旭說著,搖起了車窗,拽了下東海,用手在他雙眼前擋了一下,咱就當什么也沒看到。
我不是那個意思,可這就在馬路上啊。
黑天半夜的誰會在意呢?
說著,幾滴雨再次落在車窗上,沒過幾秒就急促起來,如篩豆子般,要把整輛車都掀翻一樣。
王明明,1986年生,現(xiàn)居江西撫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9屆高研班學員。小說見于《花城》《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芙蓉》《長城》等刊,出版小說集《舞翩翩》《風箏知道天空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