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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8期|胡慕安:山獅曾在
來源:《散文》2024年第8期 | 胡慕安  2024年08月26日08:29

從前,房子下面,住著一只美洲獅。

我雙手叉腰站在它前面張望,像是在打量一處神跡,似乎神剛剛離去,留下包圍著村子的廣袤山林。遠山、密林、落日、荒煙,而這間建在時光盡頭的木屋,古老、孤單、破敗,感覺就像走在弗羅斯特未選擇的那條路上,重新溫習(xí)一場相遇。時間總是暗戳戳地嘲笑人為劃定的勢力范圍,春風(fēng)吹又生,轉(zhuǎn)瞬便抹平一切,破土、發(fā)芽、生長、結(jié)實,死去又復(fù)活,重新接管這個世界。

野草爬滿了墻壁,地基塌陷嚴重,木屋像是從空蝕的土地上長出的蘑菇。透過地板巨大的窟窿看去,縱橫排布的鐵架倔強地支撐著整棟房子,一根傾斜方向完全相反的下水管道釘一般穿插在鐵架之間,針尖指向白乎乎一團。手電打亮,赫然看見散落一副鹿的骨架,風(fēng)干的尾巴在地基凹處耷拉著,仿佛一碰即成灰,又會回到土里??諝庵校?jīng)的肅殺與驕傲飽滿而濃烈。很多事,單憑想象便可以還原過往,比如山獅獵殺一頭雄鹿。落基山脈太廣大了,即使完全袒露在面前,人們也依舊覺得陌生,到處充滿了未知。這是唯一的天堂,也是唯一的地獄,在這里,大自然放任饑餓與恐懼廝斗,直至生命和終結(jié)生命的生命二余其一,留下命運莫測的蒼涼感幽靈般游蕩。

陰天了,山林蒙上一層青灰色,艱難地背負著漫天烏云,悲劇般緘默。房東胡大葉把頭探出車窗催促著,今年的雪季來得很晚,但絲毫不影響天氣的寒冷,她要趕回去將鴨子食盆里的殘渣倒掉。吃飽的鴨子嘎嘎叫著,仿佛即將到來的大雪與它們無關(guān),只有負責(zé)填滿食盆的那家伙才掌管著氣候,每個傍晚都會為它們帶去一陣夏日的熱雨。多余的食物會被分給一只貍花貓,通常,它躲在林子的某處,總在日落時分到來,夕陽將它蓬松的毛發(fā)染成一團火,它就踩著神秘而耀眼的光芒,猶如復(fù)活的女法老。法老已經(jīng)幾日不見了,院子里缺少了那神秘的優(yōu)越感,天空也因為它的爽約越發(fā)陰沉起來。

胡大葉將大捆木柴放在爐子旁邊,咒罵著幾日前出沒在門前空地上的一只臭鼬,篤定貍花貓是被吃掉了,于是一邊仔細檢查鴨舍的電柵欄,一邊態(tài)度堅決地要求男友艾瑞克將臭鼬趕走。獵季到了,艾瑞克正在為狩獵做準備。聽到胡大葉的話,他遲疑了一下,繼續(xù)將帳篷塞進皮卡車,準備等打獵歸來再處理那只臭鼬。他是個標準的慢性子,做什么都不慌不忙,仿佛生活的真相只有靠慢悠悠才能悟出來。胡大葉顯然不想等待,最終二人決定讓這只臭鼬自己決定命運:如果今晚它出現(xiàn)在院子里,那么就將它解決掉。我站在鴨舍旁邊看著胡大葉,感嘆她真的是天生的談判高手,機敏、狡黠,又看似洋溢著澎湃的同理心。那只臭鼬我見過,油黑發(fā)亮的皮毛仿佛從月亮中長出來的,它水一般輕柔地劃過生長木耳的原木堆,突然停下來看了我一眼,就像過路人禮貌性地打個招呼,黝黑的脊背波浪般起伏,隨即又隱匿了,月光再次平均地分布于萬物之上。我不相信上帝,也不認識其他的神,但仍希望有天使能在今夜降臨,攔下每一個互道晚安的問候。

晚飯過后,艾瑞克坐在火爐旁邊檢查著獵槍,向我細數(shù)著歷次打獵途中的趣事:毫無預(yù)兆突然倒下的櫸樹,暴雪覆蓋后像巖石般凸起的野牛群,艱難尋找食物卻最終放棄的單只狐貍,爭斗中不幸跌下山崖喪命的成年公羊,以及擔(dān)心窩被踩壞而瘋狂叫嚷的雙領(lǐng)鸻……廣袤的落基山脈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一只腳踏入那道無形的門,身后的燈火與炊煙便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野性之光永不熄滅。新世界的誘惑太大了,就算是最堅定的信徒,在那耀眼的光芒面前也無法閉上眼睛,只能低下頭跟著一起膜拜生命的原始力量,如同返回初生之地,聽憑有限的經(jīng)驗,以及無限的本能。

毫無疑問,艾瑞克是村子里最厲害的獵手,更是最幸運的獵手。他第一次開槍便打死了一只雪兔,并在那次狩獵的最后一天,同老爹一起捕獲了一頭亞成年北美灰熊。這也是老爺子幾十年打獵生涯的第一只灰熊。父子倆將熊皮做成標本掛在墻上,興奮地喝光了一整瓶金酒。我想向艾瑞克打聽木屋下的那頭山獅,卻看到他正打開頭燈在胡大葉眼前晃來晃去。胡大葉被這頑皮的舉動逗得笑個不停,伸出手要去拉拽他的胡子。兩個人像孩子一般打鬧起來,我于是借口繼續(xù)寫小說,識趣地回到自己的臥室。

天空徹底黑了下來,烏云把繁星拐到山的另一側(cè),留下一條灰白的亮線,讓山與黑夜不能相融,因此,大地的盡頭依舊是大地。曾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土著,相信創(chuàng)造者也是被創(chuàng)造者,土地是永恒的神,而現(xiàn)在,我的房東們更相信無畏的自我與冒險的野心,好像地老天荒是很久遠的事情。但仔細算來,這變化也不過是幾百年里的事。爐火燒得正旺,屋子里滿是潮濕的樹枝燃燒時的噼啪聲,我將窗子打開一條縫隙,好讓干冷的空氣溜進來。

砰—— 一聲槍響過后,黑夜變得清脆易碎。窗外,艾瑞克的頭燈隨著他的步子失焦一般晃動,最終停下來,照著蜷縮在地上的臭鼬給胡大葉看。一槍斃命,臭鼬微閉著眼睛,像在睡覺,拱起的脊背皮毛暗淡無光,是比黑夜還要幽深的顏色,院子里立時長出一塊絕望的陰影。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從頭燈打出的光柱里紛紛落下,落進那片陰影,隨即消失。臭鼬的身體還是溫?zé)岬?,黑洞般帶走了輕浮于上的萬物。黑夜總會過去,但黎明之光再也照不到前院的貍花貓和臭鼬,在生存的抉擇中,它們之中本應(yīng)有一個幸存者。這里是落基山脈的一個小村落,連綿的山峰就在抬頭可見的地方——看見它的人們不是應(yīng)該立即敬畏起來、虔誠起來,變成生命的崇拜者嗎?此刻,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到令人窒息的臭味,槍響時刻,臭鼬感知到了危險逼近。害怕是一種自然反應(yīng),但在出膛的子彈面前,憤怒與恐懼勢單力薄,進化賦予的自我保護不堪一擊,艾瑞克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關(guān)于存在和永恒的主宰者。他還沒有關(guān)閉頭燈,看上去像在茫然地四處張望,光線劃過窗前,我和他隔在光的兩端,互相看不見。

清晨,艾瑞克和鄰居們結(jié)伴去山林深處打獵了,村子里一下冷清了許多。我的稿子寫得并不順利,很多時候,我寧愿幫助胡大葉收拾房間或者照顧鴨子,也不愿坐在電腦前寫完了又刪掉。似乎,我陷入對于寫作永無止境的焦慮,這種焦慮導(dǎo)致我吹毛求疵地關(guān)注著床腳、墻角、書柜縫隙這些隱蔽的角落,反復(fù)清掃擦拭,甚至不放過任何一?;覊m。然而,胡大葉對于我近乎偏執(zhí)的行為給予各種鼓勵,比如在我從床底發(fā)現(xiàn)一個枇杷膏空瓶時,她會夸張地說這是她剛來求學(xué)時帶來的寶貝,慰藉了長久的思鄉(xiāng)之苦,或者在我遞去一枚早已停用的法郎硬幣時,她會忍不住吐槽跳蚤市場里的漫天要價,邀請我下次一起去逛逛。每一件重見天日的陳年舊物,都會讓胡大葉欣喜異常,她一次次穿越時光,返回記憶深處,揭開過往那些晦澀難懂的秘密。這世上,每個角落都散落著雜物,被遺棄、被淘汰、被丟失、被偷竊、被擱置,但只要與人聯(lián)系在一起,就能長久地貯藏那無盡的現(xiàn)實感和存在感,成為一塊拯救之地,呵護著終有一日會現(xiàn)身的一花一世界。

胡大葉將我從書架頂端翻出來并擦干凈的子彈頭又放回原處,小心翼翼地,像安置一盞小小的燈。她告訴我,子彈從一只左輪槍發(fā)射,而后打穿了艾瑞克老爹的股動脈,因為地處深山老林,無法及時搶救,艾瑞克只能看著他死在自己懷里。我克制住自己不去詢問是誰扣動了扳機。不止一次,我看到艾瑞克腰間別著一把同樣口徑的左輪槍。俄狄浦斯的故事誕生在希臘,悲劇的發(fā)生只在一處就夠了?!八麄冊诜e雪的山林里跋涉了三天,終于在大山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角鹿,艾瑞克已經(jīng)瞄準定位,一只山獅突然從后面竄了出來,老爹想要拔出腰間的左輪槍,結(jié)果太慌亂了,槍走火了。”胡大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回憶起一個悲傷的故事,本以為會捕獲人生中第一頭大角鹿,卻不想丟了性命,驚喜與悲傷都突如其來,沒有哪一種措辭能讓無常變得親切美妙,槍膛中射出的子彈,瞄準的是獵物,倒下的卻是獵人。下一秒不請自來時,總帶著啟示錄一般的派頭。

處理完老人的身后事,胡大葉和艾瑞克找到了這枚子彈,黑褐色的血塊和暗紅色的落葉混在了一起。艾瑞克在流動的溪水中淘洗了很久,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把手伸進冰冷的水中。凝固的血被稀釋,溪水變成了流動的血管,沸騰的血液隨著溪水開始了穿越山脈的流放。艾瑞克對胡大葉說:現(xiàn)在,整座落基山就是老爹了。

落日漸漸隱沒在林線之下,一層紫色的薄霧從冬夜的深處泛起,艾瑞克回來了,帶來了山林珍藏的月光,以及兩只雪兔。與浩浩蕩蕩的出發(fā)相比,尤利西斯的歸來雪落無聲,須知這世上,硬幣總有兩面,沒有不帶著反面的正面,沒有不帶著永恒的瞬間,兩手空空與滿載而歸,都算是完成了一次狩獵。落基山克制了自己的深情和慷慨,幾日里,一頭大角鹿在陽光下披著金色的鎧甲,只一閃身,倏忽便隱匿了,留下漫山風(fēng)雪的呼號,和獵人們不甘的執(zhí)拗。

艾瑞克坐在院子里烤著火,臉上帶著苦役般的失落,左輪槍和頭燈丟在屋子里,像個決心聽天由命的隱者,這個夜晚再發(fā)生什么,他都不會在意了。胡大葉抱來尤克里里,已經(jīng)彈了起來,歌聲漸起,她哼唱那首《茉莉花》,是家鄉(xiāng)的音樂,積雪、篝火,鴨子嘎嘎叫著,空氣干冷,飄著清甜,白頭鷹在山林深處俯瞰大地,寧靜的、原始的、野性的、神秘的大地,讓有的出生,有的死亡,有的相愛,有的割舍,殘忍與慈悲親密無間,亞當與夏娃在赤腳奔跑。一切都那樣神圣,而神圣的正是我們自己。院子里的火正旺,是普羅米修斯帶來的,這時候,他還沒有被捆縛在高加索山,正被眼前的一幕感動得眼睛發(fā)酸。就到這里吧,我想我應(yīng)該離開了,本想寫一部關(guān)于荒野與獵人的小說,而落基山卻讓我變成了一個詩人,把懷疑與傷感寫進了詩行。

小木屋周身披著積雪的光,一只花栗鼠跳上窗沿,尾巴掃出一場小小的暴雪,銀光之中,新王登基,鼓著腮幫子左顧右盼,與我們疾馳的皮卡車完成一次短暫的相遇,成為彼此生命中的一顆流星。我想起那去向成謎的山獅,積雪的大地上沒有它的腳印,遠處,無盡的山脈靜悄悄的。

【胡慕安,天津人,天津作協(xié)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散文》《延河》等刊,出版《大湖長歌》《一夢錦繡香》《食色生香》等作品?!?/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