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灰河的變遷
五月中旬，正是黔西南多雨的季節(jié)，也是農(nóng)人犁地插秧的繁忙季節(jié)。一團團黑色的烏云在天空中翻滾撞擊，風也由北向南聚集而來，像催生婆一樣，轉(zhuǎn)瞬之間，豆大的雨珠鋪天蓋地砸向萬峰林寬闊的山谷。
正在水田里插秧的農(nóng)人們，并沒有被突然而降的大雨驚擾，每個人都迎著初夏的急雨，淡定安穩(wěn)地插著秧苗。
暴雨下得急，不一會兒，整個萬峰林升騰起厚厚的雨霧，清晰可見的一塊塊格子水田，在不長的時間里，一派霧氣茫茫。水田里忙碌的農(nóng)人身影，變成了一個個隱隱約約的黑點。
望著亭子外密集的雨線，萬福村的“花姐”支書感慨萬分地說，你看我們?nèi)f福村的村民多么勤勞，連雨衣都不穿，無所畏懼地迎接這場大雨，要是在20年前，下這么一場暴雨，是沒有人敢在秧田里繼續(xù)插秧的。
我問，為什么越是下雨越是插秧？為什么在20年前下暴雨就不敢在秧田里干活？
笑如花朵的“花姐”支書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用手指撩了一下搭在額前的發(fā)絲。“花姐”支書姓朱，因為長得漂亮，她在少女時代便號稱“萬福村一枝花”，如今已40多歲，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一直稱她為“花姐”，她在10年前擔任萬福村的支書后，人們便親昵地叫她“花姐”支書。
“花姐”支書將手伸到亭外的雨中晃了晃，說：“秧苗就是喜歡雨水，越是見雨，越是長得歡。過去鄉(xiāng)親們一見大雨之所以不敢在秧田里繼續(xù)插秧，那是因為1998年那場大洪水，不僅淹沒了所有莊稼，還沖毀了農(nóng)田和低矮的房舍。其實在我們?nèi)f峰林，每年只要到了雨季，就會下暴雨，鬧水災，原因在于納灰河由南向北流到我們?nèi)f福村后，河流突然斷崖式中斷，滾滾洪水只能從落水洞入地下河，洞口排水受限，我們?nèi)f福村以前常常是一年九澇?！?/p>
“花姐”支書隨口哼起了一首民謠：“大淹，大淹，吃餅干，餅干掛在石梁上……”
我聽了一時摸不著頭腦，“花姐”支書的話對我來說仿佛是天方夜譚。一條河流怎么會斷崖式中斷？落水洞是個什么模樣？流入洞里的水又該流向何處？萬峰林的農(nóng)田被淹成一片澤國該是怎樣的情形？
納灰河從南至北，經(jīng)上納村、中納村、下納村流到萬福村，在萬福村向西拐彎，一頭撞向母豬山，在母豬山下突然中斷，中斷的河流只能依靠落水洞排水?？墒牵苈渌炊纯诘呐潘拗?，只要一遇連綿雨天，萬福村自然是十年九澇，雨多的年份，一年九澇都是常事。
站在我身旁的“花姐”支書的丈夫見我一臉不解，于是告訴我：“落水洞，地下河，在我們這兒不是什么稀奇的景象，因為貴州多山，多喀斯特地貌。地下巖洞多，地下河流多。一條河，流著流著就流到了地下，有不少地下河不知所終。所以在過去，我們?nèi)f福村是十年九澇。你看，我們?nèi)f福村村民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有的甚至建在了半山腰上，原因就是害怕河里漲水會淹了農(nóng)田又淹了房子?！?/p>
“花姐”支書倒是樂觀地說：“納灰河雖說老是漲水淹田，可我依然喜歡納灰河。納灰河漲水，那是因為萬峰林地區(qū)雨水多，也是因為落水洞洞口太小，一條看不到盡頭的河流，靠落水洞排水，多么神奇?。∥覀冊诤永锾羲?，洗衣服，靠河水澆灌農(nóng)田，青年男女站在河邊的大榕樹下對山歌，多有詩情畫意啊！”
不知不覺間，雨聲不再急促，變得平緩，隨著風起，暗淡的天空逐漸明亮，隨著雨聲停下，縹緲的云霧，像少女披在肩上的輕紗，繞在一座座千奇百怪的山間。咆哮的河水，只聞其聲，不見河水翻滾，那是水流經(jīng)年累月切割河床形成的深谷。
“花姐”支書見我仍是一臉的不解，笑著對我說：“眼見為實，我?guī)憧次覀兩衿娴募{灰河。”
我們走下觀景臺，朝著激流奔涌的納灰河快步走去。鄉(xiāng)村的道路不再是泥巴路，就連一塊塊秧田的田埂都用水泥磚硬化了。
我們沿機耕水泥路，徑直來到了展宏橋，橋下深深的納灰河激流奔涌，仿佛彈奏著一首激昂的交響曲。
說起展宏橋，也同樣是因為納灰河水流湍急，過去屢建屢毀。直到10年前重新選址，橋改變了方向，一座石拱橋才得以建成，萬福村東西兩岸才連接起來。
“花姐”支書指著納灰河的盡頭說，前面不遠的拐彎處前百余米，就是納灰河的落水洞，也叫漏斗和暗河。今天這個雨量，如果放在過去，暗河肯定是消化不了的。
“花姐”支書的丈夫給我們講起了納灰河的歷史變遷。
據(jù)說，落水洞下面是一條暗河，有人說直通珠江，有人說直通烏江，只要不是連降暴雨，河水漲到一半，落水洞都能照單全收；如果暴雨持續(xù)在3個小時以上，落水洞受洞口限制，無法快速吸納源源不斷自上而下的兇猛河水，河水就會漫出河岸，整個萬福村的農(nóng)田就會變成一片澤國。面對十年九澇的現(xiàn)實，1998年那場洪災過后，老支書經(jīng)過一番實地考察，在納灰河盡頭母豬山下的叢林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老人們常說的母豬洞，只是這個母豬洞的出口微微高于納灰河的河岸。老支書找來興義市的水利工程師進行排洪論證，最終他們聽從了工程師的建議，在山洞與納灰河之間開挖了一條導水渠，每當納灰河漲水落水洞無法完全吸納時，導水渠便將多余的洪水排入母豬洞。
自從納灰河有了第二條排水口，遭受水災的日子明顯減少?？墒侵灰錾线B降暴雨的日子，納灰河盡頭的落水洞加上排水洞還是無法徹底解決來勢兇猛的洪水，水淹稻田的現(xiàn)實還是沒有徹底改變。
又是十余年過去，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位領導干部帶隊到萬峰林調(diào)研，在聽了當?shù)匕傩帐芗{灰河洪水影響、遭洪澇之苦、發(fā)展受限的現(xiàn)實后，決定因勢利導，在展宏橋下游處修建攔水矮壩，在攔水壩一側(cè)開挖人工暗河。之所以采取挖地下隧洞的方式，主要是考慮萬福村土地資源緊張。
萬峰林是天然的風景區(qū)，修明渠，不僅會占農(nóng)田和房舍，而且會破壞生態(tài)。于是，當?shù)厝朔抡仗烊坏穆渌春湍肛i洞的排水模式，挖掘了一條長達7.5公里的人工暗河，在引水洞的出口利用落差興建了水電站。人工暗河平常利用多余的水發(fā)電，雨季發(fā)洪水時開閘泄洪。
自此，納灰河這條看不到盡頭的河流，再也沒有發(fā)生過水淹農(nóng)田農(nóng)舍的事情，納灰河這條布依族人民的母親河，從此成為沿河兩岸人民的風景河。
如今的萬峰林，寨在林中，屋在樹下，河繞村莊，百年以上的榕樹就有一百多棵。
在萬峰林看風景，你不僅會被鬼斧神工、奇形怪狀的山景所震撼，還會被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所陶醉。春天，可以看綻放的油菜花；夏天，可以看綠茵茵的一地秧苗；秋天，可以看金黃的稻谷。每年，村民們在稻谷快要成熟之前，巧奪天工地把稻田里的稻子做成巨大的福字。
當?shù)卣跍伛Z的納灰河兩岸修建了萬峰林半程馬拉松環(huán)河賽道，起點設在4A級旅游景區(qū)的貴州醇景區(qū)，終點設在民族文化源，賽道穿越布依族村寨、溝深水急的河道、形態(tài)萬千的峰林、怒放的三角梅、大小不一的稻田，“串珠成鏈”的賽道吸引著馬拉松賽組織方和長跑者來萬峰林奔跑。
酣暢淋漓的奔跑過后，置身于清幽靜謐的納灰河、磅礴獨立的萬峰林、獨一無二的喀斯特地貌、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淳樸濃郁的民風民俗，會讓人疲憊頓消。
如今，萬峰林不少村民要么自己獨資、要么與人合作，利用自家特色民居開設特色民宿、餐飲、咖啡館。萬福村恢復了傳統(tǒng)的榨油坊、碾米坊和榨糖坊，建起了村史館。卷起褲腿下田種地，同時穿上工裝開店當老板，已經(jīng)成為萬峰林村民生活的新狀態(tài)。
站在人工導流洞前，我感悟著納灰河的今昔變遷。聽納灰河不舍晝夜的高歌，看四季變換的山色，置身風景如畫的鄉(xiāng)村，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作者：鐘法權(quán)，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獲魯迅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