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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芒 種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葛宇  2024年10月02日09:02

芒種,就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

翻開字典,對“芒”的解釋其中就是:某些禾本植物子實的外殼上長的針狀物?;蛘哒f:禾本植物子實殼上的細刺。

在我家鄉(xiāng),對芒種還有一種很直白的理解:“芒”多指麥穗上的芒刺,“種”就是割完麥子之后再種上莊稼。

秋末冬初,廣袤的蘇北大平原上,盡收眼底的就是綠油油的麥田了。它像云,像霧,像空氣,跟隨你、縈繞你、浸潤你,甚至走進你的夢境、融進你的呼吸里。

初夏來臨,溽熱的南風悄然而至,用它那雙神奇的大手輕輕揮動了幾下,只顧拔節(jié)、抽穗,開花和灌漿的麥子,一下意識到收獲的季節(jié)來臨了,真是“蠶老一時,麥老一晌”,眨眼間,麥子就褪去綠裝,換上了金黃尊貴的霓裳。如含蓄羞怯的少女,一夜間成了熱情奔放的成熟少婦,在大地上自由地張揚。麥穗上那一根根在陽光下直指天空的芒刺,如同少婦鬢上插向幸福深處的金簪。

麥子剛黃梢時,母親就不止一次神情凝重地掰著手指,倒計時式地數(shù)著芒種到來的日子。母親和大多數(shù)村人一樣不識字,總是把芒種說成“忙壯”。在母親和村人們的意念中,麥子熟了就要忙收割、忙夏季作物的栽插或播種,而完成這些繁重的勞作,不僅靠毅力,還要靠健強的體力,他們突出的是“忙”和“壯”,與字典里的解釋恫然不同。

母親和父輩們對芒種有共同的理解和付出。他們的面容長期在陽光和野風的吹曬中變得粗糙黝黑。他們的雙手與泥土、農(nóng)具長期相互廝摩,布滿了堅硬的繭子,刻滿了溝壑似的裂紋。這些都是在貧窮和艱苦中磨礪而出的,當然更離不開被他們每年都虔誠期待的芒種所給予的最嚴酷地鍛造。

當芒種的足尖終于停滯在母親和村人的指尖上時,它以銳不可擋的氣勢,裹挾著金色的帷幔飄落大地。布谷鳥也日夜吹響了嘹亮而激昂的號角:“割麥插禾、割麥插禾……”母親和父輩們早已把鐮刀打磨出逼仄而冷峻的寒光了。天還沒亮,他們便向著飄蕩著藍色霧靄的麥田奔去,用汗水和深情向大地換取讓生活富足一些、讓生命光鮮一些的麥粒。他們鄙棄懶惰,芒種是他們用勤勞和汗水對生命最淋漓的詮釋。

當布谷鳥不知多少次唱著悠揚的歌,并從小河邊、樹林里、村莊上以及田野深處滑翔時,我們也像出了馬廄的小馬駒跑出了村莊,融進了無邊的田野。

我們的小身影順著金色的麥壟,像野兔一樣靈巧地穿梭著,尋找和麥子一同生長的豌豆。那攀附著麥棵,像小孩子一樣頑皮奔跑著的豌豆秧,不僅開滿了美麗的紫色花朵,還結出了一串串如風鈴一樣在微風中搖曳的豌豆角。我們摘下青嫩一點的豌豆角,用褂子兜著,跑到田頭的柳樹蔭下,圍坐在一起,在嬉笑聲中,剝著碧綠晶瑩的豌豆粒兒,咀嚼著它的脆嫩,吞咽著它的清甜。

我們的笑聲和布谷鳥的歌聲絞織著,在金色的田野上空回蕩。麥田被長滿青草的田間小路玉帶似的縱橫鑲嵌著,到了遠方已看不清小路延伸的方向了。金黃色的麥子匯成金色的海洋,遠處的村莊和樹林像海洋里的一片片綠色的島嶼,那行走在田間路上裝滿麥子的馬車,像航行在波浪中的船只,我們所能目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詳和。

慒懂的我們無法感知母親和父輩們在烈日下的艱辛勞作,也無法理解他們面對成熟的麥子時,隱伏在笑顏背后的焦慮。他們不僅怕那不期而至的大風,更怕那突然而降的大雨,這些都可以殘酷又輕易地掠走全年的溫飽和希望。

他們因為白天的勞作身體已很疲憊了,可他們卻不能把疲憊的身體安置于床上。夜里,不知要爬起來多少次,去屋外觀察天氣。如果天空有變,他們會像離弦的箭,射向麥田、麥場里。他們挨過餓,更怕我們挨餓。他們寧愿隱忍和抗拒外界給自己帶來的任何挫折與不幸,而讓我們安然無憂。我們童年時的芒種,就是在他們的辛苦忙碌和我們的悠然無知中度過的。

我們在布谷鳥的歌唱中迎來了我們的少年。貧困、艱苦的歲月已不能容忍我們繼續(xù)在鄉(xiāng)野間恣意撒野。放麥假后,我們要去掙比大人們少一半的三分或五分的工分,我們的爛漫、天真、歡笑和汗水,甚至是眼淚都浸在寫著小小數(shù)字的工分中,我們要秉承父輩們的勤勞,不至于讓他們傷心,或失望地罵我們是敗家子。

當我們在香甜的睡夢中,被父母催醒時,我們便投入了田野的懷抱。不是去采摘那甜甜的翠綠的嫩豌豆,而是把大人們收割的麥子捆成捆,然后立在地在,當太陽出來時,把麥穗上的露水曬干,再拉進麥場里。我們稚嫩的雙手被麥秸、麥芒作著最初的打磨,我們的筋骨也在一連串的捆麥、搬麥的動作中感受到了最初的撕痛,我們一下明白了,父輩們?yōu)楹卧谝归g對著自己的腰部和腿部捶打個不停。

為了做到顆粒歸倉,我們在收割后的麥田里進行復收。我們背著竹耙子,沿田頭一字排開,把手反剪在背后用力壓住耙子桿,從田地這頭頂著烈日走向田地那頭,來回往復,直到把遺落在地里的麥穗耬完為止。只是,我們腳上的鞋子太破舊,雙腳經(jīng)常被尖硬鋒利的麥茬扎破。慰勞我們的常常是從村中最深的井里提來的清冽冰涼的井水,有時也喝到生產(chǎn)隊用萹萹草熬煮的防暑茶,讓茶中的苦澀來沖淡淤積在我們身心中的燥熱與疲憊。

收獲如同一場戰(zhàn)爭,是芒種給父輩們帶來的嚴峻考驗。那個精瘦的趕馬車的歪頭寧二叔倒是和牛、馬們有了某種默契,竟成了有名的車把式;那位因挖井時而被井水冰毀了脊椎的老隊長,被村人稱為‘孬腰’的舅老爺,竟成了響亮幾個村的上垛高手,每次垛特大的麥垛少他都不行;當生產(chǎn)隊引進第一臺打麥機時,在夜里的一次打麥中,蓮姑的一根大辮子不幸被轉(zhuǎn)動的三角帶連著半個頭皮一起纏住、擰掉,后來她卻成了使用和修理打麥機的能手……我們被他們的頑強意志感染著,和父輩們并肩走進田野、走進麥場、走進能夠練就一身錚錚鐵骨的芒種里。

在一年一季的芒種鍛造中,我們的身高漸漸與父輩們的接近;我們的雙手也漸漸與他們的相符,甚至我們的聲音,我們的眼神。白天有我們揮鐮收割的躬身之影,夜晚有我們挑麥搶場時此起彼伏的吶喊。特別是紅紙黑字寫著:“爭分奪秒、大干快上”,“夏收夏種、搶收搶種”等條幅,貼在村里村外的大樹上、墻頭上時,把芒種裝點得更加形象而熱烈,容不得我們有半點退縮。

白天,麥田在陽光的普照中閃爍著金色的光焰,麥穗上的芒刺也在風的涌動中,互相摩挲著發(fā)出金屬般的脆響。夜晚,當月光的清輝灑滿大地,蛙聲不時傳來,更顯出了田野的靜謐與深遠。空氣中彌漫的麥香溫情地包裹著我們,可我們不能在這曼妙中沉醉得太久,那搶收搶種的“搶”字始終左右著我們,做著收獲時的一系列動作,讓我們的每條筋脈,每塊肌肉,每根骨骼都充分感受著芒種帶給我們的緊張和繁重。

在芒種里,不論是白天和黑夜,除了吃飯和稍作休息,其余的時間都是連續(xù)奮戰(zhàn)在麥地、麥場里。當田野里成熟的麥子在鐮刀的驅(qū)使中一片片地倒下,它們被運往平整而寬闊的麥場里。夜間,我們把麥子鋪展開來,用石磙一遍遍地碾壓,接著是翻場、挑場、上垛、堆麥粒?;虬岩焕溩咏忾_迅速送進打麥機里,讓它在轟鳴中不停地噴吐出麥穰和麥粒。緊張的勞動中,我們的手掌已磨出了血泡,皮膚讓汗水浸漬得發(fā)痛發(fā)癢。黑色的麥銹也不可阻擋地鉆入我們的眼角、鼻孔和汗腺里,甚至侵入到我們的肺里、胃里。我們渾身都黏附著塵土和麥銹,散發(fā)著泥腥和汗餿味。如果芒種是大沙漠,我們就是充滿焦渴和激情而不停滾動的沙粒。

其實,我們的勞動與收獲有時并不成正比。面對打出的一堆堆新鮮的麥粒,我們似乎正在與常年吃的粗面饃饃瀟灑地揮手告別,去迎接那和豌豆角一樣誘人的白面饅頭??墒墙煌旯Z,父母依然要面對自家的糧囤,細致而周密地作著一家人全年的吃糧計劃。那白面饅頭,也只在過節(jié)或來客人時才吃到,這非但沒有減少我們對芒種所傾注的熱情,而更使我們增添了對來年芒種豐收的向往。

有一年,當芒種到來時,大雨連綿,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麥子像一個個身負重傷的傷員撲倒在地上。那成熟而飽滿的麥粒,在雨水的浸泡中迅速膨脹,在麥穗上痛苦地早產(chǎn)出嫩黃的麥芽來。那一年,我們農(nóng)場每村、每戶的每一張嘴巴都啃著又澀又粘,用泡打粉中和之后蒸出的方能下咽的麥芽鍋餅。我和伙伴們一邊啃著苦澀的麥芽鍋餅,一邊啃著書本,在麥芽鍋餅和文字的催化中,我們似乎漸漸走向成熟。

和我同村、同年生、同在芒種成長的伙伴有三十個,進入中學門檻的只有十三個了。在一次“我的理想”調(diào)查中,有七個“科學家”,兩個“醫(yī)學家”,兩個“工程師”,一個“教授”,一個“畫家”,沒有一個“農(nóng)民”。這表面上有悖于父輩們對土地的熱愛和眷戀,內(nèi)里卻與他們的期望不謀而合,當他們對我們恨鐵不成鋼時,不總是狠狠地臭罵我們:“你們要像我們沒出息,割一輩子麥插一輩子稻嗎?!”

于是我們在書本里尋覓能夠帶我們飛翔的翅膀。當布谷鳥在季節(jié)的輪回中再次歌唱時,我們的伙伴中,雖然沒有成為“科學家”和“工程師”,有的人卻真的插上了翅膀,飛離了鄉(xiāng)村,飛到了沒有泥土、沒有麥銹和麥芒的城市里。

當我這個村中唯一的“畫家”的翅膀折斷時,我又重重地跌落在鄉(xiāng)村的泥土里,跌落到一年一度讓我歡欣、又讓我極力逃避的芒種里。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伙伴都陸續(xù)談婚論嫁時,我也嫁給了另一個鄉(xiāng)村的男子,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吧,我們的蜜月竟然是在芒種里度過的。

那時早已分田到戶,幾家聯(lián)合買了打麥機。白天我們并肩在屬于我們自己的麥地里收割,夜晚我們同在一個機器上打麥,深夜打完麥子才回家。由于丈夫在挑麥瓤上垛時胳膊的肌肉拉傷,疼痛使他從沉睡中醒來,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甚至是慘叫。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如同一堆爛泥的我,眼里噙滿淚水,無能為力地用雙手捂著丈夫疼痛的胳膊。夜晚的甜蜜和幸福本應屬于我們的,可是我們卻被拋在了芒種的勞苦和疼痛里。

麥收過后,緊接著是泡田插秧或播種旱田作物。我們和父輩們一起用筋骨和意志去完成著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的農(nóng)事。當布谷鳥的叫聲漸行漸遠時,芒種也在種完莊稼后撈場的尾聲中消失。

現(xiàn)在,每年芒種的腳步依然適時而至。我們和父輩們再不把收獲麥子的希望寄托在鐮刀、馬車和粗笨的打麥機上。我們只需和成熟的麥子一起耐心地等待,等待一輛輛新型快捷的現(xiàn)代化收割機器開到田間來,用靈巧輕便的機動三輪車直接把從收割機中脫粒出來的麥粒拉回家中,或者在地頭就完成了小麥的買賣交易,小麥被一輛輛卡車迅速地載向糧庫,連麥場也不用進了。麥場曾經(jīng)擁有的熱鬧與喧囂,也早已被場里栽種的樹木或莊稼的綠色淹沒,而徹底沉寂、消失了。

當收割機收割麥子時,村人有的圍坐在樹蔭下打撲克牌,有的喝著清爽的啤酒,還有的躺在散發(fā)著清香的麥秸上悠閑地假寐……麥田里的躬割和麥場里的繁忙,都隨著歲月的河流遠去。芒種成了一種由機器代替人力勞動的輕松季節(jié),這就是社會的發(fā)展和科學帶給我們的輕松與快捷。

當麥子黃梢時,已為人母的我也會像我母親一樣,神情凝重,虔誠地傾聽著芒種到來的足音。當布谷鳥再次蕩起優(yōu)美的歌聲時,我總會獨自一人佇立在金色的麥田里,凝望著茫茫麥海,翻涌著層層麥浪。我不知道我是否變成了麥海中的一株麥子,抑或是麥子根下的某塊泥土,但我分明感覺到有許多麥穗上的金色芒刺,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肌肉、血液、骨髓和靈魂里,成了我生命里難以分割的整體,讓我時時感受著芒種給我?guī)淼碾[隱疼痛和幸福。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歌風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