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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索南才讓:我把游牧的疆域從牧場轉(zhuǎn)到文學里
來源:中華讀書報 | 丁楊  2024年09月26日07:27

十幾年前在《金銀灘文學》雜志發(fā)表處女作《沉溺》讓出生、成長在青海藏區(qū)的索南才讓以此印證自己具有虛構(gòu)故事、塑造人物的能力,隨著一系列以草原牧區(qū)游牧生活為題材的作品陸續(xù)問世、接連獲得若干文學獎項的認可,他的文學之路逐漸寬廣、篤定。2022年,中篇小說《荒原上》獲得魯迅文學獎,他的作品引起文學界、讀者更多的關(guān)注。與“關(guān)注”相伴的,除了寫作的量與質(zhì)的穩(wěn)步提升,還有出版計劃和活動邀約。索南才讓的2024年從夏天“充實”到秋天,出版長篇小說《野色》,應邀赴日本參加文化交流,來北京出席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他以青海藏區(qū)縣城的工作室書桌為起點,放下手頭創(chuàng)作中的下一部長篇,到東京、北京或其他地方,參觀、考察、開會、對話。

在《野色》中,索南才讓以牧民那仁與公?!靶⊙辈⑿星医徊娴碾p重視角敘事,寫實與超現(xiàn)實交織,生動、細致地描繪了時代變遷下牧民與草原眾生的生存狀態(tài),用極富隱喻色彩的寓言式書寫傳遞出作者對人性的剖析,對游牧生活未來的隱憂,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日前,本報記者在他與作家徐則臣、淡豹于北京SKP RENDEZ-VOUS書店舉行的《野色》新書分享會之前對他進行了采訪,他坦言未曾預料一路寫來能有這么多收獲,對自己的天賦、寫作方式與瓶頸有清晰認知,談到“最后一代游牧人”頗感無奈,說起草場、牦牛則依舊心懷眷念。

《野色》,索南才讓著,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7月出版

中華讀書報:在牧區(qū)放羊、去城里打工,從偶然閱讀的武俠小說到動筆寫作,直至成為作品題材扎實、風格鮮明的作家,你的經(jīng)歷在同代作家中還是比較獨特的,地域特色與少數(shù)民族文化為你的寫作提供了素材,除此之外,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學天賦?

索南才讓:前兩天和朋友吃飯的時候被問起,你相不相信自己是有天賦的?我說,這是肯定的。這個天賦倒不是指我對文字有多敏感,那不算天賦,頂多算是文學的感受力,天賦是寫出來的東西不能太僵太死板,得有靈氣。如果不具備,無論再怎么努力,都不是靠讀書、反復修改以及吸收各種文學流派營養(yǎng)就能實現(xiàn)的。我有個會講故事的祖母,腿瘸的她后半生都在輪椅上和炕上坐著。她給我們講的故事全部關(guān)乎人性的黑暗,兄弟相殘,狼來了把孩子吃了之類的,這些故事讓當時的我害怕又想聽,聽她翻來覆去講這些故事,我們很快就聽厭了。我就開始自己編故事,一天晚上,我把編的故事講給兄弟姐妹,他們竟然沒聽出來是我編的。故事也不復雜,就是把我那時候想要的自行車和彩虹糖這兩個元素放在一起,情節(jié)也不復雜。我發(fā)現(xiàn)編故事是很好玩的事情。

中華讀書報:聽說你當初是偶然讀到金庸的《天龍八部》著迷于武俠小說才萌生寫作的沖動,想沒想過當時要是讀到其他作家另一種風格的作品會怎樣?

索南才讓:幸虧當時讀到的是武俠小說,武俠對男孩子的吸引力太可怕了。要是當時讀到純文學作品,可能就扔開了。有意思的是,十幾歲的我讀到武俠的那種入魔程度,要是當時有人告訴我,過幾年就不會再看這些武俠小說了,我會覺得不可能。事實是,兩三年后我就對武俠沒什么興趣了。

中華讀書報:當年發(fā)表處女作讓你意識到自己可以寫小說,那篇作品是怎么寫出來的呢?

索南才讓:那時我已經(jīng)二十一歲,開始讀嚴肅文學作品了,這“騙”一本那要一本,存了一些書,裝在一個放衣服的柜子里。當時有個書店,里面有《收獲》《十月》《人民文學》這些雜志,我就去買。第一次讀《十月》,我讀完覺得,這樣的小說真好,就繼續(xù)讀下去。讀的過程中沒想過自己寫,更沒想過當作家。發(fā)表《沉溺》之前一年,有段時間就隨便用筆在紙上像寫詩那樣寫幾句,但一首完整的詩也沒寫出來過,不過我一直記日記。有一天下午,外面刮沙塵暴,我四五點鐘就回家了,吃了點東西,就坐在一個方桌的角落。我記得父親靠著被子把帽子扣在臉上睡覺,我坐了一會,去另一個房間,把柜子打開,不知道要寫什么,就把紙和筆拿出來。想了一會兒,旁邊好像有一本魯迅的書,我在上面找到“沉溺”兩個字,就寫下“沉溺”作為標題,就這樣寫下去,那天下午一直寫到晚上,第二天下午放羊回來繼續(xù)寫,一萬字的小說就寫出來了。

中華讀書報:《野色》中以牧民那仁和公牛“小妖”的視角和口吻交叉敘事,特別是牛那條敘事線索有著強烈的象征性,是意味深長的草原魔幻隱喻,這樣設(shè)計有何用意?

索南才讓:按理說人是有智慧的,牛是愚昧的,我這樣寫,就是把人和牛的思想反過來了。人的愚昧在于對所有事情都要指手劃腳,很可笑。為什么把主人公設(shè)置成一頭公牛?草原上的牦牛中有些公牛不待在牛群里,獨自走開,漫無目的地流浪,到這個牛群走一圈,又到一個山谷或河邊待幾天。它一邊反芻一邊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時候山谷里下大雨,雷電就劈在它旁邊,它也一動不動,人從它旁邊經(jīng)過它都不看你,它的體型大到一定程度,強壯到一定程度,就無所畏懼。你快要走近它就能感受到它的氣場。我從小就對這樣的公牛非常好奇,想知道它在想什么,為什么要離開牛群?它們那種很有智慧的樣子一直在我腦海里。直到2002還是2003年的秋天,我在秋牧場,有天早晨我起來,草原上大霧彌漫,霧散開的時候,我看到草場里的河邊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當時很驚訝,什么東西那么大?走近發(fā)現(xiàn)是一頭公牛。它是從山下走上來的,兩個前蹄帶著鐐銬,就這樣一直走,遇到隔離牧場的鐵絲網(wǎng)它就直接繃斷,扯到河邊時它身上已經(jīng)掛著很長一段鐵絲網(wǎng),勒在肉里,走不動了。它不是家養(yǎng)的牦牛,是可可西里的野牦牛,為什么它出現(xiàn)在那里?是因為當時有個給家養(yǎng)牦牛提高品質(zhì)的項目,它是逃跑的種牛。我當時特別受震撼,這是一個自由的靈魂,被圈養(yǎng)當種牛,但是它沒有繁衍后代的觀念,自由才是它的本性。我終于找到了一個要寫的主人公。

中華讀書報:你在《野色》后記中提到這部長篇來自你更早的一部長篇《野色失痕》,為什么一定要在《野色失痕》基礎(chǔ)上“重寫”這部長篇?這種“重寫”某種意義上可能要比純粹地創(chuàng)作一部新小說更辛苦。

索南才讓:確實如此。當初我寫完《野色失痕》不是很滿意,覺得后半部分沒有寫出我想要的東西。這次出版社要再版《野色失痕》,我就說,調(diào)整、修改一下。我一重讀,一下子就被擊中,一點沒猶豫,不行,這個肯定是要重寫的。我當時正在寫另一個長篇,寫得很順利,但還是毅然決定放下這個長篇,等到寫完《野色》,八個月過去了。

中華讀書報:讀《野色》的過程中,對書中的景物描寫、人物和牧場的牛、馬等動物的外貌、神態(tài)、動作的刻畫印象深刻,這些文字有很強的畫面感,你在中央民族大學做駐校作家的演講中說,“很多人說我的小說畫面感特別強,我不是刻意去追求這樣,是我之前看電影的經(jīng)歷讓我習慣于在創(chuàng)作時把小說在腦海中影像化,我需要這樣極具畫面感的呈現(xiàn)才能將文字書寫出來,而不是文字出現(xiàn)后去想象畫面感?!边@也是你在寫作方式上的一個獨特之處吧。

索南才讓:我最開始寫作時就發(fā)現(xiàn),我不能直接把小說寫在紙上,而是先把要寫的畫面在腦子里過一下,然后才能輸入到紙上,這種寫法在最初還是挺困難的。一個人物在說一句話,如果我完全不知道那個人的狀態(tài)和樣子,就寫不出來。所以我的寫作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從畫面到文字的轉(zhuǎn)換,有意思的是這種寫法后來被人詬病有翻譯腔。比如我寫一個草原上的男人或婦女在說話,我是無法想象草原上的牧民是怎么說普通話的,就只能先想象他們說青海方言,然后再用普通話寫下來,這時候,可能是有種翻譯的感覺在。這樣的寫法有優(yōu)勢,也有局限,比如說像萬瑪才旦導演、伊朗的阿巴斯的電影,你看到片中一個畫面,往往能心領(lǐng)神會畫面背后的東西,從中得到很多。我的瓶頸也在這里,我沒有辦法在文字中讓讀者領(lǐng)會我文字背后的東西,這方面我還是沒有做到。

中華讀書報:此前,你的中篇小說《姐妹花商店》入圍平遙電影節(jié)的“遷徙計劃·從文學到影視”單元,這意味著未來有可能在大銀幕上看到對你作品另一種形式的詮釋,你是否想過參與到自己作品的影視改編工作中?

索南才讓:其實已經(jīng)有人聯(lián)系我改編自己的作品,參加“青鳥作家導演起飛計劃”。當時我是很感興趣的,說我先想一想,但考慮以后,就覺得,我哪有那么多精力啊,我還要寫長篇,小說都沒搞明白我還要去搞電影?最后還是“忍痛割愛”,先把手頭這一兩部長篇寫出來再說吧。不過,視覺藝術(shù)對寫作來說好的一面是,可以從另一個角度提供文字描寫的樣子。我以前看香港武打片,剛開始看畫面也看字幕,后來看到那個人物形象、表情、動作、對話,就和字幕協(xié)調(diào)起來,很多武打片的臺詞我都能背下來,用這些就能還原人物的表情動作,這種感覺對我的寫作是一種很好的促進。

中華讀書報:你現(xiàn)在生活在縣城,每天按時作息,喝咖啡,跑步,讀書,寫作,像村上春樹一樣,這基本上是職業(yè)作家的生活方式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了吧?

索南才讓:我就是向村上春樹學習啊,我的性格就不是那種積攢積攢然后突然爆發(fā)式寫作,然后又長時間不寫,我是每天都要寫一些才能穩(wěn)定地保持狀態(tài)。以前在草原上,早上六點之前起床,用半個小時生火,把房子暖起來,然后寫到八點。羊群早上八點要出去,再用半個小時把牛羊放出去就不用管了,回來接著寫,一般寫到中午十二點。我現(xiàn)在沒有羊群了,只有一些牛,交給我弟弟打理,草場也租給我弟弟了。之所以經(jīng)?;啬翀?,是因為房子不住人,得回去看一下。

中華讀書報:即使你每年會回到牧場,看待游牧生活的視角和心態(tài)也會變化吧?會不會擔心自己對草原、游牧乃至牧民精神世界、生活狀態(tài)的書寫會因此有些隔膜?

索南才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覺到這種隔膜了。以前我在冬牧場,冬天的時候陽光特別好,我在陽臺上戴著禮帽寫作,和現(xiàn)在在縣城的書房里寫作的狀態(tài)是不同的,寫出來的東西也不一樣。我專門和人探討過,在草原上寫作,和當個水手在海上寫作,即便是同一個作家,寫出來的作品的風格都會有變化。我比較擔憂的是,在牧區(qū)里寫作的時候,眼中看到牧區(qū)的景物和人,但我專注的是小說寫作本身,而我在縣城的樓房里寫作的時候,發(fā)現(xiàn)環(huán)境、氣味、溫度、干燥還是濕潤對我的影響很大。

中華讀書報:關(guān)于“最后一代游牧人”的提法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對你的采訪和評論里,這句話背后隱藏著你怎樣的情緒?

索南才讓:這就是我面對現(xiàn)實的一種忐忑心情。在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我不知道接下來草場和牧民會發(fā)生什么,作為一個世代相傳的游牧民族——蒙古族人,我的上一代還是那么純粹的牧民,到我這一代,變化已經(jīng)肉眼可見,而我的下一代,不太可能再去過游牧生活了。他們生活在城市,但又不是真正的城里人,而是遷徙到城里的“游牧人”,這是未來下一代最大的身份困擾,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中華讀書報:這樣說起來,文學的意義之一就是把這種游牧生活通過寫作留在紙上了。

索南才讓:是的。我說過一句話,我把我游牧的疆域從牧場轉(zhuǎn)到了文學里面。

中華讀書報:這幾年你常常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參加文學活動,這次還去了東京,這些經(jīng)歷會成為你之后寫作的素材嗎?

索南才讓:會呀,我現(xiàn)在就要寫一部有關(guān)日本的小說,估計要寫成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