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微的日常與精微的巨變——評張楚《云落》
熟悉作家張楚的讀者都會了解，他筆下的每個故事都與一座北方縣城有關(guān)。這座縣城偏僻、封閉、保守，但也活躍、繁華、有活力。它和中國大地上的無數(shù)縣城一樣，是當(dāng)代中國社會最敏感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這里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故事，每個人都有他們各自的生命軌跡，他們的內(nèi)心生活。二十多年來，張楚始終如一地講述著他的縣城故事，他已經(jīng)成為小城鎮(zhèn)人民內(nèi)心生活與精神疑難的見證者和書寫者。
新長篇《云落》（小說首發(fā)于《收獲》長篇小說2023冬卷，初名《云落圖》；單行本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更名《云落》）達35萬字，講述的是名為“云落”的縣城的故事，并不夸張地說，這是張楚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里程碑式作品，延續(xù)著他的城鎮(zhèn)敘事，是張楚美學(xué)風(fēng)格的“集大成”之作?！獙τ趶埑?，因為有了“云落”，《七根孔雀羽毛》《夏朗的望遠鏡》《中年婦女戀愛史》等中短篇作品都成為一種準(zhǔn)備，換言之，張楚的文學(xué)世界和文學(xué)風(fēng)格，在他的長篇《云落》里真正得以完成。在《云落》里，他并不把小城只當(dāng)作小城，而是將之視為“世界”，在他筆下，云落城里平凡普通之人變成了帶星光的人，也是在這部長篇里，他使云落成為當(dāng)代中國縣城的縮影，構(gòu)建了一座迷人的名為云落的“文學(xué)原鄉(xiāng)”。
對縣城生活的“正面強攻”
很多評論都在討論《云落》所展現(xiàn)的時代生活，這固然是有說服力的，但討論一部作品內(nèi)容的深刻性之前或許首先應(yīng)該認(rèn)識到作品的寫作技術(shù)。相較于同時代其它長篇，這部小說的寫法明顯是“笨”的，它使用了一種古典主義意義上的寫實手法來勾勒一座縣城的日常生活，某種意義上是對縣城生活的“正面強攻”。
在《有內(nèi)心生活的人才完整》中，我曾將張楚比喻為我們時代手工業(yè)作坊里的師傅?！八麜粎捚錈┑貢鴮懭粘Ｖ械募毑可?，直到它們閃現(xiàn)出我們平素不易察覺的亮度和異質(zhì)。他寫風(fēng)景、寫氣息、寫味道，寫男人與女人，寫人與人之間微妙和曖昧的心意相通，寫人生活著的那個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小生靈們，蟬鳴，紡織娘的叫聲，以及麥子的氣息。他的小說里的人物可以靠在草垛上閉眼，感受陽光。這是一個手工業(yè)者的感受，也是具有古典主義情懷的人才有的觸覺。張楚的細膩、沉著使他成為這個時代最為耐心的寫作者?！盵1]
這種細致沉著的打磨功夫，在《云落》里更上層樓。小說以一種立體三維似的方式引領(lǐng)我們進入云落的世界。小說家事無巨細地寫下云落的春天：
到了春分，風(fēng)就是楊柳風(fēng)了，荒野里探出蒼綠野菜，茵陳蒿、薺菜、薊菜、蒲公英、苣荬菜……黃脊游蛇和虎斑頸槽蛇也從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時在黃泥路邊曬著嫩肚皮，而南方飛來的舊燕口銜春泥在老檐下筑著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頭探腦開了，起初是單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櫻桃，譬如連翹，素碎得很，眼怯怯的，仿佛它們不是被春風(fēng)用舌苔舔開，而是被那些逝去的亡靈輕聲輕語地喚醒了。過了清明，風(fēng)沙漸迷人眼，雨霧驟然稠密，鳥雀多了，西府海棠、千葉桃花、紫荊、復(fù)瓣黃刺玫次第卉浪糾紛，直教人心慌慌眼迷離，老覺著將有美事砸落在身。[2]
讀者仿佛戴上了VR眼鏡，和敘述人一起來到云落，熟悉它的植物：桃樹、櫻桃、蘿卜、春韭、頂著鵝黃碎花的大葉菠菜。讀者會發(fā)現(xiàn)，那些花朵，不管是白玉蘭、榆葉梅、櫻花、海棠，還是紫葉李、美人梅，在黑夜里全是白色。我們也慢慢看到這里的動物：“一只橘貓懶懶地臥在畦壟上打瞌睡，鼻翼處飛著嗡嗡的尖嘴馬蠅。”[3]尤其是春天的動物：
這時各種各樣的蟲子們就被風(fēng)吹醒了，黑鉗蝎、紅蚰蜒、醬螻蛄、白蠐螬、花瓢蟲、菜粉蝶與灰老蛛在田間地頭，在棘莖草枝，在土里糞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著孵卵生崽就是忙著狩獵。[4]
在云落，有扎得人皮肉酥癢的麥芒，有在耳畔嚶嚶飛舞的灰色細腰豆娘，也有漫天散落的星斗。這里的食物讓人心儀，常家驢肉，蝦皮蘿卜餡蒸餃，還有不同種類的金槍魚：長鰭金槍魚、黃鰭金槍魚、大眼金槍魚。當(dāng)然，還有主人公們的氣息，在萬櫻那里，羅小軍的氣息有點像寒冬時紅糖泡姜片的味道，“熱糖水上翻下滾，辛辣的姜片潛水艇般浮沉，溫?zé)岬乃麆t潛龍破云鉆熏著鼻孔”[5]；而丈夫華萬春則不同，“華萬春是家畜的微腥，生猛濃烈中摻雜著汗液和油脂的氣味”[6]。女主人公萬櫻呢，“她身上也沒有這個年歲的女人慣有的水果微糜之氣，倒是那種曠野的清朗，那種深夜隱隱傳來的摻雜著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氣味”[7]。
從植物、動物、食物、氣味、顏色、氛圍等枝枝節(jié)節(jié)入手，真實的云落縣城圖景就這樣遼闊而敞亮地展開，不知不覺間，我們進入一種獨屬于云落的氛圍感中，慢慢認(rèn)識這里的每個人，他們栩栩如生，親切可感，他們的情感邏輯和社會行為都變得真實可信。為什么《云落》讀來如此吸引人？為了逼近想表現(xiàn)的真實，小說家使用了描寫，這是看起來有些笨拙的寫實方法，但也正因如此，小說具有了一種迷人的及物性與在地感。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畫下云落的風(fēng)物、人情倫理，是因為小說要構(gòu)建萬櫻和這些眾多人物所生長的空間，唯有如此，小說本身的光澤才會于細微處閃現(xiàn)，小說才真的稱得上有文學(xué)質(zhì)感。當(dāng)然，小城到底是小城，一不留神，小城生活就有可能寫得封閉，好在，《云落》的起筆便引入外來者天青和“靈修團”來到云落，天青成為云落縣內(nèi)外的“連接”。對于天青而言，這里的一切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一切也都是有意味的。天青和云澤互換的故事一直是小說的秘密，故事由此變得撲朔迷離。很顯然，小說家有意識地通過這樣的結(jié)構(gòu)方式來引領(lǐng)讀者看到小城。——匠心獨運的結(jié)構(gòu)“打開”了云落縣城。小城固然是小的，但讀來有寬闊與寬廣之感。天青為何要來云落，他與云澤之間的關(guān)系怎樣，這似乎帶有偵探小說的味道，也使小說有了一種時代性，正是在這樣層層深入和偵破的過程中，我們逐漸探究到了云落故事的深幽。一如“持微火者讀書會”的年輕人在討論時所提到的，《云落》使用了“鳥之眼”和“蟲之眼”，即典型的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進而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了云落的多維以及全景。
為云落人民立傳
萬櫻是《云落》故事里的“基石”，也是情感樞紐。她鮮活生動又深具復(fù)雜性，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張楚的作品里。這位女性形象在《櫻桃記》《剎那記》都曾出現(xiàn)過。但是，只有在這部長篇里，萬櫻的性格命運獲得了足夠的生長空間，她有血有肉，鮮活可感，讀后讓人難以忘記。
在云落，萬櫻和三個男人有情感關(guān)系，少年同學(xué)羅小軍、后來成為植物人的丈夫華萬春以及和她有著秘密身體關(guān)系的羅云澤。這樣的關(guān)系設(shè)置很難不讓人想到文學(xué)史上的著名長篇小說《芙蓉鎮(zhèn)》，那也是一個女性和三個男人之間的故事。胡玉音是美麗的女人，她的美貌使她的日常生活危機四伏，三個男人都曾愛她并渴望保護她，而小說的結(jié)尾，胡玉音苦盡甘來，最終等到了她的所愛之人。《芙蓉鎮(zhèn)》講述的是一個漂亮女人在時代背景下的坎坷情感歷程，有著典型的“大女主”敘事特色。但萬櫻與胡玉音截然不同，甚至是反其道而行。她不漂亮，“她是那種男性因吸煙過多才會有的公鴨嗓，何況，她又那么胖。用蔣明芳的話講，她是蠢老娘們用沒發(fā)酵好的面團隨手捏擠出來的。的確，萬櫻的一只眼睛大點，一只眼睛小點，還是鴨蹼手”[8]。少年時代，她受到繼父性侵而不敢聲張，對羅小軍暗生情愫而甘愿受少年的追打、欺負。她成年后嫁給華萬春，但他也并不愛她，成為植物人之前就想和她離婚，而蘇醒后依然執(zhí)意離婚?！雌饋砣绱似胀ǚ菜椎呐?，在小說里卻猶如星辰一樣閃光，她勤勞質(zhì)樸，照顧植物人丈夫，和來素蕓、蔣明芳姐妹互助，像火爐一樣溫暖身邊人。
放在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的視野里，張楚的《云落》與古華的《芙蓉鎮(zhèn)》之間將構(gòu)成長久的文學(xué)對話關(guān)系。同樣聚焦于一位女性在時代變遷里的情感生活，卻有著迥異的美學(xué)追求。但無論怎樣都可以看到，萬櫻是胡玉音故事的反寫。她的每一步路都與胡玉音不同。這不是一個惹人憐愛的女性，卻是云澤的情感依戀：
當(dāng)他駕駛著大貨車在闊亮的國道上奔馳時，當(dāng)黃狗色的戈壁灘不斷向身后涌去時，當(dāng)孤單的土狼躥過低矮的紅柳時，當(dāng)維吾爾族小伙趕著羊群消失在阿克塔斯草原深處時，當(dāng)哈密的沙棗花香味飄進鼻孔時，當(dāng)天上的如席雪花緩緩地降落在賽里木湖的眼淚里時——當(dāng)這一切都真真切切發(fā)生、降落、消逝，成為亡靈或過往時，他總是想到她，想到這個植物人的老婆，想到這個他十來歲就相識的廚娘，想到這個他少年時一想到就勃起的可憐女人。他內(nèi)心涌動起的波浪會變成太平洋上的颶風(fēng)，瞬息就將他拽至海底葬身魚腹。他恍惚曉得，他，是愛上她了。[9]
這是平凡之人的樸素愛情，雖然有著見不得人的一面卻又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于是，萬櫻過上了白天與夜晚的雙重生活。白天她是忙碌的按摩房里的女工，夜晚，她和云澤擁有自己的秘密：
他們有時在包子鋪見面，有時在街上不期而遇，他們再也沒有當(dāng)著別人的面開過玩笑，說過風(fēng)涼話。他們只是默默地對視一眼，各自走開，猶如陌生的店員與顧客，可內(nèi)心的狂喜卻如火山般肆無忌憚地爆發(fā)，他們甚至眼睜睜看著嗆人的火山灰隨著血液流淌。擦肩而過或注視著她企鵝般笨拙的背影時，他那里堅硬如鐵，似乎能將天捅個窟窿。他可從來沒有想到過，女人會讓一個男人仿佛重新出生了一次，連夢都是新的。他那時隱隱自問，難道，這就是書里所寫的……幸福？哦，幸福。這輩子從未體會過的兩個字，時常讓他的眼眶里充盈著莫名其妙的淚水。[10]
萬櫻的情感際遇看起來百孔千瘡。萬櫻接受了她身上所發(fā)生的，在這個女性身上，最迷人的東西是“不擰巴”，是自然自在。云澤在她的生活中意味著與身體有關(guān)的歡樂：“于她而言，他是小時工，他是男保姆，他是從水缸里鉆出來的田螺姑娘，他是暗夜里的丈夫，他是既讓她念想又讓她膽怯的酒，用鴆的羽毛浸泡過的酒?！盵11]而羅小軍則是“念想”，那些地圖和書信，支撐著她荒蕪的生活。小說結(jié)尾處寫了羅小軍和她的相處，他們回到了他們的本來，是水落石出的關(guān)系。她并不是被動接受感情的客體、而是感情的主體。
某種意義上，萬櫻是生活在前現(xiàn)代的人，并不討喜。她隱忍沉默，身上有傳統(tǒng)中國人身上的“仁義”，但正是這種仁義使她變得有光澤，那是一個人的“德行”，雖然看起來過時卻很珍貴。萬櫻的魅力似乎應(yīng)該放在傳統(tǒng)社會的情感邏輯架構(gòu)里去理解。事實上，在這部小說中，有許多與傳統(tǒng)有關(guān)的情感，比如不是父子勝似父子，不是姐妹勝似姐妹，以及萬櫻不求回報的情感付出等等。小說寫下了云落人民的情感世界，其中相當(dāng)一部分是傳統(tǒng)的、仁義的、溫厚的。
萬櫻身上混雜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過去與當(dāng)下的價值觀，而正是這種復(fù)雜性，使她有了我們時代女人的光彩。她離婚，獨自撫育孩子，等待羅小軍，在與三個男人的際遇中，這個女人逐漸獲得了她的主體性。她不是依靠他人愛情生活的女性，事實上，她是感情里的主體，既是愛的給予者也是愛的享受者?！对坡洹愤€原了一個中年女人情感的日常性和隱秘性，讀小說，我們會感受到這個女性身上那種既明亮又黑暗的特質(zhì)。在萬櫻身上，寄予了張楚對于情感的理解。也許，萬櫻的際遇并不是世界的“實然”而是“應(yīng)然”——有時，我們會覺得萬櫻不可思議，但小說最終使我們相信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人，應(yīng)該有這樣的情感。很多年過去，也許我們已經(jīng)記不清《云落》的故事細節(jié)，但會記起萬櫻這個人和她身上的光澤。
要特別提到的是，《云落》書寫了一群深具生命能量的女性，來素蕓、蔣明芳、天青母親，還有那位一到春天就發(fā)癲的羅小軍母親，都構(gòu)成了張楚筆下獨特的中年女性系列形象。這些女性形象在許多作品中通常是被刻板化的，張楚則進行了陌生化處理。小說使我們重新辨認(rèn)那些其貌不揚的中年女性們，看到她們情感的風(fēng)云翻轉(zhuǎn)。他帶領(lǐng)讀者用一種日常、非戲劇的方式看待發(fā)生在她們身上的情感，那些愛情、錯付，那些笨拙、無助和深情。這是能夠和我們這個紛繁復(fù)雜的時代相匹配的情感故事。某種意義上，小說使我們重新理解云落人的情感世界：“張楚的筆下是一群我們以為了解卻完全不了解的人群，閱讀張楚小說會使我們深刻認(rèn)識到我們對小城人民內(nèi)心生活的想象何其貧乏與隔膜。張楚筆下，這些人完全不是什么‘底層’和卑微者，他們活得良善，活得節(jié)儉，活得困窘，活得道德，也活得自我，在他那里，這些人的生活是有質(zhì)感和可信的，他在重建我們對小城生活的認(rèn)知和想象。”[12]
事實上，小說中許多人物都深具復(fù)雜性。一如天青，和他有身體關(guān)系的那些女性對他充滿了“生理性喜歡”，這個情節(jié)簡直是蕩開一筆的處理。作為年輕男性，天青從性中獲得征服者的快感，他是我們時代的年輕人，坦蕩承認(rèn)自己的征服欲，享受女人的快樂、眼淚和痛苦，從中獲得成就感。這樣的坦蕩有當(dāng)下性，也有新鮮感。當(dāng)然，在云落，這個年輕人也完成著屬于他的對愛的思考和情感的成長。在《云落》，小說家不僅寫出了人們生活的表象，也寫出了人們情感的暗部。那個暗部是灰暗的、痛苦的、讓人糾結(jié)的、肉眼無法抵達的。
讀這部小說，我多次想到張楚在《中年婦女戀愛史》后記里的話：
1997年元旦，我到街上買衣物。從商場出來時飄起了雪花，特別大，像被風(fēng)吹碎的蘆葦穗。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回頭間恍惚見到個女人，正想是誰，她已被擁擠的人流卷走。我隱約覺得，她應(yīng)該是我的一個初中女同學(xué)。聲音很像，可我真的能清晰地記起多年之前的聲音嗎？那天，穿著一雙我母親剛從軍人勞保用品商店給我買的軍勾鞋在漫天雪色中回家。那條路很長，我也走了很久。我在大雪中想起了很多女同學(xué)，有的面龐清澈忘了名字，有的記得名字卻忘了長相。在我的理解中，她們都那么美好，猶如春天里在夜風(fēng)中搖曳的蒲公英。我記得當(dāng)時有些感傷，哪天我會把她們寫進小說的，我想，這樣她們就不會丟失了。[13]
——《云落》的出版表明，張楚不僅僅將那些女同學(xué)，也將縣城里的那些難忘的人事一一鐫刻進他的小說里，他以飽蘸真誠的筆端寫下云落人的情感，也以有情的方式為云落人民立傳。
傳奇、日常與巨變
每個縣城都有它的傳聞，它的秘史，它的流言蜚語。小說家如何選擇這些故事、選擇哪些故事，代表著他對文學(xué)的理解，也代表著他對生活的理解。仔細想來，《云落》里的很多故事都有傳奇色彩，比如羅小軍命運的起起落落，比如云澤與天青的身份互換，云澤與萬櫻之間的肉體關(guān)系等等。但是，進入《云落》，我們便很難將這些人事視為離奇，作為看客，我們也許需要些傳奇來填補冗長的人生，但當(dāng)事人沒有一個甘愿來主動填補，不過是無奈，不過是無助罷了。小說里，這些事件被小說家還原為日常事件。這是理解云落的重要入口，它讓人意識到，張楚是站在云落縣城內(nèi)部和小城人民一起看世界的寫作者?！皬埑俏粡牟灰孕〕擎?zhèn)為小，也從不以那花花世界為大；不以傳奇為傳奇，也不以日常僅為日常的小說家?！盵14] 站在縣城內(nèi)部，張楚要做的是還原，還原事件的本來，他把那些已經(jīng)被演繹的、刻板化的故事拆卸，重新拼接、組裝，給予它們脈絡(luò)、骨骼、血肉。他以他的情感邏輯講述那些事何以發(fā)生，因何發(fā)生，那些人的命運何以如此，這是屬于張楚的講故事方法。
事實上，早在中篇集《七根孔雀羽毛》后記中，張楚就講述過他對于縣城故事的理解，在縣城，他總能遇到那些蜚短流長、道聽途說，縣城里的很多人物也都是駭人的偷情案、謀殺案、奸殺案、爆炸案、盜竊案、搶劫案的制造者。但是，在他看來，“在這些案件中，他們孱弱的肉身形象總是和人們口頭傳誦的虛擬形象有著質(zhì)的區(qū)別”[15]。要拂去那些被傳奇化的部分而回歸人本身的際遇，不將云落人視為傳說對象，不將他們的故事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談資。正是這樣的理解和思考方式，使小說家緊緊貼住了他所書寫的人和故事，由此，小說呈現(xiàn)了一種生活實感和文學(xué)質(zhì)感。
讀《云落》，幾乎每一位讀者都能從行文中感受到敘述人所交付的情感。這位作家以一種“一切景語皆情語”的方式表達著：我愛這個世界，我愛我的小城。這讓人想到文學(xué)史上另一位為小城深情作傳的作家蕭紅和她的《呼蘭河傳》。蕭紅的呼蘭更具自然性，當(dāng)她講述小城故事時，我們所能想起的是一個女童在后花園里奔跑，用童稚的聲音寫下一個個殘酷但又溫暖，明媚但又寒冷的故事。相比而言，張楚的云落無疑更具有社會性，每個人都生活在他們的情感之網(wǎng)中，愛與痛、相聚與離別在每個人的生活中上演，他們的故事里，深深刻著我們時代的烙印。如果說《呼蘭河傳》是有著強烈抒情風(fēng)格的作品，蕭紅寫下的是屬于她的鄉(xiāng)愁；那么《云落》則落筆于人情倫理和時代變遷，張楚所寫下的是云落的風(fēng)流圖卷。我們從中看到了這個縣城的事無巨細，看到了時代的變遷。像呼蘭一樣，云落的故事不只屬于云落，云落也是中國縣城的縮影。
云落有它許多年來的不變，但是，內(nèi)在里卻潛藏有巨變。譬如羅小軍的命運，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譬如云澤和天青的命運，有時是時代造成，有時也是命運使然。怎樣誠實地寫下我們這個時代和時代所發(fā)生的這些變化？怎樣寫出這些變化在每一個人內(nèi)心引起的激蕩？對傳統(tǒng)小說筆法的借鑒使這部作品有了歷歷在目之感。所有的變化都是以不變作底的。于是，我們看到，在云落，時代的風(fēng)浪正在刮過云落縣城的每個人。當(dāng)然，巨變并不一定是大開大合，很可能是滴水穿石。
在《云落》，巨變附著在日常的肌理，附著在每個人的皮膚、血液，附著在人們的所見、所聽、所感。人們所聞到的氣息，所體會的心悸，早已寫著情感的滄海桑田。桃花杏花李花一年年盛開，但萬櫻、羅小軍、來素蕓、蔣明芳、云澤、天青……那些人早已不再是那個人?！蠲匀说木拮儚牟皇呛鋈欢粒约毼⒌姆绞降诌_每個人的毛細血管。當(dāng)我們說日常時，我們在說巨變，當(dāng)我們說巨變時，其實也在說情感的不變。什么是《云落》的美學(xué)？精微的日常與精微的巨變以一種相輔相成的方式在這部小說里并行不悖，互相浸染。
注釋：
[1][12][14]張莉：《眾聲獨語——“70后”一代人的文學(xué)圖譜》，花城出版社2024年版，第90頁、91頁、94頁。
[2][3][4][5][6][7][8][9][10][11]張楚：《云落圖》，《收獲》長篇小說2023冬卷。
[13]張楚：《后記》，《中年婦女戀愛史》，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15]張楚：《后記》，《七根孔雀羽毛》，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