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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4年第9期|胡巧:喜喪
來源:《牡丹》2024年第9期 | 胡巧  2024年09月26日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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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云堂晚年最大的遺憾就是活得太長。醫(yī)生宣告治療無意義這一天,距離他的九十歲生日還有一個半月,距離妻子去世已經(jīng)十八年。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提前辦過九十歲的壽宴,參加過曾孫的滿月宴,出席過大姐和三哥的葬禮。年初,他二姐走了的消息傳過來,他說太冷了,就不去送了。

冬天早就已經(jīng)過去,但寒意還在黃云堂的身體里盤根錯節(jié),到了七月間,夜里黃云堂還要蓋厚被。對此他的二兒媳許英說:“正好,懶得給換?!秉S云堂進醫(yī)院的時候,阿盈正在機場外等約好的拼車。到家時才早上九點多,掏出鑰匙開了門,屋里卻一個人也沒有,阿盈給母親打電話,才知道爺爺一早去醫(yī)院了。阿盈問:“爺爺在哪個醫(yī)院,生了什么???”許英說:“你爸送去的,我不清楚,大概就是縣醫(yī)院吧?!彪娫捘穷^聲音嘈雜,麻將扔出去擲地有聲。阿盈又給她爸打電話,她爸說,人在縣醫(yī)院,讓阿盈去爺爺屋里收拾幾樣東西來,大概要住院。

說是去屋里收拾,其實黃云堂的房間算不上一個房間。這個家里只有三間臥室,黃云堂剛開始在兩個兒子家輪流住時,阿盈和她哥還可以擠一間,過幾年年齡大了,男女有別,自然只能黃云堂挪出來??蛷d用簾子一隔為二,靠屋角的那部分從此就成了黃云堂在老二家的房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許英跟人說起過很多次如何為老人考慮,“他那簾子里除了床還放得下個矮柜子哩,我可是把電視都往旁邊挪了,才給他騰出來這么大一塊?!卑⒂_橫在客廳中間的簾子,單人床就挨在她腳邊,床頭堆了幾件衣服,挨著床尾的是張落漆的矮木柜。在這間屋里要找什么東西左不過是兩三分鐘的事,打包更簡單,把矮柜上面的保溫杯裝上,再去廁所拿上毛巾牙刷裝包紙,額外也就沒什么東西了。

黃云堂的妻子還在時,老兩口在村里的老房子單住,攏共兩個小房間,還是年久的石基泥墻,但兩個人安家多年,住得安逸。妻子走后,黃云堂最初還堅決不愿意搬出去,一次腳滑摔倒在門口的稻田里,自己起不來,周邊又沒有鄰居,過了大半天才被人拉了起來。那之后,村里有說話刻薄的,話里話外暗指黃家兩個兒子都不中用,留下老頭子一個人不管。老大家里勸了多少次都不聽,還是老二媳婦嘴利,回去一頓數(shù)落,黃云堂就給老屋落了鎖,開啟了在老大老二之間輪流寄居的生活。在這兩個不大不小的家里,黃云堂常常感覺自己像一根刺,在老大家里扎兩個月,好不容易時間到了,被痛快地拔出來,又擠進老二的客廳,偶爾有意外,這根刺去醫(yī)院里扎幾天。但這種情況很少,他的身體如此老朽,卻又出乎意料的健康,以至于這一次進醫(yī)院時,大家都沒做十分的準備。

后來證明,阿盈收拾東西去醫(yī)院是多此一舉,只有醒著的人才能喝水和刷牙。黃云堂進了醫(yī)院后就沒醒過來,他的兩個兒子和小女兒黃麗都被叫來了醫(yī)院。醫(yī)生的意思很清楚,這么大的年紀也算壽終正寢,現(xiàn)在在醫(yī)院靠儀器和藥吊著,一旦停了,失去生命體征也就差不多兩個小時?!熬褪窃卺t(yī)院,最多也就是一星期內(nèi)的事兒,而且,在這兒用儀器吊著,有意識的時候是不好受的。家屬商量下,盡早接走吧?!辈》坷飮艘蝗θ松逃懯乱?,第一件事就是把老頭子往哪里接。許英率先開口,說自己家里太小,人都要走了還是接到舒服點的地方。黃老大連忙接話,說現(xiàn)在輪到咱爸住你們家,這是天意要跟你們告別。許英話鋒一轉(zhuǎn),提起阿盈今年要考研。阿盈是插不上話的小輩,黃麗是插不上話的女兒,阿盈在一旁悄悄問她,這和自己考研有什么關(guān)系?黃麗說:“老人咽氣的房間不吉利。你大姑婆的孫子春良,今年考公又沒考上,女朋友也不同意結(jié)婚,都說是因為你大姑婆是在他房間里咽的氣?!卑⒂恍胚@些。黃麗說:“你不信也沒辦法?!?/p>

最后由黃老大發(fā)話,既然都有托詞,干脆讓人回村里的老屋。村子就挨著小鎮(zhèn)邊上,走回去不過一二十分鐘的路程,辦事算不上麻煩?!鞍忠郧敖?jīng)常念著老房子,落葉歸根,他肯定也想回去。老房子這么久沒住人了,許英和三妹就先回去收拾下屋子,至少把床收拾出來能讓爸回去有個地方躺。今天爸就在醫(yī)院住著,收拾好了就接回去。老二,你跟我去招呼其他事。”

盛夏的空氣是流動的火焰,老房子裸露在田埂邊承受日復(fù)一日地烘烤,泥墻干渴如同黃云堂九十歲的臉。墻與人的皮膚都收縮,在一條條褶皺里窩藏漫長的寂寞。起殼的木門前方,水泥院壩已經(jīng)開裂,縫隙里稀稀拉拉長出野草,門鎖大概有些生銹,鑰匙在里面進進出出幾次才擰開。推開門,塵土味混雜霉味嗆入鼻腔,阿盈下意識往外退了半步。許英和黃麗給堂屋擦灰掃地,簡單清理后,讓阿盈幫著把堂屋剩下的東西都搬到里屋堆放?!疤梦菀舫鰜硗9??!蹦赣H說這話的語氣和“今天打牌沒輸贏”一樣平靜,一時間,阿盈不知道自己該顯得悲痛一點還是和她一樣平靜。爺爺在突然之間被宣判了死亡將隨時降臨,在他這樣的年紀告別人世不是什么驚異的事,何況,阿盈上學以來就很少在家里住,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多。

里屋堆滿了雜物,筲箕,竹筐,披灰的紅木箱,棄置已久的架子床。這張老架子床只有一些簡單的鏤空雕飾,但鏤空處的積灰難以清理。黃麗很仔細地擦拭床架,用手指把抹布鉆進每個細小的雕飾中,光透過蓋著塑料布的天窗落下來,隨著抹布抽出,灰塵在發(fā)黃的發(fā)絲和昏黃的陽光之間張揚。黃麗背對著阿盈,說:“你爺爺最后要睡的地方了,給他擦干凈些。”阿盈看不見姑姑說這話的表情,但這讓她記起自己小時候也在這張床上睡過,那時候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把她留給爺爺奶奶帶過大半年。然而相處的細節(jié)全然忘記,那半年似乎只是成長史中的野史逸聞,未曾在身體里埋下任何可供考證的證據(jù)。

阿盈走出里屋,正遇見大伯母劉曉莉帶著一個男人進了老房子。這男人頭發(fā)已經(jīng)摻白,左手托著一個羅盤,右手捏著一冊發(fā)黃的線裝書背在身后,窄長的臉上看不太出表情。阿盈還沒來得及問,許英已經(jīng)撥開她湊了上去?!鞍阎艽髱?,我在這忙著收拾房子,還沒來得及去請哩,您都到了。”扭過頭,許英對劉曉莉擠出個笑:“大嫂,不是說你在上班一時里過不來嗎,找大師倒是跑得快哩?!眲岳蜻€穿著超市的工作服,并不接話,只是帶著那個男人往里屋走。大師從里屋出來,微微仰著頭,說:“你們老父親是喜喪,咽氣的時辰還有得選,這個時辰選好了,你們這些后代子孫是受益無窮啊?!薄霸蹅兪锇肃l(xiāng)的誰家有事兒不是仰仗大師來看?您選的時辰肯定是沒問題的,辛苦大師,一定要給我們看個好時辰?!痹S英說著,手里一邊把剛擦過的凳子放到大師身側(cè)?!澳鞘堑煤煤每纯?,你看你們那個侄兒春良,當時我都跟他們說了要看時間,主人家不聽勸我就是再會看也沒辦法……”

大師詢問黃云堂和三個兒女的八字等,兩個兒媳積極回應(yīng),黃麗始終沒從里屋出來,只在問到她生辰時應(yīng)了一句。大師來回翻閱他帶來的小冊子,時不時皺著眉毛嘖嘖兩聲,快半個小時后,仍然沒有給出一個時間?!澳銈兗业那闆r不比別人,幾個兒女的時間有點相沖,我回去再查一查,今晚上之前肯定給你們答復(fù)?!眲岳蛩痛髱熥吡?,過了一陣兒,許英看了看還在里屋的黃麗,說自己帶阿盈回去拿點床單被褥來。

許英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阿盈走進了村東頭的一家小樓房。房子一樓的堂屋正方擺了一張木制供桌,供桌中間有一座手臂高的神像,像前供著三盤水果。大門只開了一扇,且是虛掩著,僅僅留了夠一人穿過的寬度。外面雖然仍是陽光熾烈,但是光卻只能照一條縫進來,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劈開斜斜一道。屋里沒有開燈,一進屋,阿盈就感到眼睛對光線驟然變換的不適應(yīng)。神像的面容隱匿在灰暗中,那大師則坐在一把靠角落的太師椅上,讓人更無法看不清他的表情?!白抡f?!彼泻舳嗽陂L凳上坐下,話音輕飄,像自虛無之地發(fā)出。

“大師,我大嫂……有沒有跟您說什么?”許英一坐下便發(fā)問,說話時,上半身不自覺往前傾。

“她剛剛送我回來,倒是跟我說了下你們家的情況,托我……算個對大家都好的時間?!?/p>

要不是聽到二人的對話,阿盈不會知道大伯并非爺爺?shù)挠H生兒子。黃云堂結(jié)婚的頭些年一直沒有孩子,大家都以為是生不出來,便在另一個鎮(zhèn)抱養(yǎng)了個男孩,也就是黃老大。黃老大抱回來沒幾年,鄉(xiāng)醫(yī)院組織體檢,黃云堂夫婦才得知并沒有什么大毛病,吃了幾輪藥,就有了老二。“養(yǎng)子和親子,運勢的影響本來就大不相同,偏偏你們兩家算出來幾乎是相沖的。這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我看……你的這個小女今年恐怕也有大事要做,你大兒子是不是也要談結(jié)婚的事了……”許英一聽,立刻掏出手機湊上前要加大師的微信,阿盈瞥見,母親坐回來時在輸入支付密碼。

“要說呢,明天辰時就是個好時間,尤其是對你大哥大嫂。不過……明天辰時,對你家的兩個娃可能有點沖……要利你家,那就得再等一天,后天的辰時就最好。你大嫂既然已經(jīng)來問了我,我也說晚點給她打個電話說下時間……這怎么說呢……”

“大師您別急著跟我大嫂說啊?!痹S英想了想,又掏出手機。大師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低頭看了看屏幕,嘴角微微揚起,說:“那我就告訴你大嫂,后天辰時。”

“那要是大嫂他們問起來這個時間對他們家好不好……”

“我自然會有我的說法,但我這都是為了你家好,你只當作不知道,不然兩家相撞不好給你開說?!?/p>

許英帶著阿盈走出大師家,長舒一口氣,并囑咐阿盈萬萬不能跟別人說。阿盈立在原地看著許英徑直往前走,停頓片刻后,她小跑上去,說:“媽,醫(yī)生不是說爺爺有時候還有意識,而且有意識的時候會難受嗎?是不是應(yīng)該早點接回來……”“你個小孩兒懂什么!”許英的眼神剜在阿盈臉上,壓著聲音補充道:“不準給別人說!”又走了幾步路,許英猛地轉(zhuǎn)過頭對身后的阿盈說:“這都是為了你好。”

兩人走開后,大師起身關(guān)上大門,打開燈,回到他的太師椅上,把劉曉莉給他的紅包從內(nèi)兜里掏出來,用食指蘸著口水數(shù)了一遍。數(shù)完后,大師撥通了劉曉莉的電話,告訴她,后天辰時就是頂好的時間,對他們家的財運和平安都是最有利的,最重要的是,利于子孫在西南方向安家,只是這個時辰對老二家的運勢不是太好。大師再三叮囑,務(wù)必不要和人提起這些,以免老二家不同意。另外,老人走的時候大概是吃早飯之前,不管人醒不醒都不要喂食物了,這叫給子孫留三餐口糧。劉曉莉一一應(yīng)下,說事后還要再去感謝大師。黃老大在一旁小聲嘀咕,這樣是不是不合適。劉曉莉乜他一眼:“難道你不想兒子調(diào)回老家?你就愿意看著你兒子在新疆那么遠的地方?”

2

黃家兩個兒子一起開車去接人時是早上四點。在醫(yī)院陪了整夜,黃麗一直沒睡著。黃老大去簽字,老二和黃麗一起把黃云堂扛到了車上,黃云堂的四肢軟綿綿地搭在兒子身上,眼皮抬起一條縫,嘴唇微微動了動。開回村里的路上,黃麗坐在后座扶著看起來沒有意識的黃云堂,期待他能有一點動作或發(fā)出聲音,然而直到車在村口停下,他也沒有張開一次嘴。

時隔多年,黃云堂再次躺在這張架子床上時,已經(jīng)由女兒給自己換上了壽衣。兒孫都趕回來,圍坐在一旁,等著過兩個小時去通知親友村鄰。許英買了一些早點回來,天不亮就去醫(yī)院接人的兄弟倆早餓了,拿著包子吃起來?!斑@杯小米粥加糖了沒有?”黃老二剛問完,突然聽見床榻上傳來含混不清的嗚嗚音。黃云堂半睜著眼,嘴里似在說話,坐在床邊的黃麗見了,眼眶立刻紅了起來,趕緊湊上去聽黃云堂在說什么?!鞍趾孟裨谡f餓,那小米粥給爸吃點吧,恐怕也只有這種稀粥還能喝進去兩口了?!秉S麗說著就要去拿粥,卻被許英伸手攔住。

“大師說了,走之前吃早飯是搶子孫的余糧……”

“人都要走了,連粥也不給喝一口?”

“人都要走了,吃不吃這一口有什么?你當年不信大師的話,現(xiàn)在是離了婚又沒撈著孩子,一個人過。你自己不管不顧就算了,這幾個侄兒侄女你都不要他們好過?”

黃麗被嗆了這一句,一時無話相對,要去拿粥的手僵在半空。

天光越來越明亮,草葉上的露珠已經(jīng)曬干,黃云堂還沒有咽氣。時間已經(jīng)臨近九點,許英和劉曉莉在門前來回踱步,過兩分鐘就拿起手機看時間。過了九點,屋里還沒有動靜,許英率先罵起了醫(yī)生。“啥醫(yī)生哦,說最多兩個小時,這都三個多小時了,哎呀呀大師特意算的時辰,結(jié)果這下沒對上!哎!搞半天是個庸醫(yī)!”一直等到午飯的時間,屋里的人們喊餓,陸續(xù)開車回鎮(zhèn)上吃飯去了,黃云堂還在緩緩?fù)職?,不時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自己給大師轉(zhuǎn)了兩個紅包才讓大師幫著自己說話,現(xiàn)在花錢算來的時辰卻沒有用上,想到這里,許英把腳邊冒出來的野草踩折,用鞋尖在地上來回碾。

“大師您怎么過來了?”聽見劉曉莉這話,許英立刻停下了腳下的動作,果然見大師已經(jīng)走到門前,手里依舊拿著一本小冊子。“黃家都是孝子賢孫吶”,大師微微瞇起眼,支在細瘦脖頸上的腦袋前后晃了晃。

許英撇了撇一旁的劉曉莉,還是沒忍住先開口:“大師,俺爸還在里面躺著呢,那醫(yī)院里的什么醫(yī)生,一點都不準,您給我們算的時辰這都過了……您看您之前算的……這會有影響嗎?”

“影響嘛,肯定是有的,錯了時辰,之前算好的運勢恐怕要轉(zhuǎn)向?!?/p>

“那可有沒有什么辦法破解?”

“天意如此啊……”大師嘆了口氣,轉(zhuǎn)眼又帶上微笑,繼續(xù)說:“日行中天,是回去吃午飯的時間。你們都在這守著,都不去吃飯么?總要輪流去吃個飯。不然……就近到我家里去墊墊?”

劉曉莉還在擺手推辭,許英琢磨片刻,忙按著劉曉莉的手說:“大嫂,你們再看守一會,我去吃個飯,回來替你們?!闭f罷,一口一個“麻煩大師”,一邊跟著大師往村東頭走去。

看著許英和大師的背影,劉曉莉心中有些不安,沿著堂屋四角走來走去。許英向來是表面功夫做足的,今兒怎么不推辭就去人家家里吃飯了?大師剛剛說時辰誤了會有影響,莫非……還有什么轉(zhuǎn)機?“哎!我怎么才想到這一層!”劉曉莉開始暗自著急,想要跟黃老大商量商量,是不是要再去找一趟大師,但探頭進里屋看見兩兄弟都在里面坐著,轉(zhuǎn)念一想,不能讓老二知道自己的打算,否則許英肯定還要作?!?,你許英要搶著去就搶著去吧,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既然兩家相沖,等你問完了我再去找大師,不管你要怎么化解,等你回來我再去求大師,終歸得把這份運勢化到我們家!想到這里,劉曉莉感覺終于從熱鍋里跳出來,這才安心到里屋的凳子上坐下。

許英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半了,進屋時眼角有按捺不住的笑意?!按蟾绱笊?,你們先回去吃個飯再來吧,我在這兒就行了?!倍俗吆螅S老二問她怎么吃飯吃了這么久。許英看了一眼安靜躺在床上的黃云堂,坐下和黃老二細說了大師的囑托。

“一張符這么貴?”

“這種事哪有貴不貴,要省也不能省這個錢。上次的紅包都花出去了,總不能叫我白花吧。我已經(jīng)托大師幫我們請符了,等下葬的時候在旁邊燒了。”

“我不會真的和大哥相沖……”

“那又不是你親哥,沒有他,這么多年你爸給他花的錢不都該是你的,這還不相沖?你家最后一個老人要走了,這里面講究多得很,你可千萬別想著去外人面前當好人,免得撈不著好反惹一身騷。”說完,許英又看看床上的黃云堂,微微張著嘴,不知是醒是睡,更不知道幾時才咽氣。“晚上要是還沒咽氣,就讓黃麗來守著,反正她沒事”,她起身要走,說要回去午休。黃老二沒有攔她,只是讓她晚點叫阿盈來替自己。

3

一直到黃老二回家吃晚飯,許英也沒有叫阿盈回老房子去。下午,許英在家拆客廳里的簾子,邊拆邊感慨客廳終于寬敞了。阿盈問自己是不是該繼續(xù)回老屋等著,她說:“你大伯和大伯母下午自然要去的,你個小輩就不操心了,等著有事叫你再說?!弊灾形缁丶页燥埡?,阿盈在房間里干坐了一個下午。她感到自己處于一種尷尬的中間狀態(tài),既無法做出痛失親人的悲傷情狀,又做不到毫不掛念、一股腦拋諸腦后靜待死訊。在死亡面前,她總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卻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晚飯時黃老二接了個電話,掛斷后對許英說:“爸還是下午那樣,大哥他們守了一天,說晚上守不動了。”“難道叫我們守晚上?老房子連多的床都沒有,坐那守一晚上,誰受得了?你大哥平時顯得多有孝,這會兒不肯出這份力,難道真不是親爹就……”許英還沒來得及罵開,黃老二的電話又響了起來,是黃麗打來電話,說大哥二哥忙了一天,晚上就由她回去守著。

飯桌旁,阿盈聽著父母的聲音,感到自己好像被某種尖銳的事物包圍?!耙弧彝砩先ヅ愎霉冒伞边B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的,這句話就從喉嚨里飄了出來,好像不是她要說出口,是這話自己要蹦出來,甚至沒有預(yù)告這身體的主人。許英沒想到阿盈會主動說這話,愣了愣,說:“你敢去?萬一你爺爺就是今晚上咽了氣,就你這膽兒,大晚上能不怕?”黃老二也跟著說,老房子沒地方睡,晚上有個人坐那就行了?!昂螞r你哥才請了假回家呢,孫女都去了,你哥不去,不得讓你哥這個孫子遭人說閑話?”黃老二淡淡說完這句,背著手離開了飯桌。阿盈的哥哥此刻坐在飯桌另一邊,右手往嘴里扒飯,左手還在手機上回復(fù)消息?;丶抑埃驮陔娫捓镎f過手頭還有個大項目正在收尾,爺爺?shù)暮笫虏荒懿换貋韼兔Γ诸^的事也撂不開。這是決定他今年有沒有機會升職的大事,薪資上的進益又影響著他今年能不能順利結(jié)婚。事關(guān)兒子成家,黃老二兩口子比他自己還上心,從他一到家就叮囑,如果有重要的工作千萬別落下了,家里的事兒還得他們做長輩的來。阿盈看著頭也不抬的哥哥,放下了飯碗,默默回了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無法再入睡的阿盈獨自出門,到早餐店打包了小米粥和包子。離老房子越來越近,天光也越來越明亮。道路兩側(cè)田野中的水稻已經(jīng)開始抽穗,阿盈感覺不到空中有風,但田野里傳來稻穗被風擠到一起、相互摩挲的沙沙聲。在稻浪的滾動和太陽的升起中,阿盈拎緊手中的早餐,感到自己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黃麗倚在一把老藤椅上,一夜里,她偶爾忍不住閉上眼休息,總是沒幾分鐘就被自己驚醒。她始終期待著,床榻上這副老得不能再老的軀體還能再做出什么動作,或者開口說兩句話,而不是無聲無息地離去。聽見有人敲門的時候,她以為是大哥或二哥到了,開門見只有阿盈一個人,她一言不發(fā)又回到了里屋坐下?!肮霉?,我給你帶了早飯?!卑⒂阎嗪桶舆f給黃麗,在一旁坐下吃包子。屋子里的安靜放大了阿盈的咀嚼聲,這讓她吃得有點不自在,好像每一口都要咬得小心翼翼。在她渴望這份寂靜被打破的時候,躺在床上的黃云堂突然發(fā)出了聲音。

“爸!爸,你有什么話,你跟我說。”黃麗立刻從椅子上起身,蹲在床頭,把頭湊上去聽。那張床上的嘴唇干裂,無力,黃麗蹲了好幾分鐘,他也沒說出一個清楚的詞語,直到她要站起身時,才終于聽見一個“餓”字。從送去醫(yī)院到現(xiàn)在,黃云堂已經(jīng)躺了好幾天,按醫(yī)生的說法,他雖然幾乎不醒,有時仍還有意識。黃麗想到他或許在不能開口時也在忍耐饑餓,不禁眼睛發(fā)酸。她把黃云堂的上半身微微扶高半倚在枕頭上,端起自己還沒喝的小米粥,開始喂他?!鞍⒂瑤臀夷命c紙過來。”黃云堂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力氣把嘴張開、把粥咽下去,一勺粥喂進去,倒有一半要從嘴角流下來。饒是如此,黃麗還是一口口地喂他喝粥,同時一次次給他擦拭嘴角。喂了不到半碗,黃云堂輕輕搖了搖頭,閉上了嘴,黃麗于是又扶他躺平,她蹲在他身邊,克制著自己的哭腔,不斷問他聽得見自己說話嗎。阿盈走上前去,端詳躺在床上的人,鼻子、嘴巴、輪廓、皺紋……他臉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充滿了陌生感,可她知道這個人確乎是自己的血親。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上去和爺爺說兩句話,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阿盈還在想老人臨終前會想聽到什么話時,姑姑的哭聲炸裂開來。她明白,自己不必再說什么。

收拾好眼淚后,黃麗給兩個哥哥打了電話,通知喪訊。在眾人抵達之前,她告訴阿盈,不要說出她喂粥的事情,以免又惹出風波?!半y道你忍心你爺爺連一口熱粥都喝不到,餓著肚子走嗎?你媽和大伯母他們不讓喂,但姑姑知道,阿盈你肯定不會信這些鬼話的,對吧?”阿盈看著姑姑熬夜后浮腫的眼袋,點了點頭。

4

兩家人都到了,村里也來了一大群幫忙的人,眾人一團亂,阿盈什么也插不上手。有人去找道士了,有人在聯(lián)系宴席承接……不多時,堂屋里已掛好遺像,照片里的黃云堂頭發(fā)尚且沒有白透,與如今等著進棺的臉似非一人。午后,道士帶著一大袋子器具到老房子,開始布置葬禮。道士的徒弟幫著布置供桌,也許學藝未精,顯出一點手忙腳亂。不過,這一點小慌亂無傷大雅。黃云堂順應(yīng)天命,兩個兒子主持后事有條不紊,大家交口稱贊;許英和劉曉莉都憑借自己的努力讓老人之死成為家里轉(zhuǎn)運的契機,至少她們都是這么認為的;客廳的簾子一拆,許英終于可以把電視挪回正對沙發(fā)的位置,真是皆大歡喜。

大師又托著羅盤來了。許英告訴阿盈,大師要根據(jù)黃云堂咽氣的時間推算他魂魄落地的深度,人死后靈魂就開始往下墜落,魂魄落地幾丈深是做法超度時的重要參數(shù)。踏進堂屋后,他的臉又一次隱入光的背面。阿盈看著他做嚴肅狀走上堂前,拿著羅盤在屋內(nèi)四角來回走動。走出堂屋那一刻,金光照在他的銅色羅盤上,顯出莊嚴的哀傷。阿盈被羅盤的反光晃到了眼,連忙轉(zhuǎn)頭揉眼睛。再睜眼時,她看見躺在垃圾桶里的半份小米粥,想起了母親說“搶子孫余糧”的話,心里突然生出可怕的想法:早上是不是該攔著姑姑喂粥?

道士在身后敲了聲響亮的鑼,阿盈嚇了一跳。

胡巧,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在讀。有小說、評論見于《中國校園文學》《當代人》《廣西文學》《當代小說》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