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匹潮合爾
二十多年前,秋草微微變黃的時節(jié),我升入了小學(xué)四年級。一天下午,自習(xí)課上,班主任領(lǐng)進(jìn)來一個新同學(xué),讓他站到講臺上做自我介紹。他穿著白色短袖,個子看著比我高一些,偏瘦,微黃的卷發(fā)下是一張布滿雀斑的尖臉。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叫……吉……吉仁臺……十四歲?!闭f完,他左邊的嘴角向上跳動了幾下,隨即露出幾顆白牙,像是在笑,但很不自然。有幾個同學(xué)捂著嘴憋笑,我前排的一個女生偷偷伸出四根手指,跟同桌小聲說:“他比我們大四歲呢!”同桌張大嘴,表示驚訝。吉仁臺在掌聲中,坐到了角落里臨時安排的座位上,跟我隔著過道。
吉仁臺沉默寡言,課間也很少出來跟同學(xué)們玩耍、交流。他總是埋頭翻看書本,或望著學(xué)校馬棚里的幾匹馬發(fā)呆。不只年齡、長相,連他的言行舉止也與我們大相徑庭。同學(xué)們自然地與他拉開了距離。老師叫他上黑板前做題,或讓他起身朗讀課文時,他那因為過于緊張而導(dǎo)致的“口吃”會引來部分同學(xué)的嘲笑。起先,我也嘲笑他,有時還會模仿他的樣子讀課文。他漲紅了臉,用雙手撓頭的動作擋住眼睛。他從不去找老師告狀。見他不理會,我的膽子越來越大,沖他大聲說:“喂,你這么大了,怎么不去讀中學(xué)呢?”我的表演引來同學(xué)們的哄堂大笑,而他依舊保持著撓頭的動作,一聲不吭。
一次單元測試過后,吉仁臺的各科都沒及格??赡苁且驗樗险n特別認(rèn)真,老師們沒有批評他,對他都是鼓勵的態(tài)度。我和幾個男生常拿他取樂。對此,他未曾表現(xiàn)出任何生氣的樣子。這反倒讓我們泄了氣,覺得這樣下去毫無意思,也就不再繼續(xù)。我們習(xí)慣了他,應(yīng)該說,習(xí)慣了他的不一樣。但事實上,我們并沒有接納他,他也沒有融入我們。他做他的,我們做我們的。做課間操時,他站在隊伍最后面,每個動作都機(jī)械、刻板,顯得既不協(xié)調(diào)又很好笑。我無意間注意到了他隱藏著的一個缺陷。
吉仁臺的左腿短于右腿。他平時走路緩慢,輕易看不出來,可他一旦走得急,或跑起來,身體就會隨著步子微微左傾。他似乎極力控制著平衡,仿佛在告訴人們,他是個正常人。等他平穩(wěn)下來,會悄悄地看一圈周圍的人們。他越這樣,我越覺得他滑稽、可笑。那天晚上,我在額吉面前,夸張地模仿吉仁臺走路的樣子時,額吉用力把我拽到墻邊,非常嚴(yán)厲地說:“取笑別人的短處是極其惡劣的行為!你別吃晚飯了,好好反思一下吧?!蔽乙恢闭镜缴钜?,一種說不上來的羞恥感使我抬不起頭來。當(dāng)額吉重新熱好飯菜,叫我吃飯時,我不停地掉眼淚。
很快,有幾個男生也發(fā)現(xiàn)了吉仁臺的缺陷。一天下午的活動課上,一個男生在我旁邊的過道上故意顛著走。我本想大喝一聲,結(jié)束這種羞辱。但我看到吉仁臺正在笑,跟他剛來做自我介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他為什么在笑呢?難道他是個傻子嗎?我起身推開男生,說:“這一點都不好笑?!苯淌依锼查g安靜下來了。男生說:“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啊,再說,你不比誰都起勁兒嗎?”另一個男生說:“人家自己都沒生氣,你生什么氣啊!”吉仁臺還在笑,笑得更加夸張。我惱羞成怒地走出了教室。其實,班里一些同學(xué)替吉仁臺說話來著,但吉仁臺對此無動于衷,也就沒人愿意再替他出頭了。
我穿過嘈雜的操場,走到校園南墻下,趁人不注意翻墻進(jìn)入了白楊林。我一面生自己的氣,一面又生吉仁臺的氣。我腦子里似乎裝進(jìn)來一個氣球,它正逐漸變大,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黃色的葉子正在掉落,我沿著林間小路走到了畢勒古泰山下。我爬上山頂,再順著另一邊的斜坡下去回到了家。
那頭春季買回來的灰牛,被單獨(dú)拴在院子里。它皮肉往下塌陷,骨架凸顯出來,像是得了什么大病。它垂著頭,有氣無力地甩動幾下尾巴,其它的牛從牛棚的墻上伸出脖子看著它。額吉讓我去廚房,從大鍋里取出幾張玉米餅喂它。我一張一張地喂,它慢吞吞地吃。額吉忙完手里的活兒,走過來輕輕捋著牛背上的毛,說:“哎,這可憐的外來的家伙,都被家里的村里的牛群排擠成啥樣了,照這樣下去怎么過冬呢?”灰牛像是聽懂了額吉的話,竟然流出了眼淚。一時間,加重的羞恥感讓我無地自容。
往后幾天,我不敢再看吉仁臺,也不再與那幾個男生打鬧。我總是獨(dú)來獨(dú)往。一個周末,我沿著季節(jié)性水流邊往家走的路上,遇見了三個高年級的男生。他們坐在水流對面,每人手里握著一把彈弓。領(lǐng)頭的男生沖我喊:“站??!”不知為何,我的雙腿真就像木棍一樣定住了。他拉開彈弓,瞄著我的腿,說:“別動啊,逃跑的話不一定會打到哪兒呢?!彼麆傉f完,一顆石子打在我小腿上,鉆心的疼痛瞬間遍布全身。在我的哭聲中,另一個男生也拉開了彈弓。這時,吉仁臺不知從哪突然跑過來,從地上撿起幾個石子,接連往對面扔過去,并大聲喊:“滾!”他的喊聲渾厚有力,像大人似的,跟朗讀課文時的他判若兩人。幾個男生灰溜溜地跑了。他剛要彎腰查看我的傷口,我就甩開他,跑進(jìn)了白楊林。
第二天,我向老師反映,以看不清黑板上的字為由,把座位往前調(diào)整到中排,與吉仁臺拉開了距離。班里的男生也不再開吉仁臺的玩笑了。也許,對男生來說,沉默是維護(hù)最后一絲尊嚴(yán)的方式。我們都沉默了。
一天,我做值日時,看見吉仁臺的課桌上,從疊放整齊的一摞課本中伸出了小半張照片。照片不太清晰,一個小男孩摟著一匹帶黑色斑點的白馬駒,一個高大的男人俯下身,一手摸著男孩的頭,一手放在白馬駒的背上。白馬駒叉開前腿,略顯淘氣地站在他們中間。兩人在開懷大笑,像是遇到了世上最開心的事。我把照片放回原處,心里莫名地難過。
周四的體育課上,體育老師家里有急事,把上到一半的課托付給了新來的庫房管理員。他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我們本來是在自由活動,女生們跳繩、踢毽子,男生們踢足球、彈玻璃球……體育老師的意思也只是讓管理員看著我們就好,沒想到管理員吹響集合口哨,然后開始下口令,讓我們練習(xí)停止間轉(zhuǎn)法。他似乎對自己的指揮很滿意,臉上浮動著難掩的得意之色。一次向右轉(zhuǎn)的口令過后,吉仁臺轉(zhuǎn)錯了方向,與我站成了面對面。管理員走到他跟前,指著他問:“轉(zhuǎn)對了嗎?”吉仁臺剛要轉(zhuǎn)回去,卻被管理員拉住了。管理員問他:“你多大了?”吉仁臺說:“十四?!惫芾韱T抬起右臂,說:“這么大了連左右都分不清嗎?”吉仁臺又笑了,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表情。而這時,我看到了一雙露腳趾的球鞋。
吉仁臺是被管理員薅著頭發(fā)拽出去的。他挨了好幾記耳光,但他還在笑。管理員不停地說:“你還笑,你還笑……誰跟你開玩笑呢?!彼駛€待宰的羔羊。我突然大聲喊:“老師打?qū)W生不對!”緊接著,同學(xué)們也跟著喊起來:“老師打?qū)W生不對……”管理員突然愣在原地,放下吉仁臺,怒氣沖沖地走了。吉仁臺捂著臉,往校園前的白楊林方向走,我跟了上去。
白楊樹光禿禿的枝干一棵棵地挺立著,地上已經(jīng)鋪滿厚厚一層落葉。我與吉仁臺保持著十幾米遠(yuǎn)的距離。我們的腳步聲“沙沙”地劃破寂靜的空氣。他一直往西走,我一直跟著他,但我們的距離越拉越長。他家在西邊的都沁恩格爾村,離西日嘎村只有十幾里遠(yuǎn)。當(dāng)他走進(jìn)都沁恩格爾村東邊的一個馬棚后,我不遠(yuǎn)不近地站在一個小坡頂上,沒再往前走。不一會兒,他牽出一匹帶黑色斑點的白馬,干凈利落地翻身上馬,然后在草地上馳騁開來?!皢韬簟彼粩嗪艉?,像個追風(fēng)的少年。
第二天上午,班主任把我叫過去詢問昨天的事情。辦公室里除了班主任以外,還有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爺爺。我如實說明了情況。班主任起身,彎著腰說:“吉仁臺爺爺,體育老師已經(jīng)遞交檢討書,并且受到了處罰,那個管理員也已經(jīng)被辭退。但我有監(jiān)管上的漏洞,我向您和孩子道歉!”老爺爺也趕緊起身,說:“吉仁臺這孩子命苦啊,從小跟著我。這孩子心眼實,麻煩您多費(fèi)點心,哪怕讓他多識幾個字,能算明白加減乘除也行啊,這樣以后當(dāng)個牧羊人,我也能放點心,不然我死了就沒人照顧他了。”班主任先讓我回去。我在走廊里聽到了吉仁臺爺爺?shù)囊痪湓?。他說:“這孩子有個怪病,一緊張左半邊臉就會痙攣……”原來,我們都誤解了吉仁臺。
那個周末,我用攢下的零花錢買了一雙黑白色相間的運(yùn)動鞋。周一放學(xué)后,我把吉仁臺領(lǐng)到白楊林,從書包最底部取出用塑料袋裝著的運(yùn)動鞋,說:“比我的大一號,你應(yīng)該能穿?!彼筮叺哪橀_始抽動。我趕緊說:“算你借我的,以后還我?!彼谋砬檫@才恢復(fù)正常。新鞋剛好合他的腳,他來回跑起來看不出顛腳了。他高興地說:“穿上這雙鞋,就像騎上了我那匹潮合爾。”
五年前,吉仁臺的阿爸牽來一匹白馬駒潮合爾——渾身帶黑色斑點的白馬。白馬駒還沒長大,他的阿爸還沒來得及教他騎馬,就與他額吉一同出車禍,永遠(yuǎn)地離開了人世。吉仁臺回憶過往時沒有眼淚,唯有他自己也可能沒有意識到的嘆息和平靜。不過他說到潮合爾時,眼睛瞬間就亮了。他說:“我阿爸說過,帶斑點的馬也是神駿?!彼种钢吚展盘┥剑f:“我那匹潮合爾啊,很快就能跑上這座山?!碑吚展盘┥缴巷h蕩著一片白云,形狀真像一匹馬?;秀遍g,我覺得那是吉仁臺的潮合爾,它不僅跑上了山頂,更是飛上了天空……
下學(xué)期開學(xué)時,吉仁臺沒有來。許多年過去了,我與吉仁臺沒有聯(lián)系。前幾天,無意間聽一個同學(xué)說起,他在老家牧羊,日子過得不錯。我的眼前閃過一個少年騎馬奔馳的身影,我想問同學(xué):“他是不是騎著一匹潮合爾呢?”但我始終沒有問。