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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馬棚書店
來源:新民晚報 | 梅子涵  2024年09月24日08:20

大學的西門臨著一條不鬧的路,門外曾經有過一個很小的書店。那是臨時搭起的一個棚,很小,大概只可以站立一匹小馬,而且小馬不能頑皮地轉來轉去,踢蹶子,甩尾巴,否則它就稀里嘩啦了。書店的名字也正是叫馬槽書店。

它是突然出現(xiàn)的。那個年代適合它出現(xiàn),所以也不突然。那時,書籍,稀罕的理論,尤其是文學,新名著嘩然,你《致橡樹》,他《白輪船》《黑駿馬》,像四處的花叢和林子,蜜蜂嗡嗡地圍住,繞著,空氣里也是自由、熱烈的甜味。大學東門外也有個書店,那是一個老式意義上的書店,我走進去看看,左面架子上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不見了。我說,《麥田里的守望者》呢?營業(yè)員說,一本也沒有,進了又賣完,進了又賣完。我笑,走了出來。我上課講了這本書,男孩霍爾頓是很容易被跟上的,中央公園湖中的野鴨子也容易被人惦記。文學在那時很民間,不是供給評獎的,無須組織,一堂課,一個人告訴一個人,一群人告訴許多人,閱讀著的就喜悅,奔走相告,于是就文藝開來。朦朧詩哪是讀得很艱難的呢,一些年后在北方的海邊遇見有趣的舒婷,一同講文學給中學生聽,我對她說,你寫的那個高高的橡樹,是可以很多人一起朗誦的,各自的心里會捧住各自的句子,是很讀得懂的詩。她說:“我也覺得?!?/p>

邊上有個中學生,指指海上,問我:“你看見白輪船了嗎?”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真是能很藝術地轉換文本,就說:“看見了?!?/p>

“是哪兒開來的呢?”

“是從一個小說的港口。”

“那個男孩子在上面嗎?”

“最好是在上面。”

我想,她應該是不希望男孩子變成魚游走的。

可是當神一般的白色母鹿也被殺了,那么人還如何被指望呢?莫蒙爺爺還能活在男孩的心里嗎?

在返回文學宿營地的路上,女孩子說:“我覺得艾特瑪托夫的筆尖里像蘸著安徒生的墨水,男孩子有些像小人魚?!?/p>

我不吃驚,但記住到如今。那是一個高二學生。文學在那時,被沉浸得比文學本身的意義還深,讀者不只是在研討會上發(fā)言的那幾個,文學只要被喜愛,就不會高在天外,日月星辰都只在樹梢之上,和普通鳥兒、珍稀鳥兒一樣距離。普通鳥兒的聲音是更熟悉的動聽,而有些“稀珍”,可能正像那個丹麥童話中的假夜鶯。

我站在小棚子的門口朝里望了望,架子上放著些書,一張小桌,幾把椅子,兩個笑容,別的就沒啥了,簡易得有些隨心所欲。

年輕的笑容叫小姜,說:“地方很小的,你進來坐吧!”

我那時還不知道他姓姜,是后來聽別人說小姜才知道的,我這是把后來知道的提前說,有個名字會親切很多。小姜是個親切的人,總是神態(tài)恭敬,略傾著身子真情實意與人說話。

我踏進了,沒有坐,說:“蠻靈的!”

“蠻靈的”是上海語氣的詞。呼吸不重,夸張很少,那個“靈”字尤其跳動友善,靈得很靈。

小姜說:“謝謝儂?!?/p>

坐在里面的另一個笑容說:“謝謝儂講得好!”

小姜說:“這是我姆媽?!?/p>

“我也是為我姆媽有個地方可以坐,伊歡喜書?!?/p>

我并不時常來,可卻時常聽見別人說起它,我的學生們也說起,他們有的聽我上小說課,有的隨同我讀兒童文學。他們不是說在那兒買了什么書,而是說在那兒的夜晚聽講了什么討論了什么。結果不是總迎合動機的,一個只可以站立一匹小馬的方寸之地,在書店的名義下,延伸為夜晚沙龍、文學客廳。相互交換閱讀熱情、思想句子、喜愛的篇目……這個情景怎么漸漸形成的,不聽說,大約也可知道,就是你告訴我,我告訴他,約好了去那兒坐,聊著聊著,魯迅來了,安徒生從葉君健的譯本里跨出,個子太高,只能坐在地上。艾特瑪托夫、張承志,互不甘拜下風的海明威和??思{也坐在一起。舒婷聽著夸她的橡樹,心想著對凌霄花的奚落是不是朦朧不夠,攀援著盛開也是鮮艷,哪個長大可以只靠自己的身干,這個小棚子里的夜晚,也是美好的相互攀援,發(fā)生過互生愛慕嗎?其實詩人的奚落還是恰當,詩的話語也有語境和籬笆!

我有時也會在晚間走到它的門口,小姜總是站在或者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像個錫兵。他每次都笑容認真地邀請我進去,姜媽媽也示意我進去坐下。她有太標準的上海鄰家姆媽的形象和神情,語聲、目光全是親近、平和,不會突然收攏,也不需要刻意展開,而是總在,連黑里夾白的發(fā)間都是平順的溫和,歲月被她處置得一塵不染。

我只站在門外,不進去。外面暗暗的路燈,里面更顯明媚。目光須有停留處,我滿心舒展地看著、聽著里面的年輕。雖然那時,我也依舊年輕著。我喜歡被明媚映照,哪怕站得像稻草人,守望自己的麥地,我不嚇唬麻雀,它們唱的歌也是給我的旋律,人的旋律不能單調。

路上真安靜。路的東頭有個銀行,大學的人存款取款都要推開它的大門。路的這頭是個小馬棚。我年幼的時候,成天混在家后院的軍馬廄里。我被小馬的尾巴甩到過臉,我也學著它頑皮地轉來轉去,踢蹶子,甩尾巴,假裝奔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小馬棚書店的邊上是大學圍墻,里面的教授公寓亮著燈,大馬們安寧地正看著他們各自的行走地圖,錫兵小姜守衛(wèi)著,年輕的小馬并不嘶鳴,熱烈和奔騰也可以蹄聲如詩。

我想到,我小的時候,如果大門外的路上,還有這樣一個馬棚,我站在門口看,聽,那我會怎樣長大呢?

大學的西門外,小馬棚書店的消失也很突然,不見了,又成一塊空地。

我無數(shù)次地從這里走過,總會想著它隨心所欲的簡易和溫馨,想著小姜教養(yǎng)恭敬的錫兵模樣,想著他姆媽,很動情這兒曾經有過這一節(jié)小歷史,大歷史不容易寫上,那么我就在這兒記下來,獻給知道它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