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9期|瓔寧:同命鳥(外一篇)
同命鳥
一
“花姐,菜市場來了小矮人?!备舯诘赇伒暮鶎雮€身子探進我花店,她黃色的羽絨服似是開在門口的大波斯菊,一閃就不見了。她邊跑邊喊的聲音隨著滿街的枯葉飛舞。我愣怔了幾秒,隨即將包了一半的花束扔下,和她一起去看小矮人。我們去看的時候,很多人也在看。如十年前我來到梵家巷子,很多人圍著我看。殺雞的,任憑那雞在脫毛桶里亂蹦,舉著兩只沾滿雞毛與血跡的手擠到人群里;殺魚的任憑那魚在地上搖頭翹尾,穿著沾滿鱗片的圍裙也擠到人群里……人們圍著小矮人,嘰嘰喳喳,似乎等待一聲鳴鑼,一場好戲的開場,而不是看他們如何賣菜。
小矮人有兩個,一男一女。他們確實矮,身高相當于七八歲的孩童。男人穿一身黑,女人穿一身紅。往高約八十厘米的擺臺上放蔬菜時,兩個人各自揪了裝蔬菜的袋子一角,左右晃悠一會,再喊一、二、三,放。一黑一紅兩種色彩也隨著他們的動作搖曳、躍動。好似他們不是在卸車擺放蔬菜,而是在玩一個好玩的游戲。一袋子蔬菜落足擺臺,伴隨著“哈哈”、哇、“呀”的笑聲與驚呼。他們往擺臺上放完蔬菜,到擺臺后面時,就被蔬菜淹沒了??葱“说娜?,依然轉到擺臺后面去看他們,我也是。直至堵塞了菜市場內的交通。這是發(fā)生在那個冬天的大事,最后驚動了市場管理處的工作人員,他驅趕著人們:“看什么看,不就比你們矮嗎,又不缺鼻子不缺眼的?!边@對小矮人夫妻就像麥地里忽然長出來的高粱,與眾不同,令整個菜市場充滿了躁動的氣息。不知怎么了,小矮人的到來,讓我對菜市場的感覺忽然好了起來,甚至與賣我爛水果的婦女,賣我變質涼皮的男人冰釋前嫌。
他們的塌鼻子、凹陷的眼眶、寬臉盤,給人近親結婚或者孿生兄妹的錯覺??此麄兪恰疤厥馊恕保页9忸櫵麄兊臄偽?。總有一種感覺,他們賣的青椒、四季豆、生菜比別人家的甜,蔥、姜、蒜比別人家的辣,苦瓜、萵苣比別人家的苦,西紅柿比別人家的圓潤。他們在那五六米的“宣紙”上,使用大寫意或工筆,開始演繹別樣人生。每次去,我都彎腰、低頭、蹲下,將自己變成一個小矮人。男人少言寡語,總端坐在一張板凳上,好似一個垂釣者,靜靜等待上鉤的魚兒。而女人截然相反,她在攤子前步子細碎地走動,整理蔬菜、稱量、裝袋,表演著一場獨舞。那舞蹈卻不是兒童的舞蹈,輕盈快樂充滿了稚嫩,那是登山者的舞蹈,節(jié)奏緩慢、沉穩(wěn),又攜帶了絲絲愁緒。她不走動時,會把大蒜擺成一個圓圈,又在圓圈上一層層疊加,直到有了山的高度,她就看著那蒜的山脈笑。有時看著交叉站立、黃袍加身的姜出神。
有次,我問男人的名字,他吸溜吸溜笑著,用了幾分鐘才吐出兩個字:王大。當我問女人的名字時,她欲言又止,抬頭看正飛過天空的一只鳥。我從男人的喊聲里竊聽到了女人的名字:秀秀。這個名字令我驚詫。在女人身上,除了她的身材,沒有一處可以與這個名字聯系在一起。
可是,她好像忘卻了自己,沉著從容,忙碌在自己逼仄的版圖上。不像我,雄心勃勃,想掙大錢,出人頭地,過更好的生活。每逢花店節(jié)日,我總用一個高音喇叭替我招攬生意。剛過去不久的情人節(jié),我就用我的詩人妹妹錄制的 mp3音頻,吸引了眾多客戶的腳步:“寒冷的冬天已經過去,美麗的春天已經來臨,與春天一起來臨的,是一年一度的情人節(jié),情人節(jié)鮮花預訂開始了,越早預訂越多優(yōu)惠,趕快預定吧!”十年期間的情人節(jié),我都用這說辭優(yōu)美的錄音,攪擾得周圍居民痛苦不堪。有人把我投訴給了本城作家老韓。他給我打電話,先是在電話里笑得喘不上氣,然后說,瓔寧你是寫作的,怎么能制造噪聲污染呢,有悖寫作的初心啊……我不情愿地收起那個喇叭,擦拭干凈,塞到花店的角落?;ǖ贽D讓那天,丈夫將它扔進了垃圾桶,我爬在垃圾桶的邊緣,將它從眾多的垃圾中扒拉出來,帶回了家。就在那天,老韓圍著垃圾桶轉圈,不停地說:“瓔寧你干啥,扔了就扔了吧,不就一個喇叭嗎?”現在,它靜臥在我家地下室的窗戶邊上,圓潤的喇叭口呈現一抹深藍,偶爾發(fā)出“啊、啊、啊”的鏗鏘之音。
小矮人夫妻賣菜不像我賣花雞飛狗跳,滿城市里亂躥。好似我生活的好壞,由我所經過的里程決定。他們如兩棵莊稼,扎根生活的沃野,吸納風雨,沐浴陽光,靜等收獲??拷鼛毺氐牡乩砦恢茫訑[臺與他們自身的限制,注定了他們的生意不會太火。與最大的菜攤建東蔬菜相比,一個地上一個天上,小巫見大巫。但是他們絲毫不著急,男人依舊端坐,時而望天,時而看人。女人讓小蔥站成一片田園,讓大蒜開成一朵蓮。
眼巴巴看著男女老少與他們的攤位擦肩而過,一去不復返,我開始著急。從他們落足菜市場的那天起,我就開始著急擔憂。蔬菜與鮮花銷售一樣,賣得慢,流動性差,損耗就大。黑洞洞的夜色里,女人往蛇皮袋里塞蔫了的蔬菜,是他們生意慘淡的重要標志。應激性腸道綜合征,壓制著我泛濫的愛心,只能目送他們駛進擁擠的車流,消失在悠長的街巷。
二
“一切皆有緣法”,這話也可以用在生意上。賣菜的和買菜的人也講究緣分。生意不火,可能那份緣還沒到。或者制造這種緣分的媒介還沒有出現。于是,我想方設法幫小矮人夫妻制造緣分??晌医g盡腦汁也想不出讓小矮人夫妻生意紅火的法子。畢竟大棚蔬菜太司空見慣,批發(fā)市場離梵家巷也很近便。
有天,畫家小米闖進我的花店,將一包韭菜放在了收款臺上。她說韭菜是她媽媽自己種的,不打藥,無公害,純天然,綠色健康,即使我的腸胃不好,吃了也無妨。那把韭菜如福音,被我握在手里,抖動、撫摸、嗅聞。顏色濃綠,葉條修長柔美,根部纖細、暗紅,香氣是清香?!稗r家菜”三個字一下蹦出我的胸腔。
第二天上午,我扔下花店的生意不管,跑到了小矮人夫妻的攤位上,像傳經送寶一樣,將我的想法灌輸給他們。我如同一個家長,在他們的攤位前喋喋不休指指點點,好似他們生活的好賴與我有直接的關系。沒想到他們不為所動,男人依然端坐,偶爾斜楞著眼看了我一下,一言未發(fā)。女人則用手抓著花白的短發(fā),嘴里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與唉的嘆息聲,見有買菜的顧客,示意讓我閃開。
我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因鎖了兩個小時店門,錯失幾個訂單,而遭到了丈夫的呵斥。我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懟他:“一個人作為單個人來講,與別人沒什么關系。但是作為整個社會來講,一個人的狀況就會影響著另一個人?!薄翱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闭煞蛴帜贸鲞@句老話,給小矮人夫妻下了最后的定義。
他們的木訥、呆板、不思進取,給我吃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我在心里也覺得他們“無可救藥”。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攤位好似成了一個“禁地”,我不但不去買他們的蔬菜,還刻意繞著走。有時也站在離他們幾十米的地方,觀望,嘆息。那段日子,萬花綻放,春光旖旎,我卻陷入矛盾的情緒中。丈夫又把“小氣”這個詞吹進我的耳鼓。
去年三八節(jié),我接了某銀行做花藝沙龍的大單,忙得焦頭爛額,幾乎將他們忘記。四月的某天,小米又來看我,她說要去方便。她有氣味過敏癥,只能到菜市場比較干凈的公廁去。在路過小矮人夫妻的攤位時,我吃了一驚。他們的攤位上,舊貌換新顏:放射狀、株棵低矮的菠菜在一個蛇皮袋子上堆成翠綠色的山脈,茼蒿的細腰上系著茅草的繩子,香椿被稻草捆成了小把,小白菜肥大的葉子似是一把蒲扇,錐形、通體紅艷的胡蘿卜上沾滿泥土,似乎剛剛從泥土中出沐……
好似一整個春天都被小矮人夫妻搬到了那水泥臺上。鑲嵌在菜葉上不規(guī)則的蟲眼里透射著溫暖的光線,輕柔得讓人心動。那鄉(xiāng)野獨有的標簽、氣味、顏色如一塊磁鐵將人們吸住。男人已改往日端坐的架勢,對著買菜的人嘿嘿地笑。那笑分明爽朗起來。女人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她裝袋、稱量、算錢,忙得不亦樂乎。雖然她的樣子像一個小女孩在初夏的菜市場上跳躍,但是分明高大了許多,接近于秀美。
我擠進人群,抓起一把茼蒿遞給她,她的如孩子般的手指粗壯、干燥,指甲縫里有黑黑的污垢,說話的分貝分明高昂自信了。也就是她賣菜的樣子如一棵蔬菜,生機盎然。她猛一抬眼認出是我,一只手拿著一個塑料袋,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前身朝蔬菜攤趴去,完全是一個女孩做了錯事后不好意思的狀態(tài)。
她說,盡管每天三四點起來去農家收購蔬菜,辛苦麻煩,但是收益高了。很多客戶也喜歡吃農家自己種植的蔬菜。我豎起大拇指,連連說挺好的,挺好的,眼睛卻不知不覺濡濕了。城市人回故鄉(xiāng),置三畝薄田,種菜養(yǎng)花,過陶淵明似的田園生活,逐漸成為一種時尚,也成為一種向往。再說有的大棚蔬菜為了保鮮使用了藥物,我就有好幾次吃儲存的蒜薹食物中毒的經歷。她微笑著,堅持不給我稱量那把茼蒿,我當然不肯。做生意都是有本錢的,何況他們是命運造就的特殊群體。我扔下五塊錢,和小米一路小跑回了花店。那天,我的心情那么愉悅,腳步那么輕盈,好似一百米長跑得了冠軍。
茼蒿,菊科。有蒿之清氣、菊之甘香,寬中理氣,為我的摯愛。小時候,母親就愛種茼蒿菜,我家的那個大菜園,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喂養(yǎng)過我們全家人的命。茼蒿香油卷煎餅是我永遠忘不了的美食。母親上工去了,中午回不來,我們姐弟就從菜園里拔幾棵茼蒿洗凈,放到煎餅上,撒上鹽,滴上幾滴香油卷起來大口吃。煎餅的脆,合著茼蒿的鮮香,加之香油那獨有的氣味,真是好吃。那味蕾的滿足加母親種植蔬菜的放心安全,安撫了一個乏味的童年和健康的身心。那天,吃著茼蒿菜,在想,我是不是有點自私了?我把個人對泥土的向往、故鄉(xiāng)的依戀,對母親的思念,以及積攢多年的鄉(xiāng)愁硬是強加給了那對小矮人夫妻。我要求他們不辭辛勞,運來關于泥土的氣息、田野的芬芳、舊時光的音符,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反過來想,我貪婪過分,在梵家菜市場轉來轉去,專買農家蔬菜的那些人呢,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有著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雙重身份,依靠一把來自鄉(xiāng)下的蔬菜做一次心靈的回歸,消減下濃厚的鄉(xiāng)愁呢?
三
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母親節(jié),我被一屋子的康乃馨圍繞,陷入慣常而瑣碎的繁重勞動中。我的花店內響徹剪刀修剪花材的咔嚓聲,與刷子碰撞桶壁的唰唰聲以及花朵的綻放聲。這些聲音交相輝映,將我緊緊裹挾。我時常念叨國學大師傳輸給我的:“我愛錢,錢愛我,錢從四面八方來,時時刻刻來,鋪天蓋地來,我努力我加油”的咒語,一邊在想著一件事:我要送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一朵康乃馨。這個想法一旦呼之欲出就激動不已。近幾年有個毛病,就是不能有心事,一旦有了心事就焦慮擔憂睡不著。就是想辦的事情必須馬上去辦,不然失眠這位制裁者就會馬上對我“行刑”。
母親節(jié)的頭一天早上,我打開店門第一件事,就是拿了一朵大紅色開放度恰好的康乃馨,騎上電車風馳電掣奔到小矮人夫妻的攤位前。我把康乃馨遞到秀秀手里。她驚了一下,隨即哈哈地笑,那朵康乃馨也跟著她的笑聲顫抖。她把那朵花放在鼻子底下嗅聞,并仔細打量,眼神動作都透著喜歡。即使稱量蔬菜她也握在手里。那朵花在悠長的梵家菜市場晃動出一抹艷紅,真實而又迷幻。令整個菜市場搖曳多情,充滿人間的煙火氣。很多攤位的女主人都圍攏過來看她,看那朵花。當有人問她索要,她躲躲閃閃,把那朵花裝進一個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擺臺的后面,還不時盯著那朵花看,好似那朵花是一匹小馬,稍不留神,就揚蹄飛奔了。
身材的低矮,不能掩蓋她豐富的情感以及愛美的天性,只不過她奔波于生活的現場,一些東西被販賣的蔬菜遮蔽了而已。我不也一樣嗎,我常年販賣花朵,花朵就是我的外衣,我的代言。別人稱呼我就是:哎,賣花的。我的夢想、追求、愛好、欲望,全部屈從于一朵花。我躲在它們背面,只在狹窄的空隙,在暗處,展開我具體的人生。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的命運有相似或者交織的地方。我們是從不同的方位,飛進城市叢林的鳥兒。
花店轉讓的前一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好似上蒼灑下的離別的淚水。我一邊收拾著花店的物品,一邊也流著眼淚,內心充滿了酸楚。我很清楚,關了這個花店,我不可能再有勇氣東山再起,也不可能像從石油小鎮(zhèn)到B城那次,來一個鯉魚跳龍門式的轉變。那些難熬的時光,那些“浴血奮戰(zhàn)”中的“槍林彈雨”,好似在蒙蒙細雨中化作了烏有。
同情心作祟,我收拾了一件羽絨服、一件外搭、一條打底褲,想送給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因為小矮人夫妻所在的南側沒有棚子,夫妻二人都暴露在蒙蒙細雨中。細雨滴滴答答敲擊著塑料布,發(fā)出明快悅耳夢幻般的樂音,類似鐘琴被無形的手彈奏。塑料布下就是他們起早貪黑收來的農家菜。透過雨幕,似乎聽見了一朵黃瓜花的輕輕喘息,以及微微地綻放。我知道那小蔥蔥白不長,沾滿泥土,蔥干勁道有力,葉子中空,綠白相間,散發(fā)著獨有的辛辣氣息與當地土壤的特征。男人被一個白色的雨衣包裹,依然端坐,看似一個白頭翁。女人穿著粉色雨披,在攤位后走來走去,似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女孩在雨霧里隱現。她流著雨水的臉龐,就是一張?zhí)厥獾墓獗P,刻錄著她生活的全部。
我拿著那幾件衣服在她的身上比畫。她笑著,拎起來左看右看,也在身上比畫一番。她穿上那件羽絨服,看起來像只紅色的水桶,而那打底褲的褲腰抵達了她的脖頸,那件黑色的外搭穿在她身上,真像個唱戲的,袖子長,身子肥,簡直是一團黑在她身上堆積。我只有重新把那些衣服夾在腋下回了花店。我一直很想探究他們有著怎樣的身體構成,比如顱骨也是二十九塊、四肢骨也是一百二十六塊、軀干骨也是五十一塊嗎?他們的心有多大尺寸?女人的乳房高聳嗎?卵巢和我的有啥區(qū)別?再比如他們如何相親相愛生兒育女?可當看著他們如其他商販一樣,忙碌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時,覺得自己有點“卑劣”。
花店轉讓這件事于我是大事,十年以前,我來到這座城市,茫然失措,這么多年精心經營,卻比小矮人夫妻提前退縮。這讓我感到羞愧。捷克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說:“生活,人要不惜一切地參與生活?!蔽覅s撤離了生活的第一現場,回家做讀書寫作的大夢。
花店轉讓后的一到十天,我感覺舒服極了:不用早出晚歸,不用和客戶斗智斗勇,也不用暴露在風霜雨雪中,更不用忍受那些花兒,在綻放與凋零之間的猛然轉換,真是美好生活的樣子。到了第二十天,我如一只困獸,心神不寧,煩躁不安,開始“計劃經濟”,回到之前摳門的狀態(tài):為了幾片蔥葉子和小商販爭得面紅耳赤;買生活用品緊緊盯著價格……路過我所在城市渤海八路、梵家菜市場附近,原來我花店的位置時,看到“詩韻鮮花苑”這幾個字已經被“鮮肉鍋盔”代替,內心五味雜陳,甚至有絲絲縷縷的疼。故地重游,那些喧嘩、嘈雜、擁擠……重又再現,而我已成故人。
我甚至有些敬佩小矮人夫妻,他們比我矮,比我年輕,也沒有樓房沒有汽車。在城市里的藏身之處不過五六平方米的水泥臺子。然而,他們卻每天風里雨里,準時抵達梵家巷,在買賣蔬菜之間,繼續(xù)著俗常的日子。而我已經被生活打敗。
那天,我到他們的攤位上看他們,確切說是偷窺。他們“通腿兒”睡在擺臺后面一張木板上。男人鼾聲如雷,女人頭上蓋了一件舊衣服。已是初夏,蒼蠅飛旋在他們四周,而他們睡得很香,似是沉陷夢中。我站在他們的攤位前,朝著里邊抻著脖子,不知不覺,一顆大大的淚珠從我的眼鏡后面滾落嘴邊,我嘗了嘗,又澀又咸。
喧嘩與寂靜
一
三八女神節(jié)快樂!“女神”指的是別的女人,快樂也是。
一進入三月,我就進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全面盯著手機,頻繁看昆明等各地批發(fā)商發(fā)出的鮮花圖片、視頻以及價格。從三月一日開始的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超劑量吞下:棗仁安神膠囊、荷丹片、維生素B、維生素C、普伐他汀鈉片。期望它們在我體內暗自發(fā)力,幫助我打贏這場硬仗。
到三日時,我的花店內已經堆滿諸如乒乓菊、紫羅蘭等十幾個種類的花材。我給它們吃糖,保持它們顏色的艷麗;給它們吃維生素C以及阿司匹林,防止它們腐壞。每天換水、修剪、養(yǎng)護、撫摸……樂此不疲。靜靜等待各個單位如幾年前一樣,約我做花藝沙龍。那種等待不似等待與愛人的會面,充滿了甜蜜蜜,那是一種焦灼帶著渴望的等待,很折磨人。因為身家性命都押在了那些花上。中午也放棄午休,眼睛緊緊盯著手機,直至犯了干眼癥。到了七日也沒有等到任何一家單位的預約?;仡檸啄昵暗幕ㄋ嚿除?,我盡心盡力地給參加花藝沙龍的“女神”們,講花文化知識,講每種花的花語、用途,以及各種花材的搭配。沒有任何懈怠敷衍。可是今年,我和我的花店好似被人徹底遺忘或者說拋棄了。
“過節(jié)過節(jié),渡劫渡劫”這句流行在B城花藝師們之間的口頭禪,在我這里一語成讖。
三月八日這天,盡管我以飽滿的熱情對待每一個來買花的客戶,不計成本地給他們包花,到了晚上,花材依然堆積如山。忽然之間,我對于五彩繽紛、花香撲鼻的它們充滿了嫌棄、厭惡。恨不得立即逃離這鮮花盛開的現場。丈夫說:“讓你少進花,你就是不聽,咋樣,又賠了吧,情人節(jié)賠的錢還沒有賺回來呢,又賠一筆,唉!”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破沙發(fā)上,眉宇間擰成一個疙瘩。猛然從電腦上打出了“吉房轉讓”四個黑體大字。丈夫遲疑地問:“想好了嗎?花店賣了,這輩子可沒有機會再開了?!蔽乙痪湓捯舱f不出,打著手勢示意他將那張紙貼到窗戶上,并打印了諸多彩頁讓他四處散發(fā)。
二
身體微胖,膚色黝黑,戴眼鏡的小伙抖動著一張字跡模糊、顏色泛黃的彩頁,在我面前翹起的蘭花指,如三支飽滿的高原紅玫瑰,令我的心躥出胸腔,跟隨鳥兒的翅膀在天空中翻飛雀躍。就是那個數字,生生壓疼過我全身的器官、脈絡、骨骼,令我很多年的行走步履蹣跚。
“三萬”可是“吉房轉讓”的消息散播出去,給我出的最高價,與我十年前接手這個房子的價格相當。我的心從鳥翅上回歸,用密集的鼓點說愿意、愿意。但我努力把持住自己的顫抖,用鎮(zhèn)定自若的語氣,壓制住眼睛里的喜悅以及內心的不舍,象征性地與他討價還價。
微信聊天界面出現那個誘人的數字時,我猶豫了半秒,又用了半秒的時間和加速度點了確認收款。那一刻,我整個人忐忑不安,恍恍惚惚,分不清今夕何夕。拍拍臉頰,揪住耳垂拉了幾下,又湊到鏡子前,還是不相信自己有這樣好的運氣,能把十年前投到花店里的錢拿回來。我一再翻看那個紅艷艷的轉賬記錄頁面,確認這個事件的真實性,類似確認一個男人是否真的愛我。
三生萬物。在這個春天,我因這個數字重生了一次。
三
上蒼有眼。第二天,我和小伙簽了合同剛交接完畢,竟然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天色隨即陰沉暗淡,特意為我的退場涂抹了凄然的調子。這調子催生的淚水,與防盜門鑰匙、鋁合金門鑰匙、抽屜鑰匙撞擊收款臺的叮當聲混合在一起,混沌而決絕。
我和丈夫一車一車往地下室搬運花瓶、包裝紙、插花神器……十年經營鮮花店積攢的物品,亂七八糟堆砌于地下室,給人一種黑漆漆沉重的壓迫感。雖然它們都有具體的名稱、輪廓、顏色、鋒利度和用途,但是在我的地下室里都模糊一片,混亂不堪,散發(fā)出工業(yè)制品的刺鼻氣味,令人避而不及,徹底失去了往日那種有序的狀態(tài)、可愛的模樣。四十多把張著刀口的剪刀橫七豎八交織在一個紙箱里。刀刃鈍了,生了銹的,還原成鐵。尚且鋒利的那些,發(fā)出明亮的光,呈躍躍欲試狀。刀口上流淌著綠色汁液的那些,浮現我的身影以及生活的第一現場。站立著醬紅色小刺的那把剪刀威風凜凜,似是用自己的基座托起了縮小版的埃菲爾鐵塔。那刺堅硬、銳利,似乎剛剛被我用打刺鉗從花朵的枝干上強行剝落。
那些刀具,曾經被我握在手里,與我合二為一,剪碎生活的惶恐、亂麻、煩惱,發(fā)出修剪植物枝干的咔嚓聲。也曾經以完美無缺的閉合,跟隨我轉戰(zhàn)南北,完成一次次有花朵陪伴的修行。但是此刻,它們和其他物品一樣,失去了本質的意義,被打入了廢品的死牢。大腿上,被拇指和食指擰成S形的肌肉以及波紋樣的皮膚,幫我確認了這個事實。
三萬的數學意義不言而喻。它的生活意義過于龐大。那個刮著白毛風的冬天,我把長方形、顏色紅艷的它們(借來的)揣在懷里,扣開了B城的大門,并為自己謀得了一個藏身之處。之后的歲月,我在花店內安于命運,編排一場觀眾寥落的舞蹈。被玫瑰刺扎傷,被枯萎的花瓣擊中也心甘情愿。以理想主義的姿態(tài),構筑心中的瓦爾登湖。
合同遞到小伙手里的那一刻,快速閃過一個場景:大雪飄飄的暗夜,我騎著一輛二手電動車在公路上疾馳,后座上捆綁著破舊的鐘表外殼,一束鮮花在它的保護下舞動。大酒店門外,保安厲聲呵斥住成為雪人的我,將我拒之門外。我與他的爭吵似雪山崩塌,使我短暫戰(zhàn)栗。事后很多年,我都懷疑,當時的勇氣來自哪里;一位中年婦女皺著眉頭朝我叫嚷:“顏色那么紅,土得掉渣?!辈涯鞘ǔ业哪樕先印@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這幾年我賣花掙的錢不足以支付房租與水電費。連續(xù)七八天不開張也司空見慣。那些無人問津的花兒,雖經我精心養(yǎng)護,依然枯萎凋零。它們每一次無聲墜落,都促使我與它們相背而行。
四
搬完物品回到家里,脫下外衣褲,胸罩也脫掉,換上肥大的睡衣,我的身體從沒有過地放松。十年緊繃的神經一旦松弛下來,一時難以適應,我的肉體在短柔毛的睡衣里得到了最暢快的安撫。從客廳走到書房,又從書房走到大臥室、小臥室,走到窗戶跟前駐足觀望窗外的景致。小臥室窗戶跟前的小葉女貞已露出一簇一簇的綠芽,紫葉李樹頂著一頭紫色的秀發(fā),樹下落英滿地,令我忽生感傷。對著大臥室的一排石榴樹雖然枝干呈干枯狀,但是那枝干里藏了洶涌的潮水,必會“高聲叫嚷著正在綻露新生的希望”。
小區(qū)南門的叫嚷聲此起彼伏。收舊衣服、收破爛、賣小蔥的商販們都專注于自己的“事業(yè)”。我特別熟悉那種叫嚷聲,如熟悉自己下垂的乳房,不再生產雌激素的卵巢。那種人間的喧囂曾牽引著我在商海里浮沉,完成一次又一次與生活的正面交鋒。
望著他們,有種破窗而出的沖動。對能否過上不再打拼掙錢、一心享受生活、讀書寫作的日子,我持懷疑態(tài)度。但是,落在合同上的指紋,隱藏在手機銀行里的三萬元,家里一百平方米的空間,剛置辦的嶄新書桌,明明都歸我所有。
賣掉花店的第二天,我像一個被生活關押很久的罪犯,對著某處呵呵笑了兩聲。很久沒有全天在家了,或者說,除了感染新冠病毒的半個月,沒有一天是完整在家的時間。忽然閑下來,如一個被繳械了的士兵,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挨個房間打掃衛(wèi)生除塵時,墻角屋頂的角落竟然結了很多蛛網,有幾只小蜘蛛在玩著倒掛的游戲。吸頂燈罩里橫陳著小蟲子的尸體,此刻它們變?yōu)橐粋€個小黑點透出來,似乎是時間流逝的證據。久不在家,家里“年久失修”的狀態(tài)一覽無余。
我好似從喧嘩的洪流中,一下被投放到了平靜的湖泊。家里的寂靜圍繞著我,除了魚缸里的水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房間里整個一片靜寂。我卻像丟了魂魄的人,四肢疲軟,精神困倦,嘗試坐到電腦前打開文檔,想修改以前寫的一篇文章,結果也是深入不進去??偢杏X那文字的光斑在我家的時刻不親近我,而只有在我逼仄而寒冷的鮮花店內,文字的光斑才一個一個跳到我的面前。我的思維由此打開,徜徉在文字的快樂世界,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誰都喜歡安逸溫暖的環(huán)境,而我偏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思路枯竭,不能成文。也就是世俗中的那個小小的鮮花店,是我寫作的源泉和土壤,是我的金器銀器。我從中拾取文學的種子,從而播撒一株禾苗,使其長大開花結果。
說來極為可笑, 十年時間,我在花店內不足一米長、五十厘米寬的破床上,中午尚能入眠,這天中午躺在家里寬大的床鋪上,白白躺了三個小時,竟然一點也沒有進入夢鄉(xiāng)的意思。脫離了養(yǎng)護花材、賣花送花的瑣碎日常,像進入了云端一樣縹緲。
三點多鐘從床上爬起來,感覺非要出去走一走了,于是帽子、口罩、手套,一應俱全,我來到了經常光顧的公園。銅鏡一般、蛋黃一般、懸掛在枝丫上的太陽,搖搖晃晃,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夕陽落下去很久,我還朝西天的部位搜尋。好似是第一次看見那么圓潤、那么美麗的落日??赡苁谴丝痰拈e來無事給我的感覺:一切是熟悉的,一切又那么陌生。一切早已經過,卻感覺今天剛剛看到。
五
鋼筋水泥的墻壁將飛馳的車輛、擁擠的人流推遠,給我圈起一個“伊甸園”。
養(yǎng)生壺里煮的大棗枸杞在米黃色的水里翻滾。使用養(yǎng)生壺也有一段日子了,怎么感覺第一次看見它們在水花里翻滾的狀態(tài)竟是那么悠然美麗呢。丈夫養(yǎng)的君子蘭也開出了三朵桔黃色的花,似三個小喇叭吹出嘹亮的聲音,歡迎我這個“將士”解甲歸田。厚冠球蘭爬在客廳的窗戶上,長長的藤蔓懸掛著幾個紫色的花朵。粉色打底水紅瓣,玲瓏似玉。那完美的構圖令人心動。魚缸里幾尾拖著紅色尾巴的魚兒,暢游著,吐著一串串的泡泡。衣櫥里掛著我春夏秋冬的衣裝,它們如此安詳,如照射進屋內的溫暖陽光。這是我的家呀,這些是我家里的組成部分,我為啥也生出陌生的熟悉感來?
十年之前的這個時刻,我都手握花朵的令箭,在城市里穿行。今天,我如完成人生使命的特工,懶散、空虛,恨不得抓住什么塞進內心深處。
二月蘭,這嬌小的女子,就是此刻闖入眼簾的。它們依地而生,株棵纖弱,顏色是我喜歡的藍紫色,內斂純凈而不招搖,而且高貴典雅?;ò晁陌戟q如蝴蝶在枝頭翩翩起舞。類似原來花店內的跳舞蘭。將它們與我販賣過的跳舞蘭扯上關系后,我的心情好了起來,想起了它的另一個名字具有的傳奇色彩。相傳諸葛亮當年率領士兵路過一地,那里開滿了二月蘭,那些稚嫩的莖救了士兵們的性命。被諸葛亮命名為諸葛菜。在眼前的它們我愿意叫二月蘭。我想讓它們給這個春天傳遞出無限的詩意,慰藉我空落的內心。轉念一想,一個花卉就是一個物種,與我平等,我不該私自給它們強加一些它們不愿承受的使命。它們在枝頭的搖曳看似波濤洶涌,其實寂靜無聲。這種寂靜里流淌著綠的泉水,鑲嵌了花朵的珠玉,壓制了馬路上喧嘩的市聲。我甚至聽到了蜜蜂采蜜的嗡嗡聲。它們起飛降落,準確無誤瞄準二月蘭的花蕊,貪婪地吮吸,最后拖著兩腿的蜂蜜騰飛而去。這是我多年沒有見到的場景。
在我起身要返回的剎那,發(fā)現了綠草叢中一只只藍色的大眼睛對著我眨動長長的睫毛,似乎有什么話要和我說。要不是我賣了花店擁有了大把的時間,要不是我此刻的無所依靠,我絕對不會發(fā)現它們——阿拉伯婆婆納。它們太小了,小到完全可以被忽略。就如原來花店附近梵家菜市場內賣菜的那對小矮人夫妻。
但是它們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小”或者物種的卑微,選擇退縮和緘默,而是在春天到來,在一個人的煩悶時刻,鋪開一塊帶星星的帷幕,令人驚奇而欣喜。我先是跪下,然后匍匐在它們面前,久久不起。伸出雙手,向它們討要生活在低處而不卑不亢的秘訣。它眨動長長的睫毛,給我一個類似天空般寬闊的微笑。那微笑我從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臉上也看到過。
我想從草叢里撿起一朵婆婆納,溫習那些被我拋棄的花兒們,它們卻一次次從我粗壯的手指間滑落,給了我嚴重的挫敗感。它們這是安于此處啊。如菜市場的小矮人。一個人身材的小、所做事情的小、理想的小,并非真正的小,這“小”藏了宇宙的法則。
自然界具有某種力量和神秘性,長了撫慰心靈的大手。這也是我賣了花店后才體味出來的。鮮切花雛菊的近親黑心金光菊,汪洋恣肆,長圓形舌狀的花瓣撩撥著我的心。它奉獻的黃金床鋪滿足了我對財富的熱切盼望。B城那條熙熙攘攘的街道,我藏匿自身的一隅,逐漸遠去模糊。所有我販賣過的花朵,在它的光影中悠蕩,直至與它重合。
它們都曾以清爽的面容,衣袂飄飄,推動我參與過一座城市的生命盛宴。
【作者簡介:瓔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濱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見于《十月》《詩刊》《青年文學》《散文》等刊,出版有散文集《飛翔的另一種形式》和《隱形的麥芒》兩部。曾獲首屆吳伯簫散文獎一等獎、齊魯散文獎一等獎、第十一屆全國海洋大賽二等獎、第五屆中華鐵人文學獎等獎項,多篇散文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載,或入選《與你遙遙相望——中國散文二十家》《民生散文選》《山東作品年選》等選本?!?/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