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4期｜張玲玲：鹽湖
從西寧到阿爾金山脈的路，我們開了六天六夜。連天的暴雨引發(fā)了洪水，沖毀了盤山公路，遇到這樣的地方，我們只能跳下車，蹚過去。
我們計劃先去阿雅克庫木，再去阿其克庫勒，前后約一個月，最晚不遲于九月。降雪之后，山道封鎖，很容易困在其中。阿雅克庫木湖在阿勒泰境內(nèi)，北靠祁漫塔格山，東接依協(xié)克帕提河，為新疆最大、最北的鹽湖，這幾年因氣候變暖，融冰加劇，湖面一直在擴(kuò)張，較之20世紀(jì)90年代，增長了一半有余。
起先還算順利，在阿雅克庫木湖的十天，我們即完成了全部采樣工作，于是按照計劃，繼續(xù)南下。車子在山道上爬坡、下降，目之所及，皆荒涼一片。大地像破舊皴裂的劍麻黃毯，山頂籠罩云霧，積雪永遠(yuǎn)不消，宛如一頂頂三角小帽。有時能看見羚羊，它們在曠野幽谷中跟著車子競跑，似乎想弄清車?yán)镒木烤故鞘裁础?/p>
快到山里時，道路驟然收緊，最窄處僅能容一只大型野獸通過，如牦牛、野驢、馬熊。我們卡在了隘口，楊隊下車查看，又跳上了車?！白吆哟舶?，”他說，“這里走不了了?！?/p>
牽引車拖著鉆井車走在前面，皮卡和吉普在后面跟隨。河床早已干涸，優(yōu)點是夠大夠?qū)挘毕菔翘?，沒開多久，牽引車的輪胎就陷入了泥里，寸步難移。我們套上繩索，又拖又拽，費盡力氣，才將車子拉出泥潭，自己卻濺滿了泥漿。
四輛車，平均每部至少陷了兩次，原本一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此時已是7月8號，比預(yù)計的時間晚了好幾天。我們擔(dān)心接下來的工作進(jìn)度都會受到影響，一到湖畔，即開始扎營、安井。我們選的位置在鹽湖東面，喀拉喬卡山下，這里的沙地平緩干潔，東西為鹽堿沼澤地，旁邊還有淡水，是理想的扎營地。全部安頓好之后，我們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工作，四人鉆井，我們四人——楊隊、大元、小杜，我——則將皮艇充氣，準(zhǔn)備上湖采集鹵水。
正值中午，熾陽高照，將河灘曬得發(fā)白，湖面波平如鏡，將炫目的光線逐一返還。我們脫下厚厚的防風(fēng)外套，扔在營地的工作車上，穿著救生衣和雨褲，踩著湖水，爬上了船。
坐在艇上，望得到西面群山，析出的鹽柱散落在沼澤，精巧而瑩白，那里是小獨山及丁字口，阿爾金南部及昆侖山西部的多條徑流經(jīng)阿其克庫勒河，源源不絕地匯入湖中。北部則是大小園山及大溝岔。已經(jīng)夏季，山巒仍呈棕褐色，稍綴青翠。湖面散落著三座島嶼，最小的那座堿地島尚未命名，另外兩座分別是大艦島與小艦島。
皮艇忽然停在了湖中，看看時間，開出去還不到二十分鐘，不管我們怎么努力，發(fā)動機(jī)仍舊紋絲不動。四人之中只有楊隊略懂機(jī)械，檢查完畢，他說水泵葉輪沒問題，噴水口也沒堵塞，高壓包、點火器、導(dǎo)線、火花塞也都正常，問題可能出現(xiàn)在內(nèi)部。
我們穩(wěn)住皮艇，起身呼叫，但機(jī)械隆隆不絕，蓋過了我們的呼叫，同事們?nèi)栽诎床烤桶嗟毓ぷ?，并不知道湖上發(fā)生了什么。
抬頭望去，刺眼的日光漸漸暗淡、柔和，像一團(tuán)灰白的石頭，隱沒在鉛灰色的云后，似乎有種變臉的征兆，大元提議：“用手劃回去算了?！?/p>
我們同意。但手剛探進(jìn)湖中，還沒怎么劃動，湖上就刮起了大風(fēng)。大風(fēng)自東而來，將皮艇向西吹去，又卷起湖水，灌進(jìn)我們的衣領(lǐng)，把我們的身體澆得濕透。我們無計可施，只能緊緊抓住繩索，身體貼著船底，等待大風(fēng)過去，但風(fēng)勢有增無減，皮艇在巨浪中上下翻覆，并不比一片枯葉更堅固，營地越來越遠(yuǎn)，最后徹底看不到了。
風(fēng)刮到了天黑才停下，幸運的是皮艇沒翻，最終擱淺在了湖岸，我們下了船，拿出指南針，想弄清自己的位置。
——東經(jīng)8833，北緯3659，和營地的直線距離是三十里，它在東北，我們在西南，兩地懷抱一只鈍角河灣。
地圖顯示，沿著湖岸一直往南，可以走到營地，但這樣的話，差不多得走五十公里。出來時還是中午，氣溫高達(dá)三十?dāng)z氏度，日落之后，溫度驟降，僅靠這點衣服，根本走不了那么久的路。此外還得提防夜間野獸的襲擊，如遇馬熊、狼群，我們毫無還手之力。
同事們沒見到我們回去，應(yīng)該會出來找，只是偌大湖面，漫長岸線，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拿什么作為信號？
楊隊想到了枯草?？菟赖纳莺碗s草，含鹽量高，含水量低，一點就燃。我們沿著湖灘搜尋了一圈，湊齊了一小團(tuán)，枯草點了起來，微弱如塵，沒一會兒就滅了。
繼續(xù)找尋枯草不現(xiàn)實，四人分開行動，一旦有人落單，后果不堪設(shè)想。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地方休憩，天明后再做打算。我們沿著湖畔向南，走了五六百米，最后在貼近山腳的地方找到了一小塊凹巖，底部能容納五六人，上方山石平平伸出，好似屋檐。前面就是湖灘，如果有車經(jīng)過，不大容易錯過。想到皮艇還在岸邊，說不定會被風(fēng)吹跑，我們又跑了回去，將它拖到了巖下。
一個下午都沒喝水，感覺渴得要命，舌頭成了木塞，鼻腔干得冒火，但只有一壺淡水。壺在八只手中靜靜傳遞，每個人都克制著自己，每次只喝一到兩口，抿一抿，就遞出去。
還有一小包蘇打餅干，大元隨身帶著的。每人分了一片。他只吃了半片，說怕口干，等楊隊把水壺給他，他又只喝了一口。
月亮已經(jīng)升到了半空，星星閃著呼吸般微弱的光，黑暗猶如實體，侵占了光線。風(fēng)在石孔間穿梭，不時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哨聲。有一陣沒人說話。小杜問那聲音是不是狼，楊隊說應(yīng)該不是。
“20世紀(jì)80年代，我導(dǎo)師在察爾汗采集碳酸鹽石，就遇到了狼群。一共七只，湊近他，嗅了嗅，又走了?！?/p>
“真懸，”小杜說，“20世紀(jì)80年代……現(xiàn)在狼少了吧？”
“幾年前少了，這幾年又多了。去年冬天太冷，它們沒吃的了，就攻擊牧民的羊和牦牛。七八頭狼能干倒一只八九百斤的牦牛，三只野狼就能把一頭牦牛吃得一干二凈。前幾年我們?nèi)ノ骼霰逼碌牟甥}點，路上遇到了一個維吾爾族向?qū)?，給我們帶進(jìn)了村子，讓我們住在他家廚房里，住了幾天，后來一直都有聯(lián)系。今年二月，他忽然問我，要不要買狼牙。我問他哪兒來的，他說自己打的。狼鬧得太兇，咬死了上百頭羊，還攻擊老弱的牦牛。一頭牦牛一萬兩千塊錢，國家給上保險，如果病死的話，可以賠六千，被狼咬死只能賠兩千。他和另一戶牧民，拿了自制的土槍，打死了狼，撬了狼牙，想拿出來賣，補回一點損失。”
“我見過熊，”大元說，“上次去熱覺茶卡，在湖邊見到了兩只棕熊，一大一小，看著像一對母子。大的見到我們，人一樣站起來，緊盯著我們瞧。瞧了一會兒，又放下前掌走了。我們待在那兒，動也不敢動。后來猜，估計是帶著孩子有所忌憚，不然那么大個，一車人都不夠分的?！?/p>
大元和楊隊都有過多次科考經(jīng)驗，我和小杜還是新手。我猜他們說這些，其實是讓我們打起精神，別睡著，一旦睡了，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有些疲憊，但睡不著。
水壺又拿出來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到我這兒，我忍不住掂了掂，發(fā)現(xiàn)剩下的已不足三分之一。離天亮還有六小時，危險的水位。楊隊問我們感覺咋樣，頭疼不疼，胸口悶不悶。我除了冷，感覺還好，小杜心臟略有不適。
“大家多留意外頭，說不定他們半夜會找過來。如果到天亮還沒出現(xiàn)，咱們就往營地方向走走，沿途說不定能遇到。主要是水不夠了，干等不是辦法。路上還可能遇到淡水。有動物的地方，一般都有淡水?！?/p>
“明白?！?/p>
我覺得很冷，懊悔之前不該將衣服扔在車上。本地天氣多變，不上湖時風(fēng)平浪靜，皮艇一旦碰水，即狂風(fēng)大作，有時甚至?xí)缕鸨?，皮艇被刮走也不算多不尋常的事。只是風(fēng)不會持續(xù)那么久，也不會刮出去那么遠(yuǎn)。湖水不深的話，同事們多半會選擇跳下皮艇，跑回營地。
我知道這種事情很難完全避免，但還是有些埋怨楊隊。他們應(yīng)該準(zhǔn)備得更充分些。譬如好好檢查一下發(fā)動機(jī)，不至于上湖之后傻了眼?，F(xiàn)在就像災(zāi)難疊加災(zāi)難。
大元繼續(xù)說著故事。
“有個真事兒，院長以前去鹽湖，勘探晚了，走不回營地了。他和助手兩人就挖湖邊的膠質(zhì)土，壘了一堵墻出來，兩人蜷在墻后過了一夜。那是真他媽冷啊，風(fēng)一吹，兩個人縮成一團(tuán)，后來他就有了個外號，叫‘團(tuán)長’。他自己大概覺得這外號挺有意思?！?/p>
我知道這故事，但并未因此受到寬慰。他們那代人，按照他們的說法，幸運地趕上了一個需要資源的時代，一切都是為了建設(shè)服務(wù)，實用性成了他們遠(yuǎn)離風(fēng)暴、獲得庇護(hù)的手段；到了我們，很難說面對的威脅是變得多了還是變少了，顯而易見的是，我們孱弱、平庸，外部的威脅還沒到來，自己已被自己擊潰。置身荒野也不會變得崇高或特別。也可能卓越本就罕見。我們讀著歷史擇揀后的傳奇，幻想自己離他們很近，實際上卻相去甚遠(yuǎn)。我最羨慕的不是他們的智力或想法，而是強硬的意志與旺盛的體力。我怕饑渴，也怕失溫，怕對他們來說哪怕是最簡單的困境。我不想把生命當(dāng)作職業(yè)的砝碼。我希望一切都長，領(lǐng)悟慢慢產(chǎn)生，而非戛然而止。以這樣的方式擱淺在此，我覺得十分愚蠢。
小杜問：“咱不會死在這兒吧？”
“不會。大伙兒再湊近些，冷的話，就搓搓自己的四肢，注意力度，別太猛了。”
“他們晚上會找來嗎？”小杜說，“能找到嗎？”
天亮了，同事們沒有出現(xiàn)，而淡水早已消耗殆盡，我們決定不等了，往營地方向走去。皮艇不能留在這里。楊隊扶著小杜，我和大元拖著皮艇，沒走多久，便感覺眼冒金星，再也走不動了，楊隊說算了，撂了吧，擱在山巖下面，回頭再取。
初升的太陽橙紅溫軟，過不一會兒，光線迸濺開來，散落大地，將一切都照得白乎乎、熱烘烘的。日光帶走了夜間的寒氣，將鹽粒留在身上，令皮膚發(fā)緊，衣服干糲。我頭很暈，后腦勺像被誰重捶過，神經(jīng)陣陣抽痛，眼眶壓迫著鏡框，像要把眼珠擠出來。我知道自己臉腫了，但不是最嚴(yán)重的那個，小杜比我嚴(yán)重得多。
我渴極了，恨不能跪下，抱著湖水狂飲。它們看上去澄澈又寧靜，湖上一絲風(fēng)也沒有，以至于給你一種幻覺——其入口也必定是甘甜的、清冽的。但湖上零落的鳥羽是一次提醒：那些被美麗所誘、俯沖下來尋找食物的鳥兒，正是這樣被湖水吞噬的，沒有生還的余地。
不管怎么說，我們夠幸運的了，沒被風(fēng)吹進(jìn)湖里，也沒被野獸襲擊，甚至最危險的失溫也僥幸逃過。如果能來一場雨就好了，可以聊解干渴，只是天空明亮耀眼，一絲黑云也無。
我在沙地上努力識別動物的痕跡，一點爪印也不放過，大元忽然停腳，問我們有沒有聽到叫聲：“就在右前方?！?/p>
我們屏息聆聽，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沒走多遠(yuǎn)，就看見了那群綠頭鴨，總共有十來只，它們聚在一起，嘰嘰呱呱，像開著小型會議。再走近些，我們看清了它們圍聚的地方正是小片水泊。于是快步上前，趕走鴨子，跪在砂石上，用手掬著，拼命喝了起來，一直喝到腹脹惡心才停下。
我們喝夠了，水壺也灌滿了，最初的惡心過去，饑餓終于回過神，開始持續(xù)啃噬胃部。不算之前的餅干，我們已二十四小時未進(jìn)一餐，最后一頓是在營地吃的午餐，有卷心菜、茄子和豆干。大元說，回到營地后，他得吃一整盆兒土豆燉肉。我想吃點帶湯水的，譬如面條。小杜說他想不出吃啥：“感覺又餓又惡心?！别I過頭差不多就這滋味。
最難受的時候，我們抓起腳下的枯草，嚼一嚼，咽下去，好讓胃里有點可以研磨的東西，不至于持續(xù)空攪。這里的路面看上去平緩，實際上很不好走。有些是鹽和砂礫的混合，踩上去硬邦邦的，不留神就能戳穿鞋底，有的則是薄脆的地殼，一踩就塌，一塌就陷，不留神的話，很容易扭到。雨褲穿在身上，悶得人快要脫水，又不能脫下背著，衣服濕了又干透，汗在后背結(jié)起了霜。楊隊不時拿出指南針核對位置，以防偏航。但走了很久，也沒見到車或營地的影子。小杜體力不支，而且越來越糟，我們不時停下等他，行進(jìn)速度一直在下降，看樣子天黑之前不可能趕到。
“我走不動了，”小杜好不容易追上來后說，“你們先走吧，我慢慢跟上。你們和同事們遇到了，再回來接我好了?！?/p>
他鬢角掛著汗，一說話就滾了下來，原本瘦削的臉胖了一圈。
“我陪他吧，”我說，“我倆慢慢走，他一個人不行?！?/p>
大元堅持他陪，他覺得我太年輕，兩人一起走丟了，咋辦？
“不爭了，都慢慢走，”楊隊說，“萬一還得熬上一夜，那就熬吧，他媽的死不了?！?/p>
“那這樣，你們在前面探路，我扶小杜，不跟你們差太遠(yuǎn)，要是你們看到我們掉隊了，就等一等?！?/p>
“這樣也行。我們先走，走慢點，有什么問題，你們就喊一聲。”他摘了水壺遞給我，“你倆拿著?！?/p>
楊隊他們朝前走了，我把胳膊遞給小杜，他說不用，然后問我，知不知道還剩下多少路。
“剛才說三十里，那現(xiàn)在估計還有二十七八里，咱們沒挪多少。”
他因為耽誤我而道歉，我說這沒什么。在所里的時候，我不覺得他會是我視為朋友的那類人，但現(xiàn)在我們卻是共同體。我告訴他，不必著急，慢慢走就是，說不定待會兒大部隊就趕到了。走得太快沒什么意義。
“你體質(zhì)真好，”他又說，“是之前運動得多嗎？”
楊隊在前面停了下來，我們以為他們在等，略略加快了速度，走到那邊，發(fā)現(xiàn)那里有條河流，不寬，至多兩公里，也不算深，剛及胸口。
“能走嗎？”
“剛才就試了，”大元說，“蹚不過去?！?/p>
高原上的河流，水淺流急，體力好的時候都可能被沖走，別說現(xiàn)在。
沒有其他路了。大元束好雨褲，又往水里走了幾步，他碰到了一塊圓石，趔趄了下，差點摔倒，只能退了回來。已經(jīng)傍晚，太陽從容走到了山脈西面，漫不經(jīng)心地收回自己的暖熱，等它一落山，我們也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可能是什么。
我們站在河邊，一籌莫展，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了車子的聲音。是士昌和玉喜。他們就出現(xiàn)在那兒，一種相當(dāng)不可思議的形象。我們大喜過望，隔著河流，朝他們拼命揮手。
起先他們想開過來，但那輛吉普吃水深度也就七十厘米左右，因為擔(dān)心熄火，開了幾步就停下了。士昌套上救生衣和雨褲，將高筒橡膠靴上部扎緊，腰上捆上繩索，繩索一頭拴于車尾，然后背著兩個救生圈，慢慢地涉了過來。小杜高反嚴(yán)重，由大元護(hù)著先走。等到他倆回到岸上，士昌又蹚過來，將救生圈拋給我們。前后費去三小時，我們終于全都上了車。
上車后他們才說，我們在島上挨了一夜，他們在營地也是一夜沒睡，天亮即分了兩路出發(fā)，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遇到。上車后我們每人灌了兩瓶水，吞了一張餅，感覺終于緩過來了些。我很想倒頭就睡，但皮艇還留在島上，沒了設(shè)備，工作無法繼續(xù)，只能等海川和薛明回來，再用他們的車子把皮艇運回。
運到后，海川就著燈，將皮艇檢查了一遍，說總體情況還好，沒有刮擦，也沒漏氣，發(fā)動機(jī)失靈的原因找到了，是變速箱的軸承壞了，鐵絮在齒輪油里飄得到處都是。我們沒有零件，只能去縣城找專業(yè)的師傅修理?？h城離我們差不多有三百公里。
“今天先睡，”海川說，“明天再說。”
小杜感冒了，吃了藥，但至少得休息兩天，楊隊留在營地看守，最終是我和大元開著皮卡去若羌縣城。我們輪流開，開了三天才到。我們先找了家修理鋪，師傅檢查完，說至少需要一個下午，晚上開回不可能了，我們就近找了家旅店。
就算沒有風(fēng)沙，這里的天空也呈黃灰色，像是泥塊抹過一樣。我們在一家回民餐廳吃晚餐，聽見鄰桌有人在聊天，說起洪水的事情，說是許多路段都被沖垮了，包括縣城和湖島間的路段。我們對視了一眼，意識到回程的路可能會變得很難。有過上次的教訓(xùn)，我們一離開餐廳，就去了隔壁超市，買了些罐頭、水果、瓶裝水，又買了些螺絲、釘子、膠布、膠鞋、雨披，然后回到修理鋪，想催促師傅趕緊修完。但修理鋪關(guān)門了，伸縮門上貼著手機(jī)號碼。我們打去電話，求了半天，他才肯下來——原來他就睡在鋪子樓上。修完皮艇，裝回車上，我們松了口氣，這才感覺安心了些。
我沒睡好，一晚上都能聽到雨打玻璃的聲音，淅淅瀝瀝，下個沒完，醒來時發(fā)現(xiàn)還不到六點。我起身上廁所，回來時發(fā)現(xiàn)大元也醒了，坐在床頭發(fā)愣。我們洗漱，吃早餐，開始趕路。
注意安全的同時，我們盡量開快些。國道被沖得不像樣，泥水里頭什么都有：瓶子、袋子、木架、鐵板。之前在縣城，四處都能聽到洪水泛濫的傳說，據(jù)說有些山勢低的人家，整個屋子都沖垮了，只剩下一個鐵門。營地很難不受影響。我們擔(dān)心同事的安危，渴了就喝礦泉水，餓了就吃罐頭和干糧，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趕到。
營地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yán)重。人沒事，但上游的洪水沖到了湖岸，沖倒了帳篷，將我們的生活物資和個人物品卷走了大半。被沖走的還有好不容易采來的巖芯樣品。樣品丟失，意味著這趟的工作全部清零。不僅是經(jīng)費的高額，還有重復(fù)的身體及精神折磨。過去的二十天，誰也不想重來，至少短期內(nèi)不想。
物品在湖中浮浮沉沉，兩側(cè)的沼澤已經(jīng)成了汪洋。動物們?nèi)歼w徙到了山上，水鳥一只都見不到了，剛來時，它們藏在岸邊，發(fā)出柔和的咕咕聲。湖面漂著被沖走的速干衣和長褲，衣服被泡得鼓脹起來，像浸發(fā)了的尸體。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什么都不能做。隔了一會兒，楊隊忍不了了，套著救生衣，跳進(jìn)了水里，薛明也跟著跳了下去，接著是玉喜、士昌，四人聯(lián)手，撈回了裝著樣品的箱子。
好在樣品都在一個箱子里，找到了樣品，日用品的損失多少有了些補償。更迫切的問題是鉆井車，車子半截陷在了泥里，平臺能打鉆取樣，但是不能移動。僅憑人力，不可能將其拉出，只有仰仗牽引車的力量。
扎營之后，牽引車就開回去了。楊隊打電話給所里，請求支援。但等了很久，遲遲不見車子到來。再打給所里，說牽引車已經(jīng)派出了，應(yīng)該在路上。于是我們繼續(xù)等。但車子還是沒來。隔了幾天，牽引車的同事打電話來，說車子經(jīng)315國道向西時，在花土溝遇到了泥石流，人跑了，車還在那兒。
過來救援的路上，他們剛開到河谷，就看見山頭籠罩著厚厚的陰云，猜測上游正在下雨，于是停車觀察，忽見一條黃色的泥流隆隆而來，他們暗叫不好，沖上車子，想驅(qū)車離開，但車子卻陷入了泥里，一動不動。泥流越來越近，帶下巨石，擊潰欄桿，將道路砸得稀爛，他們只能棄車逃跑，好不容易才逃脫。某個瞬間，泥沙幾乎貼著腳底而過。事后聽說，就在他們棄車的地方，一輛越野車被埋在了泥里，車上四人全部罹難。
牽引車和鉆井車全都埋在了泥里，我們還剩一輛吉普、一輛皮卡，我們乘著皮艇，撈回了一些被沖走的包裝還算密實的物資。但能支持多久呢？接下來怎么辦？
回去太不甘心，留下又缺乏支持，楊隊組織開了個會，商議的最終結(jié)果是，四人留下——楊隊、小杜、士昌、薛明，將能做的勘探繼續(xù)做下去，我、海川、大元和玉喜四人，則開去最近的檢查站，尋求支援。我們拿了三天左右的水和吃的，開走了吉普。一出外面，發(fā)現(xiàn)險情仍未消除。河水高漲，車輛行駛在盤山公路上，下面就是激流深谷，濁流沖刷山巖，水面被峭石撕開，露出猙獰的面目。我們盡量白天多趕路，天黑即停，趕了整整兩個白天，才到達(dá)檢查站。
站點是空的，只有一個白屋子，孤立在平原上，讓人想起牧民棄用的地窩子。為了躲避洪水，人員早就撤走了。我們待了片刻，汽油還剩下最后一桶，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停在半路。
海川忽然想了起來，說這附近就是中石油的勘探基地，人員撤走了，但還有些物資在，有時過路的科考隊伍會去那邊找吃的，這樣可以不必折去縣城。我們?nèi)チ嘶?，在糧倉內(nèi)找到一些散落的罐頭，早已過了期限，豆子、大米的袋子被老鼠咬開，散了一地。
我們拿了一些罐頭，商定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打開。車子沿著國道一直向西，上游比下游積水還嚴(yán)重。車子在泥水里艱難跋涉，我們開得小心翼翼，就怕忽然熄火，但開到青格力克附近，車子還是進(jìn)了水。海川跳下車，掀開車蓋，關(guān)了打火器，拆去負(fù)極線。他擔(dān)心點火器報廢，想等水排凈后，再做啟動嘗試。
這里離檢查站還有二十多公里，要是車子沒出事，可能四十多分鐘就能開到了。但經(jīng)歷了過去的幾天，哪怕發(fā)生更為倒霉的事情，我也不會多吃驚。沒有選擇，走就是了。海川和大元輪番開車，體力有些透支，我和玉喜自覺還能走路，于是拿了水和吃的，裝進(jìn)包里，又拿了電筒和電池，準(zhǔn)備出發(fā)。正式上路前海川叫住我：“車子能動了，我們就開過來找你們?！?/p>
我點點頭，緊住包帶。路上幾乎見不到什么車輛，但爛泥中嵌著車轍，偶爾能看見蹄印，泥水汪在車轍砌出的堡壘里。顛簸一路之后，徒步并不難挨，更像福祉。玉喜走得快且穩(wěn)健，我問他怎么做到的，他說，除了走路、呼吸，什么也不想。他的方法很管用，有那么一會兒時間，我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節(jié)奏，步履輕捷，呼吸平順，不餓不渴，毫無疲憊之感，這讓我想起更年輕的時刻——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疲勞是什么。
天黑之前，我們趕到了檢查站。檢查站只是兩間鐵皮屋，一大一小，煤爐堆在墻角。這個季節(jié)，夜間也得點著，到了八月下旬，爐子也起不了太大作用。我們給他們看了證件，解釋了自己的處境，表示希望他們能提供援助。
站長還很年輕，個頭不高，肩背滾圓，臉寬寬的，皮膚黑紅，戴一副眼鏡：“不好意思，這個還真幫不了?！?/p>
檢查站沒有車，唯一的車被開去巡邏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食物倒還有些：奶茶、馕餅、手抓羊肉。物流中斷，物資送不到這里，他們拿的是之前的存貨。
我們喝了奶茶，吃了肉和馕餅，真心實意地道了謝。鞋襪濕透了，汗水混著泥漿，泡得腳皮發(fā)爛。在站長的勸說下，我們脫了鞋襪，放在炭爐旁烤干。我這才發(fā)現(xiàn)腳腫了，腳背有瘀青，但不知道在哪里、何時撞的，走時全無察覺，不碰不疼，不像腰背，坐下來的時候，就挺不起來了。
站長給我們收拾了一張床鋪出來，他以為我們會留下。我想不好。海川說過，如果車子能動，他會想辦法追來，但現(xiàn)在已過八點，仍沒任何追來的跡象，說明他們還困在洪流中。車上還有點水，但沒吃的。他們撐不了太久。
我看看玉喜，他沒說話，但我知道他和我想的一樣。
“這么晚還走嗎？”站長說，“住一夜吧。我們這兒雖然條件艱苦，但還算安全，萬一路上遇到點兒啥呢？”
見勸阻不了，他不再挽留，而是幫我們把抓肉、馕餅裝滿了包袋，拍拍我們的肩膀，祝我們一路平安。
“上次那么大洪災(zāi)還是十多年前，一九九九年，我那會兒也就十來歲，”站長笑道，“你們也算趕上了?！?/p>
我有些頭暈，分不清是疲勞還是高反，只能睜大眼睛，以看清眼前的路?；薨堤炷幌?，電筒最大的用處可能不是照明，而是給過路車輛以提醒，提醒他們還有人在這條路上。但沒有任何車輛途經(jīng)。我還能看到我們來時的足印，似在說明，沒有同行者，只有自己。
不管怎樣，回去的路還是比來時好熬，至少走過，有所預(yù)計，不會覺得道路無窮無盡，走一步，就膨脹些。
又下雨了，雨量不大，還能接受。我們從包內(nèi)拿出雨披，套在身上。雨將視線打得一片模糊，我不斷抬手擦拭，這個動作打斷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秩序，我漸漸感到，體力正逼于極限，背包比石頭更沉。那天在山洞，我還尚有興致看看空中的星星，聽聽大元、楊隊的故事，但現(xiàn)在一抬頭，水就灌進(jìn)了嘴里。
真該休息一夜。說不定他們也認(rèn)為我們會留在站點，睡上一夜。可一旦這樣想，路就會變得更長，包會變得更沉，疲乏就變得難以容忍，終點越發(fā)遙不可及。
我的腳扭了。沒踩到坑洞，平地上扭的。很輕的咔嗒聲，緊接而來的就是劇痛。我平衡住自己，照著之前的速度，繼續(xù)行進(jìn)，但疼痛開始加劇。我將重心挪到了右邊，盡量用右腳發(fā)力，但沒走多久，髖骨和尾椎就有些受不了了，左腳的疼痛卻絲毫未曾緩解。
玉喜看出來了，問我怎樣，這么長時間以來，他還是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我告訴他沒事。
“還能走嗎？”
“沒事?！?/p>
“不能的話咱歇會兒?！?/p>
“沒事。”
“別逞強?！?/p>
“真沒事。”
我不是逞強，而是覺得，停下對于腳傷于事無補，反而讓它更顯煎熬。疼痛只是一種神經(jīng)的主觀感受，我對自己說，既然是主觀的，那么它就可以被鈍化，被扼制，被降伏。這點自我催眠起到了些許作用，至少疼痛不像之前那么不可忍耐。我也不去想行程是否在縮短，余下的路還有多少。我什么都不想，只是走啊走。雨停了，啟明星已經(jīng)升了起來，像一枚金質(zhì)的勛章，鑲嵌在深藍(lán)天宇上，變得越發(fā)熠熠生輝。大地和天空的交接處，沉郁的紺色漸漸褪去，瑰麗的金紅礦液從云縫里溢出，紅色最終占據(jù)了全部的優(yōu)勢，鋪天蓋地，聲勢奪人，將山脈裝點得猶如新郎。沒過多久，天空結(jié)束了它盛大的光影表演，再次變得灰白、寧靜，就像幾個世紀(jì)、幾萬萬個世紀(jì)以來一樣。這種變化絲毫沒有減損黎明的美，反而更襯出其珍貴，那短暫的、恢宏的光線驅(qū)逐了緩緩逼近的疲倦，驅(qū)逐了深夜夢游般的不快。它們也給我一種感覺：夜晚和白天是從我的腳下橫移過去的。
我看見了皮卡，較之原來的位置，也就多挪了一公里，車子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輪胎印。我們走上前，敲敲車窗，他們醒了，打開車門，讓我們上去。我撐住右腿，玉喜托住我胳膊，向上稍稍抬起，把我扶進(jìn)了后座。
車子修好了，能夠點火，他想追過來，卻陷在了泥里。海川叫我們先睡，睡醒后再說。
我在后座檢查傷勢，受傷的位置在腳踝和跟腱之間，已經(jīng)鼓了起來，略有紅腫，摸上去發(fā)燙。小時候踢球受傷的位置就在這里，出過問題的地方總會再出問題。我判斷了下，感覺骨頭沒事，休息兩天應(yīng)該能好。我躺下來，將外套蒙在臉上，抱起胳膊，蜷在位置上睡著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都可能，醒來感覺全身發(fā)冷，左側(cè)脖頸酸脹，外套落在了地上。玉喜坐在前面，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睡著。以這樣的姿勢睡去，實在難言舒適，等到徹底清醒之后，我感覺還是好了不少。想起昨夜的長路，我不免有種驚奇，那股力量仿佛是我自己發(fā)掘出來的一樣，在這之前它們不過是在沉睡而已。午后光線漸漸斂去，道路開始發(fā)灰，但雨停了，洪水也在后撤，可以很明顯地感到，那股狂暴、兇狠的力量已經(jīng)衰萎，不會再來了，昨晚是最后一次。等到洪水徹底退去，我們就下了車，拿著鐵鍬、鋼釬，嘗試著挖出車輛。
一輛高原東風(fēng)在我們旁邊停了下來，問需不需要幫忙，再一看，后面還跟著十來輛，有大巴也有卡車，卡車用軍用防水布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交流后我們才知道，他們是去往阿爾金的淘金車隊。領(lǐng)隊的撒拉人面相兇惡，口氣卻還和善，他分給我們幾根煙，吩咐后面的車子把我們拉出泥潭。
車隊走遠(yuǎn)了，我們才咂摸出滋味，卻不知道怎么判斷，于是笑了笑，誰也不去主動談?wù)?。玉喜沒有抽煙的習(xí)慣，他把煙調(diào)了個個兒，夾在了耳后。后來的那段路，我一直盯著他耳后的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赡苁裁匆矝]想，說實話，這感覺并不糟糕。
開到花土溝的時候，我們拉下車窗，減緩車速，卻始終沒見到車輛。這是個荒涼的小鎮(zhèn)，建筑雖然是新的，但看上去就像廢棄了一般，泥白色的墻面被夕陽染得血紅。我們開了一圈，找到電話，打回營地和所里，問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告訴我們，牽引車以及新的救援車輛都在縣城。我們加完油就往縣城開，到了那邊，兩方人馬才終于會合上。此時距離出來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天，營地的物資根本撐不到那么久。我們沒有休息一秒，就跟著救援車隊踏上了回程之路。我不知道營地什么情況，但我知道他們在等著我們。開進(jìn)山谷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雪，還是八月初，雪不該來得這么早，雪落在河谷、道路，宛如小小的鹽粒，這些來自天空的白鹽，將干了的泥塊又融化成泥漿，似乎正竭力地將它們拽回自己的來處。
【作者簡介：張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蘇，小說見于《收獲》《十月》《作家》《花城》《鐘山》《上海文學(xué)》《小說界》《芙蓉》《山花》《青年文學(xué)》《西部》《長江文藝》等，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思南文學(xué)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出版小說集《嫉妒》《夜櫻與四季》?！?/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