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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新之新
來源:光明日報 | 王法艇  2024年09月20日08:04

王新是新的。這是我早年生活的王新村,也是我每年都要來回數(shù)十次的王新村。

3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王新的樹木耷拉著,除了熱烈的蟬鳴之外,鄉(xiāng)間倍顯寂寥。我離開了王新,在夏雨澎湃之后的暮日,提著母親做的新被褥,躊躇滿志地離開了生活近20年的家園。

當時,我還無法感受到書中對土地或家鄉(xiāng)的深情。與其說彼時的王新是一枚釘在大地上的紐扣,不如說這枚紐扣釘在了我的衣襟上,成為我獨有的身份和標簽。

大學二年級時,我的一位同學跟我來到了王新。他的感受令我震驚:“在荒蕪的淮北平原,春天顯現(xiàn)的貧瘠令人咂舌?!辟F客到家,父親到街上買了條魚,這算是對我的同學最熱情的款待了。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春天的風顯得更加凌厲。

那時,我的心靈里盤踞著櫻園的圖書和燈光,蜿蜒著珞珈山上的參天古樹和優(yōu)雅古建筑。王新的單薄像一張皺巴巴的落葉,只需一絲風就帶走它的全部——在回校的長途汽車上,我難以抑制內心的蒼涼感,不知道有沒有一粒塵土粘在我的衣襟,跌落在山水珞珈。此后,很少有同學來到我的家鄉(xiāng),我也漸漸忘記了1992年春天的那個黃昏。

彼時的王新,如綴著泥點的秋葉,蒼老而沉重。黃撲撲的屋墻簡陋粗糙。風雨之后,墻上的麥秸便會露出真容,在蒼黃色中印證貧瘠,仿佛是自然水墨丹青的收筆。

9月開學的那天,雨水滴瀝,我的被褥和衣衫也變得潮濕。汽車的顛簸總能在衣衫上留下痕跡,只有麗日的清洗方可剔除。

隨著時間的推移,王新慢慢地在我的記憶中變化了。

秋日,我在秋風送爽中再次回到王新。父母精神矍鑠,滿院彌散著秋日的芬華。秋風掠過村舍,漫天的洋槐樹葉金光閃閃,簌簌作響,樹葉仿佛在修葺時光的印痕,刷新秋天的風景。屋檐瓦頂,沉淀著一種靜謐的氣質。

早起,我和父母一起沿著村中的后埂散步。后埂內外是兩條小河,水面上有浮著的樹葉,鴨子和大鵝在伸向河中央的蘆葦間歡快地游著,偶爾也會大叫幾聲,驚動了岸邊的小鳥。鳥兒們振動翅膀,回望沃野水濱一眼,便飛向更遠的地方。

河水平靜,在晨光下泛起粼粼波光,一尾魚躍出水面,又跌進水里,給安靜的后埂帶來生機。茨蔴薹和香蒲流溢出喜悅,本來不是很寬闊的后埂一派生氣勃勃,似乎沉溺在這樣的鄉(xiāng)間美景中,忘記了秋天本該“無邊落木蕭蕭下”的蒼涼。印象里的紅薯地也變成玉米地了。埂北的玉米錯落有致,而非密密麻麻的格子狀。到了收獲的日子,總有顆粒歸倉的喜悅。

“王新變化了”,父親不緊不慢地說。父親所指的變化,是那些他記憶中的影像。溝邊路橋,茅草房在朝云暮雨中靜止,黑白底片一般的分明,及至云銷雨霽,云霞波浪般洶涌,土黃色的茅屋煥出新顏,像油畫色彩一樣豐富厚重。

在王新的夜晚,繁星滿天,遼遠的寂靜在暗處生長。我覺得,王新像一塊木板在水上浮沉,水面無垠,孤寂和安寧在一浪一浪侵襲。只有內心堅定者才能在水中安營扎寨,如同柱石,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替中蹣跚旅行。只有看見父母房間的燈光柔和地亮著,我才感覺到,這樣的暖意是專屬于我的。

我每年數(shù)次回到王新的父母身邊,他們的笑聲感染著我,他們的身影感染著我,哪怕他們最細微的嘆息也會感染我。有一次,母親腿疼,從椅子上站起來顯得很痛苦,我扶起母親后,一個人走到院子里落淚。淚一滴一滴,滴在塵埃里,也滴在心上。

“王新是巨大容器”,我在一本小書里寫過這樣的句子。在異鄉(xiāng)漫游的時候,腳下的土地堅硬得無法立足,空氣里彌漫著潮濕和冷漠,即便是華麗的賓館也只是在深海一般的顏色里收容軀體,而靈魂卻在門外踟躕。這樣的感覺在王新卻從來沒有過。王新是父母常在的地方,總能讓我心中泛起希望和力量。

清晨的王新透著欣悅。我站在樓頂,秋天的大雁南飛,它們的羽翅在光影中飛舞,投射在河面上,轉瞬流逝,像一筆不經意的素描。陽光落在腳下,有細微的塵粒懸浮。高于樓頂?shù)臉淠居|手可及,桐樹葉綴著青霜,發(fā)出響聲,棗樹枝頭掛著一顆顆紅紅的果實,高一聲低一聲的“秋郎子”演奏樂曲,那些椿樹上的“花大姐”宛若仙子與神靈,肢體豐腴,匍匍的水泥小路以靜默的方式伸向王新之外,周遭的一切渾然和諧。

清亮的金風吹動萬物,清澈的聲音到處回響。遠處的世界仿佛不復存在,只有碧藍的天空運送白云。

我和父母各自忙碌:母親做飯,父親燒火,我清掃樓頂?shù)穆淙~。踩在厚厚的落葉上,我忽然想到:這些曾經青蔥的落葉是自然的創(chuàng)造,是林木、陽光、露水等和愛組成的生靈,它們曾經活躍,也覆蓋滋養(yǎng)自己的泥土——早晚有一天,我也會像落葉一樣皈依王新,歸于父母營造的院子。

“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這是李賀的竹子,也是父親的精神之竹。竹林在王新的西南隅,葳蕤繁茂,一年四季都蓬勃著綠色和新意。

母親打算在這片竹林地蓋房子,可子女們都在外地,蓋了房子也沒有人去住,只好任這片竹林繼續(xù)拔節(jié)成長。好在,這片竹林為王新書寫了新美:它的綠高過屋頂,像一片綠云蘊藏詩意,綠云收容鳥鳴蟲語,斑鳩撒播平仄字句;遠處的金黃草垛無序點綴,金色的光輝肆意彎曲,散淡雅致。

平平無奇的王新,因為有了這片竹林而氣象萬千。自然和人文的融合,讓古老的村落也增添了現(xiàn)代氣息。

父親在“清風十萬枝”的竹林間收拾老竹。金風在王新縈來繞去,野兔在田間東游西逛,滿樹馥郁的桂花,共同打開了鄉(xiāng)村的秋天。

王新是舊的,舊的故事和傳奇淹沒在每一天的重疊里;王新是新的,過往的一切都在日新月異地前進。

“新”,在王新村留下了時代坐標。我想,只要安靜地體察煙火中的人與事,仔細地勘察這溝里溝外曾有的屋舍,感受其中留存的滄桑風煙,你總能發(fā)現(xiàn),有些情感,即使歷經萬千曲折和百年風雨,也不會被消磨。一棵梓樹在老家的院子里生長,大大的葉子散在地上,構成了王新的樸素意象。臨近的屋頂升騰炊煙,迎著風四處飄散。

王新是遙遠時光中的王新。為何是嶄新的?為何在有些荒僻的地方誕生出傳奇?為何予我這般對土地的情感……

想著走著,“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的景象似乎解開了我的困惑。一樹晚風,心情清爽,在淡淡的暮靄里,不知不覺我又走到了后埂。

暮云合璧,天蒼地茫,秋風成熟,王新一派恬淡,了無喧囂。

(作者:王法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