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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海燕:東城筆記
來源:《青海湖》2024年第9期 | 王海燕  2024年09月19日08:27

王海燕,青海省海東市互助縣人,海東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現(xiàn)居西寧。詩文散見于諸報章雜志,或收入專輯。著有《土陶記》《湟柳集》。

窗外風景

寓居東城,已荏苒十數(shù)個春秋,算是半個城里人了??缮碓趲资畬痈邩?,而夢常常在百里外湟北老家低矮的屋檐下,聽雞鳴狗吠,看懸在山頂上、老墻上或柳枝上的月亮和星星,追著山坳里忽隱忽現(xiàn)的幾朵燈暈,飄浮在深沉的夜色里,像螢火蟲……醒來,有時看見一綹被燈光霓影熏染的煙云擦著窗戶飄過,才知道自己懸置在半空中。

東城,在這座邊城大十字以東,湟水依北山繞城出小峽而去。不比城西之繁華,也不比城南之開闊,東城往東地掌越收越緊,被小峽掐住脖子為止。但東城是老城,有自己的底蘊和氣質(zhì)。

人們心目中的老火車站在這里,當然現(xiàn)在翻新了,聽不見喘著氣吼著進站的火車了,大都是夕發(fā)朝至的動車,方便,快捷,很少旅途的漫長和勞頓,但也少了晃晃悠悠靠在車廂連接處抽煙觀景或者躺在硬臥上做夢的享受。出行,總叫人想起木心先生的那句詩:過去慢,一輩子只夠愛一個人……

還有一座建筑叫西寧大廈,五六層高,建于上世紀60年代初,一度在這座城市獨領風騷,上了年歲的人都知道當年它的名號有多響亮?,F(xiàn)在人們知道那里開了一家叫八角宮的餐館,人氣很旺。但這幢樓房如一位滄桑老人在高樓大廈間深陷記憶之中,被湮沒了。好在,還堅持活著。

在家里窩著,有時看看書,寫寫字。閑坐著,常常從朝北開著的一扇窗戶往外瞭上幾眼,目光先是被重重高樓擋回來,尤其是不遠處的亞朵酒店,蹲踞在那里,高高在上,它總是強行闖入你的視野,避不過。越過樓頂,遠處是半截子北山,土樓觀就在那里。山腰里,經(jīng)億萬年風蝕雨剝,巖石裸露,筋骨呈赤褐色,層層疊疊,上尖下方,仿佛一座座哥特式古城堡,破崖而出,矗立在那里,默視腳下這座不斷膨脹的城市。在高樓包圍之中,尚存一片片待開發(fā)的民居,蜷著身子,抱成一團,抵御著或等待著什么。

有時出門散步,總想到那些老民居的深巷里去轉(zhuǎn)轉(zhuǎn),也不知道去尋找些什么。穿梭在曲里拐彎的窄巷,一些幽深的門廊里,忽而走出過去的光影,一只可憐巴巴的警惕的小狗,一位佝僂的目光黯淡的老人或抱著小兒的臉上寫滿希望的年輕婦人,或一縷煮羊肉的膻香和烙饃饃的麥香,甚至幾只熟悉的蒼蠅,在你眼前嗡嗡繞著圈兒飛過。這些小巷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是城市殘留的夢,是時光遺落的碎片。

也許過不了多久,它只能活在住進高樓的人們的夢中。

午后雞叫

喔喔——喔!又似,哥哥——喲!真真切切,是一只公雞在叫。接著,喔喔——喔!是鄰近一只順聲應和。喔喔——喔!是另一只也遙相呼應。此起彼伏,這些可能來自鄉(xiāng)村的公雞在東城一隅上演了一場多聲部合唱。

這是一個春日午后,一向疲軟無力的陽光恢復了一些勁道,拍在臉上有些微燙,拍在背上有些熱乎,在年輕女子的裙裾上跳躍閃耀,這就是春天輕盈明快、騷動不安的旋律了。

我正在一個叫康西花鳥蟲魚的集市上溜達,百無聊賴。集市挨近湟水右岸,在鬧市邊緣,在午后的陽光里喋喋不休,講述著這座城市里關于人與自然的瑣碎而又不可缺席的故事。我是因為家里養(yǎng)了幾條小魚,才偶爾光顧這里的。也是緣分,不然,我可能永遠不知道有這么個去處,藏在鬧市一角。

那一聲聲公雞熟悉的啼鳴,就在這一刻叫醒了我的一只耳朵。我急忙循聲搜尋它們的蹤影。就在那里,那靠西亂糟糟的賣寵物的地方。低矮窄狹的一溜簡易棚屋,屋里屋外擺滿了大大小小、形色各異的筐子、籠子、盆子,還有各類紙盒子、木箱子……各色人等或蹲或立,流連忘返,有看稀奇的,有討價還價的,有學舌的鸚鵡,有睡懶覺的貓咪,有抓著一只倉鼠愛不釋手的小姑娘,有摸著一只小狗耳朵大人拽不走的男孩子,買烏龜?shù)目赡芟矚g踏實安靜、喜歡慢,買信鴿的喜歡天空和飛翔、喜歡幻想……

眼前的一只公雞,又叫醒了我的另一只耳朵。一看,是活躍在畫家們畫里的那種,高傲,氣派,威風,靈性。它引吭高歌的姿勢,那火紅欲燃的冠冕,氣宇軒昂的英雄氣概,精神抖擻的黑白相間的翎羽,緊握木欄的烏青銳利的雙爪,那氣勢,不把天叫黑,就把天叫亮……

午后雞叫,叫醒的不止是我的耳朵,它叫醒了另一個世界,叫醒了一個在雞鳴聲中一次次醒來、一天天長大的孩子。

寂寥的山村里,冬日的夜晚又深又長,扣在巨大的黑鍋底下,砂眼里漏出的星光像閃耀的冰晶,落在夢里,冰涼浸心。在朦朧的夢中聽到公雞一聲啼鳴,然后是近鄰遠村的公雞前呼后應,近一聲遠一聲,長一聲短一聲,亮一聲啞一聲,好像是神或自然吹響黎明的號角。東方達坂山頂?shù)囊股珴u漸褪去,暗青的天幕敷上一層薄薄的胭脂。村莊從黑夜里浮了出來,露出了大致輪廓。

少年的我一直覺得,天,就是公雞叫亮的,尤其是漫長的冬夜。一粒如豆的煤油燈盞撐開一圈昏黃的燈暈,恍恍惚惚。山道上有人夜行,就會看到一方紙窗醒著。燈影里,夏秋季節(jié)留在屋墻上的漏痕仿佛《聊齋志異》里的壁畫在眼前浮出。一位發(fā)髻高綰、裙裾飄揚的女子蓮步輕移,款款而來,一些漏痕暈染作云彩;一只狐貍就蹲在窗邊,一處剝落的泥皮勾勒出眼睛、嘴巴和鼻子,活靈活現(xiàn),好像就要破窗而出。一些樹木花草,小溪流,蝴蝶,兔子,蝙蝠,月亮,一棵樹上居然蹲著一只貓頭鷹,一只眼醒著,一只眼睡著,醒著的一只瞪著我,睡著的一只做著我的夢……枕頭下,壓著一本沒頭沒尾的《聊齋志異》,今夜讀過的故事里,《壁畫》最令我驚奇駭嘆,心神不安,不可終夜——

江西孟龍?zhí)杜c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掛褡其中。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殿中塑志公像,兩壁畫繪精妙,人物如生。東壁畫散花天女,內(nèi)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思;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已到壁上……

煤油燈終于耗盡了最后一點油,噼啪——一個燈花爆裂,滅了。窗子睡著了。夢里一聲聲雞鳴,像凌厲的刀子把厚重的夜幕劃開一道道口子,眾鬼遁去,陰極陽生,東方既白。村莊若一座座浮出黑夜的島嶼,沐浴在煙霧飄拂的晨曦里。我也從幻想的壁畫里出來,穿上棉襖、雞窩(一種鄉(xiāng)下手工棉鞋),在雞鳴聲里,去村外很遠的泉兒灣擔水。

一只紫花公雞站在花園墻上引頸高歌。紅日當空,是夏季最美好的時光。鄉(xiāng)里人說,雞兒叫晌午了。紫花公雞一身錦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它的背景里,一樹干柴紫牡丹開得莊重貴氣,幾只蜜蜂忙著采蜜,嗡嗡嗡地飛到這朵上,扭動著屁股把頭塞進花蕊,旋爾振翅,帶起一縷淡黃或淺紫的花霧,飛到另一朵上。再往后是菜園,一架刀豆正伸展秧子奮力往上爬,帶著幾朵紫白的花;一畦韭菜齊齊整整,陽光穿過葉子,變成一方氤氳的鵝黃;幾行蘿卜頂著深綠的纓子,露出地壟的脖子染了胭紅……

紫花公雞眼里,那幾只母雞帶著十來只黑黃雜間的毛茸茸雞娃,在嘰嘰喳喳滿院子覓食。那是它朝夕相處的家族,它是統(tǒng)帥,也是護衛(wèi)者。它時刻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和義務。那只黑貓行跡鬼祟,總在覬覦那些惶惶不安的小雞,一群麻雀想偷食它們的食物,撒在地上的秕谷子或饃饃渣、洋芋渣,墻頭上一只鷂鷹圖謀不軌……紫花公雞總會頸毛倒豎,仄楞著翅膀撲向敵人,趕走他們。然后回到雞群中,極盡愛撫之意。

它有時還會冷不防搶走我手中的青稞面餅,叼去給母雞和雞娃們充饑。紫花公雞不僅勇敢,而且智慧。有點像《伊索寓言》中那只公雞。說有只公雞交了狗朋友,一天晚上,公雞在樹上、狗在下面樹洞里過夜。黎明時分,狐貍聽見雞叫,就跑來站在樹下,說:“多么動聽的嗓音?。√珢偠?,我真想擁抱你??煜聛?,讓我們一起唱支小夜曲吧?!彪u回答說:“請你去叫醒樹洞里的那個看門守夜的,他一開門,我就可以下來了?!焙偭⒖倘ソ虚T,狗突然跳起來,咬住了狐貍的脖子……

又一聲雞鳴,把我叫回了這個世界,是畫家畫里的這只公雞。過了一會,有位老人把這只公雞買走了。我望著他走過人群的背影,還有手里提著的那只雞籠,想——

在這紅塵喧闐、高樓森森的鬧市里,他領走的是他那個失散已久、遙遠漫漶、雞鳴聲聲的故鄉(xiāng)嗎……

城市蜜蜂

一座城。一只蜜蜂,每晚回到自己空中之巢,與全城的蜜蜂們一起做夢。蜂巢越壘越高,根植大地深處,可夢浮在空中,若無根的云。

他沒夢見花海??倝舻皆谶b遠的他方,山水迷茫間,尋找回家之路,也不知道家在何方。恍惚不定的空間,陌生的風景,有時會惶惶然穿過一條幽深空寂的巷道,像一根熟悉的枯藤。

夜,憂郁的深灰。順著枯藤,遇見一扇熟悉的大門:歲月包漿的松木門扇,黑鐵扣,緊扣往昔……惶惑不安,甚至有些恐慌。

推開門,就完成一次穿越。低矮的屋檐,屋檐下的人,高高的柏樹,柏樹上的鳥,一盞油燈,墻上移動的黑黢黢的影子,暗角里蠢蠢欲動的老鼠,只見兩星熒光靜靜移動的貓,還有從潮濕的缸底爬出的扁軟的蟲子——婦鼠……全部復活了。

這是早已死去的老家,寄存在他的夢中。有時,他持一把銹蝕的鑰匙,企圖打開一把門鎖,可總是找不著鎖孔。

失望地轉(zhuǎn)過身,他驚艷于院藻里幾枝盛開的牡丹,在灰色的基調(diào)里格外耀眼,是多年前的那一樹干柴紫牡丹,散發(fā)著跟那時一樣的暗香,隱幽,清淡,內(nèi)斂。

夢,恍恍惚惚,灰一樣飄散,像沙盤上的一幅畫被誰的手抹去。

在蜂巢中醒來,窗外燈光稀疏。他只見高樓頂上密密麻麻的航空警示燈眨著猩紅的眼睛,好像在嘲弄星星。一些夜行車猶如各類動物出沒在午夜的森林里,尋捕獵物……

一座城。一只蜜蜂,與數(shù)不清的蜜蜂在各自的巢里做夢。這只蜜蜂從未夢見過花海,有時,他茫然四顧,扇動迷惘的翅翼,千回百轉(zhuǎn)飛回故鄉(xiāng),憑吊一處花瓣凋盡的花田。像出土的一塊灰磚上的浮雕,凝聚著時間的壽斑,親近卻冷硬,真切卻模糊,熟悉卻生疏,那是故鄉(xiāng)的魂魄……

他迷失在那里,連夢一同化為一粒浮塵,像一粒青稞最終揉進面團或揉進酒醅,一粒浮塵,最終揉進大地……

一座城。一只蜜蜂。又會成為誰的夢中的標本,像一塊出土的浮雕,蒙著時光神秘的塵垢……

傻瓜看瓜

夏都東城,第一抹陽光才從一座金色穹頂上靜靜流下,城市喧嘩。

早起去一菜市。整條約一里長的街道,人聲鼎沸,摩肩接踵,多是提籃兒的老嫗,拎包兒的少婦,還有早起溜達的各色人等,多為中老年人,有推著小孩兒的,有帶著寵物狗兒的。

真是熙熙攘攘,人為食忙。賣菜的販兒叫得心煩意亂,買菜的姑婆挑得尖酸刻薄。唉!世間之事陰陽相搏,有彼此要高下有真幻有生滅……惟有上蒼秘知不宣。

在街的東頭,有一群翁嫗圍觀處,品頭論足著什么。我好奇趨前,一看,一地擺了許多綠底白紋的瓜,看上去十分有意思,紋路有如雪花紛紛,有如雪泥鴻爪,又有如碧池浮藻。人皆好奇,問此為何瓜,能吃否?

瓜販是一操河州口音的人,精明絕頂,十分擅長買賣門道。他不厭其煩,一一解答:這是看瓜,不是吃的。吃也能吃,三兩年看完了再吃不急。你說貴,我說不貴,你老一包煙少說也得一二十元,這物件長成這樣,容易嗎,在外著風受涼的??丛谀憷献R貨喜歡的份上,少給幾元拿去,擺在堂屋,偷閑瞅瞅,一個心情。看瓜看瓜,看看無妨,不買不要緊,生意不成仁義在,再看看??垂峡垂?,走過路過,過來看看……

看瓜有大有小,大可雙手掬之,小則一掌之盈,憨態(tài)可掬,不與世爭的樣子,一個一個窩在那,等待慧眼、等待賞識、等待緣分。我看了會,瞅準了一個,長得不周正,一面凸出一些,有些歪,但更樸拙憨厚的樣子,于是買了回家,擺在客廳,增添了些秋天的況味。

我前后左右觀摩一番,著實可愛。這時,家人見了,問,你在干嗎?

我說,看瓜!

家人過來,莞爾一笑,說,傻瓜看瓜,一絕!

憨豆吃豆!我不知怎么靈光一閃,對了這么一句。

皆大歡喜。

此刻,秋陽款款穿堂入室,從看瓜上流下來,流了盈盈一地,我的心中悠然生出一縷明亮但不耀眼灼心的暖。

秋陽盈屋。看瓜看上去愈加溫敦仁厚,蹲在一隅,好像有些滿腹心事不與人說的深邃和睿智。

何為看瓜,我上網(wǎng)百度了一番,果然有“看瓜”一說,說得也不是十分清楚:看瓜,顧名思義,只能看不能吃。看瓜長勢超強,野性十足。瓜圓形,表皮綠色,有清晰條紋。籽粒綠色,仁可食,肉綠色。中醫(yī)學認為,看瓜味甘而性寒,有利尿消腫、清熱解毒、清胃降火及消炎之功效,對于動脈硬化、冠心病、高血壓、水腫腹脹等疾病,有良好的療效。云云。

但后來又聽人說,產(chǎn)自黃河谷地的看瓜,是長著長著長傻了的菜瓜,是菜瓜中的另類或變種,皮厚敦實,不好食用。那些皮嫩肉厚的成了桌上時令鮮蔬,飽了口福,果了肚腹。而那些不合時宜的另類,則淪為中看不中吃的看瓜。福兮禍兮?悲耶喜耶?

所以家人揶揄我傻瓜看瓜,實乃一語中的,看瓜本身即傻瓜,看瓜無用,不傻即瓜。

古往今來,尤其眼下,人們太注重有用了,執(zhí)著于無用之事物則傻瓜則迂腐。然而,有人則不以為然。莊子曰: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今人評價事物,往往以“有用”和“無用”作為取舍的原則和裁量的標準。這是一種典型的實用主義思維,它使我們獲得一片樹葉時,卻遮蔽了更廣袤的森林。

《莊子·逍遙游》里有一個關于葫蘆的故事,頗耐人尋味——

一天,莊子遇見惠子?;葑訉ηf子說:魏王送給我一顆大葫蘆種子,我栽種后,結(jié)出的葫蘆有五石容積那么大。我想用大葫蘆去盛水漿,可它不太堅固,怕被撐破了。我想把它剖開做水瓢,不但不好使用,實際上也盛不了多少水。這個大葫蘆也太沒用了,我于是將它砸爛了。

莊子說:這是惠君的不是了。如今你有這么大的大葫蘆,為什么不用來制成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呢?

由此看來,無用之用,可為大用。

看瓜雖無大快朵頤之實用,但有供識者細細品味之妙用。它無意間逃過了被吃掉的劫數(shù),在那些好瓜們早魂飛魄散之后,它還懷納日月之精、天地之氣留形于世,像一位遺世獨立的思想者,或得美人之撫慰,指如柔玉;或得老衲之觀照,目若老鷲……不亦有用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者,不亦樂乎?

世有憨豆、傻瓜,不亦樂乎!

群山奔涌

薄暮,在一本書的氣韻里,我瞥見窗外那座山——北山,披著夕陽燒紅的袈裟正騰云駕霧奔涌遠去,甩下一城青灰的樓宇,像一群夯夯擠擠的島嶼,暮色正圍攏過來,汽車若游魚,燈火嘩然……

讀李萬華的文字,需要靜聲屏氣,祛除浮躁,用心。不然,那潛伏在字里行間的山水草木鳥獸精靈就會無意間溜走,只留下字節(jié)蕩漾的一段段水光云影。

這本叫《群山奔涌》的散文集中的一些文字過去就讀過,比如《金色谷地》等,印象頗深。于是,我先翻讀取了書名的這篇小品《群山奔涌》,是寫秋日祁連山地的。我被她獨有的感受和體味所逮住。

你看,她行走在秋日山間,“仿佛從一個黃銅喇叭的中心往外鉆”,先是被箍緊的天地,有些逼窄,走著走著,天地洞開,手腳舒展,“一切仿佛明了事理,不再相互糾纏”。她寫云,就設想云能出聲,此刻天空中“必有羊群的聲音,流水的聲音,風的聲音,口哨吹響的聲音”。把大地和天空、現(xiàn)實與幻想做了置換,就有了詩的流韻、夢的寫真。

這些看似平實、自然,而又精煉、內(nèi)斂、意味深長的文字,是從華麗、怪誕、堅硬、粗糙的石頭里一粒一粒摳取、篩揀出來的,從而熔鑄出了她自己的情思奔涌的文字“群山”,只有群山與時間抗衡,河流一樣奔涌不息——

車在這樣的草原上行駛,透過移動的云層看雪山,某一瞬,云不動,雪山往前走。原來群山正在奔涌。這世間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有群山奔涌……

南禪寺記

七月,時近夏尾,忽而陰涼,忽而溽熱。連日淫雨收束,又是和風亮日,便去了一趟南禪寺。

南禪寺位于城南鳳凰山陰,隔一座城,與北禪寺遙遙相望。因北禪寺山勢險峻,丹崖嶙峋,青塔孤立,洞窟幽然,更有酈道元先生在《水經(jīng)注》中一聲穿越時空的感喟,故名氣比南禪寺亮些,早已登過多次了。而南禪寺在眼中飄過了無數(shù)次,紅墻金頂,順山勢回旋的臺階,甚至裊裊香煙以及那幾個白底的黑色大字——南無阿彌陀佛——閉目也可描畫出來,尤其是夜來時的虹霓,勾勒出一寺夢幻,與不遠處的電視發(fā)射塔交相輝映,敘說著各自的輝煌或過往……

但一直未曾登臨過這座寺。

首次拜謁,心中總有些指望。寺依山而建,從山根石階攀援而上,一路風景移步而變。山上是雕滿佛號的石欄玉砌,曲折迂回通往幽處。低檐小庵,暗香氤氳,高殿之上,經(jīng)幢耀目。有虔誠祭拜的香客,有三五結(jié)伴而來的游人,在佛塔禪林間擺著各種姿勢,忙著用手機拍照留影。在那些新建成的佛殿,金身輝煌,油漆鮮亮,而上了時日的則在風雨洗刷及煙火熏染中顯出歲月的滄桑來。

最耐人尋味的是山門內(nèi)一平臺上擺攤掣簽卜算的男女道士。一方小桌,鋪著畫有太極圖、八卦圖,寫著有求必應、心誠則靈、俗世半仙等等的桌布。桌上擺著簽筒,上寫觀音靈簽,裝著100支千人摸萬人求的卦簽,汗油浸透了的,天意抑或玄機就在那竹簽里藏著,冷不防跳出來,在你命運之河流里漂起來或沉下去,給你一個安慰、一個禳解,或一個糾結(jié)不清的念想。日子還得推,或坎坷或順暢,或為平民,或為達官顯貴……

一名年輕時髦的女子把坤包放在桌上,手里捏著手機。女道士說,施主把手機放下,搖個簽。女子搖出了上上簽,滿心歡喜,原先的憂愁從眉梢上滑了下去,笑意從嘴角浮了上來。實際上我沒有看到女子表情,她戴著口罩(笑)。

女道士按簽號,翻著卦書,找到了卜辭,是四句打油詩:春來桃花滿陽臺,香車寶馬大白菜。粉淚點點風吹去,一個元寶滾進來。然后解釋說,施主財運如海,一輩子有花不完的銀子享不盡的清福??墒鞘┲髅柑一?。說著揣摩女子臉色,你是不是離婚了?

女子說,沒有??!

女道士說,以前離過吧?

以前,女子說,以前離過。

女道士說,我一看你臉相就離過。

女子請了符,拿了香火紙扎,用微信給女道士付了卦錢,上山許愿去了。

我先進了居士林,小院幽靜,香煙繚繞,院子中央一鍍銅法輪徐徐轉(zhuǎn)動,可能是電動的。幽幽誦經(jīng)聲不知來之何處,我只聽清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已是晌午,居士們正在用齋飯,素菜饅頭。我看著四周廊柱上的楹聯(lián),都是勸人跳出紅塵,割斷根除煩絲,進入虛靜的。有一副聯(lián)兒,我倒是記了下來——

地藏鴻愿十輪經(jīng)文醒癡夢

苦海無邊一句彌陀作大舟

突然來了一位女信士,雙手合十,給居士們一一行過禮,說自己是來找某法師解惑的。

一居士說,法師有事出門去了,一時半刻來不了。施主有何煩惱請說,看我能否給你洗心解煩。

女信士說,你們說放生有十大功業(yè),可解除孽障,添福益壽,功德無量。可我前天放生的小魚很多都被大魚吃了,昨天放生的小鳥有一只被喜鵲叨死了。這不是很殘忍嗎?能算功德嗎?

居士放下碗筷,說,施主,你這是心有執(zhí)念哪!放下它,方可獲得正果。物競天擇,我們要生存,也得吃菜吃面,蔬菜有生命,米面也有生命,能不吃嗎?這是上天的意思。眾生平等,也是上天的意圖。天機不可泄露啊……

女信士仍然滿臉疑惑,哪天我來找法師說,轉(zhuǎn)身離去。

出了居士林,進了法幢寺,香煙依然繚繞,經(jīng)幡迎風飄揚,越過殿脊上的經(jīng)幢,見城市高樓比肩,浮在一層霧氣里,好像游走的島嶼。從鬧市里出來,在這里可以觸摸一下歲月遺留的碎屑。

我想,這煙火,這誦經(jīng)聲,這經(jīng)幡飄動的樣子,一定還和600年前明朝萬歷年間的相似。只是寺里的居士、道士、法師換了不知多少回。腳下這座城市也在經(jīng)久輪回中變幻著模樣,明清的車馬、兵士,穿著綢緞坐轎子的仕人官僚的轎子或走馬不見了,穿著土布的平民不知換了多少茬……水井巷的水井、紙坊街的紙、小橋的橋、莫家街的莫家樓、樹林巷的柳林……都不見了,虎臺的城臺、一段段老城墻也廢了。

如果關帝有靈,他的法眼里這座新城又會是什么樣子呢?他一定會驚訝得抖落盔甲,那把青龍偃月刀根本就不好使了,它在歲月的風沙中銹蝕殆盡。只要南禪寺在,它腳下這座城市還會變幻出許多無法想象的模樣……

讓思緒停泊在老舊的時光里,像落在池塘里的桃杏花瓣,清凈自然,最終消弭在時間的漣漪里。偶一回首,城市的浪潮就會從佛殿僧舍的間隙里涌進來,危樓競秀,高橋比肩,車水馬龍……但畢竟,在激烈爭渡之余,人們還需心神的暫時休憩。

而南禪寺,就是供放在這座城市南山上的一尊佛龕,只要目光所及,你煩躁不寧的心也許會得到一絲清涼……

順階而下,城市的熙攘聲越來越稠,如流的街市在時光里訇訇流淌,永無停息。我的手機上突然跳出古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魯拜集》中的一首詩——

我們不過是這樣的一群,

像走馬燈似的往來的陰影,

圍著太陽點著的燈籠在轉(zhuǎn),

半夜里高舉這燈籠的是劇場的主人。

在這白天和黑夜交織的棋盤里,

他拿這些無能為力的棋子游戲,

把他們這里那里挪動,又將軍又殺子,

最后啊,一個個放回棋盒里歇息。

過莫家街

大十字往東,約一箭之遙,就是東城一條著名的街巷,其與大十字往西的水井巷遙相呼應,平分秋色。后者主要是高原特色小商品爭寵之巷,特點在獵物;前者乃青海風味小吃溢香之街,關鍵在吃貨。兩者有著不同的韻味、不同的風情,一樣的熱鬧、一樣的誘惑。

這就是歷史厚重、游人魚貫的莫家街。

一條看似普通的老街承載著如此裕如的歷史輜重走過數(shù)百年歲月,在這座城市里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街巷之一。

走進莫家街,總有一縷莫名的念想在心底浮動,如六百年前一條魚游過燭光隱隱的街巷。如明如暗,若得若失。

在巷口的一幅青銅壁畫中,依稀可見當年莫家街的影子。莫家祠堂、莫家樓,臨街的門店,叫賣的商販,閑逛的游人,舊時的風氣煙火縈繞眼前,羊肉、雜碎、抓面的香味一直飄過來,飄到今天,在舌尖上流連不去……

傍晚時分,走進莫家街牌坊,不見當年莫家樓上燈籠搖紅、人影攢動,也不見莫家祠堂香煙裊裊、青燈幽幽。但是,你仍可以在兩個版本的故事傳聞里,感受一番莫家街的滄桑往事——

元末明初,群雄爭霸。據(jù)說當時安徽壽州有個叫莫得的人投奔朱元璋,隨軍征戰(zhàn),屢建功勛,后被明王朝冊封為西寧衛(wèi)世襲指揮,坐鎮(zhèn)西寧。再往后其子莫云繼任,在今莫家街地方修了私邸莫家樓,并建宗祠,廳堂軒然,綠樹掩映,成為當時一處地標性景致。莫家街自此得名,沿用至今。這是一個版本,頗有些歷史依據(jù)。

另一個版本更具有一些傳奇色彩。比前一說晚了近二百年。相傳到了16世紀明嘉靖年間,京都禮部官員莫懷古為家藏稀世之寶“溫涼盞”而遭貶。傳說用“溫涼盞”盛酒,冬溫夏涼,酒味醇香,云云。當時權臣嚴嵩之子嚴世蕃欲搶奪“溫涼盞”,莫懷古被流放邊城,定居今莫家街,也是修了宗祠,緬記過往貴族的榮耀……

歷史煙云迷漫,人世沉浮,但無論如何,莫家街與一莫氏家族有關是確定的。

也許是歷經(jīng)香火的熏染,這條街在滿足人們口腹的同時,也給了人們某種懷舊情緒的慰藉。臨近街面的就有三座寺院,一座是宏覺寺,一座是雷鳴寺,一座是金塔寺。

據(jù)說,歷史上宏覺寺一度香火鼎盛,香客如云。公元10世紀,喇欽·貢巴饒賽始建該寺。一千多年風雨滄桑,這座寺院見證和經(jīng)歷了許多重大的歷史事件,皆與家國社稷安康有關,與民族和睦相處有關。7世紀,文成公主進藏途中,曾在這里留居多日,留下一處土建寶座。三百年后,宏覺寺誕生于此。上世紀50年代初,宏覺寺迎來了一次重要的歷史性會晤。1950年12月,中共中央西北局書記、西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習仲勛專程來青海為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赴藏送行,并在宏覺寺與十世班禪商討了具體赴藏事宜……

上世紀30年代,被馬步芳編入“新劇團”、居住在雷鳴寺的被俘西路軍女紅軍,留下了與反動軍閥不屈不撓英勇斗爭的故事……

時間的煙雨以及信仰的香火交織彌漫,為這條老街鍍上了溫厚古樸的底色,使這里多了些人間煙火。

如今,這里商家云集,經(jīng)營著蔬菜、水果、牛羊肉、水產(chǎn)、蛋禽、地方風味小吃等,成為以街為市的大型農(nóng)副產(chǎn)品零售市場和特色小吃集市,散發(fā)出誘人的魅力。

如今,一家馬氏經(jīng)營的聞名遐邇的中華名小吃餐飲城占據(jù)了莫家街的半條街面。夏都旅游旺季,整條街擠滿了天南海北的游客,他們結(jié)伴慕名而來,一覽莫家街的風情,一品莫家街的味道。他們沉浸在西部高原特有的熱辣膻香里,直至夜風漸涼、燈火闌珊,才意猶未盡地離開這里。

回到千里之外,但一條西北老街的模樣和味道會久久地留存在曾到過莫家街的人們的記憶里。那來自草原牦牛的酸奶之酸甜,那羊雜碎、羊腸面的膻香……經(jīng)久不散。

如果再深入一些,那莫氏家族、那祠堂、那“溫涼盞”的傳說還會帶你穿越時空,回到六百年前的莫家老街,凌晨,在那莫家祠堂旁的紅燈籠下吃一碗原汁原味、熱騰騰的羊雜碎……

走著走著

走著走著,一些事物淡入,一些事物淡出。

據(jù)說上帝的視野是全息的,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他能同時看見有無虛實,過去未來,肉身靈魂,看見萬物的生滅,看見宇宙的始終,看見一個人的一生,小至塵埃芥蒂,大至日月星辰,同時能辨別厘清,即在須臾,瞬間,當下。

而在俗眾眼里,世界太大,事物太復雜,生命太奇妙,生活太撲朔迷離,有的仿佛有所領悟看見了一粒真理的星火,可一轉(zhuǎn)眼,天就黑了,有的一生疲于奔命連生活的一丁點眉目都沒來得及看清,恍里恍惚地走了……

我的眼前,懸掛著一方巨型銀幕,一些事物化入化出,這邊剛剛?cè)氘?,走著走著,就出畫了。有時,只能用追憶的鏡頭把它們再補回來。

我看見我也在畫面中,走著走著,空間變易,時光波動,一些物事就不見了。大到一個地方,一個村莊,一座小鎮(zhèn),再到一條溪流,一條山路,一棵柳樹,一只狗,一只雞……小到一只麻雀,一只老鼠,一只蟲子……

凡是有的終會無,來的終會去。上帝的眼里也許看到了我們居住的地球和月亮、太陽乃至宇宙萬物之起始與終極。

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老了。我醒著的時候還在走,朝著那個命定的必然的卻無比神秘無法擺脫的未來。而在夢里,我經(jīng)常往回走,把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時間的膠片倒回去,直到看見一個精尻郎蹲在泥土地上,看螞蟻搬家,看小草萌芽,偶爾抬頭,看見一朵云兔子般逃跑,原來身后不遠有一只野狐緊追不舍。

我甚至找回了那些已故的親人、朋友,他們都還年輕穿著那時的衣服,一笑一顰也是那時候的;找回了那一間老死的土房子以及木梁上密密麻麻的蟲洞和冬天被凍得吱吱嘎嘎的呻吟以及糊在仰塵上布滿了一坨坨漏痕的報紙上的一個醒目標題:東方紅,太陽升;找回了那條死去多年的小河在門前灘地上清清亮亮地流過還有卵石間游動的肚子泛著銀色的明魚兒;找回了遺失在草叢里的一只毽子,幾根花公雞的羽毛栽在清朝的兩枚銅錢里用棉布包扎而成;找回了用馬蓮葉編制的一盤水磨扇在一縷清水里旋轉(zhuǎn),陽光飛濺;找回了一場雨,一場雪,一場風,一片云彩,一顆從紙窗空隙里常常偷窺我的星星……

走著走著不見了的東西太多,只是那一方陰著或晴著有時高遠有時低矮的天依舊,那個熟悉的太陽、月亮和那些遙遠天際的星座依舊,不顯老,而那列屹立東方的祁連雪山好像顯得蒼老了一些,它頭頂?shù)陌装l(fā)也稀稀拉拉,沒有過去那樣濃密厚實了,我小時候那個村莊也老死了。

老死的還有很多崎嶇蜿蜒蛛網(wǎng)般的山路,路上摞著一代又一代人的腳印,從會走路開始,他們就蹣跚在那些山路上,種地,挑水,磨面,砍柴,牧羊,擋牛,走親戚,浪會,或去遠方謀生……走著走著,豁牙流鼻涕的孩子老了,走在他前面的人,一個個走遠了,再也沒有回來。

也有走失了又回來的人,張家的父親出門很久沒有回來,家里人找啊找啊,后來在山中發(fā)現(xiàn)一具枯骨,從遺留的殘敗衣物辨認,好像就是走失的父親,即把遺骨收殮回來葬在了祖墳。幾年后,張家的父親卻毫發(fā)未損地回來了,他跟人進了新疆給人種地,因故未能回家。錯葬在祖墳的那個人咋辦?挖出來葬在他處?莊子里老人說,入土為安,把碑刨倒,人就不要挪了。后人們照此辦了。后來,張家的父親走了,與那個不明身份的人一直并坐在那里,分享著張家后人的香火。

有人出門時還是個垂髫童子,回家進門時已是白發(fā)老兒,這門就留下了漫長的記憶空白。原來散發(fā)著松香味的結(jié)實的門扇,在一聲吱扭的嘆息中,抖落一地時光剝蝕的粉塵。

也有凈身出走的人,如今駕著一輛寶馬衣錦還鄉(xiāng),在平靜的村莊里激起一陣劇烈震蕩……

走著走著,我青年時走出家鄉(xiāng),到一個百里外的城市去讀書,然后又回到離家鄉(xiāng)不遠的一座叫威遠的小鎮(zhèn)謀生,直至中年,去了湟水之南一個古老驛站生活了多年。走著走著,就走進了黃昏,定居在我當年讀書的這座城市,好像用幾十年時光畫了一個圓。

當年那座城市已經(jīng)老去了,只留下一些難以辨認的痕跡。比如一段老城墻,一條老街巷,一幢老樓房,一棵老榆樹,或者莫家街的一碗老釀皮,泉兒頭的一碗老牛雜……

高樓摩云,汽車如流,萬家燈火。新事物,新地標,新氣勢,在這片古老的湟水谷地,勾勒出一座新世紀的璀璨星座。老城不見了,偶爾還活在新城的傳說里。從西漢最初在這里建軍事?lián)c西平亭算起,到青唐城,再到今日西寧,兩千多年倏忽而逝。風在城北丹崖上鑿出一座座城堡,又被風吹走。

走著走著,新事物在老事物的根脈里不斷生發(fā),枝葉茂盛,氣韻酣暢;一座新城在老城的仰望中節(jié)節(jié)拔高,覆蓋了昔日的蒼涼……

走著走著,一些人事淡出畫面,不見了,而又一個春天的號角吹醒草木萬物,催著你往前走,前路上的風景依然奇幻多變,時而陽光明媚,時而風雨如磐,為你舉行生命豐贍或虧歉的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