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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蘆芙葒:佛音鳥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蘆芙葒  2024年10月09日08:17

父親像只灰鼠一樣把頭從洞里伸出來,有些花白的頭發(fā)上粘著一片楓樹的枯葉,看起來像是落在那里的一只枯蝶。他從洞里爬出來時,伸手在頭上抹了一下,那只枯蝶就飛到了他身旁的一棵刺柏上。刺柏是一排,有四五棵,差不多有半米高,它們仿佛是矮小的士兵,列隊守在洞口前。再過幾年,它們再長高些,就可以開枝散葉,就會像一道屏風一樣遮擋住后面的洞口。

父親伸頭往陳小年身后看了一眼,說,小楠沒回來?

陳小年不由自主地也回過頭往身后看了一眼,好像小楠就跟在他身后似的。

小楠嚷嚷著要回來,我怕他經不起折騰,就沒帶他。

父親的神情突然就黯淡了下去。

陳小年抬頭看了看天空,此時,正有一片云飄浮在太陽上面。

那一刻,陳小年腦子恍惚了一下,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就是記憶中的爺爺,那神態(tài),那表情,還有站立在那里的姿勢。

陳小年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爺爺去世已有好多年了。在那一瞬間,他怎的就想起了爺爺。

陳小年掏出煙遞給父親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

陳小年本來不會抽煙的,但自從兒子小楠得病后,就開始抽了,先是一天兩三支,都是在心煩時抽,現在一天幾乎要抽一包煙了,心不煩也抽。

父親吸了一口煙,蹲下身子在地上坐了下來,陳小年也坐了下來。

陳小年轉過頭,心里那個念頭像一眼泉,差點就冒上來了,卻被他強壓了回去。他覺得他的這個想法似乎有些太殘忍、太不近人情了,忍了忍,就沒說。

眼前這個地方坡勢平緩,如果從遠處看,像是一把平放著的躺椅。從這里放眼望去,不僅可以看到整個村莊,還能看見村莊前的那條河。河叫乾佑河,從秦嶺里流出時是一條涓涓細流,到了這里就匯成了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村莊像是趴在河邊的一只烏龜,正伸著脖子在飲河里的水。

大概是半年前,父親在電話里給陳小年說,他相中了一塊地,想在那里給自己將瞌睡屋修了。

瞌睡屋?

陳小年聽到瞌睡屋時愣怔了幾秒,父親大概也聽出了他的疑惑,就說,想給自己把墓地修了。

哦,哦。

陳小年這才記起,麻城鄉(xiāng)下,人們都把墓地叫瞌睡屋,將棺材叫瞌睡匣子。這叫法有點意思,好像人死了只是瞌睡了,在里面長長地睡上一覺還會醒過來似的。

修就修吧。

當時,陳小年正忙著給兒子小楠四處求醫(yī)看病,再加之在他的心中父親并不老,腰不彎背不駝,說話聲似洪鐘,特別是他的那口好牙,還能吃干飯鍋巴。所以他并沒怎么在意父親說的話。在陳小年的老家,好多人活過五十多歲,就開始準備身后的事。他們得趁著自己年富力強時將自己的墓地修好,再將棺材打好,有的人甚至連壽衣都早早準備好。這似乎是從老輩人那里沿用下來的習慣,有的人把這一切都準備好了,卻依然旺旺地活在這個世上。

在陳小年的記憶里,面前這塊地方原來是一塊荒坡,上面長滿了茅草荊棘。那時候,家里人多地少,父親就偷偷地將這地方開挖出來,在上面種洋芋,點南瓜。有時也撒上一些白菜籽或蘿卜籽。天旱時,那些剛長出幾片葉子的白菜被太陽曬得蔫頭耷腦的,像是那些不好好學習的學生。父親就從旁邊的一條水溝里挑水澆灌這些白菜,父親挑水,母親澆水,一瓢水澆下去,這些菜舉起綠綠的葉子,一下子又恢復了生機。陳小年記得,那時候,他就坐在地畔數河對面海棠山上的那些饅頭似的小山。母親說,海棠山是頭躺著的老母豬,那些小山凸就是老母豬的奶子,總共是九十九個。陳小年就在那里數呀數,卻是一次也沒有數清過。

父親之所以選擇這塊地方修瞌睡屋,除了這個地方地勢開闊、向陽,另一個原因還是他對這個地方有感情吧。這塊地父親種了半輩子,養(yǎng)活了一家人,即使后來日子好了,這塊地荒廢了,父親有事沒事也會到這里轉轉。

眼前的這個地方完全變了模樣??拷狡碌牡胤接幸粋€洞口,像一只半寐的眼睛,隨時要睜開的樣子。順著洞沿長出的一叢叢雜草好像是那眼睛上的睫毛。

那就是父親的瞌睡屋。

當他弓著身子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準備進瞌睡屋時,心里并沒有一點猶豫和恐懼。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父親修的瞌睡屋和爺爺修的是不是一樣?

陳小年記得他還在上小學時,爺爺也給自己修了一個瞌睡屋。那時候,爺爺似乎很老了,瞌睡屋修好后,爺爺沒事時常常跑到他的瞌睡屋里去,一待就是半天。母親對爺爺的這種行為一肚子意見,便對父親說,你爹是把那里當家了,我看要不是吃飯,你爹就住那里了。

陳小年心里一直好奇,爺爺修的瞌睡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為什么爺爺總喜歡一個人待在那里?陳小年求爺爺也帶著他去瞌睡屋看看,可父親和母親說什么也不讓他去。那不是小孩去的地方,母親嚇唬他說,那里住著孤魂野鬼呢。陳小年說,那不是爺爺給他自己修的瞌睡屋嗎,怎么住著孤魂野鬼呢?母親說,你爺爺不是還沒有去住嗎,孤魂野鬼就先住著。想著長著長長的獠牙,伸著長長的舌頭的野鬼,陳小年就真的害怕了。

倒是父親摟著陳小年,說,別聽你媽瞎扯,那是爺爺將來的家呢。爺爺去那里是給他自己暖床呢。

陳小年不明白,爺爺天天睡在家里,到那地方暖什么床呢?

陳小年第一次去爺爺的瞌睡屋是上小學一年級的暑假。

那天中午不知是因什么事,陳小年惹惱了母親。母親拿著掃帚滿院子追著他,追得雞飛狗跳的。眼見著就要追上了,陳小年飛奔著跑出了院子。氣急了的母親站在院門口,指著他的背影說,有本事你就別回來。那天中午的太陽就像是扣在頭頂的火球,陳小年跑到村口的那棵大槐樹下站住了。大槐樹的樹冠像是一片云,遮住了太陽,陳小年在樹蔭下坐了下來,幾只螞蟻在地上爬來爬去,百無聊賴中他突然就想起了爺爺的瞌睡屋。

爺爺的瞌睡屋在屋后不遠的一個小山坳里,那里平時很少有人去,是個十分安靜的地方。那天中午,陳小年走到那里時,心里還是有些害怕,他站在瞌睡屋外面的陽光下,好長時間都不敢進去。倒是旁邊的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樹上落了幾只鳥,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好像是在為他搖旗吶喊,這才讓他恐懼的心得到了稍稍平復。他趕緊跑到洞口,伸頭往里面望了一眼。

陳小年嚇了一跳,洞里的地上好像躺著一個人。

是誰呢?

就在陳小年轉身要逃時,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人呀,那是松軟的地上一個人躺過的印痕。那是一個仰躺著的姿勢,雙腿微微分開,兩只胳膊自然地放在身體的兩側,他的目光正好看著洞頂,一定是爺爺躺在那里留下的。這一下,陳小年反倒一點也不怕了,他從洞口鉆了進去,一股涼意一下子從后背開始蔓延開去,那種涼是柔和的,貼著皮膚慢慢洇開,一寸一寸地將身上的燥熱趕走。

瞌睡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個樣子,說白了,就是一個土洞。土洞的墻壁上全是鐵鍬挖的印痕,一鍬挨著一鍬。像是被板牙咬過的牙印子。洞底的土倒是松軟,那個人形的印痕被壓得很瓷實。

陳小年也按照那個姿勢躺在了那個人形印子的上面。他剛剛躺下,鼻子前就被泥土的清香纏繞住了,一絲一縷,若有若無。身下是暄軟的泥土,那種感覺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了爺爺的懷里,他甚至還感到了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他將目光看向洞頂,昏暗的洞頂什么也沒有。從洞口泄漏進的陽光正好照在他的一雙腳丫子上,有點燙。他輕輕地閉上雙眼,聽見洞外隱隱傳來了蟬的叫聲。過了一會兒,那蟬叫聲突然停了下來,陳小年竟然隱隱聽到了水聲,那是乾佑河的河水撞擊河岸的聲音。

陳小年就這樣在嘩嘩的流水聲中睡著了,剛剛受驚的心也很快被撫平。那個午覺睡得真長,長得沒邊沒際。等他醒來時,已是黃昏,他睜開眼,洞里已是漆黑一片,他正準備起身,感覺自己被一雙手緊緊抱著。陳小年著實被嚇了一跳。很快他的心又平靜了下來,這個懷抱,還有那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陳小年太熟悉了。他就那樣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那次之后,陳小年對瞌睡屋不再感到害怕了,他也明白老人們?yōu)槭裁窗涯沟亟蓄萘?。爺爺去世后,別人問他,陳小年,你爺爺呢?陳小年總是說,爺爺睡長覺去了。

父親的瞌睡屋顯然和爺爺的不一樣。

那天,陳小年一進去就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地上跳躍著幾束彩色的光柱:圓形的、方形的、三角形的,還有菱形的。那些光是從洞頂照射下來的,像舞臺上的射光燈一樣,將瞌睡屋的地上照得五彩斑斕。陳小年仰起頭,洞頂上竟然被父親挖出了各種形狀的洞孔,洞孔上面蓋上了彩色玻璃。父親也太有想象力了,他把洞頂想象成了天穹,而那些各種形狀的洞孔就是天穹上的星星。

瞌睡屋大約有十幾平方米,里面桌子凳子等日常生活用具樣樣俱全。好像真的準備在那里過日子似的。

不過,家里的家具是用木頭做的,而瞌睡屋里的東西都是用泥土筑起來的。比如那張桌子,下面是用泥筑起的土臺,再在上面放了一塊石板,石板被父親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的花紋像一片大海,坐在那張桌子邊似乎都能聽見海浪的聲音。最讓陳小年吃驚的是,靠近洞子的最里面還有一張泥炕,上面還放了一只石枕,陳小年心里暗暗發(fā)笑,難道晚上了還要從瞌睡匣子里面爬出來睡在土炕上?

更有意思的是,瞌睡屋兩邊的泥墻上被父親用刀雕出了好多動物的圖案。那些圖案線條粗糙、形象模糊,看起來像羊又像牛,似狗又似豬,完全是寫意的,說像又不像,說不像卻又有些像。只有那頭大象和長頸鹿是可以確定的。因為這兩個動物一個有著長長的鼻子,一個有著長長的脖子。

在靠東邊的墻上,陳小年看見了一只鳥,那只鳥是鳥身人面。

陳小年說,爹,你這鳥弄得有點離譜了,你應該再修整一下,這鳥的臉看起來像是人的臉了,世上哪有這樣的鳥?

父親說,這鳥就是這個樣子,是鳥身人面。

陳小年說,世界上哪有這樣的鳥呢?

父親說,這鳥是我在一座寺廟里見過的,它就是這個樣子。當初,我也不信,問寺廟里的住持,他說,那鳥叫佛音鳥。

那天晚上,陳小年回到城里已經很晚了,城里的夜晚比鄉(xiāng)下的白天都要熱鬧。陳小年開車穿過一條條街道時,腦子里還是瞌睡屋墻上的那些圖案。說實話,從他進到瞌睡屋第一眼看到那些五彩斑斕的光柱時,他就明白父親的用意了。到后來,當他看到墻壁上那一幅幅刀雕的畫時,他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他回家一直想給父親說的話,也就不用說了。他沒有想到,父親竟把人的生死看得這么開。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為兒子小楠準備的,但父親自始至終只是兩次問到兒子小楠,一次是他剛回去,他伸過頭看了看他身后,問,你一個人回來的?另一次就是他準備回城時,父親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說了一句,把小楠帶回來看看吧。看什么呢,顯然指的是瞌睡屋了。

這一年多陳小年幾乎很少回家。自從兒子小楠得病后,他和妻子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兒子的病上。兒子小楠才五歲多,為了給兒子看病,他們幾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錢是花光了,可兒子的病卻并沒有好轉,他隨時有可能失去這個兒子。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他和妻子都無能為力卻又無可奈何。為什么呀,為什么兒子從生到死的距離竟這么短?到后來,他真的有點絕望了。特別是妻子,當得知兒子的病無可挽回時,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就是偶爾睡著了,又會從睡夢中哭醒。兒子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才短短的五年多時間,又要離開,離開他們,離開這個他還不曾熟悉的世界是不可改變的了,他和妻子現在必須去接受這個事實,必須去面對。

陳小年回到家里,給妻子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已回到家,明早再過來。

很快妻子的微信回了過來:兒子今天狀態(tài)很好,你累了就早點休息。

陳小年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在沙發(fā)上躺了下來,他拿起手機在百度上輸入:佛音鳥。竟然沒有佛音鳥。但百度詞條里卻跳出了一個叫妙音鳥的。他趕緊點開。

妙音鳥,又叫作“迦陵頻伽”,是傳說中一種棲息在雪山或者極樂凈土的鳥,在佛教經典中經常以半人半鳥的形象出現。

佛經中記載,迦陵頻伽有著一副好嗓子,聲音優(yōu)美的程度僅次于佛祖講經的聲音。聽著妙音鳥的聲音,從不會生出厭惡之意。所以在佛教中,迦陵頻伽成了佛祖講經法音宣流的具象化形象。

哦豁,看詞條上的描述,這妙音鳥應該就是父親用刀雕的那只佛音鳥了。

那天晚上,陳小年躺在沙發(fā)上怎么也睡不著。他一直在想,怎樣才能說服妻子。其實醫(yī)院早就說讓兒子小楠出院了。醫(yī)生說,這種無謂的治療最終的結果還是人財兩空??善拮硬煌?,在她的心里,只要兒子待在醫(yī)院里,就可以延續(xù)兒子的生命,就可以產生奇跡。

第二天早上去醫(yī)院時,陳小年在小區(qū)門口的包子鋪買了三籠包子和三份豆芡。妻子和兒子一人一份,還有一份是給鄰床那個小男孩的。小男孩長得胖乎乎的,他們都叫他肉肉,和兒子小楠同歲,得的是和小楠一樣的病。那一天兒子小楠嚷嚷著要吃小區(qū)門口的包子,他就去給兒子買了一籠。吃包子時,兒子給了肉肉兩個包子,沒想到平時不怎么吃飯的肉肉,吃了兒子給他的兩個包子,高興得直說好吃。

陳小年提著早餐走進病房時,兒子正撅著屁股趴在床上看圖識字。真不知是什么原因,妻子明明知道兒子的病情,卻越發(fā)地希望兒子能多識些字。也許她的心里還揣著某種希望,也或許她是用這種方法給兒子一點希望。可憐的小楠,他并不知道命運之神正在悄悄地關閉他的大門,但凡身體好一點,他就會拿著畫冊一個一個地認字和學習加減法。現在,他除了認得自己的名字陳嘉楠,還能認得陳小年和許玲玲。

許玲玲是妻子的名字。

陳小年將早餐放在床頭柜上,轉過頭卻發(fā)現旁邊只是一張空床了。

陳小年問兒子小楠,肉肉呢?

小楠說,肉肉回家了。

陳小年轉過頭看了妻子一眼,發(fā)現妻子的眼眶竟然紅紅的。

妻子趕緊說,肉肉的病好了,出院了。她一邊拿毛巾給小楠擦手,一邊說,我們的小楠楠趕緊好好吃飯,快快地好起來。

小楠說,我也想回家了。

陳小年說,小楠快吃飯,我們明天也回家。

中午,妻子在水房里告訴陳小年,肉肉是昨天中午病情突然惡化的。當時她感覺情況不妙,就對小楠說,她已給醫(yī)院的阿姨請了假,帶他出去玩一天。昨天,她帶著小楠先去吃肯德基,之后又去了游樂園,整整折騰了一天。等晚上回到病房時,肉肉的病床就空了,肉肉走了,永遠地走了。

妻子或許由肉肉的死想到了小楠,話還沒說完已是淚流滿面。妻子哭不像以前了,以前她哭起來總是忍不住要放出聲來,現在,她的哭是隱忍的,這讓陳小年的心里更難受。

陳小年將妻子攬進懷里,說,玲玲,明天我們就讓小楠出院吧,爹也想小楠了,我想帶他回鄉(xiāng)下住幾天。爹說,我們鄰村有個老中醫(yī),他想讓我?guī)¢ピ囋嚒?/p>

陳小年真的想帶兒子小楠回鄉(xiāng)下去,他想陪兒子去熟悉熟悉那個環(huán)境,他想去替兒子小楠先暖暖床。陳小年記得,爺爺去世,臨上山的頭天晚上,父親一個人去給爺爺暖床。他一個人在瞌睡屋睡了一夜。昨天晚上,陳小年想了很久,他知道兒子好哄,只要說回鄉(xiāng)下去看爺爺,兒子總是比干什么都高興。問題是妻子許玲玲,他不知道怎樣去說服她。

真是沒想到呀,現在一個謊言就把問題解決了。

仔細想想,妻子許玲玲現在不正是生活在她自己編織的謊言里嗎?

第二天辦完出院手續(xù),陳小年就開車拉著兒子小楠回鄉(xiāng)下去了。

妻子許玲玲本來是要跟著一塊兒去的。陳小年說,你這段時間照看兒子太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幾天吧。我先帶兒子去那個老中醫(yī)那兒看看,也許還真有奇跡呢,等弄好了我再回來接你。到時,我們一家在鄉(xiāng)下待一段時間。

許玲玲沒再說什么,這段時間她真的有點身心疲憊了。她回到家里燈都沒開,倒在沙發(fā)上就睡了過去。

陳小年帶著兒子小楠出現在父親面前時,父親都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這么快兒子就將孫子帶回來了。

那天的晚飯很豐富,父親和母親幾乎是傾其所有,將家里好吃的東西都擺上了餐桌:炒土雞蛋、洋芋粉餅子炒臘肉、炸小黃魚。父親還殺了一只雞。

兒子小楠說,就像過年一樣。

兒子小楠說,過了年,我就六歲了。

陳小年并沒有急于帶著兒子小楠去父親修的瞌睡屋。第二天,他帶著小楠在村子里轉悠了一天,從家里找出了一只鐵錘掮在肩上,和兒子小楠跑到乾佑河里去砸魚。乾佑河的魚中午都躲在石頭下面,他舉起鐵錘照著石頭一敲,過一會兒那魚就翻著肚子從石頭下面漂了起來。這都是陳小年小時玩的游戲,兒子從來沒見過還有這樣的打魚方法,高興得在岸邊手舞足蹈的。

那天,兒子的狀態(tài)真是好呀,他好像是從來都沒有生過病一樣。打完魚,陳小年又帶著兒子到一棵核桃樹下,他們坐在那里,數河對岸海棠山上的小山凸。他給兒子說,對面的那座山其實就是一頭老母豬,那些小山凸就是喂小豬的奶子,老母豬有九十九個豬崽子,一個小豬一只奶。陳小年和兒子小楠就坐在那里數呀數,小楠數數字剛剛能數到一百,就這,數著數著中間還常常跳過幾個數字呢。

在那棵核桃樹的后面的不遠處,就是父親修的瞌睡屋。陳小年帶著兒子正一步一步地往那里靠近。

那天吃過晚飯,陳小年對父親說,爹,我明天想帶小楠去瞌睡屋看看。父親什么也沒說,轉身就出門了。陳小年知道父親一定是去瞌睡屋了。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兒子小楠問陳小年,爸爸,我們今天去哪里玩?

陳小年故意抱著腦袋想了想,說,今天爸爸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行不行?

小楠說,什么好玩的地方?

陳小年故意賣關子說,一會兒帶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陳小年說著就走到車跟前打開后備廂,從里面取出一個小包背在身上,然后牽著兒子小楠的手向瞌睡屋方向走去。他們走到昨天數小山凸的那棵核桃樹跟前時,陳小年站了下來,他對兒子小楠說,小楠,我們做個游戲好嗎?

小楠一聽說做游戲,一下來了興趣。

做什么游戲?

陳小年從背包里取出了一只眼罩,小楠,我給你把眼罩戴上,等一會兒再給你取下時,你就會看到驚喜的。

耶!兒子小楠用手比了一個剪刀的手勢。

陳小年幫小楠戴上眼罩,彎腰抱起小楠的一瞬間,鼻子突然酸了一下。他覺得作為一個父親,這樣做是不是有些太殘忍了?兒子小楠趴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氣息輕輕地順著他的脖子流向了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又一下。兒子小楠從能坐的那天起,他就喜歡將兒子馱在肩膀上,小楠從小就喜歡被他這樣抱著,即使是睡著了也還是這樣。圓圓的小臉,受肩膀的擠壓,成了扁平形狀,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將他的衣服洇濕一片。妻子就讓他將小楠放下來抱在懷里,可剛放下來,小楠就哭個不停,直到又恢復到原來的姿勢,才又呼呼睡去。

這一次,小楠趴在他的肩膀上,并沒睡著,他的雙眼被眼罩蒙著,并不知道他要帶他去哪里,又去干什么,但他對他卻是如此地信任。

陳小年就這樣抱著小楠,一直到了瞌睡屋里才將他放下。他并沒有給兒子摘去眼罩,他先讓兒子躺在松軟的泥土上,然后自己也躺下,躺在兒子小楠的旁邊。那是一種背靠大地面朝天的姿勢。此時,初升的太陽透過洞頂的五彩玻璃照射下來,變成幾根彩色的光柱。陳小年伸手輕輕揭開了小楠的眼罩。小楠看著眼前的光柱,興奮地叫了一聲,說,爸爸,這是啥地方?

陳小年說,好看不?

小楠說,真好看。說著就從地上爬起來去抱那些光柱,卻一下?lián)淞藗€空。

接下來的整個中午,陳小年就和小楠一起看父親在墻壁上雕刻的那些動物畫。陳小年從背包里取出了各色顏料,當他們父子都確定墻上的畫是頭豬時,他們就用顏料將豬涂上黑色。給那條他們認為是狗的動物涂色時,父子兩人發(fā)生了分歧。陳小年覺得那應該是條白色的狗,而小楠卻說是條黃色的狗,父子兩人意見始終不統(tǒng)一(陳小年當然是故意的),最終,他們將那條狗涂成了條花狗,倒也好看。

父子兩人其實涂得很慢,對于墻上的那些畫到底是什么,他們很費了一些周折。在像什么不像什么之間盤旋猶豫,有點像猜謎。當然,他們完全可以把畫的創(chuàng)作者叫來,問問他,那個東西到底是個什么動物??赡菢幼?,無疑是一個學生去問老師,你出的那道題的答案是什么。那天吃晚飯時,陳小年還是忍不住,問父親,你雕的那只狗是白狗還是黃狗?父親狡黠地一笑,說,花狗。這個答案讓陳小年懷疑父親一定是趁著他們不在時跑到那里偷偷地看過。

第三天午后,小楠好像發(fā)現了新大陸似的,將陳小年拉到墻的東面,指著那只佛音鳥說,爸爸,那只鳥怎么長著人的臉呢?

其實,他們還沒有涂抹到那里,那大概是這些畫中除了大象和長頸鹿之外,能看得最清晰的畫了。

陳小年一時竟不知怎樣去給小楠解說,他隨口說了一句,也許是人長了翅膀呢。

陳小年想起當時百度時只記得這鳥叫起來好聽,別的一時都記不起來了,就說,這是神鳥,神鳥都這樣,像天使一樣,長著人的臉鳥的身子。這鳥叫起來特別好聽。

小楠說,哦,我們這兒有這樣的鳥嗎?

陳小年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說,這鳥嘛,也許在夢里。

那幾天,陳小年和兒子小楠除了吃飯,幾乎都在瞌睡屋里用筆涂抹墻壁上的那些畫,整個瞌睡屋被兩人涂得像個童話世界一樣。累了他們就在地上躺一會兒,并沒有去睡那張所謂的床,因為地上松軟的泥土睡起來比床更舒服。有時候,陳小年想讓小楠躺在自己的懷里??尚¢f什么也不愿意。

其間,陳小年每天會讓兒子小楠和妻子通一次視頻電話,當然不是在瞌睡屋,而是在野外任意一個地方。小楠的氣色有點讓妻子吃驚,她堅信是陳小年說的中醫(yī)起了作用。小楠在電話里說,媽媽你趕快回來吧,回來了我和爸爸帶你去看個好玩的地方。妻子問,啥好地方?小楠當然不說,因為陳小年已和小楠拉過勾,這地方先不告訴許玲玲。

小楠漸漸地喜歡上了這個地方,這也許就是陳小年想要的結果。

不知不覺陳小年和兒子小楠已在這里度過了一個禮拜,墻上的那些動物經了他們的涂抹,好像都活了過來一樣,個個栩栩如生。

那天中午,陳小年和兒子小楠正準備給那只老鼠涂色——這是整面墻上唯一沒有涂色的動物了——電話響了,是妻子許玲玲的電話。妻子在電話里問,你們去了哪里?一聽這話,陳小年就知道妻子回來了。妻子一定是嗅到了某種氣息,昨天他們通話時,她并沒有說要回來的事。妻子的突然襲擊多多少少讓陳小年感到有些緊張和不安。

等他和兒子小楠回去時,妻子許玲玲早候在了院門口。小楠看見妻子,像只小燕子似的撲進了她的懷里。小楠的身上沾滿了泥土和顏料,當母子兩人緊緊抱在一起時,陳小年甚至看到小楠的身上彈起了一股煙塵。許玲玲一邊拍打著兒子小楠身上的灰塵,一邊用責怪的口氣說,你們弄啥去了?竟然弄成了這個鬼樣子。小楠的小嘴緊貼在妻子的耳邊,也不知說了什么,陳小年看見妻子剛剛還有些陰沉的臉漸漸露出了笑容。

那天下午,陳小年不得不帶著妻子和兒子小楠一起去瞌睡屋了,因為她已從兒子小楠的嘴里知道了許多關于瞌睡屋里的事。陳小年的心里有點害怕,他不知道妻子許玲玲見到瞌睡屋會作何反應。

令陳小年沒想到的是,當妻子許玲玲走進瞌睡屋里時,她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她竟然坐在了地上,和兒子小楠一起給那只小老鼠涂完了色。

妻子許玲玲的態(tài)度,讓陳小年緊張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吹絻鹤有¢辛似拮拥呐惆?,他覺得他現在得去做另外一件事。

晚上,等妻子許玲玲和兒子小楠睡著后,陳小年悄悄地出門走向了瞌睡屋,他想先去給兒子小楠暖暖床。他想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給兒子多留一些他的氣息,那樣的話將來兒子一個人在這里時就不會孤寂和害怕了。

夜晚的瞌睡屋竟然是如此地黑暗,他原以為透過洞頂的玻璃還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呢,可黑夜讓他什么都看不見了,他就像是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洞里,掉進了一個夢里。偶爾的一兩聲夜鳥的叫聲從洞外劃過,之后便是長時間的死寂。

陳小年開始想墻上的那些動物,想著想著,那些動物竟然都活了過來,它們都從墻上跑了下來,跑到他的身邊發(fā)出各種叫聲。在那些叫聲中他突然聽到了一聲悅耳的鳥叫聲,是的,是鳥的叫聲??蛇@種鳥的叫聲他從來沒有聽見過。

佛音鳥!一定是佛音鳥的叫聲。

那一刻,陳小年的心里似升起了一團云,飄呀飄。

天亮時,陳小年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他感覺夢中的那團云好像就落在他的胸前,暖融融的似一團火。他輕輕地睜開眼,看見小楠躺在他的身邊,在小楠的旁邊是妻子許玲玲。

陳小年心里一熱,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

蘆芙葒,男,漢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全國文化和旅游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長江文藝》《作品》《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出版有小說集《一條叫毛毛的讜狗》、《裊裊升起的炊煙》、《扳著指頭數到十》等多部。曾獲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小說選刊》最受歡迎小說獎、第六屆柳青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