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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學》2024年第9期 | 梁鼐:十三步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9期 | 梁鼐  2024年09月29日08:15

老程攥緊瓷瓶脖頸,如同少年時扼住那只大白鵝,力氣馬上灌注全身,血一下子就熱了。走廊里光線昏暗,四周靜謐,是適合做這件事的氛圍。他向前一步,貼近蔣總的肥臀,掄起瓷瓶,向著蔣總的圓腦袋砸去,瓶口響起尖銳的哨音,瓷瓶裂成數(shù)不清的碎片,碎片釉面反射著燈光,瞬間驅(qū)走周圍的晦暗,蔣總狗熊似的身軀晃了晃,然后筆直地向前倒去……

這是老程頭腦中想象的情景。從走出房間的第一步就有了這個想法。從房門到電梯口是十三步。離電梯口越近,用瓷瓶給蔣總腦袋開瓢的想法就越堅定。

老程跟蔣總來參加服裝訂貨會,預計今早離開。兩人睡在一個有兩張床的房間,蔣總臨窗,老程靠近衛(wèi)生間。老程五點鐘就醒了,收拾行囊,躡手躡腳地往包里裝東西。蔣總龐大的身軀攤在床上,打著雷鳴般的呼嚕。老程自己的東西簡單,牙膏牙刷毛巾充電器剃須刀,很快就裝好了。蔣總的東西多,床頭、窗臺、地上、衛(wèi)生間、衣架上、櫥柜里到處都是。只開幾天會,倒像是來休假的,衣服四套,鞋五雙,內(nèi)褲六個,襪子一打,筆記本電腦,平板電腦……老程把它們一樣樣裝進皮箱。往皮箱里塞的時候,老程一眼瞥見底層一個暗格里有幾個避孕套。老程似乎找到了蔣總半夜三更回來以及一臉倦容的原因。老程會心一笑,蔣總這一點倒和老蔣的趣味相同。老蔣是蔣總他爹,和老程是兄弟,去世已經(jīng)三年了。想起老蔣,老程不免神傷。

七點半,蔣總起床,老程把行李收拾妥當了。蔣總并不看老程,去衛(wèi)生間撒了一泡冗長的尿,尿不流暢,有些淋漓,是腎虛和前列腺早衰的征兆。蔣總回來,重新倒床上,又打起呼嚕。八點的車,酒店離車站還有二十分鐘路程,現(xiàn)在不走,時間就很趕了。老程心急,卻不敢招呼,只能耐住性子等。蔣總脾氣大,最恨睡覺時被人打擾。以前他在辦公室睡覺,老程因為事情緊急叫過他,結(jié)果他像發(fā)了情的棕熊一樣暴怒。

老程嘆氣,要是老蔣,老程早把他拍醒了。又想起老蔣。今早,老蔣像個影子縮在房間一角,抽冷子就撲到老程身上。老程索性不再擔憂時間,不再看睡成一坨的蔣總,回憶和老蔣的往事。

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屋內(nèi)一片飄浮的白。往事像潮水從遙遠的天際泛著波浪向老程涌來。

老程和老蔣是一條巷子里長大的。兩人同歲,老蔣大老程三個月,老程管老蔣叫哥。他們的父親都是輪胎廠的職工。兩人從會走路起就在一塊玩兒。老程從小矮小瘦弱,比同齡孩子小一圈,老蔣卻五大三粗,高同齡孩子一個頭。巷子里的孩子野,拉幫結(jié)伙,欺軟怕硬,全依仗老蔣,老程才沒挨欺負。有幾個壞孩子也動過老程的心思,放學路上攔過他,都被老蔣沖過來,三拳兩腳打跑了。從此,再沒有人敢惹老程。老程和老蔣經(jīng)常勾肩搭背走在一起。一個高一個矮,老蔣低一點頭,老程踮一踮腳。別人看著姿勢別扭,兩人卻渾然不覺。老程的媽背后對老程說,老蔣這孩子信得過。

成年后,兩人都進了輪胎廠,頂父親的班。老程他爹在保衛(wèi)科,老程進了保衛(wèi)科。老蔣他爹在煉膠車間,老蔣就去煉膠車間當學徒。幾年后,老程和老蔣相繼結(jié)婚生子。兩人的關(guān)系沒隨著年歲大變淡,反而越來越濃了。第一天不見面,第二天早早地就到一起說話喝酒。

20世紀90年代,輪胎廠每況愈下。破鼓萬人捶,常有職工后半夜偷輪胎。一天夜里,老程當班,抓到一個,把那人扭送到保安室,燈光下一看是魯大國。魯大國是刺頭,又是保衛(wèi)科科長魯萬全的侄子,在廠里就腰掖扁擔橫晃,無人敢惹。老程要給派出所打電話,剛拿起電話,就被魯大國一把扯斷了電話線。魯大國揪住老程,把老程提了起來,老程像被陰影覆蓋,不敢看魯大國殺人一樣的目光。也許是老程的懦弱滋生了魯大國的惡念,他竟從墻上摘下帶銅扣的皮帶朝著老程沒頭沒臉地抽起來。老程疼得嗚嗷直叫。要不是遇上下夜班的老蔣,老程得被打死。老蔣撞門進來就與魯大國打在一處。兩人身量相當,在小小的保安室撕打起來,像牛犢子闖進了瓷器店,撞翻了桌子椅子,踢碎了暖壺茶杯。老程縮在一旁,一是害怕,二是被打得不輕,竟不敢上手幫老蔣。打了幾個回合,還是老蔣占了上風,把魯大國摁在地上一頓捶。魯萬全趕來,他年輕時也是個潑皮,本想幫助侄子,看見老蔣殺紅了眼睛,膽怯了,好言相勸,拉開老蔣。老蔣扶著老程怒沖沖離開。圍觀的人看到兩人消失在廠門口,融進茫茫的夜色。

那是老蔣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輪胎廠。

第二天,老蔣找到老程,提出要去南方打工,原因有兩個,一是廠子沒有未來,二是得罪了魯萬全叔侄,以后沒有好果子吃。老蔣讓老程和他一起走。老程沒吱聲,低下頭。老蔣無奈嘆口氣,勾著老程的頭,和自己的頭碰了碰,說,他們要是敢欺負你,告訴我一聲,我回來收拾他們。老程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老蔣去南方服裝廠打工。老程又在廠里不死不活地干了幾年,果然如老蔣所料,廠子倒閉,老程下崗了。下崗后,老程干了多份工作,因為性子原因,都沒干長久,家里的生活越來越緊巴了。這時老蔣回來了,開辦服裝廠,邀請他進廠工作。老蔣膽子大,腦瓜活,廠子越辦越好,很快就富了。有錢的老蔣也膨脹,在人前也吆五喝六的,但是對老程始終如一,拿老程當兄弟,甚至從來不讓老程叫他蔣總,只讓老程叫他哥。后來,老蔣又把老程提拔成副總。老程時常想起他媽的話:老蔣信得過。

老蔣四十五歲那年,與一個女人愛得死去活來。女人鬧得很兇,要名分,要金錢。老蔣焦頭爛額。老程主動出面平息了此事。兩個人的關(guān)系愈加牢靠。

三年前,老蔣得了癌癥,發(fā)現(xiàn)就是晚期。彌留之際,把妻子和兒子都趕了出去,只留下老程。兩個人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一夜的話,說小時候的事兒,說年輕時打架,說創(chuàng)業(yè)路上共渡難關(guān)……天明時,老蔣在老程的懷里安詳?shù)厝チ?。老程低下頭和老蔣的頭貼在一起。

老蔣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老程都像是脊柱被抽掉了,整個人癱了下來。他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隨著老蔣的去世被埋葬了。老程有些飄忽,像個影子活在世上。直到老蔣的兒子接班,老程想起老蔣離世前的話,讓老程幫助他兒子。老程才打起精神,像被托孤的老臣,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可老蔣的兒子對待老程和老蔣完全不一樣。

蔣總忽地坐起,打斷了老程的回憶。老程沒察覺眼淚已經(jīng)糊了滿臉。老程抹抹臉,看看表,說,蔣總,該走了。蔣總也不應(yīng)答,穿老程早已擺在床邊的衣服褲子,慢騰騰穿完,起身離開房間。老程拖著兩人的行囊跟在后邊。

走出房間,剛邁了第一步,老程就想向著蔣總的腦袋輪瓶子了。起因是離開房間的一剎那。

蔣總空著手。老程一手拎著自己的東西,一手拖拽著蔣總的皮箱。皮箱的輪子滾過地面,發(fā)出老鼠叫一樣的響聲。在這個清寂的早晨聽起來,就有些刺耳。兩個人就要走出房間了,把房間還給房間。蔣總在門框之間停下來。老程也收住腳,不明所以地看向蔣總覆滿短如豬鬃般頭發(fā)的后腦勺。他的后腦勺并不平整,凸起一塊。老程想起老蔣曾經(jīng)撫摸著五歲的蔣總的后腦勺憂心忡忡地說,這小子有反骨。

蔣總回過頭看向老程。這是這個早晨,蔣總第一次把目光投向老程。那目光從微微閉著的眼皮之間射出來,完完全全地罩住老程。老程像被冬天凌晨天上的星光打了一下,渾身瑟縮。老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閃避,看向蔣總身旁的門以及門投在地上不規(guī)則的陰影。老程揣摩,蔣總停下是什么意圖呢,又接上蔣總的目光。蔣總的目光還聚焦在他身上,像探照燈一樣對準他。老程悟出了蔣總目光里提醒和責備的意思。老程意識到也許是皮箱的響聲影響了蔣總,刺激了他剛剛蘇醒的大腦神經(jīng)。老程提起皮箱,讓輪子離開地面。蔣總還是不動,目光變了,變歪斜了,變尖銳了,變得更冷了。老程知道不是皮箱的事了,那是什么呢,掃視房子一周,一個擺在床頭柜上的青花長頸瓶映入眼簾。他恍然大悟,原來是忘記了這個瓶子。瓶子是蔣總在古董攤買的。蔣總有收藏瓷器的愛好。老程佝僂著腰,幾乎是小跑過去,在跑的過程中,已經(jīng)安排好了手中的東西,把自己的袋子夾在腋下,騰空了這只手,奔到床頭柜旁,拎起瓶子。手觸碰到瓶子微涼身子的那一刻,他為自己的機靈和拿這么多東西還能安排有序高興。再看向蔣總,也許是他潛意識里希望得到贊賞,他抬起頭,笑容布滿老臉,卻只看到蔣總的后腦勺。蔣總轉(zhuǎn)過臉去,垂著兩手,走出門框的范圍,站在了走廊昏暗的燈光下。

老程走到門口,看到取電的房卡插在墻上,一時不知怎么辦好,只恨自己沒有第三只手。他靈光一現(xiàn),伸嘴過去,把卡叼住,走到門外,腳一勾,關(guān)上門。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一點兒不拖泥帶水。老程太佩服自己了。

就這樣,老程拎著皮箱,夾著袋子,提著瓷瓶,叼著房卡站到了門外。他離蔣總一步距離。蔣總向前走了一步,他也向前走了一步。重物在身,他的身上微微發(fā)熱。

直到這時,老程還沒有向蔣總掄瓶子的想法,只是慣性地為蔣總服務(wù)。當他邁出第一步,前腳的腳后跟甫一落地,就有了把提著的瓷瓶砸到蔣總頭上的沖動了。原因是蔣總剛才的目光像毒箭一樣向他射來。經(jīng)過了漫長的時間和空間,從黢黑的深淵,帶著顫顫的嗡鳴,向他射來。毒箭刺穿了他,渾身一凜,箭的鋒利和涂滿的毒汁讓他劇痛。近六十歲的他,一生都是這種情景,遭到不公平的對待和侮辱以后,才醒悟,才憤怒,才想起反擊??梢呀?jīng)不是那個情境了,做什么都是無力的。總結(jié)起來,他這一生都沒把反擊付諸真實的行動,只是在頭腦里演繹了一遍,像阿Q的精神勝利法。在他頭腦里,他這一生已經(jīng)殺伐無數(shù),血流成河。這也是他能活到現(xiàn)在,并且還很高興的法寶。

此時此刻,老程不打算像以往一樣在想象中完成反擊,他要真正地反擊一回。

蔣總的目光在老程腦海里呈現(xiàn),比在房間里親見時還要清晰和深刻。那目光太傷人了,充滿著斥責、鄙視、譏諷、嘲笑、侮辱……能想到所有對人的打擊,都囊括了。老程已經(jīng)到了受人尊敬的年齡,頭禿了,背駝了,兩鬢斑白,老年斑從手背開始向上攀爬。在家他是父親、爺爺;在社會他是大叔、伯伯;在公司他是副總、程叔。蔣總把老程當什么人了,管家奴仆下人,或者根本沒拿他當人。那目光隱含著一個高等生物看著一個低等生物所生出的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和厭惡感。

蔣總的目光仿佛一根火柴,點燃了老程一生所受屈辱的柴垛?;鸸鉀_天中,老程回想起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目光,少年時、青年時、中年時,每個階段都有這樣的目光在抽打他、玩弄他、踐踏他。那些目光和射出那些目光的人像一幀幀電影膠片一樣在他眼前閃過,讓他意識到自己度過的是一個多么挫敗的人生??尚Φ氖?,幾分鐘前,他還在為自己的敏捷、侍候人周到而欣喜。蔣總的目光掀開了他身上華美的睡衣,讓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爬滿了虱子。

老蔣的目光從來沒有這樣過。老蔣的目光也兇狠,那是看向欺負老程的人??粗铣虝r,他的目光像一簇火,微微燒著,溫暖著老程。老程站在人群中,老蔣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對上老程的目光,立刻起了變化,變得親熱、歡喜、心有靈犀。老蔣酒后更是對老程貼心,那目光里全是依賴、信任、掏心掏肺,一輩子肝膽相照。

老程想起老蔣臨終的話:孩子要是做得不好,你就教訓他。當時,老程嘴上答應(yīng),心里卻發(fā)虛?,F(xiàn)在,他準備遵從老蔣的遺言。

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和即將干大事的激動鼓蕩著他。他先是不知所措,這股情緒在內(nèi)心左奔右突,找不到出口。直至瓷瓶的沁涼從手心傳過來,他才猛醒,瓷瓶就是最好的武器。他掂了掂瓷瓶,分量正好,長度正好,釉面光滑,再也沒有比它更合適的東西了。

老程咬著后槽牙,剛要掄,蔣總拔腿向前走了。老程只得收住,摁住瓷瓶,像攔住一只齜牙咧嘴的狗。老程也邁開步子,跟上蔣總。

走廊墻上安裝著壁燈,壁燈伸出來,像是墻的耳朵,傾聽著什么。墻根有一排發(fā)著綠光的安全通道指示牌,延伸出去,鬼魅地消失在墻的拐角。房間門口有一個下細上粗的暗紅色陶瓶,陶瓶里裝滿白色的石英石顆粒。顆粒里有煙蒂和灰白的煙灰隱匿其中。每隔幾步的墻上都掛著一幅油畫。油畫一米見方,有光打在上面。老程這幾天把油畫看了無數(shù)遍。賓館的主人肯定是梵高迷。從房間門口到電梯口掛著三幅梵高的畫。

《星月夜》是第一幅。老程對畫的鑒賞水平不高。在他看來,《星月夜》畫面渾濁,藍黃為主,星星和月亮攪在一起,看著讓人眩暈。老程走到這個地方需要五步。

第五步的開端,也就是腳跟剛一離地,老程想到了兒子。兒子沒出生的時候,老程希望他別像自己,像老蔣一樣高大威猛。老蔣是他一生崇拜和艷羨的人。兒子出生及至成人,是老程逐漸失望的過程。兒子從身材到臉形到性格,都像他,是他的翻版。兒子??飘厴I(yè),找不到工作,還是老蔣伸出援手,讓他來公司開車,給老蔣當司機。老蔣去世后,兒子繼續(xù)開車,給蔣總當司機。

老程常常帶著有些悲憫的目光看著兒子。這樣看的時候,他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用這樣的目光看他。兒子是一個孱弱而畏葸的人。在家里他像貓一樣無聲無息,走路小心,說話氣力不足,家事全由兒媳做主。在公司,他更像是個隱身人,連保安都可以呵斥他。原因就是夜里開車回來,摁了喇叭,驚醒了保安的好夢。三十不到,他的頭頂就禿了,眼角皺紋堆起,眼光閃爍,看誰都是心虛的樣子。笑容隨時準備獻給任何一個讓他敬畏的人。他似乎敬畏所有人。

有兩個場景老程終身難忘。一次是下雨,雨很大。老程站在公司樓上玻璃窗前欣賞雨景。兒子開車進來。車停在辦公樓臺階前。臺階到樓里有一段距離,沒有遮擋,暴露在雨淋的范圍內(nèi)。兒子下車,撐著傘,繞過車頭,小跑到副駕的位置,拉開車門,手扶著車門的上沿,身子微微彎著?,F(xiàn)在回想,兒子的敏捷性和自己剛才在房間拿瓷瓶的身手一般無二。蔣總從車里下來。兒子把傘移到蔣總頭上。雨落到傘上,濺起水花。兒子個矮,蔣總個高,要想完全用傘遮住蔣總,兒子踮起腳。兒子完全暴露在雨中,瞬間就渾身濕透。雨水從頭頂流下來,漫過臉,阻礙了兒子的視線,兒子不停地抹掉臉上的雨水。老程看清了兒子的臉,隱忍平靜,專注于自己做的事,不讓蔣總被一滴雨澆到。蔣總在兒子的護送下,全身干爽地進了辦公樓。夏末秋初,天氣已涼,回到家,兒子得了重感冒。

另一個場景是在酒店,公司員工給蔣總過生日。三層的大蛋糕端上來,員工齊唱生日快樂歌。老程也賣力地唱。兒子路過蔣總身旁,蔣總毫無理由地端起蛋糕扣在兒子臉上。兒子身板薄,險些沒被扣倒。眾人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生日宴會到了高潮。兒子費力地把蛋糕從臉上扒下來,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嘴里塞著蛋糕,還是一臉平靜。老程也笑了,是苦笑。當時安慰自己,蔣總對兒子親近,才把蛋糕扣到兒子臉上的。

現(xiàn)在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老程相信兒子也一樣承受過蔣總剛才在房間看向他的目光。不知兒子是怎么想的,父子倆沒交流過。老程沒聽到他說過一句抱怨蔣總的話。他是否也有老程的精神勝利法,在頭腦中把蔣總虐了千百遍。老程不知道。

第五步走完,老程屈辱感加倍了,疊加了兒子的屈辱感。向蔣總頭上掄瓶子的想法更加急不可耐了。這回不單是替自己掄,還替兒子掄。

此時不掄何時掄。老程瞄著蔣總的腦袋,瞅準時機,抬起瓶子。蔣總卻停下腳,側(cè)轉(zhuǎn)身,看《星月夜》。老程趕緊撂下瓶子,讓瓶子重新垂直地貼近褲縫。他暗道好險,幸虧收得及時,要是掄出去,就后果慘重了。向蔣總頭上掄瓶子只能出其不意,才能成功,要是被他提前預判,他撂倒老程比撂倒一只雞還要容易。

蔣總看了大約一分鐘,繼續(xù)向前走。老程跟著,表面像個隨從,實則是個尋找時機的殺手。

走到第九步,墻上掛著《麥田與收割者》。畫面底部是金黃的翻滾著的稻谷,一個戴草帽的農(nóng)民正揮舞著鐮刀。中間是一脈青色的山。上邊是碧綠色天空中一輪金黃的太陽。老程感到一股灼熱透過畫面?zhèn)鬟f出來。他想到了他的孫子。

老程在孫子身上看到了家族振興的希望。孫子長得和老程及兒子完全不一樣。孫子虎頭虎腦,眉宇間一股英氣。孫子長腿長手,肩寬背闊,可以預見十幾年后會長成一個氣概十足的男子漢。老程在孫子身上傾注了比兒子更多的愛,常常帶著欣喜和自豪的目光看著他。

可有一件事針似的扎著老程?,F(xiàn)在想起來,更讓他痛苦。

蔣總的兒子和老程的孫子在一個學校。老程的兒子經(jīng)常去接蔣總的兒子,順便把自己的兒子也接回來。有一次,老程坐在車上,跟兒子一道去學校。

放學后,老程看到蔣總的兒子空著手走在前邊,孫子滿身重負地跟在后邊。孫子左右兩肩各背著一個書包。書包很重,讓他稚嫩的肩膀向后傾斜,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孫子前胸上還掛著兩個保溫杯,保溫杯一下一下撞擊著胸口。孫子的手也沒閑著,一只手拿著一盒酸奶,一只手拿著一個蛋撻。蔣總的兒子完全是蔣總的縮小版,那倨傲的神情、眉眼間的傲慢、上揚的嘴角,跟蔣總?cè)绯鲆晦H。正值夏日,孫子臉上掛滿汗珠。

老程的心被刺痛了,在家里被當作珍寶的孫子,在蔣總兒子面前像一個仆人。他看看兒子,兒子握著方向盤,面無表情。

當時只是痛,現(xiàn)在,老程想起當時的場景,心像被拉了個大口子,血咕嘟咕嘟涌出來。同時,一種悔恨占據(jù)了他,是他起了不好的帶頭作用,才導致兒子像他,孫子也像他。兒子像也就罷了,看起來有大氣象的孫子也像他,他是不能忍受的。

老程臉部的肌肉繃緊了,一種責任感、一種悲壯感油然而生,要給兒子和孫子起表率作用,再不能被人“奴役”,要砸碎無形的“枷鎖”,奮起反擊。他握緊瓶子,讓瓶身翹起來,就要掄向蔣總的腦袋。蔣總卻忽然蹲下身子系鞋袋,系完,起身就走。

老程又錯過了一個掄瓶子的最佳時機,繼續(xù)跟著蔣總。

走廊盡頭有一扇窗。陽光照進來,落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斑。拐過去就是電梯了。還差四步。這四步是艱難而又漫長的四步。老程不像是走在平整的地板上,而是走在爛泥塘里,走在沙漠里。他走得拖沓緩慢,落后蔣總一段距離了。

老程被剛才那股悔恨的情緒裹挾了?;诤尴窭鲜笠粯右稽c點兒嚙咬著他的心。他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痛苦過,腳步幾乎踉蹌了。是往蔣總頭上掄瓶子的信念支撐著他,不然,他會癱坐在地上。

拐過墻角,穿過陽光,陽光像蜜蜂蜇了老程一下。到了電梯口,正是十三步。電梯還沒來,顯示正在上行。電梯旁邊的墻上是梵高的《自畫像》。梵高的耳朵被繃帶包扎,扭曲浮腫的面孔和深陷的眼睛流露出悲憤和絕望。老程正對著《自畫像》,感覺那像是自己一生的隱喻。

老程想起了他爹,那個已經(jīng)過世的輪胎廠保衛(wèi)科職工。他突然意識到,那個面色蒼白、個子矮小、幾乎不敢正眼看人的男人,才是他和兒子孫子一生卑微膽怯的源頭。

老程想起十二歲的那個清晨。是秋天吧,家家開始儲存過冬的白菜。街上鋪著一層菜葉。巷子里彌漫著爛菜幫的腥甜味道。他養(yǎng)了兩只大白鵝,把鵝子趕出來吃菜葉。鵝嘴貼著地面,把菜葉像魚一樣吞進肚里。

一群人從巷子深處走來。走在前邊的是老程他爹,保衛(wèi)科科長魯萬全緊隨其后。幾個孩子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地跟著。他爹耷拉著頭,腳步遲緩。魯萬全抬起腳踢他爹的屁股,踢一下,發(fā)出一聲悶響,他爹就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晃幾晃,卻并不倒。孩子們哄笑起來。他爹回過頭去和魯萬全說著什么。他爹回頭瞬間,他看見了他爹的臉,窄小的臉平靜如水?,F(xiàn)在回想,這種平靜似曾相識,和兒子的臉如出一轍。十二歲的清晨,他還不曾想到,多年以后,他會在兒子的臉上看到和他爹一樣的面部表情。

老程羞愧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變成大白鵝在那兒吃菜葉。昨天剛剛建立起來的對他爹的崇拜和自豪感,蕩然無存了。他恍惚起來,懷疑昨天那一幕,是否真的發(fā)生過。

昨天中午,從來不喝酒的他爹灌了半斤白酒。酒像火焰在他體內(nèi)燃燒,他紅著臉,瞪著眼,在巷子里狂奔。老程看見他爹一改往日蔫頭蔫腦的樣子,像個男人一樣撒著野。路人都躲著他爹,眼里流露出對他的恐懼。平日見著他就狂吠的狗,也弓著腰,斜他一眼,溜著墻根兒走。老程竟然高興起來。他暗暗尾隨著他爹。他爹的眼神堅定、剛毅,像電影里英雄人物就義前的目光。

他爹闖進了理發(fā)店,對著正在理發(fā)的魯萬全怒罵起來。平時說話吞吞吐吐、磕磕絆絆的他,此時口齒流利、舌綻蓮花,數(shù)落著魯萬全的種種罪過。魯萬全脖子上圍著理發(fā)布,胡子刮了一半,肥皂沫涂滿下巴。他要打倒他爹易如反掌,可他爹從來沒有過的氣勢鎮(zhèn)住了他,在他眼里,他爹已經(jīng)不是平時的他爹,而是另外一種人,他恐懼的那種人。他就圍著理發(fā)布,帶著肥皂沫跑出來,企圖躲開。可他爹不依不饒,追著魯萬全罵。從巷子東頭追到巷子西頭,罵得魯萬全狗血噴頭。那個中午,魯萬全丟盡了顏面,狼狽不堪。要不是他爹被一塊石頭絆倒,酒勁兒發(fā)作,順勢睡在地上,不知還要罵多久呢。

他爹睡到黃昏才起,回到家中,喝了一大碗涼水,酒全醒了,目光呆滯,如在夢中。然后一夜未睡,翻來覆去如烙餅,早上起來,就去找魯萬全道歉。

此刻,展現(xiàn)在老程眼前的就是道歉的后果。

人群走到老程面前。他爹比平日更瘦小了,衣服上沾滿土,頭發(fā)亂如雜草。他看了老程一眼,瞥一眼,目光就趕緊躲開。魯萬全背后猛地一踹,他爹跑了幾步,沒站住,終于倒了,半天才爬起來。

淚水盈滿了老程的眼眶,悲傷和憤怒讓他顫抖起來。非得做點兒什么不可了,他撒目一下四周,大街光溜溜,一件應(yīng)手的家伙也沒有。他看見了鵝子,惱恨的是,如此處境下,它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他順手揪住一只鵝子的脖子,沖到魯萬全身后。鵝子被捏了脖子,發(fā)不出聲音,翅膀撲騰騰死命扇動。他要用鵝子當武器,打魯萬全一下。他還沒把鵝子舉起來,魯萬全回過頭來,眼睛瞇著,嘴角咧開,漾出一絲笑容,冷冷地看著他。魯萬全高他兩個頭,居高臨下,目光像一盆冰水澆到他身上,讓他從頭涼到腳。他忘了下一步的動作,就那么僵持著。圍著的孩子也大氣不敢喘。

一陣秋風刮過,樹葉在巷子里旋轉(zhuǎn)。

他爹沖過來,從他手里奪過鵝子,遞給魯萬全。老程的眼淚流下來,轉(zhuǎn)過身,恨恨地跑開了。屁股后響起孩子們的笑聲。

夜晚,鐵鍋燉大鵝的香味,從魯萬全家里飄出來,在街上鬼魂一樣游蕩,久久不散。

他爹從此再也沒喝過酒。

現(xiàn)在,老程想起他爹,對他爹的鄙視都沒有了,只是覺得他可憐又可悲。老程無數(shù)次想起那個場景,用一生理解了他爹。他爹那次醉酒后的豪舉,也許和老程的精神勝利法一樣,是安慰他爹卑微地度過一生的法寶。

電梯上行的響聲越來越近了。《自畫像》中的梵高靜靜地看著老程。

現(xiàn)在,老程的反擊就不單是他個人的反擊了,是他爹,是他兒子,是他孫子,是整個家族的反擊。也是為了老蔣,老蔣病重期間,蔣總所作所為一點兒不像個孝順兒子。這就更具有了悲壯意味,有了滿滿的使命感。他相信經(jīng)此一擊,他的家族歷史就改寫了,一改頹勢,昂揚起來了。他已經(jīng)想好后路,反擊之后,他就從公司辭職,讓兒子也辭職。他帶領(lǐng)兒子創(chuàng)業(yè)。他相信憑他這些年對服裝行業(yè)的了解和積攢的人脈,完全可以開創(chuàng)新的天地。

電梯來了,門開了。蔣總就要進去了。這是最后的機會。老程瞥一眼《自畫像》,看見梵高右耳上的繃帶。他想,用不了多久,蔣總的頭就需要這樣的繃帶了。

老程攥緊瓷瓶脖頸,如同少年時扼住那只大白鵝,力氣馬上灌注全身,血一下子就熱了。

老程舉起瓷瓶,踮起腳,對準蔣總的頭就要砸下去了。同時,他也感到一陣悲傷,少年時,踮起腳,是要摟住老蔣的脖子,如今,是要往老蔣兒子頭上砸瓶子。

也許是老程緊張,嘴部肌肉劇烈抖動,房卡從嘴里掉出來。房卡從走出房門,一直被他叼在嘴里。房卡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如此寂靜之時,如同高山墜石,格外響亮。老程嚇得一哆嗦。蔣總回過頭,動作極其緩慢。

蔣總回過頭的那一刻,老程驚呆了。他發(fā)現(xiàn)蔣總的頭變成了熊的頭。一顆碩大無朋、披滿長毛的熊頭立在西裝革履的蔣總身子上。它圓圓的耳朵、金屬般的黃眼珠中間點綴著極小的黝黑的瞳孔,長長的濕潤的鼻子發(fā)出咻咻的喘息,嘴微張著,露出匕首般的尖牙。

老程嚇得魂飛魄散,想逃,雙腳釘在地上動不了,想喊,喉嚨被什么塞住了。他閉上眼睛,好一陣子才睜開,先睜開一條縫,后來慢慢全睜開了。熊頭不見了,立在眼前的還是蔣總。老程長舒一口氣。

蔣總看看高處的瓷瓶,又看看老程。老程的目光被蔣總捉住了。老程看向蔣總的目光深處。蔣總的目光像一潭湖水,湖水表面漂浮著墨綠色的浮游藻類。湖水黏稠,深不可測。有一個人在湖水里掙扎,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沉下去,手腳亂動,如同困在蜘蛛網(wǎng)里的昆蟲。那人終于轉(zhuǎn)過來,老程看清了他的臉,窄瘦、蒼白、無須、皺紋像漫過水的河灘,似曾相識,肯定是哪里見過,猛地意識到,那就是自己。這樣一想,他的身體瞬間被湖水包圍,冰冷的寒意浸透了他的骨髓,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的鼻子和嘴被浮游藻類塞滿,他正在向下沉、向下沉,向湖水的深處落去……

老程擎住瓷瓶,懸在空中,像被定了身。他完全忘記應(yīng)該干什么了。他徹底地迷失在蔣總的目光里了。

蔣總咳了一聲。老程回過神,似從夢中被驚醒,對著蔣總討好地笑了一下,拿起瓷瓶順勢放在頭頂。蔣總回過身,進了電梯。老程像個頭頂重物的非洲人,跟著蔣總進了電梯。瓷瓶在老程頭上搖搖欲墜。蔣總站在電梯中間。老程立在蔣總背后的角落里。

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留在老程眼里最后的影像是狹長的走廊,還有他一步步走來的痕跡,從房間到電梯口,一共十三步,如同溪流中的一串石頭。

電梯向下運行,如同沉入地下。走廊變得空蕩蕩了,燈光柔柔地照在梵高的畫作上。

梁鼐,男,蒙古族,遼寧朝陽人。在《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36期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學員。小說獲得“首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鴨綠江》文學獎年度最佳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