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燈山(節(jié)選)
幾人一合計,今年非扎不中。去年他們東頭沒扎,叫西頭幾個村民小組齊住伙笑話,好像他們一組真是窮得扎不起燈。
生產(chǎn)隊變成村民小組幾十年了,但他們還是習慣說隊,一提起咱隊,那感情、那勁頭,跟說咱國、咱省、咱大張灣是一樣的,容不得一點落后和輕視。去年沒人撐頭組織,主要是沒在意這事,叫人家西頭幾個隊增了光、添了彩,三四五六隊的人們,湊錢扯了彩燈,掛了彩旗,覆蓋六七百米,一到天黑,近一公里的長街,東頭這里只有幾個路燈的蒼白光線,西邊五彩斑斕,樂聲環(huán)繞,人們在街里聚眾、烤火、噴空兒、跳舞。東頭的人也跑去看燈,孩子們歡笑打鬧,免不了扯了誰的衣裳踩住哪個的腳,有點煩人,烤火的人群中不知誰說了一句,噫,恁隊都扯不起個燈,跑到俺這兒來看。叫一隊的大人聽見,心里不爽,憤憤回來,把話傳給本隊,有人就說,今年不說了,明年再看。
建勛從新疆干活回來得早,他的活兒是季節(jié)性的,每年只是夏天出去幾個月,掙幾萬塊錢,不是當時就全部拿回,而是天冷回家時,先付一半,待到臘月里親戚包工頭拿到錢,付后一半。他一年中有一多半時間在家,又住臨街,本組有許多事都來找他張羅。他顯得比組長都忙,因為組長民興兩口平常住在市里帶孫子,鞭長莫及,力不從心。
扎燈山的事情,就是他們幾個半老頭在建勛家門樓下商議的。焰標發(fā)狠道,今年扎定了,不能叫西頭看笑話。一時七嘴八舌,群情激昂。建勛有頭腦,知道這樣的事要組個團隊、建個班子,因為牽涉集資和經(jīng)費使用問題,要全程透明公開。他對焰標說,你先建個群,把咱隊那幾個都拉進來。焰標掏出手機,嘭、嘭、嘭,大家心目中那十幾個有經(jīng)濟實力的都進來了。焰標問,給群起個啥名?建勛說,大家想想。幾個平均學歷不到初中的半老男人在下午三四點的陽光下想名字。小權(quán)說,先叫一隊開心群,后面有好名字再改。敬希爺說,現(xiàn)在叫組了,要規(guī)范。于是暫定群名:一組開心群。當爺?shù)牟灰欢昙o大,當孫子的也不一定年齡小,一切以輩分論。敬希只比建勛、焰標大十來歲,他的小弟弟敬語跟建勛、焰標年齡相仿,可建勛和焰標得管他哥倆叫爺,小權(quán)又低一輩,把敬希喊老老(曾祖父母的統(tǒng)稱)。
幾個男人大嘴一張一合,高門大嗓地議事,唾沫星子在陽光下紛紛閃著小金光墜落,認真激烈程度不亞于企業(yè)高管會議。周邊還有幾位老弱病殘婦,或坐或站,在外圈聽。因糖尿病而視力減退到幾乎為零的忠強坐在輪椅上,被妻子推著,眼珠渾濁地滾動,蒙著一層薄膜似的,看得出來心里挺激動。他越來越對能看到的東西在意而敏感,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想起小時候街里的燈山。那時也不是每村每隊都能扎得起,也不是年年都有燈,需要有一個人挑頭出來說,這都鎮(zhèn)(這么)些年不看燈了,咱今年扎燈山吧。有熱烈應(yīng)和者,也有飄涼腔者。扎燈?那可不是說話哩,拿啥扎?木什好說,各家湊一湊、借一借,勞力也好出,大家都自愿,那燈咋弄?油哩,蠟哩,紅紙花紙哩,鐵絲哩?不得拿錢買?此話一出,會澆滅一些人的熱情。是啊,吃的油都沒有,怎能再扎燈山,白白燒上幾夜。但總會有幾個犟筋,就是想看燈,就是覺得都好幾年了,扎個燈又能咋嘛,能把你扎窮了?能把你家業(yè)扎敗了?出東西兌油都是自愿,沒有強迫任何一個人。哪怕咱平日里少吃點少花點,過年哩嘛,看看燈,咋啦?忠強他伯(父親)每次都是那個擰著脖筋說咋啦的人,于是扎燈的事就落在他的頭上。舉全村之力扎個燈山,人們也是愿意的,但恁長一條街,扎在哪個隊跟前,這就得議一議爭一爭,好比全世界爭辦奧運會舉辦權(quán)一樣。最后定下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個隊一個隊地輪,今年在你一隊街里,你一隊主扎,下一年(是下一年不是明年,下次扎燈還不定到啥時候哩)在二隊街里,由二隊主扎,如此排下去。
哪個自然村要扎燈的消息,臘月底就在本大隊傳開,過了正月初十,扎燈山活動就開始了。鄰村人是連搭的過程都要來恁莊看的,借的誰家木什,抱的誰家高粱稈,使的誰家蘿卜,捻的誰家棉花芯子,在哪兒買的彩紙燈籠,都得弄清楚才中。燈山正式扎好那天,相當于過會一樣熱鬧,要架子車出動,去請姥娘姑奶奶們來家住下,好好看幾天燈。扎燈山不是最耗費的,人力又不值錢,點燈才是,燒的那是油嗎?那是錢!那是人們一年的生活!好容易扎起一回,不可能就真的只著那三黑吧。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必點三晚,豪橫的莊子,硬撐著多點一兩天,十二就開始。咋啦,俺愿意,圖的就是開心、高興,為了這幾天的光彩,半年不吃油,能咋?
在忠強的記憶里,好像六個隊還沒輪完,就通上了電,燈山改為電的,輕松多了,每晚開關(guān)一拉就明。再往后,生活明顯好了,年年有燈可看。又過幾年,男人們?nèi)酉录依锏囊磺?,急頭白腦跑到外面去掙錢,一走半年,麥口回來一次,到年根根兒下回來,在家喝酒猜枚走親戚,啰唣喧鬧幾天,過了初五初六就急呼呼往外跑,家里一天都不想多停。城市有抓鉤一樣,把人的心都抓了去。外面的世界那般精彩,誰還愿意擱家看這幾盞電燈泡包裝出來的燈山,凈是耽誤掙錢。扎燈山的事,人也聚不起來,剩下家里這些老弱病殘婦們,有一下沒一下地弄,看燈者沒有恁多,心勁也就沒那么大。有時候搭著誰家屋后墻,架子弄得低低小小,燈也少少的幾個,是個意思,自娛自樂一下妥了。
忠強也曾經(jīng)在外跑了好些年,拼的是鋼鐵般的身體,像他伯當年的犟筋一樣,干啥事不愿落在人后。在自己的宅基上蓋了大房子,供閨女兒子上學、長大、打工、獨立。他五十多歲之后,不再外出,因為身體出現(xiàn)各種不適,一開始還能忍忍,不承認有這回事,后來忍不了也裝不下去了,只好去縣醫(yī)院,查出了糖尿病。謎底一揭,心勁松懈,各種癥狀加速呈現(xiàn),走路都成了問題。兒子給弄個小推車扶著,在街里慢慢地挪步。兒子的女朋友提出分手,本打算湊了錢在縣城買房,也暫緩了,因為找來的下一個,沒準人家要親自去看房??芍笤僖舱也粊砹?,那么多好模好樣、經(jīng)濟正常、父母健康的小子都找不來媳婦,何況家里有個常年的病號,花錢看病吃藥,眼見著走不成了動不了了生活不能自理了,常年要占住一個人伺候著,而現(xiàn)在的閨女找婆家,除了縣城有房,還要公婆年輕身體好,能掙錢能帶孩子能做飯。
兒子三十歲了,老兩口徹底接受現(xiàn)實,真是對不住孩子,可是有啥法兒哩。從此忠強兩口的眼里,時常噙著淚水,這話題就不能提,于是人們再也不問他兒子的婚事了。老兩口時常自我安慰,尋不下算了,咱還省了定親錢省了彩禮省了買房,有這幾十萬,咱自己花了吃了不香嗎?一會兒又想,說不定,咱孩兒在外打工,認識一個不拘哪兒的閨女,離婚茬也中,哪怕帶個孩子也中,總之,或許,但愿,還有希望。老兩口每天出現(xiàn)在街里,妻子推著丈夫,靜靜坐在閑話場,啥話也不說,說不起了,只聽別人說,東家長西家短,這個好那個賴。忠強家從不參與婦女們的閑聊,她只是溫順地低下頭,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懷著自家心事,坐那兒聽。忠強從前可是在人群里大聲說話的人,他一表人才,一身腱子肉,雙目炯炯,抻著頭四處瞅視的時候,像個漂亮的大公雞,能掙來錢,有閨女有兒子,憑啥不說哩?,F(xiàn)在不說,不代表他內(nèi)心沒有活動,眼里時不時蒙上的一層霧水就是他的心理活動。忠強是個要強的人,按說他這樣了,不該出現(xiàn)在人前,不想人們看到他的樣子,可待在家里又實在倮(孤獨、寂寞)得慌,兩口子之間那些安慰打氣的話,說過幾百遍了,出去吹吹風、看看天、聽聽各種聲音,也是好的。于是,老兩口是街里閑話場的固定人員和忠實聽眾。果然,扎燈山的話題,又讓忠強眼含淚水了,伯已經(jīng)去世多年,要是他活著,會不會也參與到這個話題,給小輩人提點建議?雖然他的建議全都用不上了,現(xiàn)在都是聲光電,但他老人家可能會坐在太陽地兒里,緩緩地說,那時候扎燈山……
那時候扎燈山,現(xiàn)在來看,就像是一個笑話,可人們都無比認真地張羅著、實施著。首先需要兩根粗大木頭、兩根較粗的木頭、四根細些的木頭。兩根粗壯的在街兩邊豎著,為了立得穩(wěn)當,就得埋深一些。男人奮力挖坑,孩子們在邊上看熱鬧,在扔出來的新土上嬉戲打鬧,被當媽的揪住不叫鬧,看把新衣裳弄臟了。越不叫鬧他們越發(fā)地鬧,人越多他們越鬧,每個都長了一張欠揍的臉。大人念著過年,都不打孩子,這給了他們無限生機,直鬧到鞋窠簍里、挽起的褲腿里甚至衣裳兜里都有了土,那才暢快。四根細一些的木棍,兩個一組,東西相對,支住兩根大木柱子,使兩根木柱禁得起幾個男人支了梯子爬上爬下。兩個木柱的一人多高處,橫著綁上一根較粗的木頭,往上一米多,再綁一根,然后在這兩根橫木之間,使高粱稈扎成一個大大的等腰三角形,像山的模樣。山尖高出上面橫木,三角形里交叉纏綁成菱形方格,每個交叉處,用泥巴做一個小底托,底托上捏個淺窩,一根大蘿卜切成兩三段,挖成小碗,小竹簽上黏一層薄薄的棉花,下面扎入蘿卜碗底,當燈芯子。趁泥托濕著,蘿卜碗扭一扭、按一按、捏一捏,粘貼著穩(wěn)坐上去。人們一年里舍不得吃的麻籽油,各家兌出一點,放在一處,由忠強他伯經(jīng)管,于是有了小小的權(quán)力和自我良心。忠強他媽說,鎮(zhèn)些油哩,給咱家盛出來半瓶吧。被他伯呵斥,相信咱,放咱家,敢動一滴,爪子給你剁了!每晚他伯架梯子爬上燈山去倒油、點燈。人們站在街里,看燈、烤火、說話、噴空兒。一盞盞蘿卜燈蹲坐在長方形和中間呈三角的菱形里,夜晚是長方形和三角形的燈火。幾十年后看去可憐的光亮,當時就是最美的風景,值得周邊村子的人跑來觀看。
臘月里新娶的媳婦,要偷一盞燈引小孩。當然不是自己來偷,新媳婦是矜持而尊貴的,由婆婆指派一對新人的本家嫂子,于夜深人靜、油盡燈滅之后,架個梯子,爬上燈山,夠下來一個熱乎乎的蘿卜碗,回家交給弟媳,放在床下,據(jù)說有助于生小孩。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少了一盞蘿卜燈,也都不說。當年生了孩子的新媳婦,下一年扎燈時要貢獻一盞倒?jié)M油的蘿卜燈,名曰還愿。正月十六之后,燈山拆除,木什還給各家,高粱山卸下來靠在誰家的屋山下,漸漸落一層厚土,人們路過看到,追憶著那幾天里它的輝煌與功勞,期待它下一年再重新上架,擔當重任。
被拉進群的,都是在外有工作、在家有營生的,拿幾百塊錢不在話下、不疼不癢的人。于是有那么幾個人,成為他們常年的瞄準對象。
群里立即有人問,建這個群,干啥哩?并艾特了群主。是在外省工作的麗娟,當著省級重點中學的教導(dǎo)主任,見多識廣,伶牙俐齒,立即有所警覺,無事不建群,建群必有事。焰標前些年在外干活,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據(jù)說摔壞了腦子,本來就是慢性子,那之后反應(yīng)更慢,一句話扯得老長,分成三四段來說,平時也是常常辦點招人奚落的事,尤其女人喜歡罵他。挨了女人罵,他也不惱,好像還挺幸福,嘿嘿地笑笑,柔軟的腰肢扭動幾下,自己排遣尷尬。比如他好沒成色地早上七點多敲一個單身女人的家門,要來打麻將。叫女人隔著門高聲罵他,神經(jīng)病吧你,大清早哪兒來的人,跟誰打哩?他撓撓頭皮,挺委屈地走了。人們都早睡早起,五六點起床,七點吃罷早飯,所以他覺得已經(jīng)是正常打麻將的時間了呀。他孤獨的身影在街頭轉(zhuǎn)轉(zhuǎn)、地頭看看,五十多歲了,又傷了腦子,便不再坐火車出去干活,讓兒子兒媳干,他也能顧住孫子,家里近處有合適活兒了,他去干點,多少掙幾個,妥了。他老兩口的事就是在家?guī)Ш⒆?,吃吃玩玩。他走路速度極慢,說話也慢,主要是因為腦子反應(yīng)慢,說不上來?,F(xiàn)在叫麗娟姐一問,他吞吞吐吐地發(fā)語音:也沒啥,就是……建個群,想著過年哩嘛,有啥事了,擱群里一說,這不是,想扎個燈山,大家商量商量,看咋弄。他不會拼音打字,微信里永遠是說話,要把他的話聽完得耐著性子。千里之外的麗娟聽到焰標旁邊還有人說話,斷定是很多人在一起,麗娟預(yù)感到了接下來該發(fā)生什么。
果然,建勛單獨呼叫她,麗娟接聽,就聽建勛在那邊說,麗娟姐麗娟姐,是這意思,這不是過年哩嘛,俺幾個商量著,扎個燈山。去年咱隊沒扎,叫西頭的笑話咱了,想著今年咱也扎一個。這要扎燈山嘛,想著,這,俺幾個……建勛也變得吞吐起來,好像很是難以啟齒,麗娟屏息不語,就要等他把后面的話說完說清說明白。對方那頭也都靜了下來,有很多耳朵支棱著在聽她這邊的反應(yīng),她偏不反應(yīng),讓建勛在那里艱難地吞吐纏繞,一個明亮開朗的大男人變得扭捏起來。麗娟想象著他臉紅了,牙呲擺著,腦蛋子上堆起的笑疙瘩都快要酸了。終于,建勛說,俺幾個的意思是,叫你拿幾個。麗娟舒然而笑,不忍再晾曬他。
她近年來不斷接到來自家鄉(xiāng)的電話。村支書說,這不是,下月過會唱戲哩,恁莊幾個組長叫我給你打電話,說叫你拿幾個。村支書又說,鎮(zhèn)上年底搞慈善募捐哩,鎮(zhèn)領(lǐng)導(dǎo)說,叫恁莊那個在大城市的教導(dǎo)主任拿幾個。村支書又說,看看人家莊都有鼓舞隊,到處演出可受歡迎,咱莊的人都跑去看。那天有人說,咱莊上也有恁些小娘兒們,也能成立個鼓舞隊,咱湊湊錢買十個鼓吧。反正說著說著,那幾個就說道,叫你,看你,能不能,拿幾個……無論前面怎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怎樣遲疑猶豫難為情,最終總要落到關(guān)鍵的幾個字:你拿幾個。麗娟每接到這樣的通知,心里便應(yīng)道,拿幾個就拿幾個,這是個啥事嘛。但她面上不能立即答應(yīng),要表現(xiàn)得矜持一些,要讓對方知道,自己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不是貪污得來的,自己只是一個拿工資吃飯的人,愿意拿幾個不是因為錢多,而是因為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她會說,好的,中啊,沒問題。你們想叫我拿多少?整個事情一共多少錢?別人都拿了多少?現(xiàn)在還差多少?總得也給對方拋出幾個腦筋急轉(zhuǎn)彎,再聽他們吭哧吭哧地編一些話語。支書的中心思想總是:這都是別人的主意,是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是人民群眾的呼聲,不是我本人叫你拿錢的。麗娟從不會讓鄉(xiāng)親們的愿望落空,不會讓他們的話掉地上砸住腳,她常常在這個時候看到自己的價值,增加一些成就感。她的父母雖然接來跟著她生活,但不久的將來,必得埋回大張灣村后的土地里,她現(xiàn)在做這一切,也都是為著父母將來埋得風光埋得體面,為著他們雖然不在家,但她家房子不會無故被人損壞,祖墳不會隨便被人踩踏碾犁,她家房子院墻哪怕掉落一片瓦、碰壞半塊磚,都有人通報她,及時給她修好。但她也總得拿捏幾下沉吟幾聲,不能叫人家看出她的錢在兜里已經(jīng)上下跳躥。
這次也同樣,必須得先來幾句語言鋪墊。麗娟對建勛說,扎燈山,是好事,通過扎燈山,凝聚人心,喚起鄉(xiāng)愁,叫過年回來的人們,看到家鄉(xiāng)的新變化,也都更愛家鄉(xiāng),倡導(dǎo)人們……建勛打斷她,噫噫,都對家鄉(xiāng)熱愛哩跟啥一樣,你排著問問哪個人不熱愛咱大張灣,不熱愛咱一隊,所以都一心二心想扎燈山,也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把家鄉(xiāng)裝扮得更美麗,把過年的氣氛搞起來。建勛也不是吃素的,跑新疆多年,光火車就坐了幾十趟,論講大道理,也能來上幾句。他家跟麗娟家是前后鄰居,屬于遠近門,麗娟每次回鄉(xiāng),都是建勛張羅接送,兩口子招呼她吃喝,所以兩人說話比較隨便,時不時也開開玩笑抬抬杠。建勛耐住性子,防著自己脫口說出,你到底拿不拿吧,能拿多少,給個痛快話!他這邊一直靜著,人們的臉龐側(cè)棱著,耳朵支棱著,一是想聽麗娟一個準話,再是一年沒有見到麗娟,也都想她,愿意聽到她的聲音。麗娟又拋出她那幾個終極拷問,你們想叫我拿多少?燈山扎下來一共多少錢?別人都拿了多少?現(xiàn)在還差多少?扎成全莊最漂亮的,蓋過西頭他們,得花多少?建勛用稍嫌不耐煩的口氣說,這沒個準兒,啊,誰也給你說不來,咱現(xiàn)在是看能兌多少錢,來決定扎成啥檔次。錢少了簡單扎,錢多了往高級里扎,再花不完的話,買點焰火花炮,十五那黑放一放。
教導(dǎo)主任偏要刨根問底,那往年的花多少錢?別隊扎的花多少錢?噢,我去年過年帶著俺伯媽(父母)回去了,你們不扎,今年不回了,你們倒扎燈山,成心不叫俺看燈。建勛說,今年鐵架子扎好了,我一會兒給你拍視頻,往后就年年扎了。之前也扎過,不定事,一個可小的鐵架子,還擱民興叔家里放著哩,他去市里了,也不太管隊上的事,又疫情停了三年,所以今年俺幾個想撐頭弄起來。
好的,這是好事,放心吧,我來兜底,過兩天看看,大家捐得還差多少,我給補齊;要是捐夠了,那我就來提個檔次,弄個新樣式,總之要超過西頭他們。于是掛了微信通話。人們散去,回家喝湯(吃晚飯)。
敬希爺在群里說,焰標啊焰標,我拿兩百吧,日奶奶今年生意賠了,手里沒錢,要不是我都拿五百了。他的所謂生意,就是管著全組的水和電,安了一個凈水器賣水卡,還有不知什么別的營生。有人問,噫,我為啥在群里轉(zhuǎn)不了款?有人說,群里只能發(fā)紅包,不能轉(zhuǎn)款,你單獨轉(zhuǎn)給焰標,然后焰標在群里發(fā)截圖。建勛說,焰標你再列個單子,誰拿多少都記上,隨時給大家公布公布。叮咚叮咚的提示音,本是平常的喝湯時間,群里卻熱鬧非凡,有點激情四溢的感覺。焰標在兒子的指導(dǎo)下,設(shè)置了群里也能轉(zhuǎn)款,于是不斷有人轉(zhuǎn)錢來,其他人看到的是錢數(shù)和“你無需支付”的字樣。焰標又拿一張紙,把名字和錢數(shù)寫上。第一名倒是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二組的天青,早在群轉(zhuǎn)款之前就給焰標轉(zhuǎn)了五百元。把他寫在第一位,有點定基調(diào)的意思,叫你們看看,鎮(zhèn)上公職人員轉(zhuǎn)了這么多,于是后面的人,也都知道自己該轉(zhuǎn)多少了。第二名是焰標自己,拿了三百。在家有小營生的,轉(zhuǎn)三百,啥營生都沒有而家住臨街的轉(zhuǎn)兩百。敬希一看情況覺得不好意思,又追加了三百,因為他輩分最高,當爺?shù)?,于是他的名字后面,兩百劃掉,寫成了五百?/p>
麗娟單獨呼叫建勛,說,不是咱一隊的嗎,我咋看到天青也捐錢了?建勛說,因為他家挨邊咱一隊,湊個熱鬧,人家愿意嘛,人家覺悟高嘛。麗娟又問,那他還給他二隊捐不?會不會咱一隊和二隊合伙弄?建勛說,那咱不知,咱也管不了恁些,目前沒有二隊人來說放到一起。這個微妙時刻,建勛的語氣比較剛硬,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少了平時對姐的溫順和攆趁(討好),而是讓對方知道,拿錢是你自愿,你的錢沒有一毛進到我兜里,我張口要錢是為隊里辦事,你就捐個錢嘛,哪兒來那么多問題。麗娟感受到了他的高調(diào)防衛(wèi),好脾氣地再問,那,敬語爺哩?他拿多少?億萬富翁不多拿點?我要是他,整個燈山和焰火,全包了。建勛更加嚴肅地說,別提他,啊,這種事沒人通知他,通知了他也不拿。
三十五年前,大張灣一組的張敬語和張麗娟同時考上大學,麗娟省外敬語本省,一時驚動全大隊。他們那一屆剛好趕上國家不再包分配,麗娟畢業(yè)后留在外省工作,嫁在了當?shù)?;敬語畢業(yè)應(yīng)聘到市里一家國有企業(yè),干了幾年,看出弊端和門道,辭職下海,領(lǐng)著幾人另起爐灶,產(chǎn)品銷往全國,很早就實現(xiàn)了人生“小目標”,公司開到了省城??伤瓌t性很強,對家鄉(xiāng)各種找去要錢的人,哪怕是近門,哪怕是村支書,對不起,一個沒有,因為企業(yè)有嚴格管理,無法走賬。招待吃住可以,開發(fā)票公司報銷,我個人錢?全都交給老婆保管了,平常我花五百塊都得申請問她要。于是全莊人集體惱了他,你背著俺發(fā)大財也就罷了,俺都可以掩飾一下羨慕嫉妒恨,可你連窮鄉(xiāng)親也不顧,手指縫里不愿漏一丁點給咱,那俺理你干啥?于是敬語少有的幾次回鄉(xiāng),鄉(xiāng)親們不搭理他,他也不主動給大家說話讓煙。人們忽視他的百萬豪車,忽視省城歸來的富翁,可以做到與他迎面走來不相識,彼此就像大城市的路人一樣,甚至人們?yōu)榱瞬慌c他在街里照面,出門都謹慎起來,探頭探腦顧盼前后,搞得神秘兮兮不自在。他每回來一次,大張灣東頭的氣氛就緊張一回,說笑的人不再說笑,街里的人轉(zhuǎn)身回家,連狗都放輕了腳步,一切情緒都憋著壓著拿捏著。好在他回家也不多停,燒完紙、辦完事、給大哥送完東西就走,一般也不在家吃飯,他哥他嫂做的飯,他已經(jīng)吃不成了。他的豪車從街里開走,人們長舒一口氣,某種警報與傷害解除,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報復(fù)性反彈地在街里喧嘩、噴空兒、行走,抓住某個人夾槍帶棒地糟撓一番,大聲地將世道人心品評一回,只字不提敬語,但句句都籠罩在他留下的陰影里。那一兩天,他的大哥敬希就對東頭的爺兒們點頭哈腰、平易近人一番,以彌補弟弟造成的不良影響。這次敬希的追加三百元,可能也跟弟弟有關(guān)。他知道每遇兌錢的事,人們就會想起他可惱的弟弟,雖然弟弟的名字變成了敏感詞,人們不再提起,但少不了都在心里來回數(shù)落一番,他權(quán)當破財消災(zāi)。
八點之后,群里再沒人說話,也無人轉(zhuǎn)錢,大張灣家家黑燈睡覺了。
千里之外,麗娟在算單子上的錢,七八千了,合計著自己該拿多少。因為天青定了基調(diào),所以最高是五百,最少是兩百,然后就是幾個三百的。村支書不是本隊的,只拿了兩百,也算合理,如果每組他都拿錢,大張灣自然村六個小組下來,也不是個小數(shù)。臨街的人都拿了錢,不臨街的不拿也說得過去,燈山?jīng)]有照到俺家,我也不是大款,所以不必拿,困難戶、低保戶自然是忽略不計。雖然焰標家不臨街,但他和建勛作為扎燈山的執(zhí)事人,各拿三百,不但出錢,還操心出力。麗娟出手,沒有下過千元的,可將她的名字和錢數(shù)赫然寫在紙上,超出鎮(zhèn)上工作的天青定秤、大家遵守的五百,畢竟有點不好意思,作為本村閨女,好像你要財大氣粗震懾鄉(xiāng)親。她想,要不,她拿兩千,把父親、哥哥、姐姐的名字都寫上,每人五百?嗯,這也是個辦法。再看看吧,現(xiàn)在才臘月十幾,一般扎燈都是臘月下旬。
建勛給麗娟發(fā)去視頻,做好的鐵架子放在敬希爺家的屋山邊。一個巨大的長方形,里面套個圓形,圓形里一個五角星,這可能是當下燈山的普遍形狀吧。
第二天上午,群里又熱鬧開了,視頻照片一個個放出來。一會兒電工來了,一會兒梯子架好了,一會兒電工上到高壓線上了,一會兒村口兩只大紅燈籠掛起來了,一會兒鐵架子燈山被固定在村街中間敬希爺家門口了。南面利用電線桿,北面是一根三角鐵立起,下面用螺絲固定在水泥地上,上面銜接在一戶臨街房子的出廈上,看樣子這就是大張灣一組今后的燈山常駐地了。
建勛忙了一天,天黑喝湯時看到紅光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信息完全真實,請求大家轉(zhuǎn)發(fā),救救我的哥哥。點開眾籌網(wǎng)鏈接一看,紅兵瘦得失了形,穿病號服,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內(nèi)容是紅兵的妻子在呼吁:救救我的丈夫!孩子需要爸爸,我們需要一個家。天哪,幾年沒有回來的紅兵成了這樣。怪不得半個月前,他在微信里給建勛還了兩百塊錢,那是他八年前借的。紅兵一直在南方打工,很少回來,過年也不回家,聽說過得不好,十多年前離婚,兒子扔家里給他媽,紅兵又找了個外省女人,兩人又生了小孩,把家里這個當作沒有一樣,只是寄點錢回來,人也不見。他媽給他把兒子從五歲帶到十六歲。打小不見爸媽的孩子放學鉆到屋里,從不出來玩,走到街里也不跟人說話,初中畢業(yè)外出打工去了,也是常年不回家。紅兵混得最不好的時候,問隊里好幾人都借過錢,三百五百都借。上個月紅兵莫名其妙地在微信上主動給人們還錢,說自己身體不好,這些年沒掙著錢,對不起爺兒們。建勛沒有收這兩百元,焰標也沒收,敬希爺也沒收,都說,噫,鎮(zhèn)些年了,幾百塊錢早都忘了,你身體也不好,別還了。
建勛在眾籌網(wǎng)上隨手捐了五十,他看到焰標也捐了五十,村支書、村干部各捐五十。一時間,紅兵得肺癌的消息在村里傳開,成為這一天的重大話題,人們唏噓驚訝,對著網(wǎng)上的籌款目標二十萬元哀嘆一番。這個錢數(shù)對于大張灣人來說,挺嚇人的,都能夠在縣城買半套房了,不知何時才能湊夠。普通人對普通人的救濟,總是無力,也只能是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一下,于是那些八百年不發(fā)圈的大張灣人,也都轉(zhuǎn)發(fā)了這條消息,加上一句話:信息真實,這是我的同村人,懇請大家?guī)椭?/p>
麗娟緊急呼叫建勛:我看你們發(fā)的朋友圈,這個張紅兵是咱莊的?幾隊的,我認識不?
建勛說,噫,就是咱隊的呀,花茄嬸的大孩兒。
天哪,咋是他哩?比咱小好幾歲吧?樣子變得我都不認識了。麗娟在那邊嘆息,然后說,我告訴你們啊,不要在網(wǎng)上捐錢,這個網(wǎng)有很多抽成,據(jù)說大家捐的錢,只有一少半能到患者手上。他們靠這個掙了很多錢,都在美國上市了。
呀嗨,他們咋能這樣哩,這錢也能掙?鎮(zhèn)黑心。建勛一時義憤滿胸,覺得自己的五十塊,叫這缺德網(wǎng)站白白弄去一多半。
所以我要告訴你,給咱莊人都說一下,不要在網(wǎng)上捐,統(tǒng)一把錢都給哪個人,他再轉(zhuǎn)給紅兵,這樣大伙的愛心才能不縮水。那個眾籌網(wǎng)站,只適合陌生人捐款。
建勛掛了微信通話,在街里見人就說,都不要在網(wǎng)上捐了,看看選個人,都交給這人。街里人立即罵這眾籌網(wǎng),為自己捐出的幾十塊錢而悔恨,怨自己手太快,打問捐過的錢能不能要回來,咱自己轉(zhuǎn)給紅兵。
麗娟那邊也很快語音了村支書,叫他通知大家,立即停止網(wǎng)上捐款,村里指定一個人收錢。
其實也并沒有幾個人捐,另外幾個自然村,那些沒有見過紅兵、不太認識的基本無響應(yīng),本村同姓張的人,也都捐得不多,三十五十,轉(zhuǎn)給了建勛。也有不會使用智能手機的老人拿著幾十塊錢來交給建勛,或者走到花茄家里,交給紅兵他媽。不想掏錢的,街里當著眾人捐幾聲嘆息掉幾滴眼淚,或者罵幾聲眾籌網(wǎng)。
幾天里,大張灣自然村形成了兩條捐款線,一個燈山,一個紅兵。燈山那里人數(shù)不多錢卻不少,起步都是兩百元,紅兵這里人數(shù)不多錢也不多,因為眾籌網(wǎng)那里開了個壞頭。那些天南海北不知在哪里的人,二十三十地捐,引導(dǎo)得大家也都這個水準了;而捐燈山是按村里婚喪嫁娶湊份子規(guī)格來的。無論多少,建勛都記在一張紙上。
麗娟轉(zhuǎn)來兩千元,讓建勛轉(zhuǎn)給紅兵,一下子強過那么多人的總和。建勛說,姐,你給他寫幾句話發(fā)來,我連錢和話都轉(zhuǎn)給他。
建勛從微信上把兩千元和麗娟的話轉(zhuǎn)給紅兵,簡單說了幾句。紅兵說過兩天手術(shù),醫(yī)生說成功率也不能保證。建勛看他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安慰幾句便掛了,心說,村里人捐的錢先不能轉(zhuǎn)去,萬一他手術(shù)失敗,沒有救過來,或者人昏迷著不能醒來,這錢豈不是落在他老婆手里?那南方女人跟他結(jié)婚十來年,只回來過一次,誰知是啥情況,不如再等兩天,若他真是不中了,醒不過來,就把這錢交給花茄嬸。想那花茄嬸,辛苦帶大幾個孩子,兒子外出打工,閨女出嫁走人,花茄叔死了,幾個孩子都離得遠遠的,一年到頭也不回來看看她,猛不丁回來,都是有事情、有麻煩,要么在家養(yǎng)傷,要么把小孩丟家里,要么回來借錢,把隊里人能借的都借個遍,好像大張灣和花茄嬸這里是他們的苦難收容所、麻煩處理場?,F(xiàn)如今花茄嬸七十多歲,腰彎脊瘸,一個人靠每月一百多元的養(yǎng)老金和全家人的地款生活。紅兵紅光常年在外,幾乎顧不住自己,定是不給家里匯錢。對,紅兵要是不中了,后面這些錢都交給花茄嬸。
…… ……
責編梁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