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

書桌上，一枚紅色的石頭，安安靜靜地躺著。

你很普通，于我，又不普通。每日看著你，撫摸著你，愈發(fā)光滑，在目光的注視下，仿佛有了靈性，和你說說話，感覺它也有聲。在我的手上，愈加紅得通透。你比寶玉還珍貴，使我心有所屬，情有獨鐘，我的心也柔柔的、潤潤的了，不知道是你滋潤了我，還是我滋潤了你。

二

六年前，我還在村小教書。學校就在村子里。相比較城里的熱鬧喧嘩，我仿 佛身處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青山綠水，紅花綠草，裊裊炊煙，啾啾鳥鳴，柔和的

月光和漫天星辰，還有那鄉(xiāng)間小路上伴著我的一盞盞閃爍的心燈。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住校的我吃完飯后，只要沒有工作上的事情，每天 都要出去走走，有時是看風景，更多的時候是去家訪，去學生家里看一看。

記得一次，我因為一個孩子學習成績下降得厲害去家訪。到了后，卻看到孩子一個人獨自在家，一人獨自做飯。這情景倒也常見，農(nóng)忙時節(jié)，留守老人根本沒時間管孩子，飯做好后孩子自己先吃，邊吃飯邊看電視，常常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但我打開他的作業(yè)，發(fā)現(xiàn)都是糊弄完成的。我心里沉甸甸的，既為孩子的自立而感慨，也為這些留守兒童的學習而擔憂。想到了自己平日里對學生的付出，對他們的要求，結果卻收獲甚少，不禁暗自傷神。我留下來一邊輔導他作業(yè)，一邊陪他等家里大人回來。直到快七點，年邁的爺爺奶奶才從地里勞作歸來，我又怎能忍心說他們什么呢?我深知莊稼人的辛勞和不易。離開這家，我沒心情回學校，更沒有心情欣賞風景，只是漫無目的地走。

三

我在這條叫不出名的小河邊駐足停留，看著幾乎干涸的河床，不禁想下去走一走。于是，靜靜地躺在河床上的這塊石頭，被我發(fā)現(xiàn)，緋紅色的石頭不同于旁邊其他白的、黑的、黃的石頭，看著就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靦腆羞澀。女孩子，還是更偏愛紅色吧，形似鵝蛋，鵝卵石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來的，人都說我的臉型有東方美人的特質——鵝蛋型。

不必考究紅石的質地是不是名貴，不必看你的樣子是不是藝術品，更不必考慮你是否有什么收藏價值。只一色的紅，就讓我入眼。你就是一塊石頭，一塊撿來的石頭。我發(fā)現(xiàn)了你，你便與我有緣。

你是有靈性的，每天晚上，我靜靜地看著你，撫摸你，輕輕握住，竟然暖暖的、潤潤的，像一塊有靈性的寶玉，不知道是不是每日我把你滋養(yǎng)，你越來越滋潤，紅得通透，變得愈加動人?？粗F(xiàn)在的你，想著如果你不曾被我拾起帶回、被我撫摸，是不是會沉在淤泥里，或者變得暗淡無光，亦或是飽受風吹日曬，日益風化……我竟然害怕 起來，不敢往下多想。

是不是一塊石頭喚起了我的憐憫?我居然以為那塊紅石就是一個生命體，有時候和她說說話，不知說的什么,可能語無倫次。并非我很孤獨，與她對話間，我忽然悟出，那些生活在深山里的孩子，就像紅石一樣，從未被人注目過。如果想走進人們的視野，只能靠自己去擦拭蒙塵，我能夠讓他們及早發(fā)光嗎?能讓他們成為風景的雛形嗎?

四

那時候，班上學生不多，記得只有十個，每個孩子的背后都有不同的家庭，每個孩子的情況都不一樣。只有一個孩子的父母都在身邊，在當下的農(nóng)村，這樣的孩子真是很幸運的了，還有兩個孩子媽媽留在家，另外七個就是爺爺奶奶帶著。如果父母沒有離異，這剩下的七個也還是幸福的。可是，十個家庭中，離異的就有兩個，而在我后來帶的一些班級里，40個左右孩子，父母離異的竟然接近10個，我吃驚的同時，也為孩子們的不幸而心疼，在農(nóng)村，這樣的現(xiàn)象大家好像已經(jīng)見慣不怪了。這些孩子小小年紀勞動能力很強，做家務都是一把好手，炒菜做飯也不在話下。但是，另一方面，學習習慣就很讓人頭痛了，也因為愛和陪伴的缺失，常常會比較敏感脆弱，有逃避心理或行為反常。

我的疼在心里。以至于，我在上課講題目遇到諸如你想和媽媽說些什么?類似于這樣敏感的話題，我總是會故作輕松地換成：你最想和你最愛的人說些什么啊?也許孩子已經(jīng)記不得媽媽或者爸爸長什么樣子了，或者從來沒有感受到來自父母的愛，可是，幼小的心靈一定是迫切需要愛的關懷。我總是會對孩子們說：不管他們在哪里，他們一定是愛你的，老師和同學們也都是愛你的。

慢慢來，多些愛給他們，多些耐心給他們，多些關懷和陪伴給他們，多些溫柔給他們吧，我相信，這比傳授他們知識更重要!

于是，我奔走在這些家庭間，知道哪家的雞冠花開得紅艷艷，哪家的桂花金燦燦，還知道哪家的腌菜酸、哪家的脆，哪家的火桶能坐、哪家的火桶能躺。也聽過爺爺拉的二胡，吃過奶奶煮的鍋巴湯……學校連著村子的小路，閉著眼睛我也能走，就是天黑了也不怕，一路上感覺燈火通明，我知道，那是鄉(xiāng)親們給晚歸孩子留的一盞盞心燈。

五

一直相信，溫柔的語言會撫慰孩子們的心靈，就像每次摸著溫潤的紅石，想著你被溫柔滋潤，才會如此溫潤，我的心也柔柔的，提醒自己慢下來、靜下來，你好像對我說：去用你柔軟的心，質樸的愛去滋潤孩子們吧。

紅石無語，卻在時時跟我說話，拭去塵埃，紅石有光；放進手心，紅石溫潤。

六

每日做著平凡的小事，日出而走，日落而息，一切還是那樣，一切又似乎不一樣了，心變得更柔了，人也更潤了。

上午改作文，改到了她的作文，孩子，我驚訝之余，被她感動。以至于今天我只要靜下來就會想到她。吃飯時，同事和我聊天，我隨聲附和著；打排球時我心不在焉，接不到隊友的發(fā)球；在走路，微風吹過，我想到了她的笑，她的哭，又想到了今天中午我們還一起聊天，說到了朋友相處的問題，那時她正和她的好閨蜜一起，她開心地對我笑。我

是魔怔了嗎?

現(xiàn)在在洗腳的我，又想到了她，孩子。父母的離異曾經(jīng)讓小小的她心中充滿了傷心，以至于她看到別的父母一起散步都會羨慕。膽小的她不敢表達，沒有朋友的傾訴，常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發(fā)呆。下課時，我找到她，試著跟她說話，輕聲問她家中有什么人，她用試探的眼神望著我，我的真誠打動了她，她低聲傾訴，我也對她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在一篇日記中，她向我述說了對母親的思念，她還說看到別人一家人一起散步她是多么渴望，我的淚不自覺流下，想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當時，我給她的母親打了電話，希望她有時間可以打個電話給她，或者回來陪陪她。沒想到她母親說星期五就是她的生日，回家給她過生日。下課我就找到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她高興得流下了眼淚，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抱著她說：“老師真為你高興!”那一天，班上孩子們熱心地畫了一整版的生日祝福語，大家一起為她唱生日歌，一起許愿。

然后就有了她這次的作文——《難忘的生日會》。從此以后，她慢慢改變了，臉上有了笑容，上課也能看到她舉手了，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達對老師的喜愛與感謝，我除了欣慰她的變化，更被她的感恩之心而感動。

七

一塊石頭可以入眼，一個學生能夠被我關注。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但那個學生多么像被丟在河床上的紅石啊，如果我不去關注，紅石的光，就不會散發(fā)出來。我這樣想，格外對那塊紅石喜歡起來，我把教學和生活的片段整理出一個主題——紅石的故事。我習慣了記日志，那本日志就叫“紅石”。

從村中走進小鎮(zhèn)，那本“紅石”日志，就成了 一段生活的收獲。至今，紅石被我?guī)℃?zhèn)里，那些孩子呢，應該已經(jīng)走進了生活，可惜我不能記敘這些“紅石”的今天。但愿他們像紅石一樣熠熠發(fā)光，照亮自己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的關注能夠讓你改變這么多；我不知道，一次生日會，會讓你記得這么久；我不知道，原來她已經(jīng)刻在了你的心中。我知道了，原來，我每日做的平凡的小事，可以這樣的有價值；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會做很多這樣的事，讓更多的孩子，獲得愛和溫暖。

于是，我們有了一次次的班級活動：假期共讀經(jīng)典，一起過傳統(tǒng)節(jié)日，習作分享，故事會、集體編排節(jié)目……我們都在愛的滋潤下，學會如何愛，變得越來越好，就像這塊被愛滋潤的紅石，晶瑩剔 透，屬于她我所獨有的幸福，我想，那應該是無價的。

八

紅石，你就是我身邊的孩子，你在干涸的河床，不被人看好，但你卻是我眼中最美的風景。就這樣，放置在桌上，放置在我的心上，被我默默地欣賞著，愛撫著。我快樂！你快樂嗎？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大九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