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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郝建國 劉江濱:批評的姿態(tài)
來源:《當代人》2024年第9期 | 郝建國 劉江濱  2024年09月20日11:08

郝建國:師兄好,咱們又見面了。我們的文學對話此前已完成了《散文的寫作與源流》《作家的門檻》《文學的權衡》三篇,今天我想就文學批評的話題深入聊一聊,你是搞文學批評出身,也一直在寫評論文章,我在省評論家協(xié)會掛著銜兒,以前也做過古典文學的研究,所以就此話題當有得一聊。

劉江濱: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被稱作車之兩輪、鳥之雙翼,從來就是相伴而生,不可偏廢。文學批評不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身上抽出來的一根肋骨,更不是附庸,二者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是齊肩平等的。我們談了幾次文學創(chuàng)作,再來說說批評,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郝建國:咱們是否從批評的源流、形態(tài)、現(xiàn)狀、姿態(tài)四個方面來展開?

劉江濱:甚好。是不是得說明一下,文藝學包括三部分: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批評,在此我們討論的“文學批評”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也可以和常用的“文學評論”視為同義語。

批評的源流

郝建國:說批評,得從根兒上說起,從術語來講是批評發(fā)生學。按魯迅所說,一群古人抬木頭,最早喊出“杭育杭育”號子的就是創(chuàng)作,這人就是作家。那么倘若有人對這號子的聲音高低、長短、節(jié)奏等提出點兒看法,便于改進,從而提高勞動效果,這就是評論,這個人就是批評家。創(chuàng)作和評論是相伴相生的。

中國最早的文學專論是曹丕的《典論·論文》,他對建安幾個文人的評價有褒有貶,中肯準確,體現(xiàn)了文學批評的初心。而他所謂“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更是影響深遠。他把文學價值抬到無與倫比的高度,上承《左傳》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下啟宋代的“文以載道”。

劉江濱:曹丕了不起,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批評專論的先河。在他之前的古代著述不少都涉及文論,但皆為只言片語??鬃釉凇墩撜Z》里邊對《詩經》的評論就很具體了,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不學詩,無以言?!薄对娊洝吩窘小对姟坊颉对娙佟罚浻煽鬃泳幱?,又因為他的推崇,后來被奉為“經”。由此可見,文學批評的作用至關重要。不光是對一部作品的具體評價,其中所包含的觀點、思想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一種規(guī)范和引導。

為了這次對話,我把劉勰的《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找出來重新翻閱了一遍。這是兩部極為重要的文學批評著作。兩人都生活在南朝齊梁時期,年齡也差不多。

劉勰的《文心雕龍》無疑是最早的古代文學批評專著,體大思精,系統(tǒng)完整,理論性強,涉及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批評論,堪稱偉大。我讀其中《練字》篇的時候,有句話對我有所觸動,他說:“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辈毁澇捎蒙ё?,三個人不認識就是字妖。我寫散文有時有意用一些生僻字,意欲增加漢字的豐富性,讓許多不常用的“死”字變“活”。劉勰這個觀點,值得我反思。

《詩品》原叫《詩評》,開創(chuàng)了以詩話形式品評詩歌的方式。鐘嶸把122位詩人分成上中下三品,非常有意思,也非常大膽。這是他一個人的排行榜。

郝建國:《詩品》可以說是“詩話”之祖,清代學者章學誠說:“詩話之源,本于鐘嶸《詩品》。”宋代歐陽修是最早使用“詩話”一詞的人,著名的《六一詩話》原本的名字就叫《詩話》。詩話成為中國歷代最主要的一種文論方式,親切隨意,有感而發(fā),所以后世出現(xiàn)許多詩話作品,有名的如嚴羽的《滄浪詩話》、袁枚的《隨園詩話》等。

劉江濱:詩話是一種隨筆式文體,品評、掌故都在其中,讀來較為輕松。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一直不乏各種學說、觀點,如李贄的“童心說”,王士禎的“神韻說”,沈德潛的“格調說”,袁枚的“性靈說”,翁方綱的“肌理說”,王國維的“境界說”等等。文學理論從來不是空中閣樓,是建立在具體的文學批評之上,是對文學現(xiàn)象、創(chuàng)作規(guī)律、作品特點的總結和發(fā)現(xiàn)。近代梁啟超提倡“小說界革命”,提出“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這個說法影響很大,在中國古代,小說被稱作稗官野史,街談巷議,道聽途說,沒有地位,梁啟超把小說抬到了至高的位置。

另外,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毛宗崗評點《三國演義》,張竹坡評點《金瓶梅》,脂硯齋評點《紅樓夢》,還有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都在小說批評領域影響深遠。

郝建國:西方文學批評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影響也很大。

劉江濱:是這樣。我的文學之路是從文學批評開始的,對此深有體會。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文學的時代,自然也是文學批評的時代,西方古典美學以及俄國大批評家別車杜(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都有點兒過時了,現(xiàn)代西方文論風起云涌。有克羅齊的表現(xiàn)主義、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克萊夫·貝爾的形式主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榮格的心理學分析、卡西爾和蘇珊·朗格的符號論、羅蘭·巴特的結構主義等等。有人說,西方百年文藝思潮在中國十年就過了一遍。西方現(xiàn)代文論與國內先鋒小說是適配的,也就是說,西方現(xiàn)代文論不僅影響了中國文學批評,也影響了小說創(chuàng)作。我曾用結構主義的敘事學理論評析蘇童的小說,完全卯榫對應。也曾用俄羅斯形式主義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對散文語言提出變革,兵器也十分合手。

郝建國:對比中西方文學批評,中國人重感性,西方人重理性。所以,我們的詩話、評點多來自直覺印象,西方人在邏輯、概念、抽象思維方面更勝一籌。從批評的初心來看,中西方也是有差異的。

我曾搞過先秦寓言和伊索寓言的比較,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從創(chuàng)作功能上來講,中國的寓言是服務,比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個故事其實是用于攻伐,服務于戰(zhàn)爭。而伊索寓言的出發(fā)點是文學,是教育和審美,比如《烏鴉喝水》《龜兔賽跑》《農夫與蛇》等?!皩徝馈薄懊缹W”這個概念即來自西方。文學觀不同,批評也包括在內。

劉江濱:你說得有道理。但西方也不完全崇尚純文學,也講究文學的社會性。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把文學研究分為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兩部分。其中,外部研究就講究文學和社會、文學和思想的關系,而內部研究就是深入文本內部,象征、隱喻、語言、結構什么的。

反過來說,中國文學主流是“載道”,但也并不排斥閑逸性靈的文字,像陶淵明、李白、王維那樣的詩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云想衣裳花想容”“清泉石上流”一類也為人喜聞樂見。

批評的形態(tài)

劉江濱:批評者的類型,也決定了批評文本的差異。我覺得大體上可分為四種形態(tài):學院派、作家派、媒體派和網絡派。

郝建國:那咱們分別討論。

劉江濱:第一種學院派,集中在高校和社科院,也有一部分在作協(xié)。這是文學批評最主要的一支生力軍。他們專事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學養(yǎng)高,專業(yè)性、理論性、系統(tǒng)性、知識性強。但也常被人詬病其脫離創(chuàng)作實際,玩弄概念,自說自話。

第二種作家派。作家利用文學理論和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驗,發(fā)表對他人作品的看法,往往能切中肯綮,說到點上,而且比較感性,文字優(yōu)美,可讀性強。但相較于學院派,學術性、邏輯思維稍遜風騷。

當然,學院派和作家派之間并沒有一條截然分明的鴻溝,有些學者也搞寫作,有些作家到高校當教授。有學者型作家,也有作家型學者。

郝建國:有些雜志的主編副主編,如霍俊明,也主要搞文學批評。

劉江濱:對。第三種媒體派。報紙雜志還有出版社都算是媒體,也出了不少批評家,如你說的《詩刊》副主編霍俊明,還有《人民文學》主編施戰(zhàn)軍,《長城》主編李秀龍等,都是有名的批評家。你本人也可以算一個。編輯工作本身就是要對一篇稿子(書稿)作出優(yōu)劣的判斷和評論,心里頭是有標準的,許多編輯要寫稿簽、審讀意見,這個就是評論。

媒體里除了編輯,還有記者,記者會對新作即時地采訪和評論,快速反應。像《中華讀書報》記者舒晉瑜,也是公認的出色批評家。媒體派更注重與現(xiàn)實緊密結合的社會熱點,出版社的賣點其實也是社會熱點和經濟效益的一個結合。

媒體派,還有一層,是讀者批評。他們是報紙“書評”版的??汀K麄兪鞘鼙姷囊环?,是讀者的代表,他們自發(fā)地評論哪本書,是市場的一種反應,也是讀者的一種導向。雖然讀者評論更接近于讀后感,但這有感而發(fā)是很可貴的。

郝建國:學院派批評還是代表著頂尖水平,批評只有上升到理論層次學術層次才是高級的。文學批評不只需要對單個作家、單個作品進行研究評論,還要宏觀地放到一個時代的坐標系中考察,對文學潮流、文學態(tài)勢有一個整體把握。能進入這種高度的作家作品才能進入文學史。作家論、創(chuàng)作論這樣的研究不是一般人可以把握的。

前一陣我想給路也寫個評論,我把她所有出過的書都要過來了,但我一直動不了筆。我不能就一篇寫一篇,必須把她所有的作品讀完,而且要深入地研究,放到一個宏觀的背景里,這比單純地寫一篇書評,難度要大得多。

劉江濱:是的。前三種批評可以說分別代表著三個方面的人,學院派——學者,作家派——作者,媒體派——讀者。這樣劃分不見得科學,因為從批評方面說,三種人都是研究者,但又的確代表了不同的站位。

郝建國:好像一塊石頭扔到水里,聽聽不同的反響,如果只是學院派說好,可能是陽春白雪,如果只是作家派說好,可能是惺惺相惜,如果只是媒體派說好,可能層次不夠,如果這個作品三方面都追捧,可能才真正是好作品。

劉江濱:這三種批評形態(tài)都屬于官方的,是“官宣”,還有第四種形態(tài)是自媒體批評,可以叫網絡派,簡稱“網評”。網絡批評,是“民宣”,或“個宣”,有的是在自家社交賬號發(fā)布書評,有的是留言跟評式,比較零散。網評作者經常披著馬甲,用的是網名,所以批評的顧忌就少,說好說賴全由內心。許多文章的跟評、留言常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觀點,非常精彩。所以有個說法,叫高手在民間。

但網絡派的一個最大問題,是自由過度,不像正經媒體那樣經過層層審核把關,而是率性而發(fā),抓其一點,不及其余,偶有網暴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對作者造成極大的傷害。這樣的批評已經超出了學術的范疇,形成人身攻擊,是極不可取的。

批評的現(xiàn)狀

郝建國:我以為最突出的一個問題就是批評變成表揚,批評變成鑒賞,以前的評論還是九個手指頭加一個手指頭,即九分說好,還留一分說缺點,如今差不多都是十全十美了。

劉江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對作品一味贊揚意義不大。查字典“批”的第一個意思是“用手掌打”,批頰,打臉。所以批評本身就帶有挑毛病的意思,至少要客觀評說。

郝建國:現(xiàn)在經常看到表揚與自我表揚,而且到了極致。甚至“經典”一詞張口就來,使用頻率太高了。是不是經典,需要時間的檢驗,至少也得五十年吧,五十年以后大家還認可這個東西,大家還在讀,這才能叫初步具有經典的那種最原初的狀態(tài)。有可能今天公認的經典之作過些年就被淘汰掉了。

有的作家擅長在創(chuàng)作談中自我表揚,說語言如何精美,結構如何巧妙,主題如何深刻,沒給評論家留地兒,評論家覺得無話可說,沒有解讀的空間了。

有人認為,作家自我表揚文學史上有傳統(tǒng)啊,比如蘇軾有篇《自評文》:“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背壸载?。但除非有蘇軾這個才能,否則只能徒留笑柄。

即使是教科書般的《論語》,也有那個時代的局限。再比如《紅樓夢》,作者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為什么增刪?就是有問題嘛,即便如此,還有許多地方沒刪好,存在缺陷。蘇軾的詞,他的弟子批評說是以詩為詞,李清照批評說不協(xié)音律。

劉江濱: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一是圈子化,礙于情面,二是社會風氣如此,誰也不能免俗。對于熟識的作家,你給人挑毛病,你是在顯示自己高明嗎?對于不熟識的作家,你批評人家,以后咋見面?現(xiàn)在公開刊發(fā)批評文章的報刊稀缺,好像只有天津的《文學自由談》一直在堅持。我搞文學批評多年,有一次在一家大報發(fā)了一篇評論,是正面的,后來又投了一篇批評的,編輯給我退了,說一般不發(fā)批評名作家的文章。我的批評文章主要發(fā)在《文學自由談》,其中《〈應物兄〉求疵》一文影響很大,至今還被不少論文援引。雖然我的批評都是從學理出發(fā),力求公正客觀嚴謹,但還是有所顧忌,批評終歸需要勇氣,有多少作家能做到胸懷坦蕩、聞過則喜?所以,批評文章不好寫,寫了不好發(fā),這是文壇的現(xiàn)狀。

郝建國:魯迅說過,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于作者有益。大家都知道這是文藝批評應該奉行的基本原則。所以很少見到批評文章,這是不正常的。

而不多的批評文章,有的自身也存在一些問題,即魯迅說的“罵殺”。誰紅我跟誰急,專挑名家毛病。挑毛病沒問題,但不夠客觀理性,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層次較淺,學理性不足,難以令人信服,甚至人身攻擊,就讓人反感了。批評的出發(fā)點是博出位、博出名、博眼球,這樣的批評形不成對等的高層次的學理論爭,是令人遺憾的,也被批評者不屑。

劉江濱:其實,相對于表揚、鼓勵,批評可能對作家的幫助更大。舉我自己的例子。批評家王志新多年前曾在《文藝報》對我的散文予以評述,他說了許多好話,我不大記得住,而他指出我的問題使我記憶深刻:“由于缺少個體經驗,缺少寫作者直接的生命體驗,所以不易產生共鳴。文化散文如何平衡理論觀念和個體經驗一直是個命題?!彼f出了我的文化散文根本性的缺陷,使我大受教益,所以我后來的文化散文寫作努力到現(xiàn)場去,有在場感,有“我”在,寫出個人經驗和生命體驗。

郝建國:說到在場感,實際上,評論家也要有在場感。批評存在的另一個問題是批評文章缺乏在場感。我在評協(xié)有個體會,兩年前我提出一個建議,就是評論家也應該像作家一樣深入生活。現(xiàn)在評論家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在象牙塔里閉門造車,指點江山,對現(xiàn)實生活、作家甘苦、創(chuàng)作實際都缺乏深入了解,寫出來的評論自說自話,不得要領,不及物,讀者看不懂,作者不買賬。

劉江濱:這點特別重要。如果評論一部農村題材的作品,不深入農村,不了解當下的農村生活,怎么評說作品寫得好不好,準不準?坐在書齋里,只憑印象和以往的經驗來評,極有可能出現(xiàn)脫離實際的偏差甚至錯謬。批評家不僅應該深入研究作家作品,也應該深入研究生活、熟悉生活。

郝建國:一些研討會,有的人就是趕場子,沒認真讀作品坐下來就發(fā)言,東拉西扯,說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空話廢話。比如談語言的生動,總得舉個例子吧。所以不少研討會的主要功能不是研討作品的得失優(yōu)劣,而是攢人氣,造聲勢,炒影響。研討會的規(guī)格主要看與會人員的名頭,至于說了啥,都是次要的了。

劉江濱:還有,評論缺乏讀者,最悲哀的是:誰寫誰看,寫誰誰看。

郝建國:原因之一,是語言表達太學術了,第二,篇幅太長,動輒洋洋數(shù)千言,讀者看不懂,也不耐煩看。謝有順提倡千字書評,我特別認可。這里涉及評論的初心,即你要干嘛?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推廣——推廣一個作品,或者推廣一種思潮,推廣一種寫作方向,這樣的評論才有價值。

劉江濱: 文學批評還存在一個大的問題,就是缺乏創(chuàng)見,流于平庸。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文學批評的黃金時期,與文學創(chuàng)作真是比翼齊飛。引導文學浪潮迭起,流派叢生,傷痕文學、朦朧詩、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等等,都是文學批評界總結出來的。文學批評就是旗幟。隨著文學失卻轟動效應,這么多年,文學批評也陷入沉寂的狀態(tài),更加圈子化,新理論、新觀點、新潮流以及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用都在弱化。文學批評源于創(chuàng)作,又高于創(chuàng)作,應該對創(chuàng)作起到一個發(fā)現(xiàn)、總結、引領的作用。

批評的姿態(tài)

郝建國:接下來說說當下的文學批評該有什么樣的姿態(tài)吧。

劉江濱:我認為應該有三點,第一是獨立品格,第二是民主平等,第三叫客觀理性。

獨立品格,就是說批評不能成為作品的附庸,它和作品是文學的兩只翅膀,而不是一只翅膀上的羽毛。

郝建國:獨立,這兩個字很重要,獨立才能客觀,不獨立肯定就受制于各種因素。或人情、或商業(yè)、或評獎等等。人家想評獎,請你寫評論,你怎么給人挑毛?。?/p>

劉江濱:獨立品格還體現(xiàn)在不僅就作品說作品,而且是把作品當成一個載體,借此發(fā)表對世界的看法,像王國維說的,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批評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這是批評能達到的一個高級境界。不是完全拘囿于作品本身,應該跳出來,要站得更高,看得更遠,說得更透,講得更深。如果說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那么,批評就是來源于作家作品又高于作家作品。評論家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不能匍匐在作家腳下。這不是理想的姿態(tài),而是應有的姿態(tài)。

郝建國:所謂民主平等,就是說批評對作家不要仰望膜拜,也不要居高臨下。

劉江濱:作家和評論家是平等的,評論應該是一種民主商量式的。不管是大作家和小批評家,還是大批評家和小作家,從文學關系上必須是平等的,平等才能客觀。如果是仰望膜拜,必然是溢美贊嘆,如果是居高臨下,必然是貶抑不屑,都不是正常正確的姿態(tài)。錢鍾書對學問的定義,就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商量培養(yǎng)”這話說得多好。

郝建國:是這樣,我們出版社跟作者溝通編輯情況,會提出一些修改意見,這個溝通過程其實也屬于一種文學批評,長處和不足都會說一說,我們會以商量的方式,而不是強迫命令的方式。給作者出版作品,是相互成就,而不是出版社對作者的恩賜。

劉江濱:還有一個是理性客觀,也叫學術理性。文學批評的學術性還是最關鍵的,這是最高層次。你的研究要靠得住,有較高的理論修養(yǎng)。只是直觀感受式的,沒有學術性肯定不行,這是淺層次的。從對具體作品分析評論中抽繹出一個觀點或理論,這個觀點或理論就是文章的核心或者靈魂,從評論上升到理論層次。一部(篇)作品哪好哪壞指出來了,但能不能給它概括一個東西,總結一個東西,升華一個東西,這才是點睛之筆。評論,評論,不能光有評沒有論,有評有論,才是飽滿完整的評論。由具體到一般,由具象到抽象,這是評論的一個邏輯過程。

郝建國:所以,搞文學批評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幾千人,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只有四百多人,就很能說明問題。寫篇三千字散文可能一天時間就夠了,一篇三千字評論則大概需要一周時間。既要細讀文本研究作品,還要借助合手的兵器(理論),要說得準,談得透。

咱們今天給文學批評挑了不少毛病。給作品挑毛病是題中應有之義,給批評挑毛病亦如此。同時,也呼吁文學界和社會,予文學批評以應有的重視,希望批評事業(yè)有更長足的發(fā)展進步,以不負這個火熱的時代。

郝建國,文學碩士,編審,花山文藝出版社社長。中國編輯學會理事,中國辭書學會理事,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河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發(fā)表論著逾百萬字。

劉江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散文隨筆集《書窗書影》《當梨子掛滿山崖》等,參撰《中國當代散文大系》《張中行名作欣賞》等著作。曾獲河北省第八屆文藝振興獎、第二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等,作品被選入多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