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沉入——紀念民警李燮
1
深夜網(wǎng)絡傳開，我只當一位警察公務中不幸殉職了。和平年代警察隊伍獻出生命最多，當時心里只是很惋惜，惋惜之余也沒想太多，更沒想要寫點什么。
隨著現(xiàn)場視頻流出，前因后果陳述，曾經(jīng)的過往呈現(xiàn)，家人失去至親后的悲涼，像把尖錐，一下又一下，叮叮當當向著頭骨鑿來，我日益感知疼痛。這個夜晚與你犧牲時相仿的點，我的手就禁不住在鍵盤上敲下文字。
2
十五天前這個時段，你從家鄉(xiāng)母親河澄江的岸邊躍下，奮力劃水，拼盡最后一把勁，將落水者推往救命繩和向生堤。而你，卻緩緩沉入水里。
是緩緩的。雖然耗盡力氣的身體很重，濕水的警服很重，肩上擔負的很重，你下沉速度卻極其緩慢?？粗曨l，我無法相信世界上還有如此緩慢的下沉。
回看千百遍我才終于明白，你有太多不舍。你不舍并肩奮斗的戰(zhàn)友，不舍片區(qū)內(nèi)需要服務的市民。你不舍幸福美滿的日子，不舍年邁父母和嬌妻，更不舍得怎么愛也愛不夠，才短暫陪伴四個春秋的龍鳳胎幼兒。
可你還是沉下去了，輕輕貼上鋪滿柔軟水草的河床，歸于這條盛開海菜花的河流，歸于這片生養(yǎng)了你三十九個春秋的土地。
這時候大多數(shù)人已在夢里，也有人為生計忙碌，有人享受夜生活，有人在水邊焚急著要扭轉時針，祈求你又突然甩開雙臂，劈波斬浪向他們靠近，走上重生的岸。也有一些人和事，在夜幕下無從描述地活動，發(fā)生。
不管活著的人在干嘛，他們還活在世上。而你，失去戀戀不舍的親友和全世界，親友和世界也失去了你。
3
人們在你縱身一躍的岸邊擺滿鮮花，寫字條，默默流淚對著澄江哀思。他們尋到家里，向你的親人表達安慰。
我不敢。
曾經(jīng)有許多次我那么地想加入他們，卻邁不開腳。不僅僅怯于言辭，更因為在大痛大悲前，我從來提不起勇氣。害怕的背后，是我天生的懦弱。我只能一遍一遍回看視頻，聽別人傾訴，緘默不語，恍若游離。
4
再不來就沒機會了。
我裹在悲傷潮流里，鞠躬，默哀，最后聽一次你生平介紹。雖然我早已經(jīng)稔熟在胸，聽來依舊字字敲骨錐心。
我沒讓淚水出來，那樣會影響我凝視你，雖然我已經(jīng)凝視你無數(shù)次。
國字臉上，烏青的須根怎么也藏不住，倘若任它生長，你就長成古代的美髯公。還沒褪完的嬰兒肥，讓你的英氣里帶著一點稚氣，帥氣間揉著和氣。
在你眼里有警察的威武，有這片水土養(yǎng)成的正氣深潛，更有看著一方平安時那份悄然的知足與欣慰。
凝望你，我心生慚愧。有那么一刻我突然不敢直視你。麻木是對你，對所有英雄壯舉的大不敬，或侮辱。
5
這段日子我一次次問自己，不，之前我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追問過，假如碰上同樣的危急關頭，我會挺身而出么？
每當這個問號冒出，我都會告訴自己，肯定是想的。想去救人，去制止惡行，去維護弱者。想是真的，但根本在于，我能做到不？
如果時光倒回二三十年，也許碰上時我真能做到。這是假設。可人生沒有假設，現(xiàn)實才算數(shù)?，F(xiàn)實中如果我碰上，能做到么？我不敢肯定。更坦承點說，我大概率做不到。不是嗎，風霜搓白了鬢發(fā)，沙塵削去棱角，一副皮囊早讓歲月掏個半空。我已非我。和你同樣生長于家鄉(xiāng)大瑤山，而后還在同個隊伍里，差距大矣。
退一萬步講，那晚我真躍入水中，盡過一番心力，當身上僅?？晒┮蝗舜婊畹挠嗔?，在生死關頭，自己還能把向生的繩子推給別人么？不敢肯定，真的不敢。
而你，用行動表達了一切。你不是盡心力，你從來都是奔著干成而去的。你總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重，包括生命。
我不知道每次面臨生死抉擇，你有沒有想過要選擇。肯定有的，因為你也是人，一個普通的人，人之子，人之夫，人之父。我還確切知道，你每次的答案都一樣。這是你與生俱來的稟性，原發(fā)的思維。
你不是一般人，從三十九年前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開始。
6
他們反復問家人有什么困難，每次都回答沒有，你是國家的人，由國家安排。聽著這句話，再看看你家的情形，叫人心酸到融化。
四歲的雙胞胎兒女至今不知道你走了，也不知道你從網(wǎng)上買給他們的禮物還在辦公室抽屜里。也許你打算第二天拿給他們，也許你想當晚執(zhí)勤后，回家悄悄放在枕頭邊，給他們睜開眼后有驚喜，開啟全家人幸福的一天。
誰都不知道一雙兒女長大后愿不愿意從警。你妻子說，我會教育他們朝這個方向努力，把他們父親的警號封存吧，等他們長大。講這話時，她是那么安靜，安靜得令人懷疑眼前的真實。
前兩天網(wǎng)上說海南三亞有個女孩，她大學畢業(yè)加入警隊，把父親封存了二十三年的警徽掛上自己胸前。我想，會的，你閃閃發(fā)光的警號，有一天也會掛上兒子或者女兒的胸前。那一天，兒子帥氣里帶著稚氣，如你再現(xiàn)；女兒英姿颯爽，叫你安息長眠。
我之所以這么篤定，緣于你父母和妻子都在三尺講臺上教書育人。這樣的家庭陶冶成就了你，也將成就不平凡的兒女。
你躍入水中用生命救人時，世界上那么多人還活著，做他們想做該做的事。歲月靜好，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在負重，而你這樣的負重必將傳棒接力，生生不息。
7
你的姓名有個燮字，我第一眼看見時，會大致讀音，卻不知其義，想當然它寓意火熱，果斷，言之爍金，踏鐵留印。哪料網(wǎng)上查來，是協(xié)和，諧和或調(diào)和。
我尋思著，你威武之身卻起這么個名字，足見父母當初心愿。再聯(lián)想你生前為人處世，便體會到你內(nèi)心里并不想威武懾人，而樂于祥和寧人。相由心生，你美髯公的英氣帥氣里，便帶了稚氣與和氣。對著呢，一如真正的軍人不會盼著有仗可打，警察并不想天天去抓壞人，他們都祈愿天下太平，想萬家燈火溫馨，天涯海角寧靜。古人說了，天下無賊人間無恙，利劍銹于鞘中，馬放南山老去，是捕快心目中，人間原本的模樣，是其莫大的榮耀。
8
凌晨，寂靜的公寓樓只有我一個人在，只一盞臺燈亮。白露隱約的涼意，透過紗窗吹進來。
今夜，整棟樓里除了對家鄉(xiāng)烈士的哀思，我也有更多反省。這樣使我活明白。
田野空曠，山影清幽。我打開窗戶向后久久眺望，恍然間，你在山巔站立成一面千仞鏡，照清我內(nèi)心低微，照云霄如帷。
本來今天你可以接過妻子的花束，抱著一雙兒女吹蠟燭，但一切都已經(jīng)化成兩行淚，可我還是要道一聲，李燮兄弟，生日快樂！
2024.9.7 于宜州會仙山下
（后記: 2024年8月23日晚，廣西都安瑤族自治縣安陽派出所民警李燮為搶救落水女孩，獻出年僅39歲的年輕生命，被評定為烈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