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匿名、藝術與群體意識——評趙大河《噢,是班克斯來了嗎?》
來源:《長城》 | 張哲  2024年09月12日21:39

《小女孩和紅氣球》是英國街頭藝術家班克斯2003年在英國某商店墻上創(chuàng)作的涂鴉作品,原作名叫Girl with Balloon《氣球女孩》,2018年10月在英國倫敦古德曼藝廊舉行的拍賣會上,這幅作品以104.2萬英鎊成交,落槌時,隱藏在畫框底部的碎紙機突然開啟,畫作滑落進碎紙機,眾目睽睽之下,一半的畫作被切割成細長碎條,這是藝術家班克斯的本意。當這樣一幅涂鴉作品突然降臨到黃姚古鎮(zhèn)小商鋪的外墻上時,會有什么樣的事情發(fā)生?

故事并不復雜,簡言之就是一場狂歡的始末。某天安娜小店的外墻上出現了班克斯的《氣球女孩》,真?zhèn)螣o從考證,但這幅畫最先吸引了嗅覺敏銳的晚報記者葉子,隨著報道的出爐,網紅、商人各色人等紛至沓來,接著離奇的事情進一步發(fā)酵,古鎮(zhèn)開始陸續(xù)出現涂鴉,都被貼上了班克斯的標簽。事件升級,管委會露面,反應頗為嚴謹周密,先是以調查問卷的方式決議涂鴉的去留,接著一面發(fā)布懸賞公告摸排真?zhèn)危幻骓樦@波熱度舉辦了涂鴉節(jié),里子面子都照顧到。涂鴉節(jié)一辦,古鎮(zhèn)的每面墻上都出現了“班克斯”。事件壯大發(fā)展,管委會最終不得不在可控邊緣停止了這場涂鴉狂歡。故事的內容如此,但故事的講法值得玩味。

社會學研究領域發(fā)生過一個很有意思的關于尋找“植物羊”的故事。14世紀中葉,英格蘭騎士約翰·曼德維爾爵士的游記引起了歐洲讀者的關注,他在游記中寫到曾在印度碰見過一種樹,果實外形如葫蘆,打開果實,里面有血肉完整的微小羊羔,甚至可以食用。這段有意思的描述打開了歐洲人的視野,他們開始相信在遙遠的東方有一種叫做“植物羊”的樹,口口相傳,以至于這種完全依靠遐想而來的確信一直延續(xù)到17世紀?!叭后w完全缺乏批評精神,因此也察覺不到這些矛盾”(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馮克利譯),一個沒有證據的觀念反復出現是如此荒誕。有別于信息閉塞的14世紀中葉,班克斯的故事發(fā)生在信息超負荷的今天,口口相傳的“植物羊”在黃姚鎮(zhèn)再次出現,但有著本質差別的是,14世紀中葉的歐洲人確信“植物羊”的存在,而黃姚古鎮(zhèn)的居民對于班克斯涂鴉的真?zhèn)纬质裁礃拥膽B(tài)度?班克斯是否來過黃姚?畫作是否出自班克斯之手?作家反復拋出這些問題,考證牽引著故事一步步進展,因為這是事件之所以能成為事件的基礎,然而真?zhèn)螌τ谝耘宙榇淼墓沛?zhèn)居民來說真的那么重要么?“表象總是比真相起著更重要的作用,不現實的因素總是比現實的因素更重要”(《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小說到最后也沒有明確涂鴉的真?zhèn)危ㄌ貏e是安娜墻體上的那幅),班克斯從頭到尾只是一個符號、概念,成了抬價的砝碼、競品的背書、造勢的由頭,真?zhèn)螐囊婚_始就不重要。

勒龐曾說,“群體就像個睡眠中的人,他的理性已被暫時懸置……既然群體沒有思考和推理能力,因此他們不認為世上還有做不到的事情。一般而言他們也會認為,最不可能的事情便是最驚人的事情?!毙≌f的魅力某種意義上說就在于可以書寫群體、創(chuàng)造群像,比如《失明癥漫記》,這也是我在讀《噢,是班克斯來了嗎?》后半部分時腦海里反復出現的小說。如果說《失明癥漫記》寫的是個體在集體災難中的無力和匿名性,那么《噢,是班克斯來了嗎?》寫的是集體狂歡中個體的失智和趨同性。薩拉馬戈說,“我想我們沒有失明,我想我們本來就是盲人;能看得見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見的盲人。”這句話套用在黃姚古鎮(zhèn)的涂鴉事件上,并不算違和。作家選用班克斯也是巧妙,班克斯是藝術家的化名,創(chuàng)作者從不露面,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誰,沒有明確指向,約等于匿名,失焦,模糊,反倒讓事件中那些群像的面孔更確切。

小店鋪的老板安娜是一個單親媽媽,并非刻板印象里的小生意人,她的精神世界相對富足,在開店之余參加讀書會,聊科塔薩爾、佩雷克,也深諳社交技巧,和晚報記者葉子快速交心成為朋友,這種鋪墊并非偶然,在后文中,我們會看到作家設計安娜這個人物的意圖,尤其是在班克斯事件發(fā)酵的過程中,安娜起到的作用。作為被砸中的“幸運兒”,安娜店鋪外墻上最先出現涂鴉,也因此她是唯一真正關心涂鴉真?zhèn)蔚娜?,又或者說她是唯一對涂鴉真?zhèn)伪в幸唤z幻想的人,記者來了報道,商人來了詢價,她只做觀察。安娜是少有的等待確鑿證據的人?!白畲_鑿的證據對大多數人的影響多么微不足道……十分明顯的證據,也許會被有教養(yǎng)的人所接受,但是信徒很快就會被他的無意識的自我重新帶回他原來觀點?!保ā稙鹾现姟蟊娦睦硌芯俊罚┲档猛嫖兜氖牵妒靼Y漫記》中唯一躲過災難的是醫(yī)生的太太,她沒有被感染,假扮失明混跡于病患中,而在黃姚古鎮(zhèn)的故事里,安娜也算是這場藝術狂歡中相對而言的清醒者,她與葉子、胖妞、商人柏林的對話中出現很多“心口不一”的心里話,想必是作家有意為之,她迎合這些腦子發(fā)熱的人,但心里又不斷嘀咕,給自己的大腦降溫,雖然深涉事件中心,但又保持著抽身事外的姿態(tài),不斷校準敘事的視角,杜絕故事滑向極端,避免一味的荒誕離奇,那些“彈幕”一樣的心里話也與文本之外的世界建立了關聯(lián)。試想如果這部作品中沒有安娜,只有從眾與極化,作家的筆觸很容易被信息流瀑反噬,脫韁,失控,迷失在極端事件的敘事之中。所以說,安娜的存在以及其猶疑且曖昧的心理對事件的書寫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與安娜反差最大的是胖妞,她代表了烏合之眾,代表了群氓。古鎮(zhèn)最后一幅涂鴉出現在胖妞的墻上,與安娜墻上的畫作形成鮮明對比,胖妞家的涂鴉“拙劣、生硬”,手法潦草即興,是迎合風頭的功利之作,一看就是假的,胖妞直言不諱地袒露,她墻上的畫是她花了二百塊錢找業(yè)余畫家畫的,自掏腰包,只為了混跡于這場涂鴉狂歡中。胖妞的行為雖然滑稽,但很有代表性,桑斯坦對這種從眾行為做過科學的闡釋,“如果一個人看到5、10、100、1000人傾向于說或做某事,他就會有一種傾向,認為每一個個體是獨立地決定說或做該事。但事實可能是,只有群體中的一小部分人做了獨立的決定,其他人則是在從眾,因而放大了他們自己跟從的同一個信號?!保▌P斯·桑斯坦《標簽》,陳頎、孫競超譯)作為最后一刻的跟風者,胖妞雖然從眾,但并非盲從,也有自己的小算盤,甚至打算頂著班克斯的名號大賺一筆,她罵自己蠢,嫌自己動作太慢,應該先發(fā)制人。如此自欺欺人,但她比任何人都快樂,她慶幸自己搭上了這波熱潮,參與其中,甚至從中“成長”,用小說里的話說,“她覺得她智商提高了,這么玩,誰不會啊?!迸宙な莻€很豐富的人物,作家在小說后半部分不吝筆觸地給予胖妞鮮活生動的描摹,這個頗有自己的一套處世之道的市井形象被賦予了豐富的心理層次,她的思維隨著涂鴉節(jié)步步迭代升級,讀者目睹著她的視野被一點點打開,腦子逐步活泛,思路愈發(fā)清晰,從完全不知道班克斯為何人到假借他人之手成為班克斯,在喧囂浮躁的涂鴉群像中,她摸索出了自己贏取小利的生機。胖妞是個極富生命力、在行文中一點點野蠻生長出來的人物,也可以說她的成長是溢出文本的。

除了安娜和胖妞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形象,小說中還有幾張面孔也頗有意思,比如葉子,信息的制造者,也是傳播者,是她為古鎮(zhèn)植入了“班克斯”這個概念,將一座日?;墓沛?zhèn)進行了反日常的“改造”。常靖,真正的幕后設計者,關于他的描寫一直是安娜轉述,不見真容,呼應了他在這場狂歡中的神秘身份,他提醒安娜,“別太當真”“就當是一出戲”,網紅、商人、涂鴉節(jié)全經他一手策劃,所謂“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常靖這個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他身上的果決和鋒利從側面可以看出。老宋這個人物有意思,像是游戲里的NPC,他只專注于自己的主線任務:提著水桶,把墻洗刷干凈。來的時候不對,他謙卑本分,通情達理,來的時候對了,他也硬氣起來,有了幾分氣勢,姿態(tài)變化得恰到好處,但性格底色是個老實人,他就一個任務,完成了他也踏實了。有意思的是,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老實人,在這場狂歡中代表的是管委會的決策,而這場狂歡也是隨著老宋一夜之間的清洗工作而戛然結束。商人柏林,反復詢價,加價減價,博弈談判,從不辯白,毫無愧色,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商人氣質明顯,仿佛控局者,實則也是被常靖安排出來的一個人物。回顧這篇小說,不難發(fā)現每個人物都必須出現,都有其存在的道理,因為每個人物都肩負著助推這場狂歡的某種功能,作家深諳力道的分布與調度,借力打力,借力使力,見得真功夫。這讓我想起作家在其曾經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寫道的那樣,“小說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都推敲過,都有真實的依據。正因如此,我對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有信心?!?/p>

《噢,是班克斯來了嗎?》是一篇寓言小說,有小情小義,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這篇小說的大框架,我想作家創(chuàng)作的初衷絕非局限于安娜、葉子、常靖三人的情感周旋,這篇小說的指向很明確,不是個人,而是群體,所有人都是參與者,所有人都是狂歡者,后半部分的極化和從眾是這篇小說的重頭戲,也因此,要從一個抽象的、隱喻的層面來理解這篇小說。小說結尾很巧妙,作家有意將古鎮(zhèn)上的居民與游客、讀者分隔開,作家這樣寫道:“幾個男女游客從店鋪前經過,被笑聲吸引,看到她們(安娜、胖妞、葉子)那么放肆地笑,也笑起來。她們看到有人,竭力忍住,笑聲在肚子里左沖右突……她們的表情很怪異?!边@句話的意圖很明確:古鎮(zhèn)并非封閉,但卻有種與世隔絕之感。無論安娜、胖妞還是葉子,她們是一個整體,她們和來往游客是不一樣的,作家用到“放肆”“左沖右突”“怪異”等詞匯,措辭是袒露且直接的,毫不避諱其中的病態(tài),并引入了游客的視角,這也是小說全篇第一次引入游客的視角。作家對于敘事視角的把握一向謹慎,這從其《灼心之愛》《夜半敲門聲》等作品對視角的反復斟酌便可看出,小說在結尾處喧囂落幕之時突然以游客的視角反觀“她們”,用一種陌生的、帶有回溯性的、隱喻性的眼光打量“她們”,而這種眼光恰巧與讀者的視角達成了共謀。本雅明曾說,“在莎士比亞和卡爾德隆的戲劇里,最后一幕總是一再地充滿了戰(zhàn)斗和國王、王子、貴族騎士及其隨從們‘逃跑似的登臺’場景。那個瞬間讓他們停住,因為觀眾看見了他們。那一幕命令戲劇人物停止逃亡。他們進入不感興趣者和真正思考者的視野,讓被出賣者得以喘息并呼吸點新鮮空氣。”(本雅明《單行道》,李士勛譯)作家安排以“人人都愛班克斯”之名的三個女人嬉笑著結尾,是給她們最后一次集中亮相,作家讓她們“停住”,進入了“真正思考者的視野”,關系顛倒,權力反轉,主動參與者這個時候成為了被觀察的對象,被游客凝視,同時也被讀者凝視,作家將結尾作如此定格,并以變形的笑臉作為人物最終亮相的表情,這是在文本之外的引申,是留白,也是作家的沉默之處,然而其意圖和內涵是很明確的。

小說雖然在寫古鎮(zhèn),在寫涂鴉,但無不影射當下社交媒體時代的群體性,“互聯(lián)網可以將人們聚集在一起,而不是讓他們分散……但是也存在以利基社群(communities of niches)形式窄化人群的趨勢”(《標簽》)。班克斯的出現催化了群體的反應,狂歡而至,整齊劃一,如此激昂,如此蠻俗,然而讀者是置身事外的,從旁觀中生出了一種空虛感,一種強烈的反思,以及不可避免的緬想:與這場狂歡形成強烈對沖的是亞里士多德的“理性的動物”,是帕斯卡的“思考的蘆葦”。作家從事件的遞嬗中煉取抽象且永恒的話題,將文學作為方法探討了屬于這個時代的諸多現象,比如流量裂變,比如網狀的價值結構,又比如空間的消弭與時空的壓縮。那么再回到班克斯。班克斯對這個村莊意味著什么?類似于制作顯微鏡裝片時的一滴碘酒,經過染色,可以更清晰地觀察到細胞活動的樣子,進而抽繹出某種結論,仿佛作家用文字做了一場實驗,是關于人性的,溫柔且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