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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隨筆·祥夫說 《都市》2024年第8期|王祥夫:隨筆四章
來源:《都市》2024年第8期 | 王祥夫  2024年09月18日08:32

門對青山

那年去天姥山,朋友俞氏的家就在山里。那次去還看到了他的老母親,看了他家周圍的山屋,之所以叫"山屋”,那可真是山里的屋。及至走到一戶人家,門半掩著,門上過年時貼的對聯(lián)還紅紅的如初,但只有一側(cè)的聯(lián),另一側(cè)的想必早就被山風(fēng)吹了去,只這一側(cè)的聯(lián)便讓人覺得大好:門對青山格外嬌。從里邊輕輕拉開這兩扇門,對面可不就是堆藍無際的青山!這既是寫實,也是生活化了的詩意。何止對面,俞氏家周遭都是青山,且多竹,風(fēng)吹竹動,真是爽然,都說松風(fēng)爽然,而竹林卻更多了一些顏色,只覺是無際的綠,那風(fēng),自也是綠。這并不是瘋言瘋語,天姥山多好竹,風(fēng)起時滿山竹林搖動,一時有多少綠。那次去,吃到了無比鮮美的竹筍,現(xiàn)從山上竹林里掘得,當(dāng)下便以臘肉炒之,真是鮮美。

前不久買到了一本舊書,是專門講文字,說到“仙”字,竟偏說這“仙”字是個會意字,想一想也對,人住在鬧市,紅塵滾滾的是很難成仙的,修仙必須到山里方可。一時想起那些在終南山修道的人,在松下終日打坐或夜半起來仰對明月呼吸明月之月華,真是令人向往之至。但住在山里的人并不都是修道之人,在山里居住的更多是山民,種幾畝山里的薄田,平時上山采些比如胡枝子、山茱萸、劉寄奴、王不留行之類的草藥,雖賣不了多少錢,但其行止,也皆可與仙人相比。但近幾年一些地方的新農(nóng)村改造要山民們拆了別有風(fēng)致的老房子,搬到水泥空心磚的新房子里去住,而且那些雖舊卻好的房子卻被推倒,真是匪夷所思,雖然還是門對青山,卻已了無意趣。

一早起來便查“仙”字的繁體字,是為了給朋友寫一幅他想要的對聯(lián),想不到就想到了當(dāng)年去天姥山的這些舊事。還想說說什么,一時卻沒了興致,許多的人總認為舊的就是不好的,而我卻以為舊的事物皆是千百年經(jīng)行過來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結(jié)果,真正是文化中的事,而現(xiàn)在的一些事卻往往讓人無法解釋,也懶得去解釋,這就不由得讓人想到一副聯(lián)語:“何事大雅,唯山間明月清風(fēng);人生小樂,且窗下飲茶讀書?!泵髟虑屣L(fēng)加上飲茶讀書,真是好,忽然就又想到了馬斯克最近說的一句話:“我不研究長壽,人不該活得太久?!瘪R斯克的這句話是對人們的一個棒喝,我十分贊成,人何必活那么久?仔細想想,所以也不必去修仙,只要早上起來,輕輕拉開那兩扇門,悠然而不經(jīng)意地看到青山便好。

我的田園生活

很小就喜歡陶淵明先生,他的田園詩與他對田園生活孜孜不倦的向往,還有他那大大有名的《桃花源記》和《五柳先生傳》都是我極其喜歡的。但人們有一句話說得很好,那就是人總是缺什么才喜歡不停地說什么,所以說陶淵明先生也許因為沒種過地才向往田園,如果讓他像老農(nóng)一樣天天去種地,也許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田園生活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從古到今,諸多的美好其實都存在于想象之中,是越想越好。如果真的要他去付諸實踐倒未必好了。不過,一個人在現(xiàn)世能安安靜靜地待在那里耽于想象,也真算是一種大福。

向往田園生活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想象卻是另一回事。就說我自己,我的田園生活就只局限在陽臺上。我家朝南的那個陽臺很大,那年我還請東浣的誰堂刻了一方閑章“陽臺農(nóng)民”,直到現(xiàn)在,有時候我還會把它鈐印在畫上。許多年了,從春到冬,我總是會在陽臺上種不少東西,從各種的花草到各種的蔬菜,還種過竹子和梅花,但結(jié)果都不佳。如果要種麥子和谷黍,我想可能也不大行。我也想過種玉米和高粱,但到了該下種的時候,卻苦于一時找不到種子。今年卻忽然種起馬鈴薯來了,原因是去年吃剩下的馬鈴薯忽然長出了不少芽子,我想它既不能吃,何不把它種在往年種各種花卉和蔬果、既深且大的盆子里。為了這件事,我還問了不少朋友,他們都無一例外地馬上笑起來,因為他們從沒有聽過有人在陽臺上種馬鈴薯。有一個朋友還為此撰了個上聯(lián):“山藥蛋派作家陽臺大種山藥蛋”,而至今,下聯(lián)尚沒有人能夠?qū)Φ贸觯蚁胂侣?lián)再笨拙也不好對出“荷花淀派作家案頭養(yǎng)荷花”之類的句子。所以說簡單的上聯(lián)往往讓人對不出下聯(lián),“續(xù)對”總是難于“出對”是有道理的。提問容易,答問卻往往讓人發(fā)愁,所以倒讓人在心里很能體會到外交部發(fā)言人所要應(yīng)對的那種別樣的考驗。

再說今年陽臺上的馬鈴薯。種下去之后我就一直沒有去看過,因為今年天氣轉(zhuǎn)暖之后就一直在忙,去了兩次蘇杭,其間除了看梅花也只是喝了不少白酒,而那天忽然想到要上陽臺上看看我的馬鈴薯,讓人想不到的是,它們居然都已經(jīng)從盆子里長了出來,而且還開了花,而同時也長出不少雜草,比如去年撒落在盆子里的草茉莉和牽?;ㄒ查L了出來。鄙人不免做一回陽臺農(nóng)民,把馬鈴薯盆子里的雜草和草茉莉、牽?;ńy(tǒng)統(tǒng)拔掉,并且向盆中澆水。一邊給馬鈴薯澆水,一邊忽然就想起了老舍寫的那篇關(guān)于種花的文章,想什么時候應(yīng)該再找出來讀讀。

山西北部的小城大同,到了夏天照例也是熱,而今年就更熱,早早就突破了三十五攝氏度的紀錄。而與此同時,有的地方卻在下雪、下奇大的冰雹,雞蛋樣大的冰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算是稀奇,居然有枕頭樣大的異形冰雹從天而落。我想這情形古今中外能夠遇到的不會有多少人,一則奇熱,一則奇寒,但奇熱還沒有達到周作人先生在他的隨筆《氣候的轉(zhuǎn)變》里所說的那種“有一年北京奇熱,店門口所掛錫盒融化墜地”的程度。這簡直是奇聞,不過奇聞在我們今天幾乎天天都有,所有的奇似乎都不再算得上奇,而從天上掉下來枕頭樣大的異形冰雹還是太嚇人。所以想著今年一是少出門,二是沒事在家里待著讀讀書,三是做好我的陽臺農(nóng)民,看看到了秋天陽臺大盆子里的馬鈴薯能結(jié)多少或能結(jié)多大。這幾天鄙人還在考慮要給馬鈴薯施些什么肥,想到這一點,我忽然忍不住想笑,因為我的那方“陽臺農(nóng)民”的閑章,被我的一位畫友仿照,居然也刻了一方,只改了一個字——“陽臺花民”,而且他也在他的陽臺上種花。為了給花施肥,他真是煞費苦心,而且能夠身體力行。他的方法是找來了一個很大的木桶,放在陽臺的角落,天天自己把屎尿拉在里邊,讓它們自然發(fā)酵,據(jù)他說,他的陽臺上現(xiàn)在是沒有蜜蜂,只有成群的蒼蠅。

關(guān)于這一點,鄙人是學(xué)不來的,雖然現(xiàn)在找一個很大的木制糞桶并不算是什么難事。

豆花和豆花魚

五月里到重慶的大渡口,想不到已是很熱,穿了短褲出來進去還是汗出不止。感覺已是盛夏,而其時才剛剛是仲春。大渡口想必曾經(jīng)是有過一個很大的渡口。就像我們平日打聽地方,問起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比如那地方長著五棵松,就會問:五棵松在什么地方?對方想起來了,指指畫畫告訴問他的人,熱心腸的還會帶著問路者再走一段,再指指畫畫,叮囑小心走錯啊,往南走再往西然后再往東,古道熱腸,殷殷切切。而大渡口名字的來由,據(jù)說就是緣于古義渡。那原是一個極老的渡口,年代可以上溯到宋代或更遠,而大渡口的歷史則是從石器時代開始,歷戰(zhàn)國至秦漢,經(jīng)唐宋到明清,近代以來,大渡口又因重鋼而興,因工業(yè)而盛,創(chuàng)造了抗戰(zhàn)時期和解放后中國重工業(yè)建設(shè)的一段說不盡的爍爍輝煌。

因為我來大渡口已經(jīng)是第二次,除了重溫歷史,更想一飽口腹,想再次好好品嘗一下五花八門、變化無窮、鮮美可口的大渡口豆花。豆花在北方叫老豆腐或豆腐腦,沒有叫豆花的,而為什么叫老豆腐也真是不可解,明明是很嫩的豆腐腦而偏偏要叫它老豆腐,什么意思?誰解其意?至今讓人也說不清。吃豆腐腦在北方離不開四種東西,一是天津冬菜,二是小蝦米,三是紫菜,四是香菜。而到了重慶大渡口,豆花卻幾乎和什么都能搭配得來。首先是“豆花面”。我一到大渡口,朋友就問過去吃過豆花面沒有,我想象不來豆花和面條怎么能放在一起,及至服務(wù)員把一碗豆花面端上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北方人。北方人喜歡吃面食,但北方的面食卻總是沒有南方面食有更多的想象和更大膽的作為。比如普通的“豬腳面”和“豬肝面”,也只能在南方吃到,包括這“豆花面”也是南方人的吃法。碗里滿滿的炸醬和豆花,面條一時倒成了配角。豆花面是味厚而好吃,但一碗面吃到最后,你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吃面還是在吃豆花,是兼而有之的那種讓人難忘的厚味。而到了大渡口,除了豆花面,義渡古鎮(zhèn)的豆花魚更是鮮美到令人咂舌。予以為只此豆花魚可以去申請美食的非遺。吃魚,怎么吃,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在以自己的做法吃著各種的魚,而能把魚肉的鮮美和入口的嫩滑結(jié)合得如此美妙,也許只有大渡口義渡的豆花魚才能做到。據(jù)說此美味先是從船幫菜里發(fā)展出來的。船幫菜和船菜,江河湖海處到處皆有,而能在鮮美嫩滑可口方面趕得上大渡口義渡古鎮(zhèn)的豆花魚的,可以說幾乎沒有。吃大渡口義渡的豆花魚,老板總喜歡說:魚是剛從江邊收回來的,豆花是剛剛點好的。其實不必做如此說,一碗豆花魚端上來,幾乎人人都會剎那間做了其美味的俘虜。兩個字:鮮美。再多加一個字:太鮮美!只此一味豆花魚,便會讓人牢牢記住大渡口的義渡。豆花魚在四川很多地方都有,但我以為首選應(yīng)該是大渡口義渡的豆花魚。美食和藝術(shù)有時候是相通的,是只可意會不可言說。說來也好笑,我是憑著豆花魚記住了義渡的。廣闊的水域到處都有,水邊的船菜也到處都有,但鮮美一如義渡的豆花魚別處沒有。來大渡口的義渡,不吃豆花魚算是你白來。

可以說,豆花是民間極普通的飲食小品,但到了大渡口這里,卻做到了遠近聞名和無處不在的程度,確實少見。船幫菜系的豆花魚可以說是美不勝收,而大街小巷的那些蘸水豆花卻更加質(zhì)樸可愛。你隨便找一個小店,隨便要一碗蘸水豆花,豆花最好不要那種太細嫩的,要那種質(zhì)地看上去像是比較粗糙、顏色也微微發(fā)黃的,用粗瓷大碗端上來,配以一碟蘸料,那味道真是令人叫絕。與北方的老豆腐截然不一樣的是,北方的老豆腐配的是澆頭,把老豆腐先盛到碗里,再把鹵澆在上邊;而大渡口的蘸料豆花,卻是把豆花蘸著料吃。雖然吃起來各有特點,但大渡口的蘸料豆花可以供你更自由地實現(xiàn)自己的口味偏好,可以再辣一點,或再麻一點,或者干脆是只要一碟好醬油、只蘸著醬油吃;而澆鹵的豆腐腦便不會有這種可能,所以我更喜歡大渡口的蘸料豆花。我還喜歡白吃豆花,什么都不蘸,嘴里全都是豆花的原汁原味,是另一種與眾不同的享受。

說到豆花,四川和貴州以及北方的許多地方都有,本不是什么少見而稀罕東西,但大渡口的豆花真是做到了花樣翻新、口味多變、美不勝收。如果你來大渡口卻不品嘗一下這里鮮美而家常的豆花,你也算是白來。吃過口味多樣的大渡口豆花,再回到北方吃老豆腐,忽然才讓人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化腐朽為神奇。大渡口的豆花好,就好在人們熱愛生活和善于生活的精神上,這精神于吃豆花上可略見一斑。

哈密瓜帖

早上起來一邊喝茶,一邊吃點心,一邊翻看大厚本的明清筆記小說,忽然就看到明清俚曲里有“哈密瓜、巴旦杏”之句,覺得這實在是天然好對——這可以叫作對嗎?你說說怎么就不是對?就像是我廣西的兩位好朋友,他們的名字放在一起不但妙趣橫生,也對得極佳,這二位就是黃土路和朱山坡,黃土路對朱山坡,一紅一黃,好得不能再好。

因為看明清筆記小說而想到哈密瓜,依次又想到巴旦杏。此二物現(xiàn)在均還沒有上市,不免讓人舌下生津。哈密瓜的好,是只要一切開就有一種清甜之氣撲面而來。瓜這種東西都很怪,比如西瓜,切開的時候也是一種涼意撲面而來,好像沒有人研究過大熱天的時候為什么瓜里邊的溫度總是要比環(huán)境的溫度低,為什么?誰能說得上來。

好的西瓜,切的時候會隨著西瓜刀的侵入“嘭”的一聲裂開,這必定是好瓜,如果費老大的力氣才能被劈開的瓜,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瓜。而那種會“嘭”的一聲裂開的瓜,美中不足的是不能被切得一牙一牙的整齊好看。而切這種瓜的秘訣是,先用一根筷子在瓜屁股那里捅一下,捅進去,抽出來,再捅,再抽出來,瓜農(nóng)們叫作給瓜放氣,這樣一來,再切的時候瓜就不會“嘭”的一聲四分五裂。

鄙人所居住的那個小城,到了夏天,人們喜歡打瓜。打瓜是娛樂性的小賭,也就是隔著瓜皮說出瓜里邊是紅瓜瓤還是黃瓜瓤,說對者贏,可以白吃一顆瓜,由輸者出錢。而哈密瓜則不能用來打瓜,因為哈密瓜的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灰色的瓜皮,淺黃色的瓜瓤,瓜皮上一律有宋瓷樣的細密的冰裂紋開片。而若細分,哈密瓜的甜與西瓜的甜還是小有區(qū)別,哈密瓜的甜是甜到膩,而西瓜的甜則是清甜。西瓜的吃法也就是個吃,切成一牙一牙人手一塊,或者是來一顆瓜,一分為二每人捧半個用小勺一勺一勺挖上吃。而哈密瓜的吃法就要多一些,鄙人小時候喜歡吃的那種哈密瓜干兒現(xiàn)在像是已經(jīng)見不到了,一條一條的,放在上衣口袋里,隨時摸出一條放在嘴里就那么吃起來,而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見不到這種哈密瓜的制品。而西瓜是向來不能做成這種小吃的,西瓜皮可以做成糖冬瓜條一樣的東西,但苦于沒人肯去做。糖冬瓜條與哈密瓜干兒相比,糖冬瓜條就沒什么嚼頭,拿來做小吃也沒什么意趣。

哈密瓜地道的吃法其實還在新疆。趕路的人——當(dāng)然是新疆的趕路之人,常常買幾顆哈密瓜和幾個馕放在身邊,到吃的時候先把哈密瓜切開,然后把掰成一片一片的馕插到哈密瓜里。比如正趕著小毛驢車在趕路,那就繼續(xù)走,就讓掰成片的馕在瓜里插著——不能插進去就拿出來吃,須稍等片刻,讓馕吸滿了哈密瓜的汁水才好吃。鄙人曾用西瓜試過這種吃法,把撕成片的馕插進西瓜,過一會再拿出來吃,但味道要比插進哈密瓜里的馕差遠了,太水,不怎么好吃。

把撕成片的馕插進哈密瓜里,稍等片刻拿出來再吃,是真好吃,這便也算是一頓飯,是窮人的飯,趕路之人的飯。今年我想吃一回這樣的哈密瓜插馕。鄙人住的西邊有一家賣馕的新疆人,天天都有新烤的馕,但哈密瓜現(xiàn)在還沒有,再加上我也不怎么懂哈密瓜,是真不懂。這真是吃東西也得學(xué)。人總不能像豬,什么都要吃,沒頭沒腦亂吃一氣而不長記性,吃相又難看,招人討厭。

哈密瓜是幾月才下來呢?西瓜和香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市了,但獨不見哈密瓜。

【作者簡介:王祥夫,以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作品見于《當(dāng)代》《十月》《人民文學(xué)》《收獲》《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山西文學(xué)》《黃河》《新華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學(xué)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隨筆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