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世幻相、生命實在與神性賦格 ——論朱輝長篇小說《萬川歸》對世俗人生的穿透
來源:江蘇文學(微信公眾號) | 劉志權  2024年09月02日22:55

萬川歸,從字面上理解,是人生如百川到海,總有歸處;從文本來理解,可能指出了萬風和、丁恩川與歸霞所代表的不同人生的殊途而同歸。整體而言,《萬川歸》首先是關注世俗日常的世情寫作。作為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朱輝繼承和發(fā)揚了江蘇作家擅寫“日常”的傳統(tǒng)。圍繞著萬風和、歸霞、李弘毅等幾條主要線索,分分合合,草蛇灰線,作者以串珠式的多線程敘事,展現(xiàn)了主要從80年代到當下近四十年與時代諧振的俗世畫卷。其次也可歸入近年來一些學者所謂的“暮年寫作”。小說主人公群體是走向暮年的一代人?!澳耗陮懽鳌敝校澳耗辍辈⒎鞘恰澳簹獬脸痢钡馁H義,而是對人生的反觀與領悟。作者朱輝生于1963年,今年六十,根據現(xiàn)在國際公認的看法,其實還算中年。但是,作為一個有思考的作家,這個年齡足以使其完成對人生的深層次思考。如果延用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意象,那就是背向死亡的“跳水”。生命的尺度已經確定,人生的意義在于從起跳到入水之間的精彩。這部小說本質上是一部生命之書,是作家面對生命的一次寫作“跳水”。而是否“精彩”,正如人生是否精彩一樣,取決于作家對“精彩”的領悟。

追溯之眼與人世幻相

回憶是暮年寫作的典型特征,而追溯成為暮年寫作的典型結構。徹悟是一種智慧,智慧來自記憶,記憶來自經歷。小說呈現(xiàn)出鮮明的回溯敘述特點。表面看,小說的敘述時間從2006年(千禧年過去六年)開始,一直延續(xù)到當下,是一種線性發(fā)展敘事。但隱藏于文本之中的諸多預敘,諸如“他當然沒有想到,他自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以一種特殊的形式把另外幾個陌生人聯(lián)系到了一起”,意味著這種線性敘事被置于更為宏觀的回溯視野之中。

小說的第一個事件是萬風和“失憶”,就敘事功能而言,“失憶”恰恰賦予“追憶”以合法性。從心理機制層面,“失憶”恰恰在于裸現(xiàn)最遙遠和最深刻的“記憶”,正如催眠對于潛意識的召喚那樣。失憶前夕的電話,將銘刻著萬風和青春記憶的李璟然引入了文本,并進而促成了對兒子“非血緣”的發(fā)現(xiàn);同時,失憶事件本身,是身體的預警,如作者的預敘:“這一次的手術只是一次彩排,一場預演”(93頁)。當萬風和與李璟然在病區(qū)悠然散步時,一股臭味侵襲了原本美好的花香(同樣的臭氣也侵襲過萬風和與杜衡溫馨的散步之路),作者也許于此已經埋下了作品的基調:“鼻息里有萬般味道,但剛才那臭味,世俗的味道卻如影隨形。這也是人世真相的味道?!保?2頁)從小說隱藏的“追溯之眼”來看,“失憶”事件引發(fā)的三個事件的共性是“非真”:虛假的愛情、虛假的血脈以及背叛的身體,而臭味已經預示了這一切。

從這里開始,整部小說在現(xiàn)實與回溯的雙向互動中,向著“人世的真相”一路滑行:萬風和與杜衡名存實亡的婚姻加上背叛終于壽終正寢;李弘毅向女友隱瞞工作情況并兼職代人體檢(本質也是欺騙);萬風和用印章?lián)Q取貸款以及用身體換取土地批文;李弘毅的短期老婆馬艷或者說歸霞家的保姆齊紅艷,身份、來路與職業(yè)都不正常;婚姻對歸霞而言只是一種理性的權衡,而對周雨田而言婚姻無非是“合作伙伴”關系,他因此沒有心理負擔地隱瞞房產并包養(yǎng)情人;李璟然在萬風和換心的節(jié)骨眼上遠走高飛,等等?!安试埔咨⒘鹆Т唷保笾坏玫难}以及理想的婚姻愛情在小說中成為解構、反思或反諷的對象。更瑣碎地看,無論是萬風和盜版的發(fā)家史,或者周雨田指導學生的敲詐與反敲詐,乃至堂姐建議拆自己家房子重建的信手一筆,都透露著作者的戲謔與冷峻。人世真相,正如老孔的紅木家俱、掮客卓紅的高干背景一樣真假莫辨。從更宏大的尺度,虛幻甚至借助當代科技顛覆著人們的認知并成為新的世界觀。小說中,萬風和曾經對李璟然表達過對數(shù)字財富虛幻化的焦慮;萬風和聽說“最新的技術已經發(fā)展到可以虛擬世界”(120);杜松還告訴萬風和,通過腦機接口可以刪除甚至修改人腦的記憶。這些自然不是作者的無心之言,而是傳達出了對世界真實性的深層焦慮。

“虛假”在小說中無處不在,發(fā)展為小說不可或缺的敘事美學。首先是強烈的情境反諷。在萬風和為房地產批文而進行的性賄賂中,油菜花加白襯衫的幻覺,與浮動在油菜花上的一襲紅衣的少年純真記憶互相疊?。蝗f風和對繁衍后代、延續(xù)血脈的執(zhí)著,與最終自身系“領養(yǎng)”的真相的發(fā)現(xiàn)同樣構成鮮明的對照,傳達出強烈的幻滅之感。其次是隱喻的震驚效應。“換心”作為小說的核心事件,無疑具有隱喻性。換心(萬風和)、換腎(歸霞)與換眼角膜(老孔),最為可靠的身體遭受侵襲,幾乎是寓言般地彰顯了虛假的無處不在、無往不屆的屬性。“器官聚會”拜訪原主人,這一情節(jié)在現(xiàn)當代小說中極為罕見。來自未知身體的心臟(腎、眼角膜、肝等),取代了身體原配的心臟,顯然帶著鮮明的“異質”性。這一意象在小說中并不孤立,還有現(xiàn)實與歷史的雙重和聲。和聲之一,是萬風和與李璟然共建的房產“萬璟家園”,本來似乎是美滿愛情的見證,但其建成卻伴隨著李的出走與愛情的崩塌,換言之,原配的“家園”之“心”沒了,只留下了徒有其表的實體;和聲之二是關于萬風和與萬杜松的血脈,萬風和的領養(yǎng)身份與萬杜松來歷不明的父親,使他們雙雙成為“萬氏”純正的血脈傳承歷史中的“異質”。萬風和關于老孔收藏的反思也是同類隱喻:“琴案是祖上傳下來的,他就肯定是真的,那他的這些東西今后傳給他兒子,不也是祖上傳下去的嗎?這算怎么回事?”(153)歷史其實具有不堪細究的特性,因此,“人世真相”其實也是人世幻相。

穿透幻想與擁抱實在

通過追溯之眼展示人世幻相,作者自然不是為了哀嘆人生的虛幻或無意義,否則這部小說將真正淪為毫無新意的、暮氣沉沉的寫作。問題在于,《萬川歸》如何完成面對人世幻相的精彩的跳水。

回到小說中兩次提及的“臭味侵襲了原本美好的花香”的場景。齊澤克在《事件》中剖析電影《憂郁癥》時提到過類似的例子:“昆蟲、蚯蚓和蟑螂這些令人厭惡的生物紛紛從地底爬到草坪上,揭示出隱藏在優(yōu)美光鮮的草坪下那些令人作嘔的生物”,齊澤克對此總結說:“在此,實在物(the Real)侵入了現(xiàn)實生活(reality),摧毀了后者的表象?!保ā妒录?,23頁)現(xiàn)實生活的表象,正是常人沉緬其中的世俗幻相;而實在物則是拉康意義上的、破壞與拒絕現(xiàn)實象征的純粹之物。臭味正是以拒絕象征的姿態(tài)使詩意的愛情還原到人世真相層面。從這個意義上,杜松的親子鑒定報告,以及寫著萬風和生日的紅紙片,都是實在物,二者都是對自我認同的摧毀——前者摧毀了萬風和作為兒子與男人的體面;后者則意味著“我”之“非我”,而后者也為萬風和以否定之否定的方式認同和接納杜松留下可能。

雞血石與城磚是另一種類型的實在物,它們在小說中占據著顯然比較重要的位置。如果說臭味是對美好體面的袪魅,那么,它們是對虛假體面的袪魅。雞血石繼承自萬風和父親,純正可靠的品質正是純正可靠的親情的見證,吊詭的是,正是這種品質使其在虛偽的利益交換中具備了價值。但是,正如小說指出的,雞血石可能不斷被轉手,字跡可能不斷被磨洗,但誰也沒有真正擁有它。性質類似的是由萬家先人燒制并烙有指印的城磚,它穿越歷史而與萬風和邂逅,又將與那些仿制城磚一起混在不再可見的某處,它的真實存在是確定無疑的。當然,需要將自己從狹隘的現(xiàn)實中解放出來,從更宏觀的高度才能理解:對于歷史或人類而言,無論是雞血石還是城磚,它們的真實性無可置疑,而且也從未消失。值得指出的是,“心臟”由于其獨特性,注定了也是實在物。盡管對萬風和而言這個外來的“異質”是真中之假,但它有力地跳動,維系著個體生命,真實不虛,因而也是絕對之“真”。

當然,還有更為宏大的實在物。還是回到小說開頭的“失憶”事件。在失憶的萬風和腦海中最早“裸現(xiàn)”的記憶,是少年河岸的“洞穴”——說“裸現(xiàn)”,是因為它是經受了失憶的磨洗最早呈現(xiàn)在記憶之海的,這一事實突顯了它的堅固或實在。其實,每個人記憶深處其實都有一個“洞穴”——它是祖父的老宅,是母親的子宮,是孩子的“魔法城堡”與庇護所,是戴著面具的成年人的心靈錨點。例如,哪怕是小說中驚鴻一瞥、深不可測的卓紅,也有她的洞穴,那是關于穿白襯衫的小學語文老師的記憶。小說中,萬風和曾多次回憶、并借回老家的機會尋找過在現(xiàn)實生活中注定已經并不存在、但卻永遠停留于記憶深處的洞穴。這種下意識的尋找代表了美好的原初的引力。這個意義上,小說末尾的月亮,也是具有“洞穴”性質的實在:“月亮在廣闊的水面上顯示出它巨大的引力”(205),這種引力牽動著記憶與江水的潮汐。在小說的另一處,作者還提到了“潮汐鎖定”的概念:“月亮繞著地球轉,但它永遠只把正面對著地球,背面你永遠看不見。”(168)——如果說臭味是負面的實在,那么,月亮(也包括洞穴),可視為正面的實在。就像油菜花叢中的一襲紅衣的記憶對白襯衫的反諷一樣,它將在人生的若干事件節(jié)點中,無情地嘲笑著人類的逢場作戲或自我欺騙。作為個體記憶原點的“洞穴”,與“代代無窮已”、作為歷史記憶原點的“月亮”,在小說的首尾遙想張望,賦予了“萬川歸”以歷史的、哲學的乃至人生、宇宙的宏大視野。

客觀地說,有限的實在之物的錨點,難以對抗庸常而偽飾的生活之流;另一方面,現(xiàn)實生活也依賴象征。正如佛家的“白骨觀”,豈不宣告了愛情的終結?對此,齊澤克提出了具有顛覆性的觀點。他逆轉了柏拉圖關于理念是實在的看法,指出,“女性之美是絕對的,它是絕對物的表象:這種美——無論是多么的虛假與脆弱——乃是位于實質性的真實層面,它流露和滲透著絕對之物,換言之,這種美的表象比其所隱藏的東西揭示了更多的真理?!保ā妒录?,101頁。)那么,這種“絕對的”女性之美,與那種虛偽雕飾的現(xiàn)實(比如表面光鮮而內里百孔千瘡的愛情)的區(qū)別在哪里呢?個人覺得,后期的列斐伏爾的“瞬間”概念,是對齊澤克觀點的補充。列斐伏爾強調“瞬間”對日常生活的超越和否定意義:“它是一種節(jié)日,一種驚奇,但不是一種奇跡。只有在日常生活的單調無奇之處,瞬間才有大顯身手的地方與舞臺?!保▌延瘢骸冬F(xiàn)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234-235頁。)張愛玲在小說《傾城之戀》中憑著自己的直覺感受到這個瞬間的意義。兵荒馬亂促使白流蘇與蘇柳原彼此放下面具達成了片刻的諒解:“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p>

《萬川歸》在百孔千瘡的世界中,也突顯了若干這樣的瞬間。歸霞無疑是小市民氣的,小說有許多描述,諸如“這是個實實在在的男人,跟自己過日子的男人,她自己選的男人。”(146)“她忍不住往周雨田身邊靠近些”(169),都帶著張愛玲風格。她主動選擇平淡、安逸的人生,但這并不能保證她的幸福。盡管如此,她畢竟也擁有與周雨田的“激情之夜”,擁有師兄在她困境中傾囊相助的真誠,擁有與丁恩川的“模型之夜”。萬風和同樣擁有過那些沐浴著實在光輝的瞬間,比如怦然心動的單戀、失態(tài)的體育館之夜,乃至如愿以償?shù)臍g欣,以及小說最后才第一次回溯的自己六歲看海的記憶。小說很遺憾沒有有意識地揭示這些瞬間對于歸霞或萬風和的意義。歸霞的不幸可能在于,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曾經擁有過的那些實在,小說指出,她生命的最后階段,還在為身體苦苦掙扎(周雨田被她逼著去雞鳴寺祈求健康)。但萬風和顯然比歸霞對生命有所領會。他走出了璟然出走的痛苦,并通過“器官聚會”重建生命的意義。小說指出,他長大后明白父親當時帶他看的其實是“湖”,但他從來沒有戳破過這“夢”??梢岳斫猓核I會到了這一虛幻背后,是真實不虛的親情。小說最后這樣表述,“萬風和的心臟如波浪般沉穩(wěn)地律動,他心中澄澈,一片寧靜?!保?05頁)異質的心臟終于和身體和諧共存,這也意味著萬風和最終完全接納了“異質”的兒子,同時也意味著徹底接納了這個異質而真實的世界。

神性賦格與世界復調

如前所述,起碼從表面看,《萬川歸》是一部關于生命思考的世情小說。小說沒有英雄主義的慷慨雄壯,也沒有精英主義的故作深邃,小說的主要人物,如萬風和、李璟然、周雨田、歸霞等,都無非都市中常見的飲食男女,是有一定閱歷及反思能力的“俗人”。關于生命的思考,主要是通過萬風和來進行的。如果基于傳統(tǒng)民間倫理,生命的圓滿在于光宗耀祖、父慈子孝、兒孫滿堂,這無疑也是萬風和一開始潛在的追求,但恰恰在這些方面,萬風和存在著難以彌補的“匱乏”,這迫使萬風和進一步思考生命的本質。小說呈現(xiàn)出“實在”與“現(xiàn)實”的沖突與對位,歷經悲歡的萬風和在一定程度上對此有所領略。小說接近末尾處,萬風和在雞鳴寺隨口援引《金剛經》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意味著他對“實在”一定程度的領略。這一領略,與看風水出身的老孔的人生體驗不謀而合,那就是“看破不說破”。人生的通達,其實在于勘破真相后依舊積極擁抱生活。

但是,從敘述學的角度,小說全知的視角意味著敘述者與主人公的分裂,也就是說,萬風和并不是作者在小說中的唯一代理人。事實上,李弘毅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他與那些主要人物有直接或間接的關聯(lián),但作為一條獨立的線索,構成了這部復調意味小說的神性賦格。

李弘毅是個傻子,是從“憨”變“傻”。如小說指出,起碼在他跑保險以及代人體檢的階段,他還是相對“正?!钡?。從象征意義上,“正?!鼻∏〈砹耸浪妆硐鄬Α叭恕钡奈廴?。從他女友分手之后,“他是從此特別痛恨騙人”——也是從此開始,他的傻慢慢變得明顯。俗話說,“傻能通神”,傻具有一種遠離世俗的“純粹性”,因而也是拒絕象征的實在性。李弘毅變“傻”的過程,也是“神性”不斷增強的過程。小說對此有略顯刻意的鋪墊:在一次與“器官”有關的白日夢中,李弘毅聽到了沒有性別的聲音對他的召喚,伴隨著天花墜落、光追在他身上;在另一處,小說提到他對雞鳴寺的梵音覺得耳熟,暗示著他的“佛緣”——因而也是神性。

萬風和與李弘毅曾經有過見面——作為公司的老板與物業(yè)保安的關系;他們的第一次 真正“接觸”是在長江大橋上救女人的過程中。彼時李弘毅已經把救人作為他的自覺使命——如一般所言,救人正是“菩薩”行徑。李弘毅在“神性”的路上發(fā)展,他捐獻器官具有宿命的成分:代人體檢反復驗證了器官的健康;“白日夢”暗示了其捐獻器官的使命;最后他的遭遇車禍與捐獻心臟、腎、肝、眼角膜等,只是水到渠成,是佛家“布施生命救眾生”理念的具現(xiàn)。李弘毅注定不會死去。一方面,他的肉身在萬風和、歸霞、老孔等人身上得到了延續(xù);另一方面,肉身的解體只會促成靈魂飛升。因此,在下部出現(xiàn)了一章李弘毅的靈魂敘事并不突兀:“月亮很大,很圓,那是我的眼睛”(194頁)。上節(jié)曾經指出月亮作為實在物的特點,實在之物的純粹性,也就是神性。也因此,作者安排李弘毅生前熱衷于研究科學、研究生死、研究靈魂的情節(jié)是有深意的。小說借李弘毅之口說,科學家曾經稱出了靈魂的重量;人死了靈魂在四維空間將繼續(xù)存在,人其實是永生的(115頁)。這也提醒我們注意到遍布于小說中的蟬鳴其實大有深意,它們是生命的天使與永生的歌詠者。作者指出,蟬表面在秋天死去,“沒人注意到樹下的土里,新一輪蟬鳴正在孕育生長?!保?06頁)

小說中,萬風和自然并不知曉或領會李弘毅的這一切,就像我們并不確切了解孤懸的月亮意味著什么,或者正如我們面對巨大的現(xiàn)實洪流注定了只能盲人摸象。但萬風和確切地知道李弘毅救了他兩次。如小說所言,在萬風和與李弘毅第一次接觸的那次,萬風和其實也是一位自殺者。需要指出,第二次“換心”其實是一次雙重的挽救:不只是身體上的拯救。萬風和要求杜松安排“器官聚會”發(fā)生在“領養(yǎng)”真相被發(fā)現(xiàn)之際,這是因為,他急于用一種全新的血脈重建,來挽救其崩塌的自我認同。小說沒有揭示萬風和發(fā)現(xiàn)器官主人是李弘毅后復雜的內心,但給予了行動的證明:他向同伴語無倫次地介紹李弘毅,帶著杜松跪拜,并準備解決李家住房的問題。

沿著李弘毅這條線,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丁恩川。萬、川、歸中,他似乎著墨最少,但在神性賦格的意義上,他構成了李弘毅的副線或和聲。在對科學的熱愛方面二者有相似性,當然,丁恩川顯然更專業(yè)。作為一位醉心于水利工程的科學家,丁恩川無疑具有“癡”氣。癡與傻具有相似的氣質,因而也帶著神性的光輝。這正是歸霞氣惱丁恩川、乃至屏蔽了丁恩川朋友圈的深層原因:因為神性有一種難以正視、不能靠近的面向,也是逼使她凝視自身現(xiàn)實的實在。歸霞對丁恩川的回避,其實就是對自身庸人化現(xiàn)實的回避。只有面對著死,她才最終有勇氣通過將骨灰撒江的方式,向曾經的夢想敞開自身。

我們還可以順便發(fā)現(xiàn)下述特點:小說中的所有人物,幾乎都沒有發(fā)生過巴赫金意義上的對話。不只是夫妻、情人、父子或兄弟間沒有交流;在歸霞的葬禮上,所有主要人物們都匯聚到江輪的甲板上。關于人生的常見喟嘆,不能填補彼此間的封閉,他們依舊是一個個彼此疏離的個體。也許,正如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中試圖傳達的,世俗社會并不擅長于表達,孤獨其實是人類的常態(tài)。但對平民,這種孤獨并不易被發(fā)覺,包括萬風和或丁恩川在內,沒有人是哲學家。大音希聲,天地不語,作者對此保持了適宜的沉默,但應該是有所意識,正如小說曾經指出,“生活如流水,一條河里的魚不認識另一條河里的魚,一滴水不認識另一滴水?!保?47)生命的溫暖與確證,在于死生交替的循環(huán),但在有限的個體生命里,面對著現(xiàn)實與實在,每個人都會有所取舍,從而構成了世界的復調。小說結尾,圓月再次升起,這是屬于朱輝的月亮,它不只是一輪文學的月亮,同時也是凝聚著神性、承載著古往今來無數(shù)靈魂、牽引著俗世不至于沉淪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