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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7期|伍小迪:洞口輕軌
來源:《西湖》2024年第7期 | 伍小迪  2024年08月26日08:26

伍小迪,2001年生于湖北襄陽。作品見《小小說月刊》《廈門文學》《微型小說選刊》等刊。西北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在讀。

黑洞幽深,外墻斑駁,長滿了爬墻虎。密草覆蓋光亮處,黑色混沌。手機里的畫面逐漸模糊,信號被山體阻擋,我沖著若隱若現(xiàn)的畫面呼喊,直接掛掉視頻通話。我發(fā)出一段文字,對話框旋轉不停,不出隧道估計是發(fā)不出去了,我關掉屏幕,與一旁流動的黑暗融為一體。步入隧道,信號變?nèi)?,空氣稀薄?/p>

分項目填報志愿的時候,眾說紛紜,搞得我心煩意亂。我懶得多想,挑了個離家近的項目填上去。第二天,拎包出發(fā),地點在湖南省洞口縣,離我家最遠。赧水流經(jīng)洞口,赧水源頭在云貴高原,群山之間游離出纖細的小河,一水東流,水色青亮。從車站出來,坐上公司安排的面包車,沿著蜿蜒赧水向山區(qū)駛去。汽車尾氣后跟著灰撲撲的黃土泥沙,河水透著玻璃東流,愈見清澈,偶有小野鴨冒頭。項目落在偏僻的鄉(xiāng)里,修一條輕軌,建設期五年。住公司的自建房,雙人間,有空調(diào)、操場、籃球場、兵乓球臺,包吃住,年底有獎金。新人提桶跑路的不在少數(shù),第一個星期走掉三個人,半個月跑掉十個人,一個月后跑路二十五個人。待一個月就會被曬成黑炭,團建認識的不少人原本細皮嫩肉,一個月后再看滿臉滄桑。工地上打灰,風吹日曬,皮膚久而久之變得皸裂、泛黃。還好我不用上工地,我坐辦公室,是財務崗里的會計。

劉奕蕭發(fā)來四五條微信。我剛核查完貨運組的鋼筋水泥,正準備去河里游野泳。她讓我?guī)ユ?zhèn)里取快遞,不白跑,請吃飯。我有一輛二手雅馬哈摩托車,方便我閑暇之余到處瞎轉。項目地躺在赧水的下游,附近山林茂密,溪水潺潺,離最近小鎮(zhèn)也隔十多公里遠。摩托車啟動時總是會卡頓一陣,排氣管發(fā)出低鳴的咔哧聲,像老頭兒嗓子被魚刺卡后的呻吟。我按響喇叭,清脆的鳴笛,劉奕蕭從辦公室走出來,沖我揮手,隨手關上門,朝我走來。剛坐上后座,一個戴著藍色安全帽的男人走過來,把飲料遞給劉奕蕭,又從兜里掏出一盒煙遞給我說,兄弟,辛苦你了。我從話里聽出一絲警告和不安心,回絕了他,謝了,不抽煙。手剎一松,雅馬哈如炮彈出膛,將他甩在身后,并回請他一口西北灰。劉奕蕭摟住我,別騎那么快。我調(diào)低一檔方便說話,這是第幾個了?劉奕蕭說,要你管。我說,這是我看到的第五個主動向你獻殷勤的男的。劉奕蕭有些得意地說,也沒那么多。我看著前方泥濘小路,握緊雙把,說,你自己多長點心,狼多肉少,那群土木人饑不擇食。劉奕蕭說,本姑娘當然知道,我在里面挑一挑,沒看對眼的就吊著唄。我說,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多向部長取經(jīng)。劉奕蕭說,你這是在關心我?我說,財務部加上鐘部長,就我和你一共三個人,我可不想少一個人,那我得累死去。劉奕蕭說,你要是還為那件事生氣,可就太不夠意思了,咱們現(xiàn)在都在一個辦公室。我說,別說這種不利于團結的話。右手擰緊油門,兩旁的樹瞬間傾倒得更快,她在身后也摟得更緊了些。

我說,你快遞還真不少,大包小包的,不止交通費,算上人工費,今天得好好宰你一頓。她說,財務部天天都有場子,各種部門輪番請客,還有啥口饞的?我說,天天都被勸酒,你們女生還能有人替著擋一擋,我現(xiàn)在一看到圓桌就想吐。她說,那去吃烤肉,鎮(zhèn)上新開的一家,方桌??救獾觊T臉兒挺普通,烤盤和爐子是一體式的,放進空心的桌子里,服務員提前放置烤盤紙。她熟練地灑上一圈香油,把腌制過的牛肋骨和五花肉放入烤盤,刺溜聲鼓動在烤盤上,肉汁與蔥花在油脂敦促下散發(fā)熱香。她翻烤食材,倒飲料,把烤熟的肉夾進我的料碗里。她說,這家烤肉地道,腌制的調(diào)料極香。我用生菜夾著肉片往嘴里送,不錯,味道很好。她又往塑料杯里斟滿汽水,拿刀剪開牛排,撒上一層孜然粉。我咬開一坨肉說,別忙活了,你也吃。她說,你還蠻體貼的。我說,你都買了些什么東西?她喝了一口汽水,護膚品、化妝品、衛(wèi)生紙、考注冊會計師的資料,還有牛奶,待會回去給你拿幾瓶。我說,還是別了吧,我怕被人看見,誤以為我是情敵報復我。她說,你那摩托車一發(fā)動跟吹哀樂的大喇叭一樣,今天坐你后座早就被很多人看到了。我說,那我得放把刀在枕頭下面,防身。她說,別嬉皮笑臉了,注冊會計師考試準備得咋樣了?我說,還沒開始。她說,今年的沒復習好,只報了一門會計,也沒過,打算重新復習。我說,你也打算考完跳槽走?她說,能把六門考完也太難了,如果考過當然跳走,不然在工地上待一輩子?今年的考試你參加了嗎?我說,報名了但是沒去,時間還是不夠。她說,慢慢來,只要你不在意那件事就好。我說,大姐,都過去那么久了。她笑著說,行,吃飽了吧,吃飽了咱走。雅馬哈嚎著哭腔趕到項目部,天已經(jīng)漆黑一團,我塞給保安室里戴黑色帽子的大爺一支煙,順利地放我們進去。摩托車剛停下,停車廠門口就站著一個男人。我對劉奕蕭說,箱子你讓那男的來搬,記住別對我的摩托車撒氣,別把大喇叭直接干成啞巴。我心里在想其實我才是啞巴,我習慣性地隱藏自己的情感和痛楚,拒絕表達真摯和軟弱,一方面我厭惡別人的憐憫,一方面我害怕沒有人憐憫。

財務部除去月初或者年底,其他時間還算清閑,對賬和清單的任務也比較簡單,偶爾還能出差去銀行取款或者收帳。部長人也不錯,比我們大五歲,叫鐘玥,默許我們上班時間摸魚或者學習,偶爾私開小灶,也必定給我和劉奕蕭帶一份。但繁雜會議比較多,生產(chǎn)安全會、第三季度稽查會、安全問題總會、小組生產(chǎn)線會議、分局領導視察會、衛(wèi)生檢查會、消防安全隱患會、年度總結會,各層大小領導把下班時間拖到兩個小時以后。開完會,食堂的飯菜都涼一半了,我打了一份菜,土豆牛腩,味道不錯。路過操場,看到有個人穿24號湖人隊球衣在籃下運球,我過去打聲招呼。他扭頭,把球傳給我,一起玩會兒。我說,一對一,五個球。我站在三分線外,將球傳給他,他又回傳給我。我持球加速,一個變向,繞過他,后撤中投得分。他說,好球,你也黑曼巴吧!我笑著說,你也是。他說,球給我,我來演示一遍他的標準三步上籃。打完整七場,我們蹲在地上,用臟手擦臉上的汗,越擦越臟。他說,項目里打球的太少了,不過也是每天干活兒太累了。我說,第一次見你,以后常約。他說,你哪個部門?我說,財務部,你呢?他瞪大眼睛說,我就是工程部,打灰的,你坐辦公室的真好。我說,還好,忙起來也煩。他接著說,你和劉奕蕭在一個辦公室嗎?我拍拍自己腦袋說,我就知道你要問什么,真習慣了,你想讓我?guī)裁礀|西給她?他說,不,我沒那么輕浮,我室友在追他,施工組里另外有兩個人也對她有意思。我說,要是他們不追,你就輕浮了吧?他說,那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整個項目部,連保潔員都是大爺,工地跟和尚廟沒什么區(qū)別。對了,你叫什么名字?白斐,好。

鐘玥部長除了工作,平常也很關心我們的日常生活。剛來項目時,鐘玥部長就問我有沒有對象,可以幫我介紹。我替鐘部長取回快遞,第二天交到她手上時,她悄悄地問,原來你和小劉以前就認識啊,還是校友,為什么你倆很少說話?我說,昨天捎她去鎮(zhèn)上拿快遞的消息傳得可真快。她說,細說一下。我說,細說不就等于胡說?大一受她男朋友的囑托,考試拿手機給她傳答案,剛輸完選擇題,還沒點擊發(fā)送鍵,就被監(jiān)考老師抓住,被判作弊,考試零蛋,還被通報,獎學金和名聲全沒了。最后成績出來時,她考了九十分,后來才知道她找的救命稻草并不只有我這一根。她說,沒關系,最后你還是進咱們集團了。我說,隔壁宿舍有個哥們掛了七門課也來咱們公司了,HR問愿不愿意吃苦,他說愿意,就跟宿舍另外三個一齊打包進集團了。她說,你們男生是很占優(yōu)勢,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說,除了乖沒別的可賣。她說,和她處好關系,沒差的,聽我的。我說,好。她接著說,晚上有一個中高層培訓會議得去參加。我倒了杯水,我和她這種底層員工沒資格去吧?她說,財務部我是部長,你們倆是常務副部長,屬于領導階層。我說,哪個紅頭文件上寫的?她說,我剛剛提拔的,老實去。散會,一身疲憊,走到球場,白斐單手抓球看著我。我說,今天不打了,破會開得骨頭快散架了,穿件厚外套,帶你去兜風。

雅馬哈低徊旋轉像半只剝皮的鳳梨,吸引山峰野景和遠方城市的平靜。山野間的風有一種野性,趁虛而入,偷襲衣袖縫隙處的皮膚,帶走溫熱。山頂?shù)脑迫珑姅[般漂浮,試圖連接不斷發(fā)霉的黑夜,將沉寂河水激蕩成怪異的曲線。于我們而言,項目部幾乎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它有渾然天成的社會組織生產(chǎn)形式,我們都是工蜂、工蟻,困在其中的工具。騎車穿越寒冷時我能得到短暫稀有的喘息,像供奉神明一般,重建。白斐說,真爽。我說,那就再快一些。路上途經(jīng)一座小寺廟,周圍的林子濃密縱向野蠻生長,被佛香長久澆灌,生長成一張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網(wǎng)。遇佛必拜是我的習慣,雅馬哈緩慢減速,直到手剎徹底鎖死移動,排氣管散發(fā)陣陣熱浪。我踩下站鍵,雙手合十沖佛像鞠躬,白斐也學我做同樣的動作。他說,還是你會享受。我拿出手機對向一旁草堆的星星螢火,算是苦中作樂吧。鏡頭聚焦失敗。我接著問,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說,打算先鉚死在這里,累但工資多,年底獎金也可觀,而且工程部熬幾年,升遷機會還是蠻大。我說,也別太累。他說,跟你說點兒掏心窩子的話,家里欠債不少,我爸說以后能幫我的不多,我就想攢錢,越多越好。我說,只要不往洗腳城跑,攢錢絕對不能少。

紅色和黃色的光暈穿過崎嶇溝壑的水泥路,進入到我們的視線,汽車低沉哽咽聲破碎地傳入耳蝸。一輛黑色越野車從我們面前劃過,天空中飄浮著的落葉,隨著陣陣轟鳴,激蕩凋零進泥土淺層。我說,應該是項目部里某位領導的車。白斐說,邱書記的車,他喜歡野釣,這個點估計是去河邊。我說,消息挺靈通。他笑著說,有機會一定得結識他,攀攀關系,他主管人事任免和調(diào)動。我說,我喜歡野游,我可以潛水把魚放上他的魚鉤。他說,回去吧,困了。排氣管的煙縷被一口口抽出,留下發(fā)黑的印記,摩托車向燈亮處遠行,在火焰逝去的地方。他說,今天運了一批新水泥,小工不夠,上面又催得急,我們頂上去搬了整整三車水泥。我說,你可以趴在我背上瞇一瞇。他不再回話,后背逐漸感受到他規(guī)律的喘息,帶著一絲疲倦的溫熱。

冬日赧水寒冽刺骨,溫存如遙遠湘西山峰的冰雪,當時在一處水洼暢游,并未察覺。夜里突覺發(fā)燙乏軟,才明白身體出現(xiàn)異樣。我從柜子里掏出一床棉被,加蓋到身上,心里想著焐出汗來。第二天起床,頭悶悶的,像是腦袋上長了一顆馬蜂窩。我勉強站起來,洗漱完,披了一件最厚的羽絨服往辦公室走。往保溫杯里倒了一滿杯白開水,躺在辦公椅上時昏時暈,打開Excel,先做簡單的任務,繪制員工工資表。趁著暈勁兒神不知鬼不覺把我的薪資項金額后面多加幾個零,劉奕蕭把我從桌子上拍醒,你怎么回事兒,昨晚沒睡覺嗎?我努力睜開眼睛,睡得挺好的,差點沒睡死過去。劉奕蕭說,臉色看著不太對。我說,印堂發(fā)紅,大運將至。劉奕蕭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天哪,這么燙,你是在發(fā)燒。我說,火氣比較重而已,降降火就行。她對我說,你撐撐,我回宿舍給你拿藥。她走后我睡意愈加強烈,陷入一個白日夢境,夢里我駕駛一葉扁舟漂蕩在幽深的湖泊中,陰沉的天氣把我導向岸邊郁郁蔥蔥,不知不覺間船身觸礁,擱置暗礁處,側身一看,才得知陷入沼澤之中。我揮舞木槳,左右搖擺,無法脫身。萬幸船體容積大,不然定會被沼澤吞噬。直至岸邊傳來一聲呼喊,柔軟清晰。醒醒,劉奕蕭把我拍醒,這是布洛芬止痛退熱,這是維C銀翹片清熱解毒,喝吧,少爺。我握住水杯,用手接過往嘴里塞,喝口熱水吞咽下肚。我說,你不去醫(yī)院工作屈才了。她說,我爸媽之前想讓我當醫(yī)生來著。我說,你確實挺適合在醫(yī)院掃地的。她說,我不和病患一般計較,你趴著睡會兒吧。我說,剛剛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可以修改工資表,我把咱倆的金額后面加了三個零。她說,謝天謝地,請確定你是在小數(shù)點前面加零還是小數(shù)點后面加零。我說,完蛋,燒糊涂了,忘記這茬了。她接著說,你今天的工作先移交給我。我說,女菩薩。她說,等你痊愈,給我講幾道經(jīng)濟法的題,我卡了好久。我說,行,但我也不一定會。她說,這會兒不逞能了呀,冬泳時候也不慫啊。我說,你也挺逞能,按慣例女生并不好進公司。

托李志的忙,他作為返校HR安排我進來的,以朋友的名義,她說。我說,挺好的,買賣不成交情還在。她白了我一眼,去死。我說,別生氣,我這人嘴賤不會說話??此辉僬f話。我開頭道,我和他是在球場上認識的,那時候都穿24號球衣,連投籃的姿勢都一樣,就常一起約球,再后來他就低聲下氣地托我?guī)湍銈鞔鸢?,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把他死死拿捏住了;當時我就在想,究竟什么樣的女孩子能把土木學院最帥的男人征服,直到見到你本尊,我算是明白了。她說,燒后吐真言啊,再多說一句我就相信了。我說,那我先睡一會兒。又陷入同樣的夢境,彼岸傳出甜輕柔的聲音,我在船上如癡如醉地觀摩,湖風,浪花,泥沼,枯葉。

她撫摸我額頭的瞬間,仿佛微光照進幽暗的深井,春水擊碎冰封的河流。我逐漸異常反感其他異性與她有近距離的接觸。自此,下班我總是會伴隨在她的身邊,食堂排隊打飯我就站在她身后,吃飯時我總坐她的另一側,有時我也會讓白斐坐她的另一側,這樣可以徹底打消旁人搭訕的念頭。白斐一開始極不自然,后來與劉奕蕭越來越熟,經(jīng)常在下班前問我,今天跟你們一起吃飯嗎?我說,分清主次,你只是僚機,擋箭牌。他回復,小樣,你已經(jīng)有很明顯的占有欲了。我說,晚上出來打球,我把她也叫出來。開組會時我坐在角落的位置,偷偷地拿出手機,打開NBA2K的界面,2K里能自由選擇球員,從不同位置挑選跨時代的球員,搭建合適的戰(zhàn)術體系。上古巨獸和新世紀妖星站在一起作戰(zhàn),虛擬生命的亂舞,膚色與球衣之下是斬不斷的羈絆和傳承,而作為玩家操縱他們的身體,像是上帝視角下的博弈,不受時間和現(xiàn)實的拘束。一場戰(zhàn)斗如果開啟,短則十分鐘,長則半個多小時,退出會受到懲罰。劉奕簫小聲跟我說,別打了,領導剛剛看了你一眼。見我沒反應,又說,趕緊退出一局。我說,跟你說不清楚,你別看我,我緊張。緊張的是我,我時常分不清究竟誰才是虛擬,或許在更高維度的生命體看來,我們是虛擬出來的假象,被設定被操控,到我們死亡時才獲得解脫和真相。未弄明白之前,我對一切事情都保持消極的態(tài)度,因為說不定某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但是,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用理智驅動肢體的,比如嫉妒、憤怒或者愛情。

海藍色垂直的金屬桿架起淺藍色的籃板,籃板又牽起圓形的籃筐,籃板與瞄準框都褪了色。投光燈在球籃的上方,站在下面不同的方位,會有不同的逆光或者刺眼的感受。塑料地板只有半場,另外一半被附近的村民偷走了。白斐狀態(tài)不佳,攻防都很疲憊,連輸三局。我說,今天活兒又很重?他說,月底,上面產(chǎn)量組盯得緊,今天也替邱部長幫忙,做了一些事情。我說,不打了,坐下來聊聊天。劉奕蕭問,你們的球衣一個是黃色,一個是紫色,為什么印的號碼是一樣的?白斐說,籃球聯(lián)賽分主客場作戰(zhàn),主場和客場穿的衣服就會有區(qū)別。她說,原來如此,這件黃色的球衣很常見。我說,球衣的主人在中國有極強的號召力。白斐說,黑曼巴,百毒之王,沙漠上的刺客,冷酷、堅韌、極具攻擊力。劉奕蕭說,聽起來像一條蛇。白斐說,黑曼巴是形容他的專屬名詞,曼巴精神,凌晨四點鐘的洛杉磯。我說,曼巴精神代表著永不言敗,從不逃遁,在困難中創(chuàng)造奇跡,聽起來很像雞湯,但是的確鼓舞了很多人。

送劉奕蕭回去的路上,白熾燈下的路十分安靜,挖掘機不再震動,貨車不再轟鳴,工人們進入長眠,仿佛幽暗的世界陷入停滯。我和她的影子越拉越長,變短,成為一個小黑點,直至消失不見。我說,你往遠處看,這里太靜了,靜得讓人害怕。她說,我有時候也有這個感覺,從喧嘩的城市到這個偏遠的山里,像是有一個無形的枷鎖牢牢地拴住你。我說,逃也逃不出,走也走不掉,留在這里的,有人靠念想活著,有人靠信念活著,當然前者居多。她說,還有一部分人從來不會考慮這個問題,換任何環(huán)境他們都能適應,有時候很羨慕這類人。我說,除了可觀的薪資和虛無縹緲的曼巴精神支撐著我留在這里,剩下的就是你,你帶給我新鮮活力。她說,我在你那里居然有這么重要的位置。我說,是的,無論我如何狹隘,但一定有個位置是屬于你。她說,謝謝你。我說,輕松的氣氛被我打破了,明早想吃什么我給你帶。她說,我想吃烤冷面,加兩個雞蛋。我說,好,明早見。

我沒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走向停車場,因為食堂從來沒做過烤冷面。雅馬哈低速飛行在山路間,穿透霧氣與子夜。后視鏡逐漸滲出水珠,積小成大,隨風的卷動旋轉飛向山野。我進入一家網(wǎng)吧,跟網(wǎng)管要了包夜的機子和一碗加火腿腸的泡面,坐在電腦前打開熟悉的英雄聯(lián)盟界面。早上六點,我關掉電腦,走出門發(fā)現(xiàn)天還未亮,找到街角間一家米粉店,嗍一碗加辣的牛肉米粉,街頭的烤冷面小攤打包了一份加蛋烤冷面便駛離小鎮(zhèn)。騎回去的路上,清晨的冷風比夜里更加刺骨,但通宵的身體慣性讓我保持異常興奮。我在微信上跟她說,給你帶早飯了,直接來辦公室。我把烤冷面放在她的辦公桌上,便趴著桌子慢慢睡去。睡眠過程中,有熟悉的氣味靠近我身邊,她為我披上條毛毯。我好像順勢牽住她的手,又好像沒有。

年末的事件席卷了社會的各個角落,但項目部好像并不受此影響,繼續(xù)維持著既有的運轉。領導說為了員工的身體安全,先隔絕與外界的聯(lián)系,通往鎮(zhèn)上的路被一輛廢棄拖拉機擋??;并強調(diào)發(fā)揚鋪路石精神,在危難中保持奮斗精神。領導說,照此情形,過年估計大家都回不去了,各部門做好長期駐扎的物資準備和精神準備,我與廣大員工一起駐守在一線工程地,不停工不停產(chǎn),在困難時期迎難而上,提前完成預定指標。下面一片唏噓,不過這也給我提供了更多與劉奕蕭相處的機會。我和她做賬配合起來越發(fā)嫻熟,我跟她越走越近,身體的距離也越來越近。

二期工程的隧道爆破如期進行,各級領導齊聚在山體爆破口的安全線外,目睹工程即將邁入關鍵一步的盛景。劉奕蕭接著說,她不怕爆炸,也不怕轟鳴。我把頭埋進她的脖子,輕輕吸吮她的皮膚,喘氣,我和她。慢慢變輕,緩緩往下,脖子,鎖骨,胸前。她抱住我,風從微開的窗戶縫隙吹入。當進入她的身體時,她發(fā)出一聲輕喚,擁抱著向上拱起,像脫離水面跳躍的鯉魚。與此同時,遙遠處爆炸聲炸裂。而后我感受到椅子和窗戶一齊抖動,嘩啦嘩啦,像地震一樣。須臾,便停滯下來,恢復平靜。

我說,咱們抓緊收拾一下,炸完,部長也快回來了。返回我的辦公位置,我盯著屏幕上用友軟件展示的賬單,其中一個明細賬上寫著“管理費用—員工福利”,想到幾個月前剛入職公司時的團建。每天肆意揮霍,海鮮燒烤,沉醉酒精。公司安排了一場賽馬活動,那是我第一次騎馬,站在賽馬場我手足無措,排隊輪到我時,我正假裝躲在耳機里的音樂世界。耳機里播放福祿壽樂隊的《馬》,悲情之極的旋律和唱腔,像是在為誰奔喪。一匹黑棕色的馬,褐紅色的鬃毛,呆滯透亮的灰眸。我扶住馬背,腳踩上馬蹬,騎在馬上。我不敢亂動,馬馱著我往前走了幾步。我忍住尷尬說,不像人騎馬,倒像馬騎人。走一圈后,旁邊同事說,珍惜這次騎馬,到項目上就輪到我們當馬了。

南方冬天濕冷,沒暖氣,穿秋褲。年關將至,思鄉(xiāng)情無處安放,工友們牢騷不止,人群中躁動不安。食堂的菜也每況愈下,由原先的四葷兩素一湯過渡成蘿卜燉白菜、白菜燉粉條,有員工向上反映投訴的,上級回應的是應當優(yōu)先妥善處理相關情況,保障廣大員工的權益。特殊時期,領導先安撫民工,怕他們鬧事,承諾給他們漲工資,我們這些合同工和編制工有苦不敢言。工作強度越來越大,傳聞有工人在施工現(xiàn)場昏厥,120進不來,工人在床上躺了三天。劉奕蕭說,我們是牛還是馬?我說,只要不是驢就不錯了。

晚上,白斐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找我借摩托車。我說,路被封死了,去不了鎮(zhèn)上。他說,不是去鎮(zhèn)上,去河邊,有事兒。我把鑰匙遞給他囑咐了一句,夜里路滑,注意安全。我在宿舍里繼續(xù)制作插畫,花瓶是喝完的果酒玻璃透明瓶,瓶身很可愛,似酒壺又像葫蘆。工地旁的小山坡上長滿了野花,千日紅、山茶花、蠟梅花,靜靜等待我采摘,我各取兩三枝,裝進酒瓶里,系上綠色的彩帶,貼上她喜歡的貼紙。像一只童真的觀音瓶,我拍了一張照片,走出門。消息沒回,我在樓下等了幾分鐘,打去電話。她室友接的,說劉奕蕭喝醉了,躺在床上。我想了個辦法,躥上樓去。她室友走進門時也是顫顫巍巍的步頻,一開門滿屋的酒氣。我看著躺在床上滿臉發(fā)紅的劉奕蕭說,你們咋喝那么多酒,她為什么沒跟我說?說罷我上去撫摸她的額頭。她說,怕你擔心唄。我說,你們有什么傷心事兒嗎,怎么想到喝酒了?她坐到床上,哪有,今天非要我們?nèi)ヅ泐I導喝酒。我問,哪個領導?她吐了口酒氣,你明天自己問她吧,頭好暈,我們要休息了。我說,好,幫我照顧好她。臨走前我把花瓶放在床頭柜上。

我一出門,心里煩躁躁的,繞著園區(qū)轉了一圈,越想越不對勁。走到車庫前,看到一輛倒在地上的摩托車,心想哪個傻缺連摩托車都停不好。走近一點,發(fā)現(xiàn)是輛雅馬哈,越看越熟悉,是我的車。我立刻下地去扶,摸到了濃稠的液體,我抬手去聞,一股新鮮的腥味直沖鼻子。我抬手去扶車身,往前推了幾步,微弱燈光照射下才看清液體的顏色,黯淡的血紅色。心里一驚,察覺不對,停穩(wěn)摩托車之后飛奔去白斐的宿舍。我趕到的時候,門沒鎖,我推進去的瞬間驚悚般戰(zhàn)栗。半屋子的血跡,滿地的衛(wèi)生紙,白色已被血紅滲透,像一群白色的蝴蝶跌落進血池。白斐慘白的臉上冒著虛汗,眼角周圍沾滿了血絲,脖子上出現(xiàn)一塊鮮紅的傷痕,右手用抹布捂住左手,血液像旱季的瀑布滴出來。我先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馬上走過去,老天,你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澏吨f,抱歉,把你摩托車整壞了。我說,別管破喪號了,你的胳膊還在嗎?他說,應該還在,沒斷掉,抱歉,路上太滑了,我騎太快了。我說,你去干什么了?他喘著氣說,邱書記夜釣,忘帶魚網(wǎng)了,讓我給他去送,我著急騎快了。我說,靠!打120吧,我跟領導說一下,讓救護車放行過來。他開始啜泣,不用不用。我說,什么不用,你不要命啦!他轉而大哭,邊咳嗽,我沒錢,我沒錢了。眼淚鼻涕與血絲混在一起,痛哭的猙獰。我說,你錢呢?管那么多干什么?我有錢,我給你付。他搖頭拒絕,哭得更猛烈。我跟領導上報后,領導說特殊階段,自行克服。我拍了房間里的照片發(fā)給領導,領導被嚇住了,發(fā)語音說救護車馬上就來。

救護車驚醒了工地許多熟睡的人,陌生的鳴笛聲與警燈讓許多工友不安。領導說,現(xiàn)在都在休息,讓我跟過去陪同。我跟著醫(yī)護人員把白斐抬進救護車,護士給他簡單地包扎止血后,讓我跟他說話,千萬別讓他睡著。嘴唇虛弱的他眨著眼睛,勉強沖我擠出一個微笑。我說,下次可別這么干了,太嚇人了。他說,摩托車你先去修,我后面給你報銷。我說,你別管了,你剛剛說你錢怎么了?他開始啜泣,我不知道為什么偏偏落在我頭上,我在和邱書記他們套關系,陪他們一起吃飯打牌,可我技術太差,三個晚上輸了兩個多月的工資,我就想辦法在網(wǎng)上貸款,想弄回本錢。找到一個線上賭博的網(wǎng)站,最開始贏了一些,沒想到后面越輸越多,最近已經(jīng)輸?shù)羰畮兹f了,我點就那么背。我說,線上賭博,很像最近傳的電信詐騙,你為什么不跟我說?他握住我的手說,我錯了,我真想抽自己一耳光,還想過直接從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我用另一只手捂住他說,別這么想,咱們還年輕,這債還得上,想想黑曼巴,我們絕不可以向該死的生活認慫。他說,我爸就是賭博把家里的錢敗光的,我媽小時候常說長大以后不要跟你爸一樣,可我還是走了他的老路,這就是我的宿命。

我說,過去了,都過去了,以后再也不賭。他拽著我的胳膊哭,前面的護士提醒我們,病人的情緒不可以太激動。我說,你先放下,緩一緩。他躺下后嘆了口氣,說道,我對不起你。我說,怎么了?他說,今天晚上的飯局,劉奕蕭也在,她是過來陪酒的。我說,她喝醉了,醉得很厲害。他說,我應該替她擋一擋的,不然也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我說,什么事情?還沒講完,救護車在這時停了下來,司機下車跟卡關的工作人員說了些什么,然后司機回到車里,對我說,我不能去,我的出行證明還沒開出來??P的拍窗戶對我說特殊時期,請理解,現(xiàn)在可以騎摩托車送我回工地。白斐說,你先回去吧,你能幫我一件事嗎?我說,你說。他說,你的摩托車底盤壞了一點,還能騎,你能幫我去給邱局長送魚網(wǎng)嗎?就在你平常游泳的那一塊地方,這條線我不想斷,對我倆以后的升遷都有好處。我說,你還管他做什么?他說,算我求你了,老兄,就這一件事。我說,好,我答應你。你只管好好養(yǎng)病,等證明開出來我去看你。我呆在原地,目視救護車離開,車燈遂遠,直至消失不見??P的人說送我回去,我說不用,我走回去,這條路我最熟。

黑漆漆的山野,我打著手電筒,小路走過無數(shù)遍,但今夜感覺如此陌生,仿佛我從未踏足過。如果他從工地的樓上跳下去,不會一了百了,他的身體會像氣球一樣被直立的鋼筋戳破,血會像打翻的油漆盆一樣飛濺得到處都是。聽見近處河水的流淌聲以及遠處山林動物的嘶吼,寂靜打破了時空的阻礙,我蹲在地上,感覺到疲憊極了,想對著黑暗處哭泣。鐘部長發(fā)來一條微信,問我現(xiàn)在在哪,剛聽說我朋友出事兒。我回復,送去醫(yī)院了,我不能陪同,現(xiàn)在在回來的路上。鐘部長直接打來電話,我接通。她說,人沒事就好,今天你辛苦了。我感到有些委屈說,鐘姐,好累。她說,理解理解,姐能懂你。我說,問你一件事,今晚小劉去陪領導喝酒了,醉得不省人事,哪個領導把她叫去的?她說,多半是分管人事的邱書記,都知道他有三大愛好,打牌、夜釣、和年輕姑娘喝酒。我說,這個王八蛋真是個王八蛋。她說,我不瞞你,我也是這樣過來的,也被叫過去陪酒,這個王八蛋還喜歡動手動腳,有一次就剩我和他,他把我逼到墻角又摸又蹭,我用腳狠狠踹他的襠,掙脫跑了出去,之后他就再也沒喊我喝過酒,當然這也葬送了我升遷的可能。我說,踹得好,換作我,讓他斷子絕孫。她說,小劉咋樣,要不我去看看她?我說,不用,我走的時候已經(jīng)睡下了。她說,好,明天我給你們帶杯暖茶,你抓緊回來,注意安全。我說,好。

掛掉電話后,我的步履加快,心里面按捺不住跳躍的情緒?;氐焦さ?,我直奔停車場,雅馬哈車頭前果然掛著一張綠色的魚網(wǎng)。我又在附近找到半塊殘缺的磚頭,揣進兜里。鑰匙插進摩托車,還能發(fā)動,我騎著哀嚎的喪樂加速飛馳,感覺像是在為誰敲擊喪鐘。這一次我沒有看兩旁的山野與河流,而是陷入了漫長的回憶。兩千年初我爸所在職的國營工廠改革,正值事業(yè)上升期的他趕上了下崗潮,廠里七嘴八舌,惶恐不安,人人自危。我爺說,不管怎么樣也得保住鐵飯碗,再沒錢也要湊出來買點禮品,給廠長送去。我爸拿著新買的茶葉和珍藏的白酒偷偷溜進廠長辦公室,發(fā)現(xiàn)辦公桌上擺滿了禮品,我爸笑著和廠長套近乎拉親戚,廠長收下禮物,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我爸以為事兒成了,笑著走出辦公樓,高興地跟家里人宣布好消息,那時候我還在襁褓里,沒聽到這打臉的啪啪響。下崗名單出來后,我爸的名字赫然在列,甚至在第一排。得知消息后,一家人郁郁寡歡,說我還小要喝奶粉要上學上哪去弄錢,轉頭便埋怨起我爸。我爸也不含糊,說一定要報復回去。不久后,街區(qū)附近傳遍了本市皮革廠廠長遇襲的消息,廠長的后腦勺被人用板磚砸開花,偷摸去按摩店被人看見腦袋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我爺說,下手沒輕沒重的。我心里想,我也要走我爸的舊路,這是我的宿命。

赧水東流,山窮水盡。水洼處是赧水支流沖刷山腳凹槽形成,木深水也深,我曾經(jīng)從岸上一躍而入,向河底深處猛扎,游入浪花洶涌,停滯長靜。嘗試睜開眼睛,上浮的水泡,漂離的泥沙,游移的魚群。墜落進岸底,無法停留,浮力拉著我往上拽,我喜歡在水里懸溺的狀態(tài)。我走在熟悉的小徑上,心臟跳得很快,和樹上倒掛的貓頭鷹叫聲起伏一致。望向岸邊燈亮處,模糊地看見蹲坐在木椅上的身影,我握住磚頭,緩慢向他走去。我喘著粗氣,盡力調(diào)整節(jié)奏,揮手朝后腦勺拍過去。就仿佛溺水一般,掙扎于恐懼和緊張之中,伸手往上夠空氣,卻被浪花拍打,抖動之中搖晃,墜入透明的深淵。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劉奕蕭給我發(fā)了十多條消息,我沒來得及回。出去的證明開出來了,上面印的時間是昨天晚上,我心里放松了一大截。我走出門邊給劉奕蕭打了通電話,講明白斐的事情,并安慰她好好休息,她說花兒很漂亮。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下午三點半,我找到白斐的病房,他正掛著點滴,氣色比昨天好多了。他說,你昨天干什么了?我說,什么也沒干啊。他說,小群里說昨天夜里邱書記釣魚時被人拍了一磚頭。我說,不是我,我昨天給他送魚網(wǎng)的時候還好好的,可能被仇人報復了吧。他說,沒道理啊,邱書記這人平時雖然懶,但為人不壞。我說,就他?他不是喜歡調(diào)戲小姑娘嗎?他說,你聽誰說的?邱書記昨天還替小劉擋酒。我說,什么?對,昨天小劉怎么了?他說,怪我,我光顧著跟領導搭話,沒給小劉擋擋酒,她才被灌這么多。我說,就這?他說,對啊。接著他遞給我一根香蕉說,估計誰被當槍使了,邱書記手握人事任免權和人事調(diào)動權,間接得罪過很多人。我恍了神,香蕉挺甜的。

我和劉奕蕭站在隧道前,山洞里面吹來異樣的怪風,一股刺鼻硫酸和火藥味。再過四五年,沙土會被水泥和鋼筋鑄成鐵軌,然后會有長長的列車從這條輕軌穿過,我對劉奕蕭說,注冊會計師考過還得幾年,我們還要在這個地方窩幾年,等到通車時我們肯定已經(jīng)走了,以后找時間專程來乘坐這條洞口輕軌。她說,我不會忘記在這里的生活。我說,我也是。但我心里在想,人越是想著不忘記什么,就會越忘記什么,像是一個詛咒,你所珍視的回憶總會消散。能做到的只有順其自然。

白斐出院當天早晨,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說科比墜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