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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朔方》2024年第9期|周榮池:廢墟
來源:《朔方》2024年第9期 | 周榮池  2024年10月09日08:19

我在城市暫居的地方并非市中心,但它與城郊的距離仍然被擁擠的交通界隔著。“繁華”是一個冷漠的詞語,它將咫尺之間幻化為天涯般遙遠,而在城市的內(nèi)部,這種遙遠也局部地存在于城中村之間。我在熱鬧的抖音里看到這個城中村的時候,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古怪的“喜悅”,我決定去這個打車要三十八元抵達,而理發(fā)只要八元的地方。

村莊和城市的區(qū)別首先是形態(tài)上的。村莊是鋪排的,它在一個平面上生長。一旦高樓長起來,生活往上而去就無所謂村莊可言。所以,我并不期待千人一面的高樓。當然,在城市也是高樓給了村莊機遇,讓其成為繁華的背景或者緩解。十里河這個名字倒是有點鄉(xiāng)土的味道,但這可能也只是一種幻象。今天的城市依然有很多鄉(xiāng)土的名諱,掙扎之間在水泥上刻寫著最后一點頑固的鄉(xiāng)愁。

城市里的村莊當然比我的村莊南角墩要繁華。它只是高樓大廈的一個參照物。進入這個村莊,最直接的感受是密集的租房信息。那些小廣告聚集在某個固定的展板上,這也是城市的一種辦法,而這種辦法是將愁容聚集起來。居住是城鄉(xiāng)人民都要面對的問題。一張床上承載的是疲憊的酣睡,是溫暖的停頓抑或欲望的狂歡。我們當年從村莊出走的時候,似乎都沒有帶過碗筷,但必然都要扛著被窩。無論走到哪里,首先想到的一定先是過夜。這些招租的廣告緩解了無數(shù)現(xiàn)實的問題。所以它們的凌亂或者勢利都能被原諒。如果在我所來的城市,這些廣告商所告示的價格可以有不錯的歸宿。但不遠處的高樓暗示人們,這只是可以安頓一張床的底線,盡管它可能是一個農(nóng)民工半個月的收入。

農(nóng)民進城來,他們的身份就不再是主角,而是一類工人的一個定語。所以在這樣的村莊,他們面對商業(yè)化的居住,也還是應該心存感激的。很多并不十分壯觀的外墻上,裝載著十來個空調(diào)外機,它們連接著十來張床的睡眠。這是真正的村莊無法想象的窘境。但人們樂意放棄原來的夢鄉(xiāng),到這逼仄的地方尋找似是而非的夢想。

在這樣的村莊里,他們經(jīng)過多年或者幾代人的馴化,也有了自在的樣子。這種自在暴露了它們原先的模樣:穿著拖鞋走過,坐在路邊揀菜,大聲地說粗話,提著飯食在路上享用……這些廉價的自在讓他們對城市產(chǎn)生了一種感激。那標注只要八元就能理發(fā)的地方當然人頭攢動。廉價的理發(fā)過后,走出來的精神面貌照樣能夠融入寫字樓的春風滿面里去。沒有人能夠看出某種發(fā)型的貴賤。初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為了理發(fā)的問題幾次盤旋于多個所謂“沙龍”的門口。我知道那些打扮時髦的年輕人,其實在普通話的背后一定都有家鄉(xiāng)的土話。但正是這種隱藏讓人們心生阻拒。我詢問了多家理發(fā)館后,竟然生出無限的自卑。這種自卑并非完全因為昂貴。我在盤算自己一個簡單的發(fā)型,是不是一定需要百十塊錢的。這幾乎可能是鄉(xiāng)下老父親半個月的肉錢。

找到這樣價格低廉的地方,讓我為別人的生活找到了某種安慰。我并沒有在這里理發(fā)。我覺得如果自己這樣做,那就更加顯得矯情和無知。但在這樣的村莊里,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后代,我感受到走在路上的踏實。這里也有各種汽車,它們連通著周遭的世界和繁忙的生活。同樣,它們也不會被辨認出來自城中村的身份。人們走在這里的路上,最多的是早出晚歸的匆忙。原住的人們也許只是收租時才來往。其他偶爾的閑暇步伐,是居住之外的生活必需。除此之外,人們的內(nèi)心并不想多走一步。他們不會如我像個游客一樣訪問這樣的村落。他們離開自己的村莊到達這里,絕對不是想抵達另外一個村莊。除了想通過肩膀上的力氣或者讀了幾本書的頭腦,換到改變自己村莊條件的收入,更想在不遠處的高樓里擁有一處自己名字的燈光。

只是看似幾步遠的路程,價格就像是皇城的高墻一般冷漠。城市也是有苦說不出的冷面殺手。它沒有辦法對每一個努力的人都溫情脈脈。街道的兩邊到處有來自各地的美食,山東或者山西,廣東或者廣西,淮揚或者安徽——那些招牌的背后一定有原汁原味的手藝。這些手藝都是進城的人從老家?guī)淼?,過了幾十年幾代人也不曾變味。然而,它們因為是到了另外一個城市里的村莊,而不會有身價倍增的機遇??赡芫驮谝粭l大馬路的對面,這些味道正宗的家鄉(xiāng)菜館,只要在招牌上加一個莊嚴的“府”字或仍只是一個土氣的“村”字,它們的價格可能連本地驕傲的人們也會咋舌。然而這條馬路就像是家鄉(xiāng)那條“隔河千里遠”的水流,將一切可能的溫暖都拒于千里之外。

出村子的時候,有幾棵巨大的榆樹,像一篇文章的末尾帶有隱喻的句子。你無法從那些粗壯的老樹上看出具體的年齡。幾十年或者逾百年的光陰,是本地人的遺留或者外來者的好意,這些樹守候著這樣的村莊,就像是農(nóng)村戶口本上卑微的戳子。也許,這樣的村莊也會像許多老家一樣被忘卻。即便有喜歡懷舊的人會偶然回來看看,也不會改變它們最終被拋棄的命運。這不知道究竟算可惜還是悲傷。據(jù)說這樣的村莊在這個城市還是兩三百處之多,但對于不遠處高效的工地來講,它們也顯得無比羸弱。而那些工地上決絕而無情的建設者們,又大多借居在這些依舊生機勃勃的村落。

這樣的村落,是繁華城市里最深情的廢墟。

我的村莊南角墩,和許多村莊一樣也已經(jīng)蒼老。更多的村莊改頭換面或者隱身變形到城鎮(zhèn)化的裝束中去。村莊就像是人們蒼老的牙齒,有的徹底斷裂了或換上精致的假牙,而像南角墩第五生產(chǎn)隊這樣搖搖欲墜的只能顯示出無奈的老邁之態(tài)。第五生產(chǎn)隊本也是有過機遇的。林立的工廠逼近村莊之后,最近處的幾個生產(chǎn)隊率先做了交出土地的讓步。他們搬到了不遠的集中居住點。父親所在的第五生產(chǎn)隊的幾十戶人家不相信離開土地還能過上更好的日子。除了一些如我徹底離開村莊的子孫,老人們堅守著自己已經(jīng)頹廢的莊臺。他們顯示出一種誓死保衛(wèi)村莊的悲壯。

每每夜幕降臨時回到村莊,老舊的屋舍中難得的幾盞昏黃的燈光,將他們年少就有的悲壯演繹為一種莫大的悲傷與苦情。這幾乎是比廢墟更要令人心痛。人們就像是搖搖欲墜的朽木,守護著空洞的村莊。然而村莊的這種窘境并非固守者或外來人造成的,而是出走的子孫們帶來了危機。

我第一次感覺到村莊的蒼老是因為幾處舊屋的消失。村子的東頭本有一處牛棚,它就像是線性的莊臺上別致的傳達室。彼時的村莊已經(jīng)全是瓦房,即便困難如父親,家中也是有幾間“斗子墻”的,不過它常?!巴饷嫦麓笥?,屋里下小雨”。這些屋舍的開間顯示村莊的某種豪邁。這是很多農(nóng)村人日后進城看不上那“鴿子籠”的原因。牛棚是土坯墻,墻上糊著干燥的牛糞。泥土上有一種草香味,一年四季似乎都能見到一種野蜜蜂在墻縫中忙碌。同樣在此忙碌的是老根子夫妻倆。子女的屋舍就在西隔壁,是二層的高樓。他們愿意住在這土坯屋子里,一半是鍋灶,一半有臥床。一到夜幕降臨,人們就來老榆樹下拉家常,要把說了多少遍的秘密和笑話再拉扯一遍。很多村莊都有這樣的意境。后來老兩口搬進了大屋后,這處房舍很快就被拆了,人們也不再來此聊天。并不是那些秘密和笑話失效了,是各家屋子里有更好看的電視。從此這處飽含著某種意境的房子就消失了。在牛棚的對面又有幾間公家的倉庫,里面堆滿了各樣的物資,尤其夏季育秧的時候最為忙碌。平素也有乞丐偶爾會借宿于此。這里的鑰匙先是在生產(chǎn)隊長手上,后來幾乎就不再上鎖,及至后來被扒倒分了磚瓦。人們也并非不種地了,是各種各的地去了。從此村子就像是失魂落魄的人一樣,不再有過去歡聲笑語的樣子。這兩處房子里曾經(jīng)裝著很多故事,就像是村莊的一本志書。但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床恍枰适铝?,他們成為坍塌的廢墟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處頑固的公房是村里的小學校。它本來也是幾間破落的民房,但后來翻建成“實扁”墻體,十分壯觀。“實扁墻”曾是一種富裕的標志,村里以前很少有這樣殷實的人家。小學校只有四個年級兩個班,這在過去也是常見的。后來學校撤并到中心村去,小學校就只剩下房子。我后來幾次去學校看看,除了熟悉的荒草,還有墻上少先隊的名單落滿灰塵,上面有我自己的名字。這些名字后來都離開了村莊——很有意思的是,像南角墩五隊這樣貧困的村莊,竟然出了很多的大學生,后來還成了縣里幾個部門的負責人。雖然“干部”這個詞在南角墩人的嘴里并不全是褒義的,但人們似乎又常常會顯出一些自豪。這幾間房子站在荒地里很長時間,就像是退休的教師回望著已經(jīng)消失的講臺。后來有人看中這幾間房子改作工廠,但據(jù)說因為生產(chǎn)的藥品不符合環(huán)保標準被查封了。人們不能忍受含有陰謀的富有。這房子又空置了幾年,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扒了,那些磚頭不知去向。后來好像村里再也沒有出過什么讀書人,人們似乎也不大相信雞窩里飛出金鳳凰的傳說。

這些屋舍消失之后,村莊里的房舍也在不斷地翻新。人們翻新屋舍是因為在城里賺了一些錢,有些光宗耀祖的意味。但房子里住的人越來越少,更多的子孫成為出走者。這成了村莊的一種危機。但人們對于屋子的加固和出新并沒有停止。很多舉家出走他鄉(xiāng)的人們,都回來在“宅基地”上新建房屋。這也不是為了落葉歸根的念想。他們聽說不遠處的工業(yè)園要繼續(xù)擴張,又在城里聽說了拆遷的政策,所以就努力地擴張著無人居住的屋舍。這并沒有給村莊帶來任何生機,反而倒逼著村莊的蒼老和落寞。

父親居住的屋子依舊是四十年前的基礎,它的年齡比我更長。加固之后我仍然厭倦它陳舊的氣息,便在屋后間隔了一處院落,又建了幾間瓦房。屋舍建成的時候,父親臉上滿是喜色。他想不到自己能擁有這么多屋子,抽著煙講道:“要是趙三子在世,她一定會眼睛笑細了?!逼鋵嵤撬约旱难劬π毩?。他稱母親為趙三子,因為她姓趙,是外婆的第三個孩子。她在這個屋子里住了二十七年,走的時候村里人還都叫她“新姐姐”。我不愿意住原來的房子,是因為怕想起她一生的悲傷。然而新屋建成之后,我也沒有在家住過一晚。我和那些不肖子孫一樣,只是把村莊當作有房子的舊居。

父親有了這些房子之后,好像也顯得更加蒼老。他知道自己的氣力慢慢散盡,對付不了眼下的土地了。這樣的村莊到底不如那些子孫外出后所住的屋舍那么舒服,它們不管多么豪華也只是一堆不合時宜的屋子。有一次,父親打電話給我,說有幾個外地人要來租住空閑的房子,他還像城里人一樣去張羅了一些舊家具。他興奮于自己有生之年會成為一個“吃瓦片”的房東。但最終這些房子并沒有能租出去。他不明白的是:那些人的到來并不是為了安家,而是為了最終回城。

他們更不會在乎這里有一天也會成為廢墟。

我在圓明園里見到了許多石頭。這個地方是著名的廢墟。我覺得不需要再重提過去的名字,或者給它們賦予生硬的序號。同行的人講,如果夕陽西下的時候到來,也許殘陽里這些石頭會更加唯美。這是一種藝術的眼光,但藝術有時候更多是帶來悲涼的。因為沒有一種完美會比廢墟更加令人心痛,而藝術是人們吃飽飯之后無端生出的寂寞。城市就有這種故弄玄虛的脾性,這一點比不了村莊的樸素,雖然這些人大多數(shù)來自南角墩一樣的村莊。他們不關注已經(jīng)或者成為廢墟的村莊,這可能暗含著許多的危機。

城市由來已久是狂妄而自卑的。我去看過很多遼闊的遺址。對于蒼茫的大地而言,它們?nèi)匀皇谴迩f。但在人們的內(nèi)心,它們很早就有了界限。比如河流就是權(quán)欲最天然的界限。自守與阻拒才是界限的本源。當原本依據(jù)采集讓人欲壑難填的時候,生產(chǎn)就又產(chǎn)生了更多的界限。于是人們依托更多形式上堅固的實物,表達自己的場域和豪情。這是一種原始而又強悍的抒情。徒步走過良渚遺址的時候,我想到的是村莊,更是狂妄的城。那段時空里遼闊的一切還只是城邦的雛形,今天人們津津樂道的也依舊是基于農(nóng)業(yè)的豐贍。但多余的食物給了人們極大的信心,讓一切在欲望的原野里不斷開疆拓土。這是支撐了后來許多事實的蠻橫心理,而這些先人是比今天的村莊更為樸素的農(nóng)人。

今天,曾經(jīng)的一切也都成為廢墟。那些碳化的稻谷不再能煥發(fā)出任何生機。這些只是一些自以為是的證據(jù)。至于那些堅硬的陶具、玉器和石頭,記錄的是已經(jīng)失傳的辦法,也是令人感到荒涼的證據(jù)。但是,從村落的出發(fā)竟然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這是所有村莊亙古不變的宿命。所以,今天看來入關的猛士們征服了古老的時光,可是他們最終還是被同樣的時光給拋棄了,因為它們才是城鄉(xiāng)變化的證據(jù)。

這在石頭間迸發(fā)無限的悲涼。在大水法面前,一個穿著光鮮的講述者滔滔不絕地告訴我們當初某位皇帝的事情,并且,似乎為他設置十二生肖銅首,而拒絕西洋的文化符號而感到某種驕傲。但她也不知道,這一切依舊是宿命地承載著某種狂妄的悲涼。集權(quán)者不僅僅是軍事家或者政治家,他們更是一流的抒情詩人。他們想將所有征服的欲望刻在堅固的石頭上,借以表達富庶、獨有和尊嚴,然而他們內(nèi)心非常清楚,這一切抵不住一句樸素的詩歌。他們自以為偉大的抒情,其實是佯裝自信背后的卑怯。

于是,一切依舊成為廢墟。城邦、城池以及城市最終都會是一段光陰總結(jié)成的廢墟。廢墟并不是死亡。在村莊里廢墟是一種回環(huán)往復的重生。一塊耕種久了的土地就會疲憊,它們失去了耐心和想象力。然而田壟之中的廢墟卻常常勃發(fā)出驚人的意境。泥土也是需要休息的。廢墟就是一個絕美的借口。當他們重新醒來的時候,生長會變得無比野蠻和張揚。這是農(nóng)民的道理,但也是有效的辦法。也許城市自以為會更加堅固和牢靠,可它們忘了,除去比土地更為倔強和殘忍之外,并沒有什么高明的辦法。他們的手腳甚至早就失去了從土地上得到的氣力,只能用暴躁而虛弱的力量指揮著農(nóng)民去替他們?yōu)樗麨?。農(nóng)民是受害者,更是幫兇。

再看看那些堅硬而華美的石頭吧。它們曾經(jīng)寄托了多少欲望和雜念。而這一切并不僅僅是一個人或者是一個朝代的狂妄,更不是繁華城市獨自的惡行。那些石頭從深山而來變?yōu)槿A美的假山,從面無表情到栩栩如生,每一個步驟都暗含著村莊的辦法。人們本來有自己的村莊,有糧食和自己的辦法,但他們又舍棄了這一切去建設別人的村莊。城市的村莊并不會按照季節(jié)去生長。農(nóng)民在成為民工的時候,他們的肉身和血汗成了城市生長的肥料。他們一定是最早欣賞到這些石頭幻化成城市壯美景觀的。盡管教唆者此前有完美的圖紙,但那些到底是軟弱無力的一紙空文。只有沾滿鮮血的手,才能造就城市血腥的狂妄和奮進。

我從人群走過的地方撿了一塊渺小的石頭。我愿意相信這塊石頭來自當年的現(xiàn)場。也許是勞碌的民工手上掉下來,又被忘卻的一個細節(jié)?;蛘呤潜怀サ墓傺ゲ忍み^的絆腳石。和那些象征著無法描述的偉大石頭而言,我覺得這樣一塊石頭更加真實。他就像一個忘記的農(nóng)人名字,也許曾在土地上迷茫過,或者也在莊嚴的勞作中被鞭打——村莊和城池之間其實也就是這一塊石頭的距離。而那一切都必然被忘記,沉默者卻更可能獲得一線生機。

無數(shù)的村莊最終成為廢墟。城市里殘留著面目艱難的村莊,最終也會成為廢墟。城市也在努力地建造著新的廢墟母體。這并不是什么悲觀或者傷情的論調(diào)。所有的生長都是帶著血淚的抒情。就連紙上那些深刻或者善良的句子,無一例外都會成為光陰的廢墟——當然這都是后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