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雪地卷子》：那一地雜敘與深情
胡竹峰的《雪地卷子》（《當(dāng)代》2024年第2期）是我很喜歡的一篇文章，作者行走在東北的大地上，由此思緒萬千。他寫得淺，也寫得深，筆端留一絲余韻，讀者便會接過他的感受，慢慢品味。
“卷子”的叫法據(jù)說和紙張制作的過程有關(guān)，人們將纖維均勻地鋪在竹簾上，用竹簾一卷，經(jīng)過晾曬、壓制，就得到了紙張。白雪鋪蓋的大地就是一張無窮無盡的紙，因?yàn)檠┌谉o垢天一色，所以更容易書寫，因?yàn)榘酌ＣＲ黄娓蓛?，所以更有故事?/p>
文章的開頭就非常文藝，白色系的顏色微妙又豐富，陳白、打霜白、皎白、柔白、慘白、亮白……潑得讀者滿眼滿臉，這樣奪目的白色叫作者有了揮灑文字的激情，也給讀者鋪墊了一條進(jìn)入文章的路徑，諸多的人物與事件蜿蜒其上，漸成景致。
作者的思緒從魯迅的《熱風(fēng)》開始，直面冰雪的第一反應(yīng)是對熱的需求，物理意義上的冷也會在第一時間轉(zhuǎn)化成精神意義上的冷，多災(zāi)多難的民族更清楚光亮的意義，當(dāng)白紙上的第一行畫下魯迅的火炬，作者述說的熱情便繼續(xù)鋪排開來。
《雪地卷子》一文說散實(shí)在散，劉禹錫、乾隆、蕭紅、完顏希尹、孔子，各朝各代，皆為人物；長白山、山海關(guān)、長春、呼蘭河、寧古塔，北地山河，各有歷史；流放、發(fā)配、祭祀、寫詩、賞景，啼笑悲歡，百味人生；野參、燉菜、羊湯、燒烤、醬骨、白酒，人間煙火，熱火蒸騰；《西游記》《漁歌子》《新唐書》《山海經(jīng)》《滿洲源流考》《野草》，古往今來，滿頁故事。作者像個會魔術(shù)的書寫者，撒豆成兵，亂點(diǎn)成書。
很顯然，作者表達(dá)的欲望如地火噴涌，關(guān)于雪地的故事太多，歷史的毛筆本身就墨汁飽滿，只消在紙上輕輕一點(diǎn)，就自行暈染洇潤開來。在東北冷冽的大地上，人和故事如亂花飛絮，紛紛墜落。一切美好和苦痛都在時間的火焰中毀滅，人的智慧、才華、捷思、風(fēng)采；命運(yùn)的殘忍、順?biāo)臁⒂鼗?、直白；風(fēng)物的甜美、悠遠(yuǎn)、壯闊、豐沛，都在作者旁逸斜出的筆下成就一方繁盛。
文章中講述了一則乾隆年間的事，吉林烏拉城來了一支流放的隊伍，男女老幼都有，女嬰的驚哭在寒冷的季節(jié)更顯凄厲，他們饑寒交迫，抓上來的柳根魚都被兵丁吃了，他們只得些魚骨頭，就是些魚骨頭也是你推我、我推你，不忍自己吃。被流放的男人對女人說：“受苦了，此回流放兇多吉少，據(jù)說過往活得下來的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頭，不是種田，即是打圍、燒石灰、燒炭，并無半刻空閑日子?！迸寺犃巳滩蛔〕槠饋?。一個兵丁走上前，惡狠狠又是一鞭子揮過去，揚(yáng)聲道：“不準(zhǔn)哭，不準(zhǔn)哭，再哭打死你?！?/p>
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們?yōu)槭裁幢涣鞣牛潜辉┣膯?？他們之前是什么樣的家庭？是否錦衣玉食落塵埃？他們和孩子活下來了嗎？
沒有頭沒有尾，不知起因也不知結(jié)果，只截取故事的一個橫截面，卻更叫人心顫神思。每一個人的人生連綴起來，就是歷史的起伏，歷史的起伏又給后人以人生的示范與指引，只是當(dāng)距離拉近，你會不忍直視那血淋淋的故事，不忍聽聞困苦中靈魂的哀號。
作者書寫著，嘆息著、掙扎著、不甘著，面對無法扭轉(zhuǎn)的事實(shí)也只能無奈地嘆息：古今多少事，當(dāng)時刀光劍影，最后不過付之一笑。
我愛作者在文尾那一段話：
步履山河，錯過了人物，錯不過風(fēng)景，山河供養(yǎng)，尋常風(fēng)景里多一些山河底色，塵世的年輪越發(fā)厚重。無論生不逢時，還是擦肩而過，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天地悠悠之間，此岸與彼岸，一同化進(jìn)了陶淵明的那句詩：“托體同山阿。”我也愿與山水同在，愿與書香同在，愿與文章同在。
山河底色，古人今人，他們都緊密相連著又四散無狀，他們有許多意義又虛妄如夢。歷史的浪濤一陣又一陣，有價值的、無價值的都成了碎玉破珠，他們在時間的河床里沉睡，某一天，當(dāng)我們撿拾起它們四目相對，你會發(fā)現(xiàn)，白茫茫大地忽有春花鳥鳴，有奧義妙音。
這是文人傳統(tǒng)，所謂讀萬卷書行千里路，看山看水的同時是讀天地人生，因此山河更美，人生愈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