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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表叔
來源:《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4年第8期 | 陳世旭  2024年08月30日12:41

小弟記事,是進了表叔家以后開始的。

之前,爹爹怎樣半夜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滿身是血地回到駐防的城市,怎樣帶著一家人從外省跋山涉水,丟失了小弟的兩個姐姐,怎樣回到離開快二十年的城市,老屋那片街巷已是廢墟,怎樣像叫花子一樣找到了表叔的家……都是零零星星聽大人說的,只有些模糊印象。

從老碼頭上岸,路對過就是上水巷口,表叔家在上水巷里。

巷子窄得像條縫,兩邊的小飯鋪和雜貨店密密麻麻,駕船的、打魚的、河對面鄉(xiāng)下過來趕集的,各種各樣的男女老少,把巷子塞得滿滿的。表叔家的門面小,行人一不注意就走過去了。

姨公公已經(jīng)不在,表叔接手做了坐堂郎中。

醫(yī)館沒有招牌,大門是厚厚的活動木板,早上一塊一塊卸下,放進里屋,店堂就完全敞開。

店堂窄小,正墻一側(cè)是進里屋的門,剩下的墻面,上面掛了一幅畫:幽暗的背景上,是一個古代老人,醬色的高筒帽,藍色的大襟袍,瘦臉上神色勞苦心事重重。

畫下面的硬木椅上,坐著細瘦的表叔,身前橫著一張粗重的硬木桌子,桌上除了一個輕煙飄忽的小香爐,什么也沒有。跟畫上那個古代老人一樣,表叔也是一臉憂愁,好像是從畫上傳下來的。

求醫(yī)的人一個個畏畏縮縮地進來,又一個個滿臉指望地出門。門外人聲嘈雜鬧哄哄,門內(nèi)古爐香煙靜如海。

里屋天井兩邊的廂房,光線最好。先前一邊是表叔夫婦的臥室,一邊是表叔的書房。

小弟一家住了書房。

爹爹受的傷不在要命的地方,調(diào)養(yǎng)了一些日子,漸漸恢復(fù)。姆媽去給表嬸幫廚,爹爹去煎藥的作坊打雜。

“要不得!要不得!”

表叔一臉煞白,嘴唇上幾根稀疏的胡子簌簌發(fā)抖:

“兄嫂這是折煞我啊!”

爹爹之前屁股后面跟著畢恭畢敬的衛(wèi)兵。若不是親戚,表叔見了只會側(cè)身走過。

“有什么要不得,我就丘八一個!”

爹爹從軍前,爺爺在街上擺攤給人代寫書信,家里時常揭不開鍋,幾個小孩子就在街上打流。爹爹年紀大些,有天見到軍隊張榜招兵,就跟著跑了。

“你不嫌我落魄,我已是三生有幸。我這一家三口要是白吃白住,那就是你折煞我了!”

爹爹脾氣暴躁,一急起來就握緊一只拳頭“砰砰”捶胸口。

表叔長嘆了口氣,說:

“那就勞煩你幫我個忙?!?/p>

多年來,表叔手頭積攢了許多古代醫(yī)書沒有記載卻靈驗的民間藥方;許多鄉(xiāng)下人告訴他的省錢省事還容易采集的草藥;許多用藥的經(jīng)驗,比如有的方子,在醫(yī)典里每一種都是毒藥,組在一起卻是良藥,要緊在掌握劑量,病情不同,劑量也就不同,全憑醫(yī)生各人的把握;許多過去的藥書中將兩藥誤為一藥的,一藥誤為兩藥的,品種混淆不清的,藥用部位失真的,藥物歸類不當?shù)?,等等,都隨時隨手做了記錄。

表叔“勞煩”小弟爹爹把這些記錄抄寫成冊。

爹爹毛筆字寫得好,蠅頭小楷寫出來跟老書上刻印的一樣。當年入伍,讀書人出身的長官見他年少機靈,帶在身邊做勤務(wù),由此成了他的頭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先生。每天早起晚睡,軍務(wù)之外,長官寫字練拳,爹爹都跟著:磨墨、沏茶、比比畫畫。長官見他用心,正式教他認字、寫字、作詩、學(xué)拳,后來就讓他做文書,做參謀,上火線,當軍官。沒想到有一天那筆字派上了用場。一身殺氣的爹爹每天端端正正地坐在對著天井的窗前,工工整整地抄寫表叔的記錄。

小弟已經(jīng)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無論爹爹怎樣反對,表叔在附近的小學(xué)給他報了名,交了書費學(xué)雜費,表嬸翻出了兒子的小書包。爹爹每天接送,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沒頭沒腦地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恨自己無用,恨自己帶著一家人成了表叔的累贅。有一次走到?jīng)]人的地方,又握緊一只拳頭“砰砰”捶胸口,把小弟嚇哭了。

夜里,小弟發(fā)起了高燒,呼吸突然急促又突然止息,面色一下血紅又一下鐵青,眼睛上翻,瞳孔散大,口吐白沫,牙關(guān)緊閉,頸項強直,全身一陣陣抽搐,大小便失禁。把一家人嚇壞了。

表叔趕來,一邊連聲說“不怕,不怕”,一邊把小弟在床上放平,打開針盒,一根針一根針細細捻著,從鼻子底下開始,扎到腳板心。

也就幾分鐘,小弟緩過了氣。

表叔看看小弟的舌頭,又伸手按按他的小肚皮,和顏悅色地說,好好,沒事。

這次小兒驚厥,后來成為表叔詳詳細細給小弟講穴位的例子:

這是“人中”,這是“合谷”,這是“十宣”,這是“內(nèi)關(guān)”,最后這個是“涌泉”。

誰都看得出,表叔嘴上不說,但像疼自己兒子一樣疼小弟。

表叔幾代單傳,前面的老人們自己安慰自己說:也好,祖上留下的醫(yī)道可以一脈相傳。但傳到表叔這一代就傳不下去了。他的獨生子死活不肯學(xué)醫(yī),一心要去大城市的洋學(xué)堂學(xué)畫畫。姨婆婆、表嬸哭腫了眼睛,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無奈怎么也勸不住。

表叔最后說:

“隨他,喜歡就好?!?/p>

兒子天分高,操行又好,在洋學(xué)堂學(xué)了幾年,被選上公費留洋。臨走前回來了一趟,畫了一張油畫留下,衣帽是古代的,面目卻是照表叔的模樣畫的。爹爹告訴小弟,畫的右下角斜著往上寫的那幾個潦草的字是“李——時——珍”。

表叔把畫掛在自己坐堂的正墻上,時時感覺兒子就在身邊。小弟來了,他又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兒子。

在大人們嘴里,醫(yī)館曾經(jīng)很興旺,門頭上掛過官府送的金匾。不記得從哪一代開始漸漸敗落了。姨婆婆說,都是洋醫(yī)院造的孽,搶了我們祖宗傳下的飯碗。每回聽母親抱怨,表叔都不吭聲,既不附和,也不反對。私下里,跟爹爹談天,他說:這樣的年頭,安生就是福??!

來找表叔的病人,少見穿金戴銀、描眉畫眼的,多是破衣爛衫、面黃肌瘦的。有的人用瓜菜魚蝦抵醫(yī)藥費,有的人實在兩手空空,表叔就“哦”一聲了事。不論有錢沒錢,表叔都小小心心,輕言細語,偶爾問一聲或叮囑一聲,就像悄悄話,生怕驚動了對方。

表叔三根手指在求醫(yī)的人手腕上一搭,就把病人說得雞啄米樣地點頭;幾根細針輕輕一扎,腰酸背痛得直哼的人就松了口氣;發(fā)炎厲害的就“放血”,就是在耳尖上扎出幾滴血,疼痛還不如蟲子叮一口。有回在路上遇見一個拉黃包車的,手頂肚子,額頭冒汗,痛得彎了腰,臉都扭歪了,表叔握緊拳頭,用中指的拐尖對準那人的小腿外側(cè)按下去,用力扭了兩下,那人一聲尖叫,打了兩個長嗝,放了兩個響屁,一下伸直腰,舒了口氣:好了,不痛了。

“這個穴是足三里穴,是強壯要穴,可以針灸、艾灸,來不及也可以按壓,有燥化脾濕,生發(fā)胃氣功效,對胃痛、嘔吐、呃逆、腹脹、腹痛、腸鳴、消化不良等等,效如桴鼓?!?/p>

一有機會,表叔就給小弟講穴位:

“推拿有幾千年歷史。每個人身上有三百六十五個穴位,跟一年的天數(shù)一樣,腳上和耳朵上的穴位最多,大多跟五臟六腑關(guān)聯(lián),只要找準穴位揉一揉、按一按,就是治病?!?/p>

最神奇的是,街上賣菜大嫂說兩個月沒來身上了,請表叔給她開通經(jīng)的藥。表叔伸出手背上青筋一清二楚的手,給她把完脈,板著的臉浮起笑容:

“恭喜?!?/p>

大嫂不信:

“不可能的,我兒子十幾歲了,之后再沒有懷過?!?/p>

表叔還是笑笑:

“我搭錯脈的事少不了的,說得不對,不收診金。”

小弟為表叔抱不平,但他不懂什么是“來身上”,什么是“通經(jīng)”,表叔摸摸他的頭,說:你現(xiàn)在不需要懂。

過了些時,那個大嫂沒來街上賣菜。好久好久,大家已經(jīng)忘記她了,她卻抱著一個小寶寶進來,對表叔連連鞠躬:

“我是來補交診金的。去年您老說我懷上了,我不信,而今這女兒滿月了!”

表叔也很開心:

“一兒一女,一龍一鳳,正是一個‘好’字!”

小弟覺得表叔太了不起了,應(yīng)該高人一頭才是,但表叔卻好像特別膽小,在他手上看好了病的人送來的“懸壺濟世”“妙手回春”一類牌匾和卷軸,他都收進里屋的庫房,從來不掛。有人當面夸他“神醫(yī)”,他立刻就受了驚嚇似的擺手:

“不敢,不敢,千萬莫說這種話!我也是剝皮吃蘿卜,吃一截剝一截?!?/p>

表叔說的是實在話。

碼頭上扛大包的水生全身蠟黃,讓人扶上門時已經(jīng)有氣無力。表叔很痛心:

“這種病,我無能為力,你們趕緊送去大醫(yī)院,或許有救。”

表叔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他說沒有辦法那就是真的沒有辦法。

幾個月后,水生又在碼頭扛大包,表叔見他紅光滿面,為他慶幸:

“還是大醫(yī)院有辦法?!?/p>

水生回答:

“我沒去大醫(yī)院,回了鄉(xiāng)下等死。春荒沒糧,只好吃草,沒想到把病吃好了?!?/p>

表叔眼睛一亮。請水生下次帶些那種草來,好用在其他同類病人身上。但連用了幾次,病人都不見好。又去問水生:你病見好是在幾月?水生說是春三月。表叔恍然大悟:春三月陽氣上升,百草發(fā)芽,這時的草才有藥力。

“醫(yī)道最大,醫(yī)理難精。人不窮理,不可以學(xué)醫(yī);醫(yī)不窮理,不可以用藥。做醫(yī)生的,不能明病救人,反誤其時,就是庸醫(yī)了!”

表叔扼腕頓腳。

小弟從來沒有聽過表叔說自己醫(yī)術(shù)高明,倒是不止一次聽他自責(zé)。

埃德加?馬奈  油畫作品

不管到什么時候,小弟都覺得寄住在表叔家的幾年,是他一輩子最難忘最快樂的日子。沒有之一。

店堂后的里屋,最前面是四四方方的天井,晴天,照進陽光和月光;雨天,水像四面簾子一樣掛下瓦檐。周邊養(yǎng)著盆花,都是草藥,用來辨別藥的真假,防止用錯藥。

過了天井,是寬敞的正廳。掛著老畫和對聯(lián)的中堂、 擺著香爐和燭臺的供桌、黑得發(fā)亮的八仙桌和太師椅,無聲無息,卻讓人膽怯。天井和正廳兩邊是一間間的廂房。再往后,是飯?zhí)?、廚房和煎藥的作坊。

東啟明西長庚南箕北斗乃摘星漢

春牡丹夏芍藥秋菊冬梅為濟生郎

中堂上的對聯(lián),字寫得雖然中規(guī)中矩,但紙面已經(jīng)發(fā)黑,墨跡已經(jīng)模糊,爹爹花了好長時間給小弟講解:上聯(lián)的“摘星漢”是比喻醫(yī)生的志向,下聯(lián)的“濟生郎”是形容草藥的美妙。

進到里屋,就像進到另外一個天地。清涼、潔凈、沉寂,與世隔絕。淡淡的藥香,在屋子里飄散,讓你知道這里并不是傳說里的洞天福地,仍然是塵世上的百姓人家。

大家都喜歡小弟。小弟乖,不鬧,總是不聲不響,遠遠的沒見人就見兩只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姨婆婆叫他“大眼鑼”,見面頭餐飯,說“大眼鑼坐我邊上”,這個位子之后再沒有變過。姨婆婆說,這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老天爺見她一個孫子不在身邊,又給她送來一個。

小弟最喜歡夏天的夜晚。正廳靠近天井的位置,擺了幾張竹床,一家男女,以及作坊的火工,都在一塊兒乘涼。再熱的伏天,這里也不用打扇,也不用趕蚊子——因為沒有蚊子。大人們手上拿把蒲扇,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要不然不像過夏天。蒲扇的最大用處,就是做講故事的道具。

每回講故事,大家一定請姨婆婆開頭。姨婆婆一手摟著小弟,一手有一下沒一下?lián)u著蒲扇,慢條斯理:

從前有個靠挖藥為生的老婆婆,無兒無女。年老了,挖不了藥,只好討飯,希望能遇上個心術(shù)端正的后生做干兒子,把自己認藥的本事傳下去。

先先后后有幾家人把老人接到家里,有的住了個把月,有的才過十幾天,不見老人提傳藥的事,就把老人趕出了門。

老人被看成騙吃騙住的瘋婆子,無人收留。一個大冬天,她又冷又餓,倒在了一個砍柴人的門外。

砍柴人兩口子把老人攙進屋里,端上熱飯熱菜,說:“您這把年紀了,要是不嫌我們窮,就在這里住下吧!”

轉(zhuǎn)眼春暖花開,老人說:“長住你家我心里過意不去,我還是走吧?!笨巢袢藘煽谧蛹绷耍骸澳蠜]兒女,我們沒了父母,認您當娘,一塊兒過日子,不好嗎?”

就這樣,老人過了好多年福氣日子,到了高齡。有一天,她突然對砍柴人說:“兒啊,你背我上山走走吧?!?/p>

砍柴人背著老人翻山越嶺,上坡下坎,累得渾身大汗,還不斷寬老人的心。在一片野草中,有一叢線形葉子、開著白中帶紫條紋的花,老人讓砍柴人停下,說:“把它的根挖來,這是一種藥草,能治身虛肺熱?!?/p>

“你知道娘早年是采藥的嗎?”

事后老人問。

“不知道?!?/p>

“那你怪娘這么久才告訴你嗎?”

砍柴人說:

“不怪。娘是怕有人一心只想拿認藥的本事發(fā)財,忘記了采藥的本分?!?/p>

老人舒心地說:

“總算遇到懂娘心思的兒子了。這種藥還沒有名字,就叫它‘知母’吧。”

后來,老人教砍柴人認識了許多許多藥草。老人過世后,砍柴人做了采藥人。他一直牢記老人的話,真心實意為救天下病苦不辭辛勞。

姨婆婆講了,輪到表嬸。表嬸說,好,我講“人參”: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的蒙山上,兩棵千年的人參,有了靈性,變成了人參娃娃。月夜,有人在山上見過他們——一男一女,白生生、胖乎乎的,系著紅肚兜,蹦蹦跳跳。

一個壞和尚聽說了,騎著一頭毛驢,帶著兩個小和尚來到蒙山,建了一座寺廟,白天睡覺,夜晚出去尋找人參娃娃。

有天晚上,壞和尚出門了,小和尚正在舂米,忽然來了兩個圍著紅肚兜的白胖娃娃,說:“我倆幫你們舂米好嗎?”從此以后,每當壞和尚外出的夜晚,兩個娃娃就來幫忙干活,然后一塊兒玩耍,快活極了。

不久,這事被壞和尚發(fā)現(xiàn)了。他對小和尚說:“我給你們一人一根帶紅線的針,胖娃娃再來的時候,偷偷把針別到他們的紅肚兜上,以后你們只要一想跟他們玩耍,他們就會出現(xiàn)。”小和尚信以為真,高興極了。兩個胖娃娃再來的時候,他們照壞和尚說的做了。

第二天早晨,壞和尚順著彎彎曲曲的紅線尋到大山深處,挖出了人參娃娃?;氐綇R里,他把人參娃娃放進鐵鍋,壓上大鍋蓋,叫來小和尚:

“你們只管燒火,不許打開鍋蓋,否則我要你們的小命?!闭f完就去睡大覺了。

火剛點著,就有喊聲隨著一股香氣從鍋里飄出來:

“救救我們!”

小和尚趕緊打開鍋蓋,看見了兩個胖娃娃,不顧一切地抱出來,讓他們從后院逃走。分別前,兩個胖娃娃塞給他們一人一個小山果,說:

“遇到危險,就把它放到嘴里。”

壞和尚發(fā)現(xiàn)小和尚放走了人參娃娃,就去拿刀殺他們。小和尚趕緊把小山果含到口里,只覺渾身發(fā)輕,雙腳離地。他們趕忙抓住拴在桂樹上的毛驢韁繩,沒想到毛驢和桂樹也拔地而起,升天而去。

人參娃娃后來遷到了東北大森林,在那里安家落戶,繁衍生長。

小和尚被王母娘娘派去做了看守“人參果”的仙童;毛驢被張果老當了坐騎;桂樹被嫦娥栽到了月宮門前。不信你抬頭看看天井上面的月亮,桂樹的影子清清楚楚呢!

作坊火工做過軍隊的伙夫,講故事離不開打仗:

西漢大將軍霍去病有一次被匈奴圍困,正是六月天,荒無人煙的塞外,暑熱蒸人,糧草將盡,水源不足。將士們紛紛病倒,許多人臉腫、尿赤、尿痛、淋漓不盡。萬難之際,將軍的馬夫忽然發(fā)現(xiàn)所有的戰(zhàn)馬都安然無恙。觀察的結(jié)果,是這些戰(zhàn)馬吃了戰(zhàn)車前面的一種野草。

霍將軍立即命令用這種野草煎湯。將士們喝了這種野草湯以后,疾病很快痊愈了,重整旗鼓,沖上戰(zhàn)陣,打敗了圍困的匈奴。

一種從來無人注意的野草成了一味利水消腫、排石通淋的要藥。因為這種草是在戰(zhàn)車前發(fā)現(xiàn)的,所以取名“車前草”。

……

表叔醫(yī)館的大人,個個都是講故事的能手。他們講的故事,都跟醫(yī)藥相關(guān):

《西游記》里的豬八戒原來是天蓬元帥,他的千金犯了天條,打下凡間,托草投胎成了“靈芝”。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發(fā)現(xiàn)了“魚腥草”。

“丁香”就更有意思了。古時有位官員做客,主人舉壺敬酒,只滴了幾點,出了個上聯(lián):“冰冷酒,一點,二點,三點”,前三字的偏旁,正好是后面的“一點二點三點”。官員正想著下聯(lián),外面?zhèn)鱽砹恕岸∠慊ā钡慕匈u聲,立刻對出了下聯(lián):“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前三個字的字頭,正好是后面三個字的字頭。

閑空的時候,表叔也會來乘涼,講神農(nóng)嘗百草,講扁鵲望聞問切,講華佗給關(guān)公刮骨療毒,講陰陽調(diào)和、氣血平衡,講表里、虛實、寒熱……他是醫(yī)生,卻說 “是藥三分毒”,不到非不得已不用;他是中醫(yī),卻不講忌口,也不講進補。說清風(fēng)明月不用一錢買,草木菜果谷是五部兵權(quán);說丹石無須外求,人身就是煉丹爐;說靈丹妙藥莫過五谷雜糧,饑來吃飯倦來眠,就是十全大補;說世上沒有包醫(yī)百病的秘方,凡是賣長生不老藥的都不是真醫(yī)生;說最好的醫(yī)生是各人自己,治已病不如治未病,起居有常,飲食有度,進退有據(jù),得失有節(jié),就是治未病……教小弟各種不花錢或少花錢的小竅門:涼水鎮(zhèn)咳,掐指止呃,篦子刮痧,拔火罐除濕,姜糖湯發(fā)汗……聽得小弟的大眼睛忽閃忽閃,似懂非懂,但此后終身受益。

表叔家的飯食很清淡,只有姨婆婆和小弟有葷腥,姨婆婆又總把自己的那一份給小弟。爹爹笑說:不是說肉上火,魚生痰,青菜蘿卜保平安么,你們不怕寵壞了這個小東西!

表叔認真說:“不礙事。小孩子長身體,只怕營養(yǎng)不夠。”

也許是奇奇怪怪的故事聽得多了,小弟有些入迷。

夜深人靜,月光照下天井。小弟起夜,隱隱約約中,看見天井一角的花盆邊有個戲臺上的小姐在輕輕啼哭,揉揉眼睛再看又不見了。拉完尿回房,問爹爹,爹爹很不高興地一翻身:“莫名其妙?!眴柲穻?,姆媽說,“是夢吧?明天問問表叔。”

第二天一早,小弟就去找表叔。

表叔仔細聽完,讓小弟把他帶到那個花盆邊上。

那是一盆芍藥。

一邊的表嬸對表叔說:

“這些花草,在你手里都是良藥,只有這棵芍藥冷冷清清。醫(yī)書說過它可以止血、活血、鎮(zhèn)痛,還可以滋補、調(diào)經(jīng),你怕是委屈它了?!?/p>

表叔說:“我試過多次,花葉梗都無法入藥。”

表嬸說:“試過根嗎?”

一下提醒了表叔。

轉(zhuǎn)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表嬸切菜不小心割了手指,讓表叔搗碎芍藥根,敷上傷口,血立刻止住。過了幾天,傷口愈合,一點痕跡也沒有。

表叔對小弟說:

“多虧你那個夢!要不然,我差點錯過一味好藥?!?/p>

小弟在心里把表叔跟爹爹作過比較,覺得自己更愿意親近表叔。表叔有本事,又和氣,不像爹爹,硬邦邦的,還老發(fā)脾氣。聽姨婆婆和表嬸跟姆媽開玩笑,說要認小弟做干孫子、干兒子,讓小弟跟著表叔學(xué)醫(yī)。他天天巴望好事成真。

小弟不知道,最好的日子,往往是最后的日子。

爹爹帶著家人回老家前打的那一仗,是跟日本人打的最后一仗,也是他一輩子打的最后一仗。一場昏天黑地的世界大戰(zhàn)就在那一年結(jié)束。

在表叔家住下,一晃就是三年。這三年,在小弟這里,好像眨眼就過去了,在爹爹那里,卻是度日如年。他每天看上去平靜得像井里的水,心里其實像火上的藥罐一樣煎熬。三年前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出生入死,突然打住,收不住心。最讓他受不了的是,一個槍林彈雨里出來的大男人,居然長久寄人籬下!半夜三更,他常常坐在黑暗中,咬牙切齒,長吁短嘆。

表叔從不買報,也不看報,家里只有醫(yī)書,他也只看醫(yī)書。每隔幾天,小弟放了學(xué),爹爹接上他就先去老遠的報館,那里有報攤,看報不花錢。有一天,看著看著,他的牙齒突然“咯咯”作響,抓著報紙的手很厲害地抖起來,從身上摸索出一個銅角子,買下那張報紙,然后死死捏著,拉起小弟飛快地往回走。

那張報專登廣告的那一頁,有一個告示:

安置抗戰(zhàn)失散官兵。

聯(lián)絡(luò)人是爹爹的先生。

“老表,看看!”

爹爹一陣風(fēng)走進店堂,把手上的報紙攤開在表叔桌上,一肚子的歡喜按捺不住,眉飛色舞:

“時來運轉(zhuǎn)了!”

表叔完全沒有爹爹那樣強烈的反應(yīng),看完報上的那個告示,抿著嘴唇沉默了好久才說:

“兄既是有高就,我也不便挽留了。只是時事紛紜,天道莫測,兄宜三思而行,好自為之?!?/p>

“當然,當然?!?/p>

爹爹連聲回應(yīng)。但那只是客氣罷了。連姨婆婆都說過表叔一輩子活得太小心了,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頭,爹爹就更不會在意表叔的話里有話。

很快就搬了家。租的房子里,幾家住戶都是有些身份的人。爹爹換了一身新裝,走路又抬著頭,腰身又挺得筆直,他供職的省府,高大的門樓一重接一重,每一重都有門衛(wèi)。禮拜天,爹爹帶小弟進來過,每次都要叮囑一聲:不許大聲說話,不許亂跑。最里面的院子,有好幾棟帶花園的小樓。隔三岔五,爹爹就把表叔送到這里,表叔進了花園,他就在外面等著。

爹爹有了公職后最上心的事,就是舉薦表叔。他跟小弟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表叔對我們是救命之恩。鳳凰不能落在雞窩里,他是醫(yī)藥世家,不該埋沒在市井閭巷。

有天晚上,爹爹在表叔的店堂坐了很久,小弟瞌睡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爹爹一直在勸說表叔,表叔一直皺著眉,低著頭,盯著桌上香爐飄忽的輕煙。發(fā)了一陣呆,終于說:

“待家母康復(fù)了再說吧?!?/p>

爹爹只好起身告辭,臨出門還再三讓表叔想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路上他告訴小弟,省府衛(wèi)生廳新設(shè)了一個研究所,延聘民間幾位有名望的中醫(yī)藥行家,系統(tǒng)編寫醫(yī)典藥書,表叔是其中一個。平時還看病,只是不對外。

“長官特別敬重表叔,在公文上寫了很長一段批語。你現(xiàn)在讀不懂,留著以后讀?!?/p>

爹爹說的“長官”是他的先生。他把那段話抄給了小弟:

夫醫(y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非聰明達理不可任也;非廉潔淳良不可信也。是以古之用醫(yī)必選明良,其德能仁恕博愛,其智能宣暢曲解,能知天地神祇之次,能明性命兇吉之數(shù),處虛實之分,定順逆之節(jié),原疾病之輕重,而量藥劑之多少,貫微通幽,不失細少。如此乃為良醫(yī)。

姨婆婆臥床好久了,小弟天天纏著爹爹帶他來看望。她一次比一次消瘦,一次比一次話少,直到說不出話,聽到小弟的哭喊,想睜眼,睜不開。

那天是個平常日子,趁剛天亮人少,表叔表嬸扶著姨婆婆的靈柩,到了碼頭。

姨婆婆最后的交代是去表叔的祖墳山,跟姨公公葬在一起。

上了船,表叔回轉(zhuǎn)身,對岸上的爹爹、姆媽和小弟擺手,手抬了幾次,都沒有抬起來:

“回吧,回吧……”

喑啞的聲音一出來,就給冰冷的河風(fēng)刮走了。

表叔這一去,再沒有回來。

一直沒有可能再見表叔一面,讓爹爹臨終前悔恨不已。那時他已無力咬牙捶胸,只能茫然地睜著渾濁的眼睛。

很多年以后,小弟帶著爹爹的遺憾,專程去了表叔故里。

表叔住過的草屋已杳無痕跡。他一直在山里行醫(yī),布衣草鞋,粗茶淡飯,謙恭謹慎,盡心竭力。山民感念良多,視為一方僻壤之幸。

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小弟靜靜地站在山民指點的屋基上,回望被雨霧模糊的山峰。

山谷里滿是蒼勁的老樹,挺拔的新竹。萬綠叢中,安臥著表叔兒子從國外回來為二老修葺的墓塋。

一條嵯岈的石路,向山的深處曲折蜿蜒。一個顛簸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在紅塵之外。

身影后有一面灰白的墻,墻上有一幅幽暗的畫,畫著一個神色勞苦心事重重的老人,畫像下有一個細瘦的身體,也是一臉憂愁,在一縷飄忽輕煙的繚繞中,始終那么低,又那么高。

責(zé)編:張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