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長篇小說《深山》: “沒有什么能取代故土的位置”
《深山》,呂新著,中信出版社,2024年8月
朱華怡:呂新老師您好,距離您上一部小說出版已經(jīng)過去八年了?!渡钌健返墓适乱舶l(fā)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晉北山區(qū)。您認為《深山》和您以往的作品相比有何相承和不同?在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您有哪些新的嘗試?
呂 新:與以往的其他作品相比,實際上《深山》是距離我最近的,或者說這樣的記憶是最刻骨銘心最永世難忘的。一個人的出生地是任何其他地方都難以替代的,當然你出生的第二天甚至當天就被抱走,抱到幾百里甚至幾千里以外的另一個地方,在那里成長并長大成人,那里可能就會形成一個新的故鄉(xiāng)。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故土,主要是看對誰來說,不是你的,一定是別人的。所以不管出生在哪里,成長在哪里,一個人在一塊土地上成長,就與那塊土地有了永遠剪不斷的關(guān)系,日后再出現(xiàn)的任何地方,不管多美多么引人入勝,都無法取代最初的那個地方,首先在情感上就是這樣的。有什么東西能取代故土的位置嗎?沒有,當然沒有。一個人后來不管身處何處,最掛念的是什么地方,只能是曾經(jīng)供你長大的那片地方,沒有之一,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所以,寫這樣一個東西,往昔紛至沓來,所要花費的很多心思在于取舍什么。
朱華怡:您在《深山》的后記中說:“如果不寫下這些,他們就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您寫下這部小說是出于怎樣的初衷?為了給“匍匐在正常世界背面的人們”留下印記嗎?
呂 新:真是這樣覺得,如果不寫下這些,好多人就真的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當然一個人怎樣活不關(guān)別人的事,活成什么樣子也純粹只是他自己的事,可那是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的一種情形——互相漠視,對我來說卻正好相反。不寫下這些,我會過不去。我還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也幫不上任何人的什么忙,來世間一趟,手里只有一支微弱得一折就會斷掉的筆,夜深人靜時記下想到的曾經(jīng)看到的。巴黎越南,怒江峽谷,海島椰林,這些不需要我寫,不寫這些心里也不會有任何不適,但是那個寒冷的山區(qū)就不一樣了,這就是區(qū)別。曾經(jīng)有很多人那樣活著,說起來他們也都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都登記在冊,并非石頭迸裂出來的,也屬于幾億分之一,可很多時候?qū)嵲谶B這個世界的末梢神經(jīng)都算不上,只有當需要他們是什么的時候,他們才能是什么。一家人土撥鼠一樣地挖土、刨糞、砌墻、壘門,如果不把炕盤好,夜里就只能鋪著干草睡在地上,半夜里老鼠會出來舔鼻子、咬耳朵,把耳朵咬走一塊也沒地方說理去,能寫狀子去上訪去告它們嗎?先不說是否荒唐,就算不荒唐,就算官司打贏了也毫無意義,它們不會出一分錢。自然的天空下面還有別的天空,天天惶惶,日日期期,頭頂上面沒人管著還真不習慣,盼望趕緊再任命一個,選出一個,一切才顯得正常,人心也不再惶惶。我就是想記錄那些。
朱華怡:您在后記中寫道:現(xiàn)在看《深山》,像是一個清冷而又人聲鼎沸的夢。完稿已近兩年,能否再聊一聊您對這部作品的感受?它對于您個人的意義?
呂 新:深山里、山區(qū)里,清冷是常有的情形,當然人聲鼎沸也是常見的情景之一,尤其幾十年前的那個時候。有時站在堵塞或者干枯的河道邊,看著對面還有幾棵頑強的樹,某一個已逝的人聲鼎沸的時刻會突然來到眼前?,F(xiàn)在很多人的故土褪色、變形,往昔正在急速逝去。一百年以后出生的人,翻看一本舊照片,翻看到我們曾經(jīng)的生活,看見一個墨水瓶,會琢磨那是什么,懷疑里面裝著的很可能是喝的,也有人認為是別的,純粹一個擺設,或者里面養(yǎng)著蛐蛐,一場爭論可能就此展開;看見一個我們小時候的母親縫制的書包,很可能認為不是書包,而只是一個討飯用的布袋子;茅屋土窯門楣正中間貼有褪成白色的橫批——勤儉持家。未來的人嘴角一笑,笑過去的人活得也真可憐;看看也就又翻過去了,不可能做更深的聯(lián)想,想這歪歪斜斜的茅屋或窯洞里曾經(jīng)住過誰,是一家什么人,每天迎接日出日落的過程中遭遇過什么?他們不會想那么深那么細,我們現(xiàn)在看晚清民國時期的照片不也一樣么?看幾眼也就過去了。有的人頂多看見一個絕世美人會突然停住,兩眼發(fā)直,會耽擱一會兒,議論幾句,感慨一下。
寫完這個,完成了一些心愿,但是仍然不夠,因為我想記錄下所有的一切。
朱華怡:媒體在介紹您時,一般稱您為“中國先鋒文學代表作家”。您如何評價《深山》小說中的先鋒性?以及,您認為先鋒文學的語境在今天是否依然有效?是否能說《深山》是您從“先鋒文學”向“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轉(zhuǎn)型之作?
呂 新:大概沒有人喜歡一潭死水,不過也難說。正常的情況應該是探索永無止境,創(chuàng)造永無止境?!渡钌健穼懙氖俏沂煜さ脑?jīng)目睹過的生活,所以常常會有紛至沓來蜂擁而至的時候,其他的主義或者轉(zhuǎn)變一類的從來沒有想過。
朱華怡:杜林這個人物很特別,當村里其他人“站著,蹲著,臉朝下趴著,彎曲著,蜷縮著”時,只有杜林“坐在桌子前”,并思索著“桌子上的布”。您似乎通過杜林的視角,夾雜了許多對村莊風土人情的看法,也在借杜林之筆呼喚故土。杜林這個角色中,是否有您自己的成分?
呂 新:我沒有過過杜林那樣的生活,也沒有他那種經(jīng)歷,但是我熟悉杜林這樣的人。從南到北,有很多杜林這樣的人,尤其在一些偏遠之地,這樣的人的存在,有時像一扇窗戶,給一個封閉的地方吹入外來的空氣,有時又如同一面殘破的旗幟,插在當?shù)氐淖罡咛?,使那個地方具有了一定的高度,如果沒有“杜林”這個精神制高點,很多人事,甚至整個村子仍然是匍匐甚至陷落的一片洼地。小說里的另一個人物王保保也是一個和杜林一樣的人,所以他們能成為朋友、戰(zhàn)友,互相取暖、支持。我說的是好的、理想的方面,現(xiàn)實中更多的時候,無論南北,杜林這樣的人都是一個被斜視的形象,甚至成為別人的笑談,身上既有卑微的一面,更有悲壯的一面,當然也有正常的一面,只是別人看不見,也沒興趣看,尤其在一切都急速發(fā)展的今天。過去年代里還好一些,無論多么偏遠的鄉(xiāng)村都有喜歡讀書的人,一本書很多人互相借閱、傳看,其中有年輕人,更有中老年,這一部分人是大致能夠理解杜林這樣的人的。為什么?因為閱讀。同樣,印象中,這一部分人是不大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不堪的事情來的,他們是整個山區(qū)最自律又相對最公允、最明事理的,說是深山里的黃金也可以,原因或功勞同樣與閱讀分不開,當然更重要的還是他們自身,他們作為人的材料或質(zhì)地、品質(zhì)與秉性。
朱華怡:小說中還刻畫了其他很多小人物,如耗子、五燈、富貴、谷正樓、“她”,等等。您通過多線并進、“散點透視”、先散后聚的方式來呈現(xiàn)他們的命運。為何選擇這樣的敘事手法?您認為這一手法對塑造人物有何助益?
呂 新:確實沒想過使用什么手法,更沒有過專門的意識,只是虛實相間地表現(xiàn)他們,呈現(xiàn)他們的日常,用他們的眼睛看世界。耗子、五燈,他們的年齡差不多就是我當年的年齡。
朱華怡: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只登場一次的人物,甚至無名之人,他們確確實實站在那里,有自己的小故事,但似乎又對小說主體不構(gòu)成影響。您在小說中設置這么多無名之人的用意是什么?
呂 新:真正的現(xiàn)實不就是那樣的嗎?有多少面目清晰或模糊的人長期地遍布、穿插在我們的生活里,熟悉的、陌生的,有名有姓的、有姓無名的,側(cè)身的、斑駁的,完全影子化的。無數(shù)年,有無數(shù)這樣的人,每天甚至每時每刻都會或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或清晰或模糊地、或輕或重地從我們的日常中以及思維記憶中一閃而過,大多數(shù)的就那樣過去了,只有當需要誰的時候,我們才會把他叫住,拎起來、拿出來,擦凈、晾干,就像從時間的長河里撈起一條魚,在歲月的大道或小路上等待一個人一樣。
朱華怡:小說每章節(jié)除正文部分和杜林筆記外,都會插入一段不帶引號的畫外音,有時像村民在對話,有時像某個人的自言自語;有時是孩童視角,有時又仿佛是年長的還鄉(xiāng)者。這一形式提供了非常有趣的視角。您是如何想到這種表現(xiàn)方式的?您期待它呈現(xiàn)怎樣的效果?
呂 新:你的感覺是對的,我正是那么想的,世界不僅是立體的,更是多維的,一家人在吃飯的時候,別人在干什么的都有,我們能看見的只是眼前最小的那么一點,只能看見自己身邊的人端著碗、拿著筷子,別的就看不見了。不用更遠,距離你一兩米的鄰居在干什么,你也不知道。就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無數(shù)的事實正在發(fā)生、進行,我想表現(xiàn)或傳達的正是那樣一種情形或效果。同一時刻,你在睡覺,有人卻正在山下回憶往事,還有人正在外出回來的路上,有人心如死灰、一蹶不振,更有人目光炯炯,正在幻想或憧憬著什么。千人千面,萬頭攢動。這還并沒有包括那些遠遠超出我們現(xiàn)有認知的東西,我們看不見也完全感知不到的卻又極可能存在的東西。我盡力挑選那些最樸實、最人間的東西,避免在這一條線索上滑到一條神乎其神的路上去,我也不喜歡怪力亂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